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學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隱逸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隱逸思想的文化淵源,學者的意見相對一致,大都認為出自儒道兩家(1)參見冷成金《隱士與解脫》,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何鳴《遁世與逍遙——中國隱逸簡史》,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筆者認為雖然儒道兩家都有關于“隱逸”思想的理論,但二者卻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就儒家積極入世、治國平天下的原則而言,“出世”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或者說為了更好地“入世”。儒家更加推崇“隱士”高風亮節(jié)、韜光養(yǎng)晦的仁義楷模和道德表率作用,而并不是十分認同單純的隱姓埋名、無欲無求、僅僅為享受山水田園之樂的行為。道家主張隱逸出于主動,要求回歸自然,不受世俗權力的約束,道家的“隱逸思想”是建立在“道”“無為”“逍遙”的基礎之上,因而是尋求提高人生的境界,體現的是對個體生命的珍視,注重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因儒道隱逸思想不同,所以他們塑造的隱士形象也各異。
在吳越的歷史書寫中,太伯和范蠡是影響吳越歷史走向的關鍵人物。太伯是吳國的開創(chuàng)之君,范蠡是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國,成就霸業(yè)的謀士。他們在先秦兩漢的典籍中被塑造成了不同的人物形象。太伯以儒家隱士的形象見諸史籍,而范蠡則被塑造成了道家隱士。筆者試圖探析太伯、范蠡人物形象形成過程以及形成原因。
太伯是吳國的開國之君,其生平經歷關系到吳國的國家特征。太伯最為人所熟知的事例是太伯奔吳的典故。關于太伯奔吳的記載,見諸《左傳》《論語》《史記》《吳越春秋》等書。
《論語·泰伯》中記載,“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盵2]在《論語》孔子與孔門弟子的對話中,有了太(泰)伯“三以天下讓”的記載?!白尅笔侨寮宜珜У亩Y儀規(guī)范。在《論語》的敘述中,吳太伯是因為要讓天下之位而出逃。吳太伯被刻畫成讓天下而歸隱的隱士,并得到了儒家文化的認可。
《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奔荊蠻,自號勾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者千余家,立為吳太伯?!盵3]1445
在《史記·吳太伯世家》的記載中,首先指出太伯的身份為周太王之子,其身份高貴,出于周王室。關于太伯奔吳的原因,不同于《左傳》中記載的“避禍”說,而是因為太伯的弟弟季歷賢明,周太王欲傳位于季歷。太伯、仲雍看出了周太王的打算而選擇出奔荊蠻,然后“文身斷發(fā)”,表明自身無爭奪王位之心?!妒酚洝翘兰摇返挠涊d與《論語·泰伯》略有不同。在《論語·泰伯》中,太伯是主動三讓天下,而在《史記》中,太伯并沒有受到周太王的認可,周太王更傾向于將王位傳給其更為賢明的弟弟季歷。司馬遷通過搜集先秦文獻,游歷各地,聽取民間口傳事跡,最終成一家之言。在司馬遷的筆下,太伯的人物形象逐漸地豐滿起來。
東漢時期,《吳越春秋·吳太伯傳》亦記載此事,“古公三子,長曰太伯,次曰仲雍,雍一名吳仲,少曰季歷。季歷娶妻大任氏,生子昌。昌有圣瑞。古公知昌圣,欲傳國以及昌,曰:‘興王業(yè)者,其在昌乎?’因更名曰季歷。太伯、仲雍望風知指,曰:‘歷者,適也?!殴試安9殴?,二人托名采藥于衡山,遂之荊蠻。斷發(fā)文身,為夷狄之服,示不可用。古公卒,太伯、仲雍歸。赴喪畢,還荊蠻。國民君而事之,自號為勾吳。……古公病,將卒,令季歷讓國于太伯,而三讓不受。故云:‘太伯三以天下讓?!盵4]3-5
在《吳越春秋》的記載中,太伯依舊是周王室的長子。而古公不再如同《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記載欲傳位給少子季歷,而是欲傳位給季歷的兒子昌。太伯、仲雍通過古公為少子改名一事,推算出古公所指,于是在古公生病時,托名采藥,奔走荊蠻。太伯、仲雍斷發(fā)文身,融入蠻夷。古公在去世前曾令季歷讓國于太伯,太伯三讓不受。古公去世后,兩人奔喪,然后回歸荊蠻。
《吳越春秋》在沿襲《史記·吳太伯世家》所載的基礎上,雜糅《論語·泰伯》的記載,增添了季歷更名,太伯、仲雍解字、托名采藥、奔喪,古公令讓國而太伯三讓不受的情節(jié)。可見至東漢時,太伯奔吳的故事在細節(jié)上又豐富了不少,最終定型。太伯讓天下而奔吳最先見于《左傳》《論語·泰伯》,經過儒家的敘述,太伯成為讓天下的隱士。
自先秦始,范蠡的形象性格不斷演進,他由一個忠臣謀士發(fā)展到如今的商圣、兵圣、情圣,呈現出多元化發(fā)展趨勢。胡媛媛、鄧富華《論范蠡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演變》一文總結了范蠡形象的演變過程(2)在中國文學史上,范蠡的形象性格有一個不斷演進的歷史過程,從《國語》中的忠臣謀士,《史記》中的富商陶朱公,《浣紗記》中功成之后攜西子泛舟的風流大夫,到《倒西施》《浮西施》中殺害西施的封建衛(wèi)道士,當代作家李劼的小說《吳越春秋》中集隱士、情癡、琴師于一身的山中相國。參見胡媛媛、鄧富華:《論范蠡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演變》,《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筆者在這里主要探究先秦兩漢文本間范蠡隱士形象的形成與變遷。
最早有關范蠡的記載是《國語》。《國語·越語下》主要記述了范蠡輔佐勾踐滅吳的故事。在滅吳回越的途中,范蠡就向勾踐請辭,理由是作為人臣應該遵循“君辱臣死”的慣例,主動要求流放,在沒有得到越王的同意后“乘輕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終極”[5]588。
越王勾踐三年(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擊敗勾踐于夫椒。越王只聚攏起五千名殘兵敗將退守會稽。吳王乘勝追擊包圍了會稽。越王派大夫種去向吳求和。吳王夫差將要答應文種求和請求,卻被伍子胥所阻止。勾踐再次派文種出使,利誘太宰嚭。太宰嚭欣然接受,把大夫文種引見給吳王。文種說動夫差。夫差未聽從伍子胥的諫言,而赦免勾踐。勾踐回越國后重用范蠡、文種。越王勾踐十五年(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興兵參加黃池之會。越王勾踐率兵而起,大敗吳師。越王勾踐十九年(公元前478年),勾踐再度率軍攻打吳國,大敗吳軍主力。越王勾踐二十四年(公元前473年),勾踐破吳都,迫使夫差自盡,滅吳稱霸,以兵渡淮,會齊、宋、晉、魯等諸侯于徐州(今山東滕州南),成為春秋時期最后一位霸主。
在吳越爭霸的過程中,范蠡是勾踐的得力謀臣,是越國滅吳的重要推動者。在越國滅吳后,范蠡請辭。范蠡上書越王勾踐,請辭的理由是“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的倫理道德觀念。在《國語·越語下》的敘述模式中,范蠡離開的理由是“君辱臣死”而并非越王勾踐的刻薄寡恩。范蠡最后浮于海上不知所蹤,此時范蠡與隱士漁夫的形象還有一段距離。
西漢時期,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卷九《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對范蠡也有簡單的記述:“大夫蠡,大夫種,大夫庸,大夫睪,大夫車成,越王與此五大夫謀伐吳,遂滅之,雪會稽之恥,卒為霸主。范蠡去之,種死之。”[6]599
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越王勾踐與五位大夫共同商議謀伐吳國。最終吳越爭霸中,越國獲得勝利,一雪前恥,成為春秋霸主。在越王勾踐稱霸后,范蠡離去,文種去世。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范蠡離去不是因為“君辱臣死”的儒家信條,具體原因沒有言明。但“種死之”一事暗含范蠡離去的原因是勾踐的猜忌。
司馬遷的《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則詳細記載了范蠡歸隱的原因,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3]1752。歸隱之后,范蠡自齊致大夫種書云:“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3]1746范蠡在向越王請辭不允的情況下,“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勠力,父子治產。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3]1752。
在司馬遷的《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的敘述中,范蠡離開越國原因有二,一是因為不能久居大名,此點源于道家思想,道家講知足退讓,不敢為天下先。二是因為越王勾踐只可與之共患難,不可與之相安。此處直接指出越王為人有缺陷。在范蠡歸隱后,勾踐在致文種的書信中敘述越王“長頸鳥喙”,不能與之共富貴。在司馬遷的筆下,越王勾踐刻薄寡恩的形象躍然紙上。范蠡收拾財物,變姓名,隱居后耕于海畔,迅速致富,家產數十萬。司馬遷為撰寫《史記》曾游歷吳越地區(qū),博采眾說。司馬遷直接指出范蠡歸隱是因為盛名之下難以久安,越王勾踐刻薄寡恩。司馬遷本人受道家思想影響深厚,故而將范蠡塑造成不執(zhí)迷于權力的道家隱士,且在歸隱之后經商致富。
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大量取材于《左傳》《國語》《史記》等史籍,也采錄了不少佚聞傳說,范蠡的形象更為飽滿,而且逐漸地偏向于儒家人物形象。在趙曄的《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中,越國滅吳后,范蠡雖看清勾踐是一個“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的人,并毅然決定歸隱江湖以避禍,但并未直接歸隱,而是先從越王勾踐入越,然后正式面君后再告退,“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辭于王,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義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則無滅未萌之端,后則無救已傾之禍。雖然,臣終欲成君霸國,故不辭一死一生。臣竊自惟,乃使于吳。王之慚辱,蠡所以不死者,誠恐讒于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須臾而生。夫恥辱之心,不可以大,流汗之愧,不可以忍。幸賴宗廟之神靈,大王之威德,以敗為成,斯湯武克夏商而成王業(yè)者。定功雪恥,臣所以當席日久。臣請從斯辭矣?!酵鯋湃黄抡匆拢栽唬骸畤看蠓蚴亲?,國之人民是子,使孤寄身托號以俟命矣。今子云去,欲將逝矣。是天之棄越而喪孤也,亦無所恃者矣。孤竊有言,公位乎,分國共之;去乎,妻子受戮?!扼辉唬骸悸劸淤箷r,計不數謀,死不被疑,內不自欺。臣既逝矣,妻子何法乎?王其勉之,臣從此辭?!顺吮庵郏鋈?,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范蠡既去,越王愀然變色,召大夫種曰:‘蠡可追乎?’種曰:‘不及也?!踉唬骸魏危俊N曰:‘蠡去時,陰畫六,陽畫三,日前之神莫能制者,玄武天空威行,孰敢止者?度天關,涉天梁,后入天一。前翳神光。言之者死,視之者狂。臣愿大王勿復追也。蠡終不還矣。’越王乃收其妻子,封百里之地,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側,朝夕論政。自是之后,計研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皋如之徒,日益疏遠,不親于朝”[4]171-172。
在東漢趙曄的筆下,范蠡之所以選擇歸隱是因為未實踐到儒家所宣揚的“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的忠君觀念,并表明自己不死的原因,“誠恐讒于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須臾而生”。越國滅吳,洗刷前恥,勾踐選擇歸隱,并恪守君臣之禮,當面請辭于越王。這與司馬遷記載有所差異。《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記載:“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勾踐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今既以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勾踐曰:‘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于是勾踐表會稽山以為范蠡奉邑?!盵3]1752在司馬遷的記載中,范蠡歸隱的原因除了勾踐為人和“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外,更認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而且關于范蠡歸隱前后的舉動,兩書記載不同。《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記載中,范蠡為書請辭,沒有面君,而且范蠡退隱后,越王并沒有追回范蠡的意愿。而在趙曄的筆下,范蠡歸隱后,越王欲追回范蠡,文種以為不可追,究其原因在于范蠡通曉陰陽,有神異之術。范蠡不僅言行符合儒家禮儀規(guī)范,而且人物形象逐漸“神化”。范蠡人物形象符合東漢時期儒家思想逐漸展開的時代特色以及儒學與讖緯相雜糅的學術特征。先秦兩漢的文本中,太伯、范蠡的形象不斷變遷。人物形象的建構、重構與歷史傳統(tǒng)、時代情景之間互為關聯、相互影響。
在先秦兩漢的典籍中,太伯大致是以儒家隱士的形象出現,符合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而范蠡則多是以不慕功名、追求自然的道家隱士見于典籍,在東漢時發(fā)生了“儒家化”的轉變。太伯、范蠡人物形象的塑造與轉變,除了典籍書寫者自身的立場外,與春秋霸政的形成、吳越二國的發(fā)展歷程有密切關聯。
東周初年,周平王東遷洛陽。王室衰頹,周天子的威望受損,各地諸侯崛起,禮崩樂壞。如何建立一種新的社會秩序,成為當時最緊迫的問題。為了阻止兼并混戰(zhàn)局面的惡性發(fā)展,齊桓公首次建立霸政。霸政的建立,史學家比較一致認為是依賴“尊王攘夷”的號召力。齊桓公以“尊王攘夷”的口號聯合了諸侯,依靠周天子的政治符號,利用周王室原有的政治基礎,建立了政治同盟。但“攘夷”與“尊王”并非一事,“攘夷”是與聯合“諸夏”相關而非與“尊王”相關。顏世安先生認為:“齊桓公建立霸政,真正的基礎是東部諸夏國家之間的文化認同,而不是西周權力體制的慣性力量。在春秋初年的混戰(zhàn)危機中阻止了兼并戰(zhàn)爭惡性發(fā)展的根本力量,是歷史長期孕育而成的中原文化共同體。諸夏認同是一個新的歷史事件,盡管‘尊王’后來也成為諸夏認同的某種象征,但諸夏作為一個共同體,與西周時的封建政治共同體絕不是一回事。齊桓公的遠見卓識(很大程度上是管仲的遠見卓識),就在于以道義相號召,調動了這個共同體的潛在力量,建立了一種新的秩序格局?!盵7]
齊桓公建立霸政的基礎不是來自周王室的權力,而是來自東部諸夏國家之間的文化認同。東部諸夏國家之間的文化認同是通過新的“禮”觀念文化逐漸確立。諸夏與蠻夷的區(qū)分不再是以種族和血緣,而是以禮樂文化。凡是認可禮樂文化的便是諸夏,其國力強盛、遵循禮制的國家便能得到諸夏國家的認可,成為春秋時代的霸主。凡是不認可禮制、不遵循禮樂制度的國家和部落則被稱為蠻夷,成為諸夏國家所共同征討的對象。齊桓公建立的霸政體系和禮樂文化被后代霸主所承認和繼承。
吳越本是東南小國,不在華夏地域范圍之內,與中原諸國不是一個文化系統(tǒng)。但吳國為了確立霸主地位,不得不改變自身文化屬性,拋棄吳國當地的土著文化,積極與中原各國開展外交,學習禮制。為了論述自身政權的合理性,從而在追溯自己祖先時,有意與周王朝建立關系。吳王夫差為了與晉國爭奪“黃池之會”的主盟權,同意了晉國的要求,自己去“王”號而稱“吳伯”。且在會盟之時,吳、晉爭先。吳人曰:“于周室,我為長?!睍x人曰:“于姬姓,我為伯?!盵1]1791
吳王夫差稱“吳伯”而不稱“吳王”,并承認了其先祖太伯源自周王室,間接承認吳國歷史源于華夏中心地區(qū),既是為吳國謀求霸權提供合理性,也體現了華夏中心文化與華夏邊緣文化的互動。吳王夫差正是在積極融合于華夏文化的努力下,才得到了東部諸夏國家的認可,最終成就了霸業(yè)。
吳國的歷史在東部華夏諸國的記載中,不再是蠻夷之國,而是源于華夏文化。“太伯奔吳”“三讓天下”等事例被推崇禮樂文化的儒家所記載,太伯被塑造成了符合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讓天下的隱士形象,并為先秦兩漢典籍所不斷重構和增補,以致形成今天為人們所熟悉的、豐富的人物面貌。
越王勾踐滅吳后,曾經一度小霸,但因越國立國是建立在越地本土氏族的支持之上的,且其以武力占領吳地,誅殺吳王,其立國根基不穩(wěn)固。勾踐之后,越國三代發(fā)生了弒君的事件,所謂“越人三弒其君”。越王翳三十三年(前378年),越國發(fā)生宮廷政變和內亂,吳人也參與其中,趁機立錯枝為君。唐代,司馬貞為《史記》作注,寫成了《史記索隱》一書,引用《竹書紀年》的記載:“紀年云:‘翳三十三年遷于吳,三十六年七月太子諸咎弒其君翳,十月粵殺諸咎?;浕瑓侨肆⒆渝e枝為君。明年,大夫寺區(qū)定粵亂,立無余之。十二年,寺區(qū)弟忠弒其君莽安,次無顓立。無顓八年薨,是為菼蠋卯?!?3)關于《索隱》記載的內容,參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第十一》,中華書局,1959年,第1747頁。
由此可以看出,越國立國根基不穩(wěn),并沒有解決好與吳地貴族的矛盾,這也使得越國華夏化的程度受到阻礙,其整體面貌仍然帶有吳越本土色彩,因此范蠡在先秦的文本中被塑造成了道家隱士的形象。直到東漢時期,隨著儒學與讖緯的發(fā)展,范蠡的人物形象出現了“儒家化”與“神化”的色彩。
齊桓公首創(chuàng)霸業(yè),其建立基礎是東部諸夏文化,凡是建立霸業(yè)者必須認可諸夏文化。吳越本是源于東南地域的部族,帶有與華夏諸國明顯不同的本土文化面貌。為了霸業(yè)的持久,他們必須舍去吳越本土文化,接納東部諸夏國家的禮樂文化。但由于吳越與華夏諸國的距離遠近,受華夏諸國文化輻射的影響不同,以及自身文化色彩的濃淡不同,吳越融入華夏文化的程度不一。這成為導致太伯與范蠡在先秦兩漢典籍中面相不同的歷史緣由。
在兩漢時期,董仲舒、司馬遷、趙曄等人受所處時代及個人經歷之影響,或是豐富了太伯、范蠡的人物形象,或是重新塑造了其人物面貌,使得多元化的人物形象逐漸趨于統(tǒng)一,流傳于今。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儒家隱士太伯奔吳、三讓天下,道家隱士范蠡浮海、游于五湖等事跡的形成既體現了吳越的歷史傳統(tǒng),也展現了兩漢時期士人對先秦人物的不斷建構和層層塑造,最終形成一個完整宏大的歷史敘事。吳越歷史人物存在著后人對其追憶與建構,不能簡單將史書中所書寫的吳越歷史作為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