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妍
“吱——”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在紅燈驟然亮起的同時響起,全車人都猛地一歪,道歉聲和咒罵聲嘈雜。
紅燈六十秒。
她幾乎是在急剎車響起的那一剎那,把手中翻得脫了線的書放進籃中,一躍而起,泥鰍般滑入車與車之間的縫隙中,手中攥著一籃玉蘭花。
私家車里的司機不耐煩地朝她擺手,搖上玻璃窗。
紅燈五十秒。
“你來?!边h遠的有個紅轎車里伸出一雙修長的手,她如釋重負地跑過去。車里放著粵語歌,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玉蘭花似的,手中一本辛波絲卡的詩集。向她伸手的墨鏡男人丟出一張紙幣,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玉蘭花抬頭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想是收了我們的錢,花卻不愿給?”
她一只手把自己的頭發(fā)撥得更亂了,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從臂彎里的籃子里撿出用別針別好的玉蘭花遞過去,頭也不敢抬的。
男人接過去,替玉蘭花別在胸口,花人相稱的景致。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又趕忙低下頭去,站在窗口不動。
紅燈三十五秒。
“你不去別處賣?”玉蘭花問她。
她渾身一顫,悶悶地:“沒找錢?!?/p>
“不必了?!蹦腥丝匆矝]看她一眼。
“不,不……”她一邊結結巴巴的,一邊在自己縫縫補補數(shù)十處的衣服上亂摸,慌張的樣子。
紅燈二十秒。
男人已經(jīng)把車窗搖上去了,依稀能聽見粵語歌的調子從里面飄出來。
她還在找零錢。
紅燈五秒。
粵語歌已經(jīng)放完了,她默默地抬頭看了一眼車內,男人不清晰的側臉看著前方,戴著墨鏡,看不清眼神。玉蘭花低頭翻看著那本詩集,突然扯了扯旁邊的男人:“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fā)的熱情讓他們相遇。你看,這詩多美??!”
男人側頭,她看不見他的臉,不過大概那張臉上是帶著笑意的吧,就像當初一樣。
綠燈亮了。
她仍然愣在路中央,六十秒只賣出了一支玉蘭花。
綠燈六十秒。
身后潮水般的車流向她涌來,攛掇著漫天的汽笛聲吼叫著壓制下來,她像被金剛罩鎮(zhèn)住一般動彈不得,四輪的怪物似是想要從四面八方捉拿她,將她挫骨揚灰。
綠燈五十五秒。
她驚叫起來,飛一樣地逃回路邊,丟下身后一眾急剎車和怒罵聲。
綠燈五十秒。
她坐回原位,開始哼歌,一開始只是輕輕地哼,后來越來越大聲。無數(shù)的汽車從她身前駛過,掀起漫天的塵土,似是要把她埋在這不屬于她的六十秒綠燈當中。
她,是只有六十秒年華的。她只有一段一段的紅燈歲月,綠燈和疾馳,不會屬于一只短命的鬼。
車里的人看到一個滿身沙塵的女人坐在路邊,嘴巴一張一合,淚流滿面,不知是不是眼睛進了太多的灰塵沙粒。
她唱的是那首粵語歌,那首她從紅轎車里聽見的粵語歌,又有喜,又有愁,就算分不清歡喜悲憂。
她曾經(jīng)年輕的生命里,最喜歡的一首歌。
綠燈三十秒。
她翻翻脫了線的辛波絲卡的詩集,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fā)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他們也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這一百萬次,在她六十秒的年華里顯得太過厚重,她無福消受。
綠燈二十五秒。
她想起當她把折了嗓子換來的一沓紙幣交到他手上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似真似幻的笑意。他坐上火車,從此,一點點將生命延長。
她后來一直在想,當初交到他手上的到底是自己一去不返的歌喉,還是那一沓厚厚的紙幣,抑或是自己本就不夠長的生命。交出去了,自己便活得像個丟了靈魂的行尸走肉。
綠燈五秒。
綠燈六十秒竟沒有一秒是歸在她名下的,回憶竟連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都無力支撐。啞著的嗓音透支得再用力,終究是別人的歡喜悲憂。
又是紅燈六十秒。
她一躍而起,墜入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