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輝
(滇西科技師范學院 文學院, 云南 臨滄 677000)
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西晉著名文學家,“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并行于世”[1]1481;今存詩107首,賦近50篇,文127篇(包括殘篇)。自西晉以來,前賢時哲對陸機的研究著墨甚多,尤其是近20余年研究陸機的論文有500余篇[2],但尚未有全面、專門論述《文心雕龍》批評陸機研究的成果出現(xiàn)①。事實上,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陸機進行了實事求是的評價[3]。由是,本文以《文心雕龍》之“文體論”批評陸機為限②,逐條梳理其批評陸機作品的詳情與得失,以期對陸機的研究有所補闕。
陸機才冠當世,詩、文、辭賦都有成就。故有“陸機之文,諸體皆備。而才氣充盈,藻采瑰麗,在西晉陵礫諸雄”之說。[4]《文心雕龍》文體論20篇中,就有《明詩》《樂府》《詮賦》《頌贊》《哀吊》《雜文》《史傳》《論說》《檄移》《議對》《書記》等11篇,共12次論及陸機,詳見表1。
表1 《文心雕龍》之“文體論”批評陸機一覽表③
續(xù)表1
由表1可以見出,《文心雕龍》之“文體論”對陸機的批評,關(guān)涉陸機的文論主張、他在太康詩壇的地位及其與魏晉其他辭賦家地位的比較等問題;又有對陸機的論、雜文、吊、移、箋等具體作品的批評;可以說,《文心雕龍》之“文體論”對陸機的批評之全面、深刻,無論是從立意,還是具體篇目的選擇而言,都具有教科書式的意義。
《文心雕龍》的《明詩》《詮賦》兩篇,論及西晉詩壇及魏晉時期著名賦家時,指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又稱陸機是“魏晉賦首”之一,此論優(yōu)點和缺點都十分明顯,值得深入分析。
《明詩》概括歷代詩歌發(fā)展情況,關(guān)于西晉詩壇,劉勰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边@里“張潘左陸”中的“陸”即陸機、陸云兄弟。劉勰認為陸機是可與其他西晉詩人比肩的人物,此論精當,但筆者認為,被譽為“太康之英”的陸機是獨拔于“三張”“兩潘”“一左”,以及其胞弟陸云之上的一流作家。此點劉勰并未明確指出,實屬憾事,現(xiàn)略論如下。
首先,“張潘左陸”之說,見鐘嶸《詩品序》:“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俱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5]17分別說的是西晉太康時期的著名詩人張載、張協(xié)、張亢,陸機、陸云,潘岳、潘尼,左思等人,認為他們是西晉詩壇的代表人物。彼時,左思以《三都賦》名震京都,《詠史》八首更是奠定了其文學地位;潘岳詩歌辭采華茂;陸機《文賦》以賦體寫成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經(jīng)典,陸云以詩歌著名;張載、張協(xié)、張亢兄弟與潘、陸諸公齊名。宋人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有“太康體”,注云:“晉年號。左思、潘岳、三張、二陸諸公之詩?!盵6]206凡此可以見出,“張潘左陸”確實是西晉詩壇比肩而立的代表人物,劉勰此評確屬至當。
其次,《明詩》篇未能詳明“陸機為當時文學主流中最具代表性作家,為時尚風氣之領(lǐng)先者”[7]304,筆者拾遺如下。
陸侃如先生認為,衡量某位作家是否屬第一流的文人,要看《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或《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是否著錄他的文學作品;正史是否被列入《文苑傳》,以及本傳提到他的文學作品與否;最后,還要看《文心雕龍》《詩品》《文選》《玉臺新詠》是否評論、選錄他的作品[8]2。以此類推,陸機《晉書》有傳,錄其《辯亡論》上下篇;《文心雕龍》在21個篇目、26次論及陸機,《詩品》評西晉詩人29人,陸機赫然在列,并被鐘嶸列入上品,可見,劉勰與鐘嶸都視陸機為西晉文學的代表;而《文選》選錄陸機作品特別多,共有28題61首(《演連珠》50首作1首計),數(shù)量居全書之冠。由此看來,陸機稱得上西晉時期的第一流作家,他的成就確實超越了“三張”兄弟、左思、潘岳、潘尼及其胞弟陸云④。
另外,在東晉,陸機已被視為西晉文學的代表及文學的高峰,如《世說新語·文學》說:“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盵9]143又說:“陸文深而蕪?!盵9]144故在太康群彥中,鐘嶸稱“陸機為太康之英”[5]17,逯欽立認為此“皆準公論”[10]479。唐太宗稱陸機“百代文宗,一人而已”[11]179。王運熙先生認為:“應(yīng)當說,《文選》選錄陸機作品特別多,代表著南朝文人認為陸機的作品多而且好,標志著魏晉南北朝駢體文學的最高成就。”[12]凡此,無論“太康之英”還是“百代文宗”的評價,都比劉勰的“比肩詩衢”要具體、精當許多,可視作《明詩》篇評陸機的深化和細化。
《詮賦》是《文心雕龍》的第八篇,“對漢、晉諸家零散的賦論加以接受、總結(jié)與揚棄,構(gòu)建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明體’賦論觀”[13]。關(guān)于陸機,文中說,“及仲宣靡密,發(fā)[端]篇必遒;偉長博通,時逢壯采;太沖安仁,策勛于鴻規(guī);士衡子安,底績于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余;彥伯梗概,情韻不匱;亦魏晉之賦首也。”這里,劉勰認為陸機和王粲、徐幹、左思等人都是魏晉時期第一流的辭賦家,是“魏晉賦首”之一,并認為陸機同成公綏一道,在討論賦的流品和體制上都有相當?shù)某删?。但筆者認為,劉勰關(guān)于陸機賦作成就的說法過于籠統(tǒng),陸機的賦作成就是遠高于晉代其他作家的。另外,“底績于流制”中的“流制”具體指何作品,劉勰也未言明,筆者試補綴如下。
1.《文心雕龍·詮賦》評陸機的賦學地位。筆者認為,陸機為“魏晉賦首”之一,當無疑議。張立齋先生說,“此節(jié)稱十家為英杰,仲宣以下為賦首者,概見軒輊之分也。惟太沖、安仁雖后于延壽,實接踵揚、馬,彥和立意,蓋遵時取論,用著沿革而已,至以雅贍論孟堅,宏富論平子,為簡當之至,其余繋語,各依其份,亦不易之言也”[14]67-68。但劉勰所列舉的晉代六人中,并未分出高下,不能不說是缺憾。畢竟陸機“開創(chuàng)了運用賦的形式來探討文學理論的先河”“開啟了六朝駢賦的大路,因此陸機的賦在賦的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15]。且事實上《詮賦》所舉晉代賦家左思、潘岳、陸機、成公綏、郭璞、袁宏是有高下之分的。穆克宏先生如是說:“總的說來,仍應(yīng)以潘、陸為代表。對潘、陸賦作的成就,劉勰的論述并無軒輊,認為各有特點。但是從蕭統(tǒng)《文選》所選錄的篇數(shù)可以看出,他們是有高下之分的。在這一點上,無疑蕭統(tǒng)的看法是正確的?!盵16]
2. 《文心雕龍·詮賦》評陸機的賦學成就。陸機今存賦近50篇,《文賦》《豪士賦》皆負盛名。劉勰說“士衡子安,底績于流制”,但“流制”具體指何作品,劉勰并未言明,筆者結(jié)合學界相關(guān)探討,試論如下。
關(guān)于“流制”具體指何作品,范文瀾先生曾推測說:“案陸機《文賦》言文之流品制作;成公綏《嘯賦》言因形創(chuàng)聲,隨事造曲;殆彥和所謂底績于流制者歟?”[17]66祖保泉先生指出,“流制:流行的賦篇,指《文賦》、《嘯賦》等,見《文選》卷十七、十八”[18]142。徐公持先生則認為理解的可以再寬泛些,他說:“劉勰著眼的恐主要是《豪士賦》、《文賦》之類大賦,因它們更符合劉勰所說‘義必明雅’、‘詞必巧麗’原則。然而《懷土賦》等小制,文學價值實頗足觀,不可忽視。”[7]301
筆者認為,就具體批評陸機的情況看,“流制”具體應(yīng)當為《文賦》,畢竟《文賦》兼具文學理論和文學作品的雙重身份,實現(xiàn)了“文”這個主題與“賦”體形式的結(jié)合,且南朝文論中所討論的若干問題大多由陸機率先提出,包括《文心雕龍》中的許多方面,也是從《文賦》發(fā)展而來。當然,徐公持先生認為范圍可以擴大至《豪士賦》《懷土賦》的觀點亦不容忽視。
《文心雕龍》在《樂府》《頌贊》《哀吊》《雜文》《史傳》《論說》《檄移》《議對》《書記》9個篇目10次對陸機展開批評,一來糾正了時人對陸機樂府詩評說的一個謬誤,二來結(jié)合陸機的《漢高祖功臣頌》《吊魏武帝文》《晉紀》等具體作品,有褒有貶,其中雖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瑕不掩瑜,為我們留下了中古時期全面、深入、細致批評陸機作品的經(jīng)典范例,值得深入研究。
《樂府》在《明詩》之后,獨立成篇,與《明詩》對舉分而論之,足見劉勰在文章體裁分類問題上力求細致;而陸機現(xiàn)存49首完整的樂府詩,是西晉詩人中較為鐘情樂府的一位。關(guān)于陸機的樂府詩,劉勰論道:“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diào),蓋未思也?!?/p>
這里“子建士衡”合論,一來是陸機與曹植在才華橫溢、政治窘迫失意等方面有相似之處,二來,曹植、陸機都寫過較好的樂府詩,但并沒有令樂師制譜,所以不能演奏,即“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然而世俗稱它們?yōu)楣赃`樂律、不合曲調(diào)。劉勰認為是“蓋未思也”,說這是沒有經(jīng)過仔細考慮的挑剔之語。此處,劉勰糾正了時人對陸機樂府詩的一個誤評,“言世俗不明,認佳篇見棄而無詔伶人者,皆屬乖調(diào)之作,是誤解也”[14]59,惋惜陸機樂府佳篇被世俗乖評所累,可謂“無私于偏愛”,稱得上是陸機的知音了,但筆者認為劉勰的評語過于籠統(tǒng),有未盡之處,現(xiàn)筆者細理如下。
首先,曹植的樂府詩并非都“無詔伶人”,而陸機樂府“悉不被管弦”確是事實,此點黃侃先生早就指出,他說,“子建詩用入樂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黃雀行》《明月》《楚調(diào)·怨詩》及《瞽舞歌》五篇而已,其余皆無詔伶人。士衡樂府數(shù)十篇,悉不被管弦之作也”[19]42??梢姡瑒③乃搶賹?。
其次,建安文人樂府注重情感書寫,“貴得其意,得其意則信手拈來,縱橫措置,靡不應(yīng)節(jié)”[20]25。陸機的樂府作品間或在傳統(tǒng)的主題中,隱約摻雜了個人的憂患,所以劉勰更多“是惜子建士衡之佳作被棄,并未經(jīng)采入樂府而言也”[14]59。劉勰對陸機樂府詩的藝術(shù)價值還是持肯定的態(tài)度。
最后,“子建士衡”合論,但“士衡樂府,金石之音,風云之氣,能令讀者驚心動魄。雖子建諸樂府,且不得專美于前,他何論焉”[21]53!很明顯陸機樂府之作水準是高于曹植的。此處,劉勰并未言明,不得不說是一個小小的缺憾。
《頌贊》是《文心雕龍》的第九篇,講兩種文體:頌和贊。在論及“頌”體的起源及流變時,劉勰嚴厲批評陸機的《漢高祖功臣頌》說:“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這里筆者認為,劉勰以經(jīng)典的法則及頌的本義來衡量、批評陸機的作品為“訛體”,忽略了陸機所處的時代背景,抹殺了陸機頌文的文學價值。
首先,劉勰堅持認為,頌的本質(zhì)特點是“美盛德”“義必純美”為頌的最高典范規(guī)則,這是絕對不能違背的。而“陸機《漢高祖功臣頌》,對漢高祖和他的功臣主要是褒,也有一些貶,如稱彭越為‘謀之不臧(善),舍福取禍?!Q韓王信為‘人之貪禍,寧為亂亡?!蔷桶H夾雜,不是正體了”[22]100。所以劉勰認為陸機的《漢高祖功臣頌》有失正體,與頌強調(diào)“美盛德”的根本特性形成了對立,因此就給予十分嚴厲的批評。
筆者認為劉勰過于看重頌的原始含義,而抹殺了陸機《漢高祖功臣頌》的文學價值。關(guān)于這一點周振甫先生的觀點就更加客觀和公允了。他說,“就有褒有貶說,像野誦里也有褒貶,秦始皇刻石里也有褒貶,像《會稽刻石文》:‘妻為逃嫁,子不得母?!褪琴H斥……因此,對秦以后的頌,是不是可以說:班固的《北征頌》鋪敘太多,是頌的新體;崔瑗的《文學頌》,有長敘,也是頌的新體;陸機的《功臣頌》,有褒有貶,也是新體:這三種都有歌頌的話,應(yīng)加肯定,不必批評”[23]83。另外劉勰未能結(jié)合陸機所處時代背景客觀評說,有“苛責”之嫌。畢竟陸機所處的時代,“政治斗爭的復(fù)雜和急遽,使文人們有時感到無所適從,他們往往被迫作心口不一的表達”[24]248。
《哀吊》是《文心雕龍》的第13篇,在論述吊文的起始、發(fā)展簡況時批評陸機說:“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指出陸機的《吊魏武帝文》序文有巧思,吊詞卻繁蕪。筆者認為,陸機序文,統(tǒng)攝全篇,蓋在明理;立意新而富有哲理,于錯雜中見整齊,在述說致吊的動機和理由上,的確是“巧”;“文繁”略帶貶義,但“降斯以下,未有可稱者矣”,評價甚高,且合情合理。
《序文》以《遺令》作為貫穿的主軸,敘述了陸機哀吊魏武帝的緣由,用駢散并行的句式,敘寫目睹曹操《遺令》時的復(fù)雜感傷情懷,展現(xiàn)了曹操臨終時的內(nèi)心世界;在吊祭文中的確是少見的?!靶蚯伞钡摹啊伞饕憩F(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議論飽帶感慨。第二,敘述浸染情感。第三,結(jié)構(gòu)翻轉(zhuǎn)推進”[25]。通觀《吊魏武帝文》全篇,陸機感慨曹操雄視一世,臨終囑托身后瑣事,“詞簡而事甚備,語絕而意愈新,當為魏晉間文章第一”[26]8435,是漢魏六朝吊文中的名篇,故劉勰認為“降斯以下,未有可稱者矣”,即“陸機之后,就沒有值得稱道的吊文了”[27]258。評價之高,無可匹敵。
《雜文》是《文心雕龍》的第14篇,主要論述漢晉之間出現(xiàn)的問、七、連珠三種雜文作品。在論述連珠的摹擬之作時批評陸機:“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于舊篇?!眲③目隙憴C的《演連珠》思巧文敏,在篇章字句的處理上,比之于前人的篇幅擴大得多。筆者認為,陸機的《演連珠》之所以得到劉勰的高度贊譽,根本原因是符合劉勰關(guān)于“連珠”體的審美原則,更重要的是,文體短小,取譬喻以見義,借助“象”“喻”表達事理,這也是陸機文的特質(zhì)之一,茲詳述如下。
首先,“連珠”最早的記載見于《后漢書·賈逵傳》:“逵所著經(jīng)傳義話及論難百余萬言,又作詩、頌、誄、書、連珠、酒令凡九篇,學者宗之,所世稱為通儒。”[28]1240又“傅玄《敘連珠》曰:所謂《連珠》者,興于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三子,受詔作之。其文體,辭麗而言約,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而覽者微悟,合于古詩諷興之義。欲使歷歷如貫珠,易看而可悅,故謂連珠”[29]2383。漢魏六朝是連珠創(chuàng)作的興起與高峰,但這一時期連珠作品,或已散佚,或僅存殘篇,今所見之完篇,當屬蕭統(tǒng)在《文選》中收錄陸機的《演連珠》50首。這也標志著連珠體進入成熟階段,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其次,陸機所作《演連珠》50首對連珠體的發(fā)展有很重要影響[30]229,《文心雕龍》稱陸機的《演連珠》“廣于舊篇”,是指“在此之前,連珠的制作者多以二段式為主,到陸機的時代,三段式不斷地被制作”[31]109。
最后,筆者認為,劉勰之所以盛贊陸機的《演連珠》,不僅僅是“我們誦讀陸氏《演連珠》,自能領(lǐng)會‘義明’、‘事圓’、‘詞凈’、‘音澤’的審美標準”[17]258,根本的原因應(yīng)該是《演連珠》借助的“象”與“喻”來表達“理”,況且“連珠者,假物陳義以通諷諭之詞也。連之為言貫也,貫穿情理,如珠之在貫也”[32]157,而“陸機最擅長從物理(自然天道與東吳儒家舊學關(guān)聯(lián)較大)、事理和歷史興亡中歸納出‘理’。這一‘理’的世界,是陸機觀覽萬物、立世束身的一個思想總根基,是陸機摛文遣詞的重要指向,也構(gòu)成陸機創(chuàng)作時處理‘情理’的重要尺度”[33]。
《史傳》是《文心雕龍》的第16篇。講到晉代的史書時說:“至于晉代之書,[繁]系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xù)末而不終?!眲③恼J為陸機的《晉紀》,寫晉初的歷史但不完備,肯定陸機對西晉歷史撰寫的開創(chuàng)之功,但對陸機的史學成就、影響及地位⑤,卻語焉不詳。筆者補議如下。
陸機既是著名文學家和文藝理論家,也曾任史官,并頗有建樹,如《隋書·經(jīng)籍志》載:“《晉紀》四卷。陸機撰?!盵34]958又《舊唐書·經(jīng)籍志》記:“《晉帝紀》四卷。陸機撰?!盵35]1991《新唐書·經(jīng)籍志》亦稱:“陸機《晉帝紀》四卷?!盵36]1459陸機的《晉紀》是記述晉代史事最早的成文史書?!罢厥肌本褪莿③目隙憴C開始撰寫西晉初歷史的首創(chuàng)地位;“未備”,即詹锳先生說,“《通志》:陸機《晉三祖紀》四卷……陸機只記宣、景、文三帝,是肇始未備也”[37]597。
筆者亦認為,“機以高才,為世所重,肇始未備,創(chuàng)此稱名,為一代所宗”[38]377,劉勰視陸機的《晉紀》為晉代史書的開端,可謂“尤為典要矣”⑥。需要強調(diào)的是“陸機《晉紀》開編年體晉史撰述之先聲,尤其是在帶動編年體晉史撰述走向活躍方面,其首創(chuàng)之功和示范作用顯得特別突出”[39]。這一點劉勰未明確道出,算是百密一疏吧。
《論說》是《文心雕龍》的第18篇。詳析“論”“說”兩種文體。關(guān)于 “論”,劉勰在講先秦到魏晉時期“論”的發(fā)展概況時,選陸機的《辯亡論》以定篇,他說:“陸機《辯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标P(guān)于“說”,劉勰引陸機《文賦》中對“說”的闡釋,曰“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其中得失,詳解如下。
首先,《辯亡論》是陸機遺留散文中篇幅較長的作品之一?!稌x書·陸機傳》載:“(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以孫氏在吳,而祖父世為將相,有大勛于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quán)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yè),遂作《辯亡論》二篇?!盵1]1467該文載《文選》卷五十三,李善注引孫勝曰:“陸機著《辯亡論》,言吳之所以亡也。”[29]2310“《辯亡》二篇,主旨亦在表彰先世德業(yè),蓋陸遜、陸抗、陸機、陸喜祖孫父子一門多才,與大吳相終始,而功業(yè)彪炳,皆有扶危匡亂之績,且與孫氏甥舅之親,故寄慨亦特深。”[40]38
其次,“效《過秦》而不及”是說陸機的《辯亡論》是仿效《過秦論》之作,此點其弟陸云在《與兄弟平原書》中早已指出:“《辯亡》已是《過秦》對事,求當可得耳。”[41]1117“不及”是指《辯亡論》“上篇主頌諸主,下篇揚其先功,而皆致暗咎歸命(孫皓)之意”[42]308,在思想的深刻性上更無法與《過秦論》同日而語。不過《辯亡論》雖是對賈誼《過秦論》的模擬,不及《過秦論》寫得好,終有可取之處,如“句子擴展,容量加大;句式更整齊,對仗更工整;短句變長句,對偶變排比;長短句交錯,句式變化多姿;用詞方面,較前人更注重辭采典雅”[43]。凡此種種,筆者認為,劉勰最后指出陸機的《辯亡論》“然亦其美矣”,所評相當懇切,他所看中的,是陸機《辯亡論》的文采。
最后,關(guān)于“說”,劉勰對歷代游說之作加以評論,認為“說”的根本是“時利義貞”,既合乎時局需要又意義正大,最后以反問方式質(zhì)疑陸機所言之“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煒曄”,指有文采;“譎誑”,指游說時的權(quán)詐變化。陸機《文賦》曰,“論精微而朗暢,說煒燁以譎誑”[29]766。李善注曰:“說以感動為先,故煒燁譎誑?!盵29]766劉勰認為,關(guān)于“說”,陸機的論斷“是偏頗和與‘說’的立足點相違背的”[27]366。張立齋先生說:“此駁陸氏之說甚正?!盵14]173因為“劉勰認為譎誑是有條件的,即可以譎敵”[22]209。所以“就戰(zhàn)國策士說辭言,陸氏之言有據(jù);就‘說’這一文體說,陸氏之說有片面性,故劉勰不以為然”[18]356。
《文心雕龍》的《檄移》《議對》《書記》三篇,批評陸機的《移百官文》《晉書限斷議》及自辨其枉罪的表箋,但由于《移百官文》無從得見,《晉書限斷議》只剩殘篇等原因,故筆者只能根據(jù)目力所及的材料和所想到的線索,提供一些參考、研究和判斷。
《檄移》篇,論述檄、移兩種文體。在論述移文、檄文的異同時,說“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陸機有《移百官文》,已亡佚,周振甫先生說“給百官的移文,為什么是武移,已不可考”[23]193。又“稱為武移,當指移書論軍事”[22]231,因《移百官》無從得見,故劉勰評其特點為“言約而事顯”是否得當,亦無從談起,故本文也擱置不論。
《議對》是《文心雕龍》的第24篇,論述“議”“對”兩種相近的文體論到兩漢魏晉“議體”的發(fā)展變化,并在對“議體之文”加以評論時提到陸機,“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諛]腴辭弗剪,頗累文骨”?!稊嘧h》指陸機的《晉書限斷議》,已殘缺,殘文見《初學記》卷二十一。周振甫先生說:“原文比較繁富,所以說腴辭弗剪。”[22]271今從周先生說,茲不展開。
《書記》是《文心雕龍》的第25篇,文體論的最后一篇。劉勰在闡釋箋的含義、用途并重點評介魏晉的箋作時批評陸機道:“陸機自理,情周而巧,箋之為善者也?!闭J為陸機自辨其枉罪的表箋,說理周到,文辭巧妙,卻把事理都說清楚了,可算是箋表中的好作品了。這里“情周而巧”,祖保泉先生認為已無從引證[18]482,“自理”之文十分明了,尚可以從若干史料印證。
“自理”和“救理”是相對而言的?!稌x書·陸機傳》載:“倫將篡位,以為中書郎。倫之誅也,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賴成都王穎、吳王晏并救理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1]1473陸機受趙王倫謀反的牽連,被疑參與寫九錫文及晉惠帝禪位給趙王倫的詔書,而被捕入獄,他《與吳王表》講他與篡位事無關(guān),后靠成都王穎、吳王晏“救理”得釋后寫了《謝吳王表》《與吳王表》《謝成都王箋》,這幾則表箋,今只剩殘句。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陸機無疑是值得崇敬和書寫的閃亮坐標。從這個意義上說,以陸機作為批評對象,體現(xiàn)了劉勰應(yīng)有的社會責任心和歷史責任感。劉勰以歷史的眼光,在《文心雕龍》之文體論中,對陸機的詩、論、賦、雜文、吊、移、箋等作品,做出高度的評價,并對時人評陸機樂府詩的謬誤進行糾偏,肯定陸機對西晉歷史撰寫的開創(chuàng)之功,雖有未能突出陸機獨拔于“三張兩潘一左”的詩歌成就,“魏晉賦首”之一的說法,也未能分出陸機與其他魏晉賦家的高下,以及對陸機史學成就及地位語焉不詳?shù)?,但大體精當,是中古時期批評陸機作品的經(jīng)典之作。
注 釋:
① 早在1984年,陳漢先生就對劉勰關(guān)于陸機的詩文評論展開研究;劉瑩、周興泰、趙瑩瑩就《文心雕龍》與《文賦》之間的關(guān)系有過精彩論述,而李壯鷹則考證出劉勰對陸機《文賦》的一處誤讀;徐暉與張月對《文心雕龍》批評陸機的問題有初步的探討。上述研究成果,或因研究角度的問題,或因行文取舍之故,并未對《文心雕龍》批評陸機的詳情及得失,逐條進行辨析,但都推動了現(xiàn)有的劉勰與陸機、《文心雕龍》與《文賦》的交叉研究,相應(yīng)地,也為本文的研究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并預(yù)留了廣闊的研究空間,頗具啟示意義,故一并致以謝意。詳情請參閱:陳漢《平理若衡 照辭如鏡——評劉勰論陸機詩文》,《廣東民族學院學報》1984年第1期;劉瑩《試論〈文心雕龍〉對〈文賦〉的繼承和發(fā)展(一)》,《四川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周興泰《論陸機〈文賦〉對劉勰〈文心雕龍〉的影響》,《前沿》2008年第10期;趙瑩瑩《論〈文心雕龍〉對〈文賦〉“緣情綺靡”說的繼承與開拓》,《河北科技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李壯鷹《“說煒燁而譎狂”——論劉勰對陸機〈文賦〉的一個錯誤批評》,《學術(shù)月刊》2008年第12期;徐暉《從〈文心雕龍〉看劉勰對陸機的批評》,《名作欣賞》2016年第17期;張月《劉勰〈文心雕龍〉對陸機評價綜述》,《職大學報》2019年第2期。
②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文心雕龍》全書50篇,其中21篇,共26次論及陸機,遍涉“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文學評論”,限于篇幅,本文僅對《文心雕龍》“文體論”之批評陸機情況作詳細梳理及辨析。筆者已發(fā)表《〈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之批評陸機研究》,《語文學刊》2021年第2期,可與本文互參。
③ 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內(nèi)容皆出自周振甫先生《〈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除去第一次引用時注釋以說明,后均據(jù)此本,不一一標注,以避繁瑣。
④ 此處可與以下拙作互相參考:《〈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之批評陸機研究》,《語文學刊》2021年第2期;《〈文心雕龍〉批評“三張”辨析》,《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文心雕龍〉批評陸云研究》,《文藝評論》2020年第3期;《〈文心雕龍〉視野下的左思研究》,《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⑤ 關(guān)于《晉紀》的相關(guān)研究及陸機的史學成就和地位,可詳參俞灝敏《西晉議〈晉書〉斷限考辨》,《安徽史學》1996年第2期;俞灝敏《陸機〈晉紀〉考》,《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李建華《陸機〈晉紀〉〈三祖紀〉〈晉書〉三書關(guān)系考》,《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葉建華《陸機及其史學》,《學術(shù)月刊》1989年第8期;武國權(quán)《作為史家的陸機》,《古典文學知識》2010年第2期;等等。上述幾位學者觀點對筆者撰寫《史傳》篇批評陸機相關(guān)內(nèi)容,多有啟示,特一并致謝。
⑥ “尤為典要”之相關(guān)論述,可詳參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