鄭在歡
下午沒事兒,我給光明打電話,我們從沒打過電話。我從他妹妹那里要來的號碼,他妹妹是城里的中學(xué)老師,他姐姐是高中老師,他是一個空調(diào)裝機員——有時候也賣空調(diào)。我找他不是為了買空調(diào)。
光明,是我,我是李青。
李青啊,咋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有事嗎?
我想問你個事。
啥事?
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還記得嗎?
什么故事?噢,你說“小三放?!卑?。(小三放牛是光明常講的故事,不過不是小三放牛。)
不是小三放牛,是另一個故事。你還記得嗎?有一年夏天,在你家院子里,你妹妹在,你姐也在。我們四個在玩牌,你講了個故事,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什么故事?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忘。洗牌的時候,你講了這個故事,把我們都嚇壞了。
什么故事?你提個醒。
你妹妹第二天去打了耳洞,還有印象嗎?打耳洞之前,她說了你們鄰居的事。那個女孩睡在豆子上,睡得太久了,耳朵硌在豆子上,硌出了一個洞。聽到這個我們都深吸了一口氣,你還記得嗎?后來那個女孩在豆子硌出來的耳洞里戴上了耳環(huán)。你妹妹很羨慕,所以決定去打耳洞,你還記得嗎?
好像是有這么一天,豆子把耳朵硌穿,我們當(dāng)時都覺得疼,都大口吸氣,我記起來了,還是我給的五毛錢,讓小娟去打耳洞。
對,就是那一天。
她叫喬喬,我記得這回事。
不是這個故事,是你講的故事。你妹妹說完喬喬的事,你給了她五毛錢之后,你又給我們講了個故事。你再想想。
不要一口一個你妹妹你妹妹的,她叫小娟,你不認(rèn)識她嗎?你平常都叫她什么?
我還能叫她什么,我叫她小娟。
那就叫她小娟啊。
好,我叫她小娟。
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你和小娟,你們什么時候能結(jié)婚?
你別打岔。我現(xiàn)在不想說小娟的事,我就怕你問小娟的事才說的你妹妹。我找你不是說小娟的事,我想讓你給我講講那個故事。
什么故事?你和小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出事,沒出任何事,我和小娟很好,你能別提小娟了嗎。
沒出事為什么不讓提?我跟你說,小娟可是個好姑娘,她都沒有談過戀愛!
我知道,我知道小娟是好姑娘,我很喜歡她,你盡可以放心?,F(xiàn)在你能跟我說說那個故事嗎?
什么故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怎么會呢,我一直都記得。是你講的故事,你比我還大三歲,你怎么會不記得?
你記得?那你跟我講講不就完了。
我以為我記得,我一直都以為我記得。我經(jīng)常突然想起來,我們在葡萄架子下面打牌,先是小娟說了耳洞的事,我們都覺得疼,然后你說了那個故事,把我們都嚇壞了。每次我想起來,都以為記得那個故事,我沒有細(xì)想,我以為那個故事就在我腦子里。前幾天我又想起來這事兒,本來可以像以前一樣想一下就過去了,就去干別的事了。那天我太閑了,我在車上,我想把整個故事都想一遍,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就算了吧,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不是閑著沒事嘛。這種感覺你肯定也有過,越想越想不起來,很難受,你肯定有過這感覺。
你就是太閑了,為什么非要想起來?想起來有什么用?你找工作了嗎?沒有工作你怎么結(jié)婚?小娟是個好女孩,你不要讓她吃苦。
怎么又扯到小娟了!光明,故事可是你講的。你能不能放松點,像小時候一樣,就像小時候你跟我們講故事一樣。你講“小三放?!钡臅r候提過小娟嗎?
現(xiàn)在不是小時候了。再說,小時候你也沒跟小娟談戀愛啊。
我要求你——我請求你,我求你,就當(dāng)現(xiàn)在是小時候,能不能跟我聊聊那個故事。就聊那個故事,別的什么都不要說。你要是再說小娟,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跟她分手。
好,你別激動,你就愛激動,我不說小娟了,好吧。
謝謝你。我是有點激動,我先掛了,平靜五分鐘再給你打,你趁這會兒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想那個故事!
我掛了電話。我又有點控制不住了。這兩年不知怎么回事,我跟他們說話特別容易生氣。這里的他們包括所有人。在北京的時候,我跟人說話從不生氣,只是單純地覺得沒意思。在小酒吧和路邊的飯館里,我可以和任何一個朋友聊任何算不上事兒的事兒。我們可以聊一晚上,不管聊什么都能聊得津津有味。隨便一個話題我們都能像對待哲學(xué)問題一樣全神貫注。我們隨著話題的深入而感到興奮,好像已經(jīng)觸摸到思維的嬌蕊。后來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沒意思,我意識到這個讓人沮喪的事實:我們好像在聊一件事,其實我們在聊八件事,那七件我們根本不想聊的事情偽裝成我們想聊的那一件事情,搞到最后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在聊什么了。所有聊天都是這么結(jié)束的,我們突然忘了原來在聊什么。我們偷偷地看對方一眼,覺出尷尬,并迅速道別。
從北京回來,我沒有別的考慮,僅僅是想換換心情。我想到閑人更多的地方去,和閑人聊天,不抱任何目的,最初的快樂就是這么來的。他們看我開的車,以為我是富人,其實我就這么一輛車,還是朋友給的。剛回來那陣確實快樂,我開著車四處游逛,看到個閑人就去跟他聊。大爺,釣魚呢?這有魚嗎?然后我就開始聽大爺給我講魚,鯽魚是怎么從土里生出來的,泥鰍為什么也吃鉤。作為回報,我告訴大爺在美國,他們都釣鱒魚。鱒魚個頭很大,有十多斤,要釣鱒魚,得用好線。大爺不服氣,跟我講他年輕時候釣的草魚,足足十七斤六兩。年輕人,你可知道,豬大三百斤,魚大無秤稱。再大的魚,我都不稀奇。這樣的談話讓我快樂,豬大三百斤,魚大無秤稱,我第一次聽到這話。我聽到,并感到稀奇,再一想,覺得有理。
我找人聊天,不分對象,只是饒有興趣地聊天。兩個月后,我談起戀愛,這是個意外。我跟小娟,得有八年沒見過了吧,第一眼,我沒有認(rèn)出她來。姑娘,聽歌呢?能給我聽聽嗎?在北京,我絕對沒有這種膽子,我從沒有搭訕過女孩。那些天我到處找人說話,膽子確實大了不少。在傍晚的人工湖邊,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亭子里聽耳機,我突然想到,還沒找女孩說過話呢。我找大爺說話,找大叔說話,找大媽說話,就是沒找大姑娘說過話。敏感的男女問題約束了我的熱情。就在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找她聊聊,就像跟大爺大媽們聊天一樣自然。那時候我怎么會想到,這次聊天還是造成了男女問題。她抬起頭,看著我笑,并把一只耳機遞給我,然后我聽到了中學(xué)的英語:Where would you like to go? 你在學(xué)英語?她還是笑,我是英語老師,我在備課。我跟她說起我們小時候?qū)W英語的方法,給單詞下面寫上漢字,按漢字的發(fā)音念。go是狗,to是兔,go to school是狗兔死過去,去用括號括住,老師抽查的時候只念狗兔死過。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笑著看我,看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她不算美,不過笑起來很好看,嘴里像含著糖,不像別的女孩,都是抿著嘴笑。你真的認(rèn)不出我了?我是小娟啊。我這才知道她那種笑,是故人相逢的笑。我們從故人再度成為熟人,她就不那么笑了。
光明,怎么樣,想起來沒?
沒有,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怎么會呢,你到底有沒有想。你是不是干別的去了。
我在算賬。
你算什么賬。
空調(diào)的賬啊,我在算提成。
你能不能把工作放一放,先想想故事。
我真想不起來了。
你沒想怎么說想不起來,你想想啊。
我想了,現(xiàn)在我就在想,我想不起來。
我真服了。你講的故事你都想不起來,小三放牛你想得起來嗎。
那還用想嗎,小三放牛我熟得很。
小三放牛這樣的破故事你都記得,為什么想不起來那個?你是不是在騙我。
我騙你干嗎,就是小三放牛我也好久沒講了。我現(xiàn)在不講故事了,我給我兒子都不講。
你都在干嗎,你連故事都不講了,連你自己的兒子都不講。那時候你講故事,可不管是誰在聽。現(xiàn)在你兒子到了聽故事的年紀(jì),你都不講了?
有電視,講故事干嗎,看電視多好。
那能一樣嗎?故事可是你親口講的,就像這個故事,要不是你講,我怎么會記那么久。
……
我給你提個醒,這是個古代的故事,記起來了嗎?故事說的是兒子吃太多包子了,當(dāng)?shù)囊话驼瓢褍鹤拥哪X袋拍下來了。這么驚險的情節(jié)你會不記得?
這是什么故事?我怎么會說這種故事,這太恐怖了。
就是你說的,小娟說了耳洞的事之后,你講的。
好,我講的,我忘了還不行嗎。
現(xiàn)在呢,記起來了嗎?
為什么非要我記起來,你記得不就行了。
我就記得這么多,我忘了前因后果,兒子為什么要吃那么多包子?當(dāng)?shù)臑槭裁匆蛩??他的頭為什么一拍就下來了?
我怎么知道為什么,為什么吃包子,他餓唄,餓就吃唄。
對!肯定是他餓,他餓才會吃包子。
你嚇我一跳。這有什么稀奇的,餓就吃嘛。
你覺得這不稀奇?你太久沒講故事了。這很重要,他餓,所以他吃,所以我們知道了,他餓肚子,而且是長時間餓肚子。
是,古代人經(jīng)常餓肚子。
他為什么餓肚子呢?
他是窮人唄。
你又說對了,他肯定是窮人,這是個窮人的故事。
窮人都會亂吃東西。
對!天吶,你還說你不講故事了,你簡直就是講故事天才,你一語中的。他肯定亂吃東西了,這就接近故事的真相了,他亂吃東西,所以頭一打就掉。
你在熊我吧,什么講故事天才,我講的故事都是書上看來的。
我熊你干什么,我在認(rèn)真跟你聊這事兒。你能不能也認(rèn)真點,像裝空調(diào)一樣認(rèn)真地講故事。
你也知道我裝空調(diào),我裝空調(diào)有錢拿,不認(rèn)真能行?講故事有什么用,講故事要擰緊螺絲嗎?你這種想法,不是我說你,你就是不知道輕重緩急,你有這時間怎么不把房子裝修裝修?我爸就這么一個要求,讓你裝裝房子,你怎么不知道著急呢?小娟都多大了,她可等不起了……
我把電話扔了出去。這是慣性使然,以前,和女友吵架的時候,為了讓她閉嘴,我會扔手頭的東西。在小娟面前我還沒扔過東西,我不確定是她脾氣好還是我們沒到那一步。我正努力發(fā)現(xiàn)她的優(yōu)點,好下定決心跟她結(jié)婚。我不是裝修不起房子,也不是不想裝,我只是故意拖延。光明的意見就是從這來的,他一定是覺得我散漫慣了,他怕小娟跟著我受苦。我也怕小娟受苦。有多少看起來無比合拍的結(jié)合,到最后不歡而散。我和小娟還算不上合拍,我一直在北京,她一直在老家;我心里隱約還有點夢想,妄圖通過寫作聞達(dá)于世;她對生活大體滿意,習(xí)慣了攢錢和評職稱……我喜歡她,但不確定這種喜歡能支撐多久。我得盡可能多地從她身上找到讓我離不開的地方,以防日后變心。反之,我覺得小娟也應(yīng)該考察考察我。但我不能這么說,這么說就顯得很雞賊,好像我沒有那么愛她。我愛她,毫無顧慮地愛,我愛她,所以顧慮越來越多。這種話跟光明怎么說呢,他現(xiàn)在連故事都不講了。手機掉在書桌與墻的夾縫里,他的聲音從那里面鉆出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別一說這事兒你就打馬虎眼。
光明,能別說這事兒了嗎?
那你說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你和小娟的事,怎么辦?
照你說的辦,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掛了電話我就辦。
那好,就這么辦,我掛了。
窗外傳來孩子聲,他們在花園里追逐打鬧。他們的笑和驚叫特別大聲,能這么叫一定很痛快。這世界對他們來說太新了??煲蛔プ〉娜舜蠼校プ×巳说拇笮?,他們玩什么都那么專注,聽故事也是。世界對他們太新了。我還保持著打電話的姿勢。我只是想重溫一個老故事,為什么要遭受這樣的屈辱。像光明這樣的人,我寧愿一輩子不和他說話。我站在窗前看了好久的孩子,直到他們跑出視線。他們跑到遠(yuǎn)處的樹影,消失了。我又站了一會兒,等寂靜再度完整地降臨,我第三次打給光明。
光明,跟我聊聊好不好,算我求你。
瞧你說的,還求我,咱們什么關(guān)系。
那我們好好聊聊行不?
好啊,聊什么?
聊聊那個故事。
好,你說吧。
我們剛剛說到哪了,我想想……
亂吃東西,我說窮人就會亂吃東西。
對,你說得很對,窮人就會亂吃東西?,F(xiàn)在我們要想想,他為什么亂吃東西?
這還用想嗎,他窮唄。
我知道,光明,我們不要那么急著下結(jié)論,我們要多想幾種可能,窮肯定是一方面,除了窮呢?要知道,天下的窮人多了,為什么這一個窮人被講成故事了呢?這里面一定有它的特殊性。
能有什么特殊的,餓了就吃,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是,是天經(jīng)地義,但我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他是個孩子,一般來說,孩子吃東西都是跟著大人,為什么大人沒事小孩就有事了呢?
抵抗力強唄,大人的身體肯定比小孩棒。
這也是一種解釋,不過這個解釋不構(gòu)成故事,大人比小孩身體棒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天經(jīng)地義的原因不是故事的原因。
那什么是故事的原因,有人給小孩下藥了?這是故事的原因?
這是故事的原因,不過這個原因又太強了,這么強的原因肯定不是好故事。你當(dāng)時講的可是個好故事,不然我怎么會記那么久。
小三放牛你還記得嗎?
當(dāng)然記得。
你不是說那是個破故事嗎,怎么也記那么久。
……
你真行,光明,你把我問住了,你抬起杠來倒是有一套。我收回那句話,小三放牛不是破故事,只是我聽得太多了。你那時候總講小三放牛小三放牛,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
怨我嗎?是你們老追著我讓我講的。
不怨你,我還要感謝你,你講故事很棒,真的。
這有什么好感謝的,你現(xiàn)在說話怎么都是酸溜溜的。
一點都不酸,我是認(rèn)真的,你不要懷疑我的誠意好不好。你想想,那時候為什么我們一幫孩子都愿意跟著你玩,因為你會講故事。
不是因為我比你們大嗎?小孩都愛跟著大點的小孩玩。
大點的小孩多了,為什么跟著你——好了,別說這個了,我們回到正題,我再問你一遍,他為什么亂吃東西?
我怎么知道,我說什么你都不滿意。
你只管說,我不是對你不滿意,我們在討論問題,我是對答案不滿意。你再想想,答案肯定不止一個。
好,我想,他為什么亂吃東西?他是窮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亂吃東西,他跟著他爸亂吃東西,他爸沒事他有事,那他應(yīng)該不是和他爸一起吃的東西,他肯定是在家里吃不飽才跑出去亂吃東西,他爸不給他做飯吃嗎,他爸是不是工作很忙……
停,停,你提醒我了,他媽呢?
我怎么知道,你也沒說過他媽的事啊。
這里面就有文章,我們從頭到尾都在說這一對父子,完全沒有提過孩子他媽,他媽去哪里了呢?
他媽死了?
對!這就是故事了。他媽死了,這很關(guān)鍵。
怎么關(guān)鍵了?
你想啊,故事一開始,就有一個人死了,這就是故事,有多少故事一開頭就死了人,尤其是死了親人。這個女人對于爸爸來說,是妻子,對于兒子來說,是母親,她死了,對這兩個人肯定是一件大事。
這倒是,不管是死了老婆還是死了媽,對人都是重大的打擊,說是天塌下來了也不為過。
是啊,天塌下來了。這個孩子還小,可能還不太傷心,對于爸爸來說,肯定是傷心死了。他英年喪偶,要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以前不會做的事,都得學(xué)著去做,他去做妻子做的那些事的時候,怎么能不想到她。他肯定想到她了,想到她有多好,多勤勞,她永遠(yuǎn)都回不來了,他能不傷心嗎?
是啊,他肯定傷心死了。
人在傷心的情況下,是提不起精神的。他每天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沒心思,工作估計都沒法干了,說不定還會借酒澆愁,又傷心又喝酒,哪還顧得了孩子……
對!對!他借酒澆愁,我想起來了。他借酒澆愁。
你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
你真想起來了?
我真想起來了。
我就說你肯定忘不了。
我確實是忘了,是你說借酒澆愁,我想起來了。他在河邊借酒澆愁,當(dāng)時我還擔(dān)心,怕他掉水里淹死,八賢王不就有一次喝多了掉到溝里去了嗎。八賢王是天生愛喝酒,他是借酒澆愁,我記得這個詞兒。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成語,書上好像是這么說的,“他終日地借酒澆愁”,我記得,當(dāng)時我覺得這句話很好,終日地借酒澆愁。終日我也不太明白,還查了詞典。
我就說,我就說你忘不了。
我也沒想到還能記起來,我那時候喜歡記成語嘛。我床頭還貼著一張成語接龍你記得不。
我記得,你還教我成語。
對,我那時候喜歡成語,我還有一本成語小故事呢,我跟你們講的故事就有從那上面看到的。
我知道,你講過“掩耳盜鈴”。
對,對,掩耳盜鈴,那個太好笑了。
我們都笑慘了,其實我們一開始沒覺得好笑,你又給我們比畫了一遍我們才笑。
對,是的,太好笑了。
好了先別笑了,你趕緊給我講講,別又忘了。
講什么?掩耳盜鈴嗎?
什么掩耳盜鈴,我說那個故事,借酒澆愁,你不是記起來了嗎?
我是記起來了,你說完我才記起來的。
那你給我講講啊。
講什么?
借酒澆愁啊。
這有什么好講的,不是你先說的嗎,借酒澆愁。
你不是說想起來了嗎?你想起什么了,給我講講啊。
不是借酒澆愁嗎?你說完我才想起來,借酒澆愁,那個男人死了老婆,他借酒澆愁。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你這叫想起來?你就想起來這一個成語?你再想想。
我真想不起來了。
你肯定能想起來,你都想起借酒澆愁了。順著這個往下想啊,他死了老婆,他傷心得要死,他借酒澆愁,他不管孩子,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不能再這樣了,再這樣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我記起來了,有個人跟他說,你不能再這樣了。
你又記起來了?
我記起來了,他的鄰居,是個老頭,跟他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你還有小孩。對,一個老頭說動了他。他幡然醒悟,這又是一個成語,因為他老喝酒嘛,所以是這個詞兒,幡然醒悟,有一種酒醒了的感覺。人的酒一醒,就注意到以前喝酒的時候有多邋遢了,他也就注意到自己的兒子有多餓了。所以他帶著兒子到街上,給他買吃的。他兒子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喝酒的時候,他兒子都沒飯吃,天天叫餓,叫得煩了他就罵他,可能還打過他,我不記得了。反正他兒子可怕他了,再也不敢去煩他,餓了就自己出去找吃的。那一天,他幡然醒悟,又恢復(fù)了理智,帶著兒子去街上買吃的。那孩子可高興了,他爹又開始疼他了,別看他餓,他走路都帶風(fēng)。他恨不得讓街上的每一個人都看看,他是跟著他爹出來的,他爹帶他買吃的。他們來到包子鋪,是那種馬路邊的包子鋪,桌子擺在外面,我記得清楚,書上有一幅插畫,畫的就是他們在路邊的包子鋪吃包子。他們來到包子鋪,爸爸對兒子說,想吃多少吃多少。兒子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又餓又高興,他特別想表現(xiàn)給他爹看,看看他有多能吃。他們吃的是南方那種灌湯包,包子里面都是熱湯,剛出鍋可燙嘴了。那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個又一個,都是囫圇個吃進(jìn)去的。旁邊的人看了都覺得奇怪,奇怪他為什么不覺得燙。他爸也看不下去了,覺得他吃得太急了,給自己丟臉了。他讓他慢點吃,別燙著。兒子一邊吃一邊說,一點兒都不燙,一點兒都不燙。他爸還琢磨,是不是老板賣給他們剩包子,怎么一點兒都不燙。他也學(xué)著兒子那樣大口吃了一個,結(jié)果燙得吐出來了,他覺得兒子在蒙自己,明明就很燙卻說一點都不燙。他一巴掌打過去,罵他騙自己,沒想到這一巴掌下去,把兒子的頭給打掉了。
是的,就是這個故事。光明,我服你了,你總算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了。就是這個故事,太好了,這個故事太好了,太神秘了,還很悲傷,是不是。
我也沒想到還能記起來。這么一說確實有點古怪。這個故事很古怪,也很悲傷。
可還是有一個問題沒解決,那個孩子的頭,為什么一打就掉?
是啊,為什么一打就掉呢?是不是為了突出他們的慘,舊社會的窮人都慘。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要是這樣,這個故事就太高級了。你那時候還看不到這么高級的故事。其實我也記起來了,你講完這個故事,我們都嚇壞了,我們問你,他的頭為什么一打就掉?這就是這個故事存在的原因,就是為了讓人問,他的頭為什么一打就掉?你還記得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嗎?
不記得了。
你說,因為孩子吃得太急了,他連碟子都吃到嘴里去了。碟子硌在他的脖子上,就像豆子硌在那個女孩的耳朵上一樣,所以他爸爸一巴掌拍下去,他的頭就掉了。
是吧,我好像是這么說的,因為小娟講了耳洞的事嘛。
當(dāng)時我們都信了,那時候小嘛,講故事的人怎么說就怎么信?,F(xiàn)在我才知道,又聽你講了這一遍我才知道,其實不是這么回事,把碟子都吃進(jìn)去,太牽強了。
什么牽強?
就是勉強,把碟子都吃進(jìn)去,這說不通,絕對不是因為這個。真正的原因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你不是說你知道了嗎,你說給我聽啊。
好,我跟你說,他的頭為什么一打就掉,因為他吃了太多的生東西了。他爸不給他做飯,他只能去外面找吃的,他們是漁民,他很自然地去河邊找吃的,又因為他是個小孩,他不會捕魚,他只能找到河蚌、田螺、蛤蜊這些東西,他也不會做熟了吃,都生吃了。這些東西身上都有很多寄生蟲,日久天長,這些寄生蟲就寄生到了這個孩子的喉嚨里,這就是為什么他吃灌湯包不會覺得燙。因為長期被寄生蟲寄生,他的脖子已經(jīng)空了,所以一打就掉。
妙啊,這就說得通了,就是這樣,我想起來了。
肯定是這樣,這就是這個故事成立的原因,看起來很有科學(xué)依據(jù)。雖然深究起來這也很牽強,不過一般人不會注意這個,水里的東西,誰能搞得明白呢。
是的,聽起來很新奇,也很可怕,可不敢亂吃生的了。不過我也想問問你,你怎么知道他們是漁民。
我猜出來的。
猜出來的?怎么猜出來的?你怎么知道你猜的是對的?
這么說也不對,不是我猜出來的,是你講出來的。
講出來的?我沒有講漁民啊。
你講了,你說他們吃灌湯包,這是南方的食物,你說他在河邊借酒澆愁,你為什么提到河,因為河很重要,他們以河為生,所以,這個死了老婆的男人,他是一個南方的漁夫。
厲害啊你,頭頭是道的。我記起來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就是這么說的,一個漁夫,他的老婆死了。
這就連起來了。真是個不錯的故事,你應(yīng)該記住它。
是不錯,不過也沒有什么好記的,我現(xiàn)在不講故事了。
再講一次吧,光明,再給我講一次小三放牛吧。
不論貴賤,食之趣也。
——題記
汝陽王有祿,三代俱游商。王家不曾發(fā)大財,亦不曾挨餓受窮,日常所得,除卻吃穿用度,人情往來,偶有閑錢可燒香禮佛。王家無地,卻有一世代相傳之胎記。凡男丁出生必有巴掌大小之瑩白母斑,常生于臂膀。至曾祖王有德,將名中德字刺其上,從此為后人沿襲,祖父有善刺善字,父親有福刺福字,王有祿刺祿字。王有祿與祖輩有別,胎記未在臂膀而生于當(dāng)胸。王家以為奇,皆言王有祿記生正中,有改換門庭之命,故以祿字為名。自幼送至?xí)?,盼其有朝一日苦讀有成,博取功名。
曾祖王有德年少時有神武,不甘世代為佃農(nóng),常年混跡山林為獵,兼而采果弄草,故山間奇珍一概識得,后靠販賣山貨為生。常年游走于荒山野林,鬧市碼頭,有德交游甚廣,五行八桌無不相識,久而心有所感,行走江湖最重一個信字,深以為然,引以為戒。
如此生活三十年,有德日漸老邁,自知身體不如從前,多是進(jìn)山收貨而不再捕獵。一日,有德進(jìn)盤山,大澇年月,山間獵戶亦無多獲,只收得兩張小狼皮。眼見日暮西垂,只好敗興而歸。途中,狂風(fēng)大作,陰云遽起,遮天蔽日,頃刻,飛沙走石,枝葉翻飛。有德目不能視,站立不定,閉目攬樹以御強風(fēng),只求妖風(fēng)速去。不料怒風(fēng)攜驟雨,似黃河倒掛,兜頭蓋臉砸下。有德抱樹哀戚,此生以山為食,恐是觸怒山神,將命喪于此。念及此,有德慨然放手,以命還山,無愧于德焉。然風(fēng)停雨住,山靜林息。有德徐啟雙目,天地?zé)ㄈ灰恍?,落日如血,赤霞萬里,碧樹咬織,蟲鳴鳥唱。有德臨崖而立,憑山遠(yuǎn)望,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只覺胸中暢快無比,嘶喉遙喊,聽回聲滌蕩山間。站立許久,眼看余暉將盡,才思及下山還家。雨后路滑,擇荒草野徑蹣跚而行。平日多疾行于坦途,從不曾留意足下,幽徑拾步,反倒平添趣致。有德怡然自得,不再急于趕路,大不了夜宿荒山,一生為獵,還怕與虎狼為伴?正走著,見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潔白之物,定睛觀瞧,乃一只白狐端坐樹下,周身雪白,瑩瑩泛光。有德買賣山貨多年,自然知道這一身好皮價值幾許。這張狐皮,非城西張大老爺所不能購。張大老爺買來著于小妾李氏之身,這張狐皮才算物盡其用。雖多年未獵,獵人本性卻已在五內(nèi)蠢動。有德俯身在地,直盯著白狐,苦于隨身未帶獵具。
有德將狼皮從布袋掏出,雙手圓撐,自后竊近。白狐端坐望天,猶未察覺。有德跪行至近前,兜頭罩下,白狐反應(yīng)不及,中個正著。有德攬袋入懷,欲束其口。白狐雙脛猶在外,奮力蹬脫。有德年老體邁,力有不逮。白狐利爪擊面,破之。有德吃痛不住,擲于地。白狐負(fù)傷遁去,有德緊追其后。行至一藤蔓蒼郁之地,不見蹤跡。天已昏黑,有德頓覺已身在迷途。心有不甘,細(xì)索之,忽見藤蔓掩隱處有一物熒熒泛光。凝神撲之,空,穿藤而過。復(fù)坐起,但見膝下有一方白玉,巴掌大小,精巧剔透,熠熠生輝。
失狐得玉,心稍安。至夜,繁星潑灑,天地渾合,茫然不辨歸途。藤蔓四閉,難尋出路,倉皇失走,見一柴扉,扣之。一白發(fā)老者迎出,酒菜待之,甚歡。席間,老者見其玉,問其詳。有德不敢欺瞞,如實告之。老者大笑,“此乃吾家印,失已久,竟是被那刁狐竊去?!庇械麦@,雙手奉還。老者大喜,以錠金相謝。有德一拒再拒,老者方作罷。復(fù)酌,老者問其家事,知其難。老者持一方相授,曰,“吾祖上起家,靠的是磨上功夫。此乃一張豆腐方子,汝以方治之,可養(yǎng)家矣?!庇械录{之,再三謝過。次日,老者送有德歸?;赝侬B蔓壘,已不見門楣。
有德還家,以方治磨,為鄰里所愛,漸富。
到了王有祿這一代,家里的日子算是好起來了,但也只是好起來而已,稱得上富足,不能說富裕。王有祿自幼讀書,沒干過一分錢的活兒,家里對他的規(guī)劃是當(dāng)官,不是磨豆腐,也就沒有傳授他這個手藝。從這一點來看,王有祿是沒有退路的,他只能發(fā)奮讀書,一舉中第,把這些年家里對他的投入撈回來的同時帶領(lǐng)家族再往前一步,讓大家對他們的稱呼從“賣豆腐的老王家”變成“當(dāng)官的王老爺家”,不要小看這個姓氏的簡單換位,這可是窮盡了三代人的辛勞與智慧,并外加一個重大決策,也就是說,決定讓王有祿念書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做好了打算:這家兒以后不打算再磨豆腐了。
王有祿差不多從小就隱約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所在。豆腐養(yǎng)活了他,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跟豆腐再無瓜葛。他的征途在廟堂,而不是豆腐坊。學(xué)堂里,讀書只是最稀松平常的一項活動,除此之外,還要和同學(xué)們品茶、賞樂、對弈、騎射、圍獵、養(yǎng)鳥……每一項都花費不菲。隨隨便便喝一壺茶,就抵得上他爹賣一天豆腐,然而這種投入是不能省的,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要錢的竅門,“當(dāng)官的都會品茶”,只要這么說,父親必然乖乖給錢。他描述的那一幕讓父親心驚膽戰(zhàn):日后,他高中狀元,在謝師宴上,考官的家丁捧出香茗,別人都說得頭頭是道,唯獨他喝不出個所以然,這不是讓人笑話嗎。父親稍加思量,只能咬牙給錢,是啊,那么多錢都花了,怎么能因為省點茶錢而成不了一個合格的官員呢?于是,王有祿學(xué)會了品茶、賞樂、對弈、騎射、圍獵、養(yǎng)鳥……又一天,他跟父親說,“當(dāng)官的都逛青樓?!边@次父親有點猶疑了,“逛窯子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兒吧,當(dāng)官的會聊這個?”王有祿費了半天口舌,沒辦法打消父親的疑慮,只好再度搬出前人詩句:李白有詩云“攜妓東山去,春光半道摧”,李白又有詩云“謝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李白還有詩云“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fēng)塵” ……王有祿狂吟詩仙絕句,卻沒能收獲往日效果,反而讓父親更加疑惑,“這個李白,為什么總?cè)|山嫖妓?”父親又說,“這個李白,他官路不順吧,是不是心思都放青樓了?!蓖跤械摳嬖V父親大錯特錯,李白之所以官路不順,就是沒怎么去過青樓,這幾句詩里的謝公、安石,說的是東晉宰相謝安,那可是名門之后,戰(zhàn)功赫赫。李白就是懊惱自己沒去過青樓,只能寫詩表達(dá)羨慕。父親聽他說得有理有據(jù),只能再度咬牙給錢。就這樣,王有祿以先賢大儒為榜樣,學(xué)到了一身的本事。
同堂的學(xué)子中,王有祿第一個過了院試,對王家來說,這是歷史的一步。他不再是一個平頭百姓,而是國家人才儲備庫中的一名生員。人們迫不及待冠以他王秀才之稱,對于街坊來說,這也是一件新鮮事:出門常常能碰到秀才,熟稔地喚他一聲,自家臉上仿佛也多了幾分光彩?;诖?,大家并不介意明年要改口叫他王舉人,后年叫他王進(jìn)士,直到叫他王大老爺。眾人嘴里叫著王秀才,心里想的是王舉人、王大老爺,不覺叫了十幾個春秋,王秀才還是王秀才。剛開始這么叫是圖新鮮,一直這么叫就有點諷刺的意味了。王有祿也沒有辜負(fù)大家,這些年來,他屢試不中,越來越像個笑話,先是氣死了老爹,后又病倒了老娘。他心里苦啊,只能熟練運用那些當(dāng)官的消遣來排憂抒懷:品茶、對弈、養(yǎng)鳥、狎妓……他把這些為日后做官所學(xué)的本事鉆研得愈加純熟,唯獨沒了讀書的心思。這一年,母親病故,王有祿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沒有人管他花錢了,他也沒什么錢可花了。痛定思痛,想起幼時父親在驢棚前對他的教導(dǎo),“有祿啊,你是天選之人,你是王家的希望?!卑藲q的他忍痛讓父親在胸口完成刺青,看著血跡猶在的“祿”字,他鄭重地點頭,回答父親,“記住了?!?/p>
“你要用功讀書,光宗耀祖,記住了嗎?”
他怎么能忘。先輩的胎記都長在胳膊腿上,只有他長在胸口,家里人對這一變化做了積極的推論,不然還能怎么樣,事實擺在眼前,不往好處想,還能怎么想呢?王有祿猛然開悟,是啊,也許這數(shù)十年蹉跎,就是為了將來更大的綻放。念至此,王有祿決定破釜沉舟,再創(chuàng)輝煌,徹底將王秀才的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以王老爺代之。他賣掉城中最受歡迎的豆腐坊,最后一次踏上征程。至于豆腐坊在別人家手里怎么就做不出王家那么好吃的豆腐,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放榜的次日,王有祿決定去死。此前的一夜,他在淚水中度過。他想起的都是幸福的事,父親是多么勤勞,母親是多么賢惠,家里的豆腐是多么好吃。每一個清晨,父親在院子里選豆,母親用豆腐渣喂過豬,給他端來冒著熱氣的豆花。豆花上必然有三滴辣椒油,不多不少。他曾以為這幸福穩(wěn)固不變,沒想到,因為他胎記長錯了地方,就要接受完全不同的命運。他握著刀,想要割掉胸口的記,最終沒下得去手,因為怕疼。自己如何就成了一個孬種,他痛恨,且困惑。
客死異鄉(xiāng),或許就是最大的懲罰。他徒步走出城去,走到足夠偏僻的地方,他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尸體?!巴跣悴艑ち硕桃姟!边@句話從任何人嘴里說出來都是殘酷的鞭尸之辭。他爬上無名的野山,沒找到萬丈深淵。想死,連座高山都找不到。他走到樹木最密之處,解下母親給他繡的腰巾,搬了兩塊石頭過來。一輩子沒干過力氣活,這兩塊石頭累得他氣喘吁吁。他趴在摞起來的石頭上哭了一會兒,抹干眼淚站了上去。力不夠大,他蹬了兩次,上面那塊石頭才掉。
他悠悠睜開眼睛,面前站了五個和尚。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可以登足極樂,這短暫的一生,他一事無成,拖累父母,貪圖享樂,自私怯弱,如何就來到了這極樂之地。他看著面前的五個和尚,帶頭的老和尚慈眉善目,佛光繞體,眼中的柔光仿佛可以消融前世今生。他望著他,無聲地哭了。
“施主,人生來就是為了受苦,生又何歡,死又何幸呢?這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啊?!?/p>
他哇的一下哭出了聲。因為老和尚說了短見二字,他沒臉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假托吳生之名,在寺院住了下來。吳,是無的意思,他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不存在的人,去受老和尚所說的苦。起初,他為和尚們打掃庭院,挑水擔(dān)柴,后來他暴露了自己的一手好字,開始為他們抄經(jīng)。他喜歡這項工作,佛經(jīng)說來說去都是一個“空”字,他現(xiàn)在是“無”,干起來非常登對。兩年來,他泡在藏經(jīng)閣里很少出門,實在肩酸腰硬才從后門出去,到外面散一會兒步。多是傍晚時分,他一個人走在霧氣漸濃的山林里,看鳥飛獸走,一如它們之中的一員。他刻意不去想山下人間的事,他解不起那樣的煩憂。一天,他走得遠(yuǎn)了些,路遇一所華宅。出于讀書人的習(xí)慣,他默念門上的對子:度閑多憑耐癢身,享樂少寄寂寞心。再往上看,是“樂閑居”三個大字,多么懂生活的一個大戶人家啊。他鼻子一酸,險些流出淚來。就在這時,從里面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他轉(zhuǎn)身要走,卻已經(jīng)被看到了。
少年熱情地招呼他,執(zhí)意邀請他去家里坐坐?!霸谶@荒山野林,看到兄臺這樣器宇不凡之人可真是難得。”這么一說,倒把王有祿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沒想到跟一幫和尚混了那么久,還可以得到這么一句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評價。眼前的少年英姿颯爽,一身貴氣,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和他差不多同屬年輕人的范疇,這無疑拉近了他們的距離。王有祿推托幾次之后不再堅持,和少年挽手走了進(jìn)去。
好一棟大宅,庭深院重,雕梁畫棟,差不多是王有祿當(dāng)年幻想中做了官才能擁有的住處?;孟氩蝗缬H臨,在廟里兩年養(yǎng)淡的心性,跟著少年穿堂過室走了一遭好像被豬拱貓撓,已經(jīng)亂得不成樣子。這必然不是一般人家,墻上的字畫不乏名家手筆,王有祿目不暇接,好像經(jīng)歷過這一幕。也許是夢到的,也許是曾經(jīng)幻想過的,他中了狀元,去達(dá)官顯貴家做客,恐怕就是這番情景。華屋不堪夸,論藝無止境,墻上的每一幅字畫,都值得詳談細(xì)論。少年一路聆聽他的高見,頻頻點頭,興致盎然。少年給他展示自己的藏書,多是冷門古籍,王有祿大多沒看過。他畢竟是讀書人,懂得舉一反三,就算是沒看過的生書,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少年如遇知音,歡敘不厭,連晚飯都是仆人送進(jìn)來的。
是夜,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仍黑著眼聊個不停。一個口干舌燥的間隙,少年問他,“像兄臺這般學(xué)識,怎么不設(shè)帳收徒呢?”王有祿苦笑,直言慚愧,屢試不第,哪有資格給他人授業(yè),不是誤人子弟嗎。少年連說非也,讀書并不一定為走仕途,“小弟讀書不求進(jìn)助,可解惑養(yǎng)性足矣?!蓖跤械撛僖淮胃械綉M愧,苦讀數(shù)十載,心里卻只有功名二字。少年翻身下地,“若是兄臺不棄,我愿拜在門下?!蓖跤械摶琶v起少年,說不敢為師,做朋友就好。少年欣喜不已,站起來就叫老師。王有祿嘴上謙讓,心里樂開了花。兩個人暢談了半宿,雞叫才睡。
第二天,王有祿依少年所言,回寺廟拜別和尚,正式住了進(jìn)來。兩人在書房聊得正歡,仆人進(jìn)來通報,“太公至。”一個白發(fā)老叟拄著拐杖進(jìn)來,對王有祿表示歡迎,“蒙先生不棄小兒愚鈍,他初學(xué)涂鴉,先生萬不可以友廢師行?!蓖跤械擖c頭稱是。老叟叫仆人進(jìn)來,幾個丫鬟捧著衣履貂帽一字排開,王有祿看過去,光彩奪目,不像人間造物。兩個丫鬟伺候他沐浴更衣,帶他來到酒席宴前。席間,老叟跟他介紹了一下自家情況,本家姓皇甫,先輩經(jīng)過商也做過官,因為性喜清凈,所以隱居在此。王有祿也大致講了講自己的故事,他沒有全說,只說是家道中落,趕考花光了盤纏,以致流落到此。老叟又喝了幾杯酒,興辭而去。少年終于活躍起來,和王有祿換大碗喝酒?!敖裢砗葌€盡興,明天就沒機會了?!边B喝兩碗,少年把仆人叫進(jìn)來,“去看看太公睡了沒,要是睡了,叫香奴來。”不一會兒,一個婢女抱著琵琶進(jìn)來,紅妝艷艷,嬌羞可人。有道是美人不能燈下看,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王有祿剛從廟里來,看了兩眼,不敢再看。少年讓彈《湘妃》助興。香奴撥動琴弦,樂聲驟起,激昂中透著哀怨,節(jié)拍清奇,不同于往日所聞。兩人興致更高,推杯換盞中拉起家常,王有祿因為剛剛?cè)隽它c小謊,沒說家里是賣豆腐的,以至說起往事來有些磕磕巴巴。少年倒是不以為意,也許是當(dāng)他喝多了,也許是當(dāng)他心思都用在了讀書上,以至談起俗務(wù)心不在焉。兩人一直喝到后半夜,興盡而散。
第二天,王有祿開始教少年讀書。少年天資聰穎,過目成誦,兩三個月已經(jīng)可以吟詩答對,作起文章來也是角度奇崛,著眼不凡。王有祿暗暗捏了把汗,照這樣下去,不出一年這份工作恐怕就保不住了。當(dāng)然作為老師來說青出于藍(lán)肯定是好事,一個人的能力總歸有限,傳道授業(yè)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后人達(dá)到自己所不能達(dá)到的成就嗎?王有祿想起自己的未竟之事,不過是考個功名榮耀家門,而自己的學(xué)生根本沒把這當(dāng)回事。他的家門似乎已經(jīng)很榮耀了,從這一點來說,說少年是他的老師也不為過。他確實從少年這里學(xué)到不少東西,首先,他曾經(jīng)為做官而培養(yǎng)的雅好,在少年這里經(jīng)歷了一次革新,這時候他才知道,有錢人的品茶、賞樂、對弈、養(yǎng)鳥和窮人的品茶、賞樂、對弈、養(yǎng)鳥是兩碼事。其次,他曾經(jīng)讀書是為了考試,而少年讀書是為了淵博學(xué)識,為了教學(xué),他也只能為了淵博學(xué)識而讀書,這對他來說,無異于闖入了新世界。由此,他不光淵博了學(xué)識,還豐富了生活。每隔五天,他們必然叫來香奴暢飲一次??粗廊?,聽著天籟,喝著美酒,這樣的生活好不愜意,就算做了官也不過如此吧,況且還不一定有香奴這么好的歌女。一天,他喝得面紅耳熱,看著燈下的香奴,越看越美,越看越精神。香奴大概也被他灼人的目光燙著了,彈完一曲飄然而去,留下他直愣愣盯著人家的背影。少年叫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少年笑了笑,表示理解?!靶制礋o家,我也憂心已久,早有意為兄尋一佳偶?!蓖跤械撃樃t了,沒想到自己的心思被這位小兄弟一覽無余,同時又十分感動。他干了杯中酒以示感謝,“要是這樣,像香奴這樣是最好不過了?!鄙倌暧中α耍@次是真笑,他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稔,到了可以開玩笑的程度?!班l(xiāng)間有句話叫‘沒見過直溜黃瓜,怕說的就是你吧。香奴只是家父豢養(yǎng)的一個婢女,怎么能適配與兄。你要是覺得她好,我也就不用煞費苦心了。”王有祿臉又紅了一點,雖說知道是玩笑,還是為自己的短薄見識感到羞愧,人家在幫他物色大家閨秀,他卻打上了丫鬟的主意,真真是羞煞人也。
不覺過了大半年,一日,王有祿心煩意亂,想要出門遛遛。穿過重重院落,來到大門前卻發(fā)現(xiàn)落了鎖。王有祿在書房問起少年,少年說父親不喜交游,怕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打攪清凈。王有祿一想覺得有理,有錢人總有些怪癖,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境界。他想起門上的那副對子:度閑多憑耐癢身,享樂少寄寂寞心,不禁又加深了幾分體會。
到了夏天,山里酷暑難當(dāng),王有祿心熱不散,胸口腫起來一個大瘡。剛開始還只是癢,沒幾天就疼得下不了床,漸漸神志恍惚。王有祿昏睡之余睜開眼睛,少年總是守在床前,不禁淚濕眼眶。一天,少年的父親過來探望,看到王有祿的慘狀連連搖頭。少年求父親無論如何想想辦法,救一救王有祿。老人苦思良久,說,“時至今日,只能去請你娜娜妹子了?!鄙倌戟q豫起來,“我也想過,可太公與二姑父素有舊怨……”“無妨?!崩先苏f,“不能因為個人恩怨誤人性命啊,帶上這封信,速去。”少年大喜,拜謝父親之后匆匆而去。王有祿雖然睜不開眼睛,還是聽到了這對父子的談話。淚水從他閉著的眼睛里淌到枕頭上,懷著希冀與感恩再度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因為一陣沁人心脾的異香,他睜開眼睛,一位妙齡少女正拿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紅丸在他患處揉搓。這就是他們口中的娜娜妹子吧,她可真美啊,怕不是下凡的仙子。這樣的頑疾,也只有仙子才能醫(yī)吧。他看得發(fā)癡,娜娜沖他莞爾一笑,“你醒了,感覺怎么樣?!彼@才想起人家在給自己治病,直覺通體舒暢,沒有一絲痛感。娜娜將紅丸收入袖中,對他說,“香丸只能減緩癥狀,要根除,必須割去瘡根,你信我嗎?”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娜娜拿著燒紅的刀子,“會很痛,請相公忍一忍?!彼е粔K濕毛巾,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在自己身上動刀子的娜娜,完全沒注意到娜娜什么時候?qū)⒌蹲哟倘?,又是什么時候剜出了瘡根。
接下來的幾天,他才逐漸感覺到創(chuàng)口的疼痛,好在創(chuàng)口慢慢恢復(fù),他的心卻好像受了重創(chuàng),總是空落落的,食不知味,寢不能寐,一閉上眼睛,都是娜娜為他割瘡時的專注神情。少年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解出了他的心思,“娜娜妹子已有婚約,兄勿要空念,我許兄之事,已經(jīng)在辦了?!蓖跤械搰@了口氣,“她救了我的命,卻偷了我的心,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啊。”少年大笑,“海之大,誰能概覽全貌?娜娜是我二姑的千金,如兄所見,確是天仙之姿,可兄有所不知,我有五個姑姑,各有其女,你也只是見了一個而已。明日我大姑的女兒嬌嬌來找娜娜玩,容貌絕不在她之下,屆時兄可在花園外相看,如相中,我可為兄玉成此事?!?/p>
少年的話句句在理,處處為自己打算,王有祿也不好再說什么。到了第二天,王有祿偷偷摸摸躲在花園外往里看,與其說他在等嬌嬌,倒不如說是想再看看娜娜。不一會兒,遠(yuǎn)處一陣鶯聲燕語,兩個女子手牽著手走進(jìn)園子,王有祿一時竟無法分辨哪個是娜娜哪個是嬌嬌。等他分清,也不得不承認(rèn)少年所言非虛,兩個女子各有千秋,不分上下。雖說心理上和娜娜更親近些,但也不能罔顧事實,畢竟娜娜已經(jīng)名花有主,所以,當(dāng)少年來問他的意見時,他選擇順勢而為,告訴少年嬌嬌也行。少年這回沒讓他失望,三天之后,告訴他美事已成,并從父親那里為他爭取來一座偏院,供成親所用。王有祿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險些兩腿一松給少年跪下,這樣的恩情,除了父母雙親,還有什么人能給予呢,兩人不過是師徒情誼而已,要說實話,他從王有祿這里學(xué)到的,還沒有王有祿從他那兒學(xué)到的多。王有祿實在不知道該謝誰了,只能感謝上蒼,感謝冥冥中關(guān)于他胎記的預(yù)言,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難,似乎都不是沒有道理的。
結(jié)了婚之后的王有祿小日子過得愈加滋潤,嬌嬌溫柔聰慧,閨房中的樂趣超出了他的想象?;矢右呀?jīng)學(xué)業(yè)初成,他不用再費心授課,兩人在一起多是閑談闊論,五天一次的歡飲更加輕松自在。因為他的病情兩家解了舊怨,娜娜也會不時來玩,只是他依舊不太敢正眼看娜娜,怕再入了迷惹嬌嬌不快。除了這一點小小的不如意,生活似乎堪稱完美。在快樂成為常態(tài)之后,王有祿的心又不知不覺癢了起來,胸口曾經(jīng)因為怕疼沒有割掉的刺青,現(xiàn)在又來折磨他了。皇甫家門上的對子,他體會得越深,越是發(fā)現(xiàn)難以做到:度閑多憑耐癢身,享樂少寄寂寞心。他不光心癢,還有點寂寞,這里畢竟是荒山野林,兒時對父親的承諾,胸口的那一個“祿”字,在這里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他暗中計算過屋里的錢物能不能支撐自己再戰(zhàn)考場,要是考不上又能支撐多久。這幾年包括皇甫公子送他的,嬌嬌從娘家?guī)淼?,還有成婚時皇甫公子的姑姑們差人送來的賀禮,這些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著實是一筆不菲的資產(chǎn)。這無疑鼓足了他的勇氣,然而難就難在怎么開口,這一切說起來都是人家給的,現(xiàn)在要帶著這些走,怎么說得出口呢。他不知道的是,雖然嘴上說不出來,臉上已經(jīng)說出來了。有一次,他在席間痛飲的時候,皇甫公子問他,“兄近日愁眉緊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王有祿連連否認(rèn),最終敗下陣來,但仍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開口?;矢诱f,“我早已將兄視若同胞,有什么難事,但說無妨?!蓖跤械撝啦徽f是不行了,究竟怎么說,又是一個技巧。王有祿決定直言相告,把家里怎么磨豆腐供他讀書,幼時怎么跟父親承諾,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矢勇犕?,大受感動,不禁對王有祿刮目相看,“兄不忘初心,弟必當(dāng)支持?!被矢幽贸鰞慑V金子,讓王有祿回鄉(xiāng)置業(yè)備考。王有祿沒想到人家那么通情達(dá)理,終于將那早就想彎的雙膝彎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你我本是萍水相逢,然賢弟對我的恩情如同再造,有祿定不忘大恩,以圖后報。”皇甫公子攙起王有祿,兩人落座暢飲,大醉。
王有祿和嬌嬌打點好行裝,叫了輛馬車,還沒上路就下起了大雨。雨一連下了十幾天,王有祿歸心似箭,枯坐屋里束手無策。一天晚上,皇甫公子來偏院找他,說要親自送他回去。王有祿以為雨停了,走到外面,淫雨依舊?!安槐?fù)?dān)心,兄姑且上車。”王有祿和妻子依言上了車,皇甫公子策馬揚鞭。王有祿坐在車內(nèi),外面漆黑如墨。車子沒有料想中的顛簸,更像是大船行于靜水,根本感覺不到車子在動。不多一會兒,皇甫公子挑開簾子,告訴他,“到了?!蓖跤械撓铝塑?,果真是家鄉(xiāng)的街道。“此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兄多保重?!被矢拥绖e之后策馬而去,車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王有祿這才知道,這個少年,怕不是平常人啊。
王有祿買了棟房子住下來,他沒有聯(lián)系城中的舊相識,而是在家安心讀書。兩年后,他一舉中第,榮歸故里。鄰里們終于不再叫他王秀才了。人們街走巷議,磨豆腐的老王家出了狀元,吃過他家豆腐的有福了,那可是狀元豆腐。盤下他家豆腐坊的掌柜馬上順應(yīng)潮流,給行將倒閉的豆腐坊更名為“狀元玉”。王有祿為祖輩們修葺了墳?zāi)?,那一天,他跪倒在先輩墳前,哭著告知他們,“爹,娘,爺爺,祖爺爺,我做到了?!痹趫龅募遗汗?,看熱鬧的鄰里鄉(xiāng)人,無不為之動容。
安排好家鄉(xiāng)的事情,王有祿帶著嬌嬌去江南赴任。魚米之鄉(xiāng),富庶之地,當(dāng)朝的狀元第一站大多送到這里磨礪。做官的生活,王有祿適應(yīng)得還不錯,畢竟從小就為這事兒準(zhǔn)備著。又兩年,嬌嬌產(chǎn)下一子,王有祿找遍孩子全身,沒有發(fā)現(xiàn)胎記。起初,王有祿惴惴不安,不明白傳了那么多年的印記為什么到了這一代憑空斷了。后來官場上認(rèn)識的一個易學(xué)大師寬了他的心,“足下是改換門庭之人,祖愿已了,胎記自然消失,令公子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必將更上一層樓?!甭牭竭@話,王有祿長吁了一口氣,連說有理。
曾經(jīng)為了做官培養(yǎng)的消遣,在皇甫公子那里革新一次之后,在實戰(zhàn)中又精進(jìn)不少,在所有這些項目中,王有祿尤愛打獵。一天,王有祿和同僚游獵山林,險些誤傷一個騎馬的路人,王有祿上前賠罪,扶起那人來大吃一驚,竟然是皇甫公子。久別重逢,王有祿淚濕衣襟,設(shè)宴款待。席間,王有祿問皇甫公子為何來到江南?;矢訃@了口氣,告訴他山中匪患肆虐,難覓清凈,父親死后,他們舉家來江南尋親。王有祿暗暗觀察皇甫公子,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風(fēng)采照人的少年,眼中多了幾分疲于奔命的世故。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啊,人事的變化,比流水還快。王有祿暗下決心,要幫助皇甫公子渡過難關(guān),好好地報一報恩。席間,王有祿問起娜娜,得知娜娜和他們在一起時,當(dāng)下應(yīng)了皇甫公子的邀約,答應(yīng)帶妻兒與大家團(tuán)聚。第二天,王有祿來到鄉(xiāng)間的一所大宅,心里又是一驚,果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避難住的宅子,比自己的官府還要氣派?;矢右患以陂T前迎接,娜娜還是俠女性格,一見面就奔向王有祿的兒子,又是親又是抱,直夸他繼承了王有祿的英俊外貌。王有祿心里美滋滋的,想當(dāng)初,他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落魄書生,胸中縱有吞天的抱負(fù)也不敢大聲說話,如今,他夙愿已成,蟒袍傍身,不用高聲說話也可以盡吐巧言妙語。當(dāng)晚,歡宴而散。這之后,王有祿無事常來歡聚,有時帶著妻兒,有時心血來潮獨身前來,好像這是他的第二個家一樣。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俊男靚女在一起偷閑玩樂,只是他不再是一個無根的俊男,而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兄長?;矢σ患译m然遵循避世的傳統(tǒng),還是免不了在一些俗務(wù)上向他討教,王有祿將其當(dāng)作分內(nèi)之事,有求必應(yīng)。他把皇甫公子當(dāng)作親人,也是絕好的玩伴,這樣的快樂,在他看來,才是沒有遺憾的快樂。而對于娜娜,他也終于敢正眼相看了,這個曾救過自己一命的女子,這個第一眼就愛上的女子,雖不能為妻,卻無礙于成為一道看不厭的亮麗風(fēng)景。
如此這般過了半年,王有祿往皇甫家越跑越勤。一天晚上,王有祿偷偷跑來,在門前看到抱著孩子的嬌嬌,不免有些吃驚。嬌嬌神色慌張,叫他快走,他不明所以,嬌嬌也不解釋,自顧自走了進(jìn)去?;矢佑鰜?,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也不請他進(jìn)去。王有祿以為他們遇上了什么難事?;矢尤}其口,只叫他走。王有祿挽住他的手說,“有什么事請一定直言相告,兄受你恩惠多矣,必當(dāng)鼎力相助?!被矢映烈髌?,終于開了口,“事到如今,我也不瞞兄了,我非人,狐也。今夜有雷霆之劫,君若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速歸,不相累。”
“以身赴難?什么意思?我會死嗎?”王有祿太過緊張,不能確定這句話是問出了口還是只在心里嘀咕,他倒是希望自己沒說出口,不過他緊接著問出了第二個疑問,“你說你全家都是狐仙,狐仙會死嗎?令尊是怎么死的?”
皇甫公子明顯沒有料到他會問這種問題,略一遲疑,還是答了,“萬物都有大限,太公是大限已到。”
王有祿并沒有因為得到答案而滿意,他知道自己還欠人家一個答案,這個答案當(dāng)然不能再往后推移,他必須盡早給出,并給得斬釘截鐵,“弟有難,兄萬死不辭,你說吧,我該怎么做?!?/p>
皇甫公子將一把劍交給他,說,“但請仗劍立于門前,雷霆轟擊,勿動?!?/p>
這時,娜娜從里面跑出來,大喊王有祿的名字,讓他快走。
王有祿接過劍,對皇甫公子和娜娜說,“你們放心,老天爺要劈你們,必須先過我這關(guān)。”
娜娜還想上前,被家丁拖住,皇甫公子上前安撫,說服她進(jìn)去了。王有祿看著她那一雙淚眼,感覺周身充滿了力量,等她完全消失在門內(nèi),又不覺害怕起來。王有祿叫住皇甫公子,問他,“以身赴難?什么意思?我會死嗎?”
皇甫公子流下淚來,“實不相瞞,也許會?!?/p>
“那我能不能叫兩個官差過來,讓他們提劍站在門外如何?”
皇甫公子搖搖頭,告訴他不能。世間萬物,以人為貴,飛禽走獸想要修煉成人,必須經(jīng)歷重重劫難,依次要過“童子劫”“車輪劫”“人言劫”“天雷劫”:所謂童子劫,就是經(jīng)頑童戲耍而不死;車輪劫,須得安然穿過馬路而不遭車輪碾軋;人言劫,還未完全幻化成人時裝模作樣學(xué)做人事,問觀者,“你看我像個什么”,只有得到人的肯定“我看你像個人啊”才能順利渡劫,要是對方心壞一點,“我看你像個畜生”,那之前的所有修為算是白費了;這之中最難的,還是天雷劫,修為越高,天雷越重,每百年一次,想要渡劫,難如登天,輕則被打回原形,重則魂飛魄散。若是想要得到他人所助,那人必須得是自愿才行,否則就算找來玉皇大帝也于事無補,這是天數(shù)?!八裕阏襾淼难靡?,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為我們冒這等風(fēng)險呢?”
王有祿沒想到這個貴公子如此不易,雖然心里還在打鼓,但是想想人家對自己的幫助,沒有人家,哪有今天的自己,有恩不報,不也是有違天數(shù)嗎?想到這兒,王有祿握緊手中的劍,一咬牙一跺腳下了狠心,今天就是要順應(yīng)天數(shù)和天斗一斗了。“你趕緊躲起來,就是火燒油潑,我也不會挪動半步?!被矢臃匕葜x,道了聲保重走進(jìn)門去。王有祿持劍立于門前,這才注意到天有多黑,風(fēng)有多大。他回頭望去,哪里還有什么華宅,只剩下一片亂墳崗子。閃電劈開天幕,悶雷從遠(yuǎn)天傳來,王有祿感覺自己的心跳比雷聲還要更大一點。曾經(jīng)的自己是個孬種,現(xiàn)在呢,肩上扛著恩公一家的性命,甚至還包括自己的妻兒,怎么能退卻呢?只是回頭想想這一生,也太不甘了吧,剛剛夙愿得償,剛剛錦衣玉食,就要豁出命去,這命,似乎也太苦了一點。天上雷電交加,腦中天人交戰(zhàn),心跳得像煮沸的豆花,止不住地冒泡,好像隨時會破膛而出。第一道雷劈下來的時候,王有祿擋住了。雷劈在劍上,震碎了劍刃,虎口撕裂,血流如注。王有祿沒有感到痛,只是覺得麻,腦子嗡嗡作響,身體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第二道雷,他沒有握緊的劍飛了出去,火光在眼前爆開,天地合為一體。王有祿挪動了半步,然后是一步,沒有了劍,怕是守不住了吧?自己這凡身俗體,勢難擋住第三擊。王有祿晃了幾步,緊接著又晃幾步,往一棵大樹下撞去?!暗摾煽熳?!”地底傳出的一聲嬌叱喚醒了他,是娜娜,一道白影從墳中躥出,抱起他就走。第三道雷從天而降,電光之中,他看到娜娜驚恐地伸手去擋。王有祿使勁全身氣力掙脫娜娜,將她推到身后,用肉身為她擋住轟然而至的雷霆一擊。驚雷打在他的胸膛,他胸前的胎記發(fā)出恍如白晝的亮光,照亮了整片山林,雷電沒入白光消失不見,他重重倒在地上,聲息全無。風(fēng)停雨住,寂靜厚厚地籠罩下來。
少間晴霽,墳塋中走出一人、兩人、三人……有老有少,縷縷行行。娜娜見有祿死于墳前,伏地大哭,“祿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皇甫公子攙起娜娜,將一枚小花置于有祿胸前,后人仿效,依次獻(xiàn)花致哀,禮畢,尸身天雷焚擊之處已滿覆鮮蕊。嬌嬌抱子立于前,懷中稚子號哭不止。一白發(fā)老叟曳杖而出,取出巴掌大小一方白玉,蓋于童子臂膀。童子復(fù)靜,臂膀現(xiàn)出瑩白,仿若母斑。老叟輕撫幼童,謂其母曰,“好生將養(yǎng)。”
見習(xí)編輯: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