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出門時,他被耽擱了一會兒。一個客戶為施工圖上的兩個細節(jié)來磨他。沖到站臺,地鐵正在關門。從樓里跑到地鐵站臺短短五分鐘時間,手機上又多出幾條新信息。著急地候車。不過,他還是把信息都回了。還有一分鐘,他順手刷了一下朋友圈,滿是“小寒初渡梅花嶺”“霜風落葉小寒天”這樣的詩句。糟了!匆忙中忘了拿外套。一年中最冷的一天。這個念頭揮之不去。站在暖氣很足的地鐵車廂里的他,下意識把夾克衫拉鏈拉到頂。突然間,他隱約覺得心里凸起一塊,想深究,卻聽到火車站到站的提示音。
跑在長長的地下甬道里,他在急促的呼吸里聞到了血腥味。一個女明星雙唇涂得血紅,還把一根食指豎在嘴唇上。廣告語他來不及看。大頭女明星的動作印在奔跑的腦子里。她是在警告我嗎?我是不是跑得太快?我可以歇歇嗎?缺氧中的思考,讓他思維混亂。直到刷身份證過了高鐵檢票口,他才長舒口氣,放緩腳步。天是鐵灰的,高鐵顏色也顯得暗淡。北風刮過站臺,樹葉和紙屑在打轉(zhuǎn)。他大步走著,腦門上微微冒汗。
他的座位是F,靠窗。鄰座D空著。到S市要三個小時,他先把手腳伸展幾下,隨后打開電腦,郵箱里有幾封未讀郵件,是他讓工程部發(fā)過來的??粗砀瘛?shù)據(jù),他習慣性地把手伸到背包側(cè)袋拿水。一摸,是空的。外套和水,還有看到一半的《柏林諜影》,都忘了。他閉閉眼睛。人一匆忙就會出錯。他十多年來,除去很少的節(jié)假日,每天不外乎這幾樣:晚起、擠地鐵、打卡、開會、出差、應酬、晚睡。高鐵上,十有八九的人捧著手機,看劇、聊天、打游戲。多少年過后,有人回看紀錄片,他們會得出結論:那是一個被小方塊統(tǒng)治的時代,小方塊攝取人類心智。來勢洶洶的事物,被淘汰也會很快。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D座來了個老太。乘務員攙扶她坐下,幫她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車開了。
老太坐下后,懷里緊抱著一個布袋子。白發(fā)下一雙眼睛瞇縫著盯著前座搭下的白色枕巾,上面印著某品牌電器的廣告。她沒有調(diào)座椅靠背,筆直坐定,一動不動。他繼續(xù)看表格,一串串數(shù)字讓他心煩意亂。S市的大老板明天要聽他的團隊匯報。此時窗外已經(jīng)黑透,他得抓緊時間。另建一個空白文檔,幾乎在三秒鐘之內(nèi)就寫下標題,關于某某工程進展情況的匯報提綱。而正文,卻在不停閃爍的光標前止步。車廂里各種雜音襲來,孩子的哭鬧聲、小視頻聲、打電話聲、大聲聊天聲,他無法集中精力,卻又不能放棄。匯報小組的先遣人員已在S市某酒店會議室等著他。他得定匯報基調(diào)。
戴上耳機,噪音稍稍隔遠點。他翻出多個數(shù)據(jù)比對后,寫下幾個匯報重點。前方到站。站起來拿行李的人有點忙亂。他索性休息片刻。老太一手攥著身份證,一手捏著車票。相比走動的人,更顯出她的僵硬。
您把身份證和票收起來,不要弄丟了。他提醒她。
老太把票換到另一只手,又不動了。
他不想再提醒了。耳邊傳來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重新啟動的高鐵,在穿越時空。過往的人和事,一下子映入他腦海。他似乎即將進入半夢半醒狀態(tài),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快回到車廂,回到打開的文檔上。可他很累,眼皮互相黏著。一股力量在拉扯他,慢點、緩緩、不急,他幾乎無法抗拒,滑向夢的邊緣。
報站聲音清脆響起。他從夢里驚醒,慌亂地合上電腦,伸手拿包。剛要離座,突然意識到S市應該還早。事實上,他只瞇了一站路。他緩緩地放下包,重新打開電腦。悄悄地瞄一眼鄰座老太。她還是保持直直的姿勢,一手捂布袋,一手攥著票和身份證?;剡^眼神的一瞬間,某種熟悉感襲來,他又瞟了她一眼。她的下巴又長又彎,像極了母親。剛才夢中的一些片段重襲而來。他把頭別向車窗,列車正在減速駛進一個城市的站臺,里外通亮。他鼻子酸酸的,眼里出現(xiàn)亮晶晶的液體,被車窗反射著。
母親躺在床上,他喊了好幾聲,她才睜開眼,輕輕地叫了兩聲他小名。護士告訴他,一天之中,來探望的人當中,她只認識兒子。他坐在病床邊,握緊母親的手,驚訝地發(fā)現(xiàn),瘦削的手超乎想象得有力。隔了幾分鐘,她又把眼睛睜開,同時,眼角掛下長長一行淚水。他用紙巾輕輕擦。她很瘦,只有下巴肉肉的,有生機。褲兜里的電話不停煩躁震動,他堅持不去碰。過了好一會兒,那雙有力的手忽地軟了。他急忙大叫幾聲媽媽。她又緩慢地睜眼、眨眼,一下又一下。他感覺手在無力推他。他回頭看看護士,護士說,你去吧,今天情況比前幾天好,應該沒問題。
他乘飛機到了開會的城市,住進賓館,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零點、一點、一點半、兩點,終于,他迷迷糊糊起來。夢里,母親清晰地出現(xiàn)了,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她伸出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個孩子,仰視著母親燦爛的微笑。天空湛藍,一朵綿羊云懶懶地飄動著。他把手伸出去,想牽住母親的手,卻一直夠不到,他往前跑,離母親越來越近,只差那么一點點。終于,母親似乎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呼喚,她扭頭望了望,停頓片刻,回首對他揮手。他急了,身體也迅速長大了。他奔跑起來,想追上母親,可母親像風一般,飄散了。手機胡亂地振鈴,他滑動接聽鍵的時候,心里有個聲音對他說,媽媽走了。
接完電話,他翻開手機日歷。今日五點三十七分:小寒。
高鐵又駛進黑暗。他覺得身上冷了起來。他把電腦合上,抱進懷里。電池的溫度稍稍緩解了冰涼的悲傷。他自責起來,地鐵上就知道今天是小寒,卻沒有想到母親祭日。三年了,每年這個日子,他都被動地記起。我怎么變成這樣啦?他垂下頭,耳機里一片空寂。稍隔一會兒,他悄悄地轉(zhuǎn)頭望望鄰座老太。現(xiàn)在不僅下巴,臉型也越看越像母親了。
母親三四年沒有下過樓了。那天,他終于抽出一個周日下午,把母親從五樓背下來,坐到車上。他把車子開到湖濱公園。天很藍,一朵綿羊云孤獨地掛著。輪椅上的母親不說一句話,經(jīng)過花花草草,她都微笑。觀湖平臺上,她雙手緊握扶手。他幫母親站立起來。他們站在松木欄桿前,母親貪婪地盯著碧綠湖水,白鷺飛過、野鴨戲水、魚兒打挺,她不放過湖面上每一個動靜。起風了,他把外套披在母親身上。母親說,有些人就像岸邊的蘆葦,看上去柔弱不堪,其實骨子里堅韌得很。她突然摸了摸他的臉。他覺得母親的手,溫暖又有力。
已經(jīng)忘了多長時間母親沒有撫摸他了。一剎那,湖水、鳥兒、葦草都靜止了。他感覺心跳在減緩,他聽到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母親輕輕的呼吸聲,一如既往地不愿打擾到他。他想像小時候睡覺那樣,把手伸到母親彎彎的肉肉的下巴上,摩挲著進入夢鄉(xiāng)。考取北方大學的那天,母親跟他說,心里裝得下江南一片湖,就能裝下人世間。他扶著母親,站了很久,直到母親的身體漸漸往下墜,他才輕聲對母親說,我們回去吧。
那是母親最后一次出門。從那以后,她坐在藤椅上、半躺在床上,頭也要倔強地昂向天空。她在盼望下一次出行??伤麤]有做到。工作煩惱時,他深呼吸,湖邊母子站立的那一幕便會顯現(xiàn)腦海。每次去看望母親,他察覺到她期待的眼神,但是從她嘴里吐出的話,總是你去忙好了,我很好,你放心,等等??墒呛髞砟赣H變了。有一次,她用力捶著大腿,叫著,我怎么這么沒用,還不如讓我早點走了拉倒。他加了一疊錢給護理阿姨,心里明白,這起不了什么作用,這僅是安慰他自己。即便這樣,阿姨仍然隔三岔五地打電話跟他抱怨、訴苦,母親脾氣越來越壞。他靈機一動,買了一輛電動輪椅送過去。不一會兒,母親就熟練地驅(qū)動著車子,在餐廳、房間和廚房內(nèi)到處轉(zhuǎn),像個老司機。久違的笑容浮現(xiàn)出來,他松了一口氣。但是好景不長。過幾天阿姨又來告狀,她不肯再碰那輛車,說自己不是孩子,不需要哄人玩具。漸漸地,母親坐不動了,只能躺著,話也少了,但她還是把頭扭向有光的一面。他去看她時,也朝著她望的方向看,除了灰色天空,什么都沒有。
偶爾,車窗外閃過一些燈光,那些亮光下,有多少人在忙碌、發(fā)呆?又有多少人承受著生命中難挨的境況?他突然一怔?;蛟S經(jīng)歷過人生萬事,品嘗過人間百味,才能像鄰座老太那樣不再心動,安靜鎮(zhèn)定。
還早呢,他沒到這個程度。重新打開電腦,匆匆寫著應付老板的匯報。思維暫時停頓時,他側(cè)臉看看兩個小時都不變姿勢的老太。她仿佛無聲地提醒他,快忙你的事!很快,他把數(shù)據(jù)、表格轉(zhuǎn)換成匯報文字,再從頭過一遍,認為成績、困難、對策都表述清楚了,然后通過微信把文檔發(fā)給先遣團隊,得到他們確認后,關了電腦。
他把座椅稍稍往后倒一點,頭緊靠在白色枕巾上。這才覺得又渴又餓。還有一刻鐘就到S市了,就買瓶水吧。乘務員推著小車經(jīng)過,他喊住她,買了礦泉水。打開蓋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水。突然,他停住。叫回乘務員。有沒有溫水?有的。他買了一瓶溫熱的茶飲料。
他輕輕地放下老太面前的小桌板,把熱茶飲料放在上面。您渴了就喝點熱的吧。
老太沒有搭話。只是眼神稍稍往下掃了一眼飲料,很快又恢復到原來狀態(tài)。他在無趣中,拿起手機,胡亂地看,掩飾一點點小尷尬。母親喜歡喝茶,她常說白開水喝不慣,沒有味道。他把好的明前茶給她,她又舍不得喝,放進冰箱。她一直喝著陳茶,借口說陳茶更有滋味。
S市到了,他整理電腦和包,打個招呼,掀起小桌板,側(cè)身擠過老太。隨后把茶飲料再次放置到小桌板上。他對她笑笑,發(fā)現(xiàn)她眼里正閃過溫柔笑意。
走出車廂,經(jīng)過原來座位位置時,他往里看了一眼。老太正拿起飲料,瞇眼仔細看著。
小寒之夜,北風刮得更加猛烈。他站在站臺上,看著通亮的車廂,直到列車啟動。車廂瞬間成為一條光帶。
責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