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生順
(九)“隔”類
馮夢龍《山歌》卷四山歌云:
隔河看見子一團花,
走到門前滿面麻,
若要隔河聽渠做點私情事,
世間那得更個長雞巴。
馮氏用原汁原味的吳語方言,記錄下了這首明代的吳歌。這首民歌,具有五個特征:一是四句頭山歌;二是一、二、三句押韻;三是艷歌;四是用“隔××××××”起興。這種起興在現(xiàn)在的江南民歌中依然豐富。如:
蘇州民歌:
隔河看見美嬌娘,
頭浪青絲亮澄澄,
面熟陌生口難開,
唱支山歌姐思量。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52 學林出版社 2011)
上海市崇明縣民歌:
隔河看見姐情深,
唱支山歌姐聽聽;
半真半假思量你,
落雨芝麻口難開。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4 學林出版社 2011)
金山縣民歌:
隔河看見滿樹紅,
要想采花路不通,
等到路通花要謝,
白費心思一場空。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75 學林出版社 2011)
除了江南,江北亦有此類程式的作品。
江蘇南京江浦縣民歌:
隔河看見牡丹開,
牡丹開花紅艾艾,
左手摘個頭上戴,
右手摘個懷里端。
紅娘子,我的乖,
恨不得連根挖來栽。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67 學林出版社 2011)
這些民歌都以“隔河看見”起興。由此可見,明代江南民歌雖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但還在延續(xù)著固有的起興程式。現(xiàn)存的江南民歌中,還有一些與此稍有不同的起興方式,如:
寶山民歌:
隔河遙望野花紅,
想要攀花路不通,
等到路通花已謝,
路通花謝一場空。
(林宗禮、錢佐元《江蘇歌謠集成(第三輯)滬海區(qū)》P275 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出版 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上海市松江縣民歌:
隔河牡丹花難尋,
心想采花水太深;
丟塊磚頭探深淺,
唱支山歌試妹心。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36 學林出版社 2011)
這些作品雖然都采用“隔河”程式,但前一首作品后面是“遙望”,后一首作品后面則采用了倒裝結(jié)構(gòu)。此外,有用“隔墻”“隔濱”起興的作品,如下:
江蘇海門民歌:
隔墻望得姐曬衣,
“我的哥:
廟里豬頭各有主,
篾穿豆腐手難提:
一人難做二人妻。”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51 學林出版社 2011)
上海市奉賢縣民歌:
隔濱看見大阿姐,
眉毛彎彎像條線,
今年吃仔娘家飯,
來年給我望屋里。
這說明江南民歌的此類起興程式,既穩(wěn)定,也豐富。
“隔河”程式的作品,在西北“花兒”中保留了很多。如:
隔河看見姐穿藍,
好像下水一只船,
眼看眼看船要走,
叫聲小哥快上船。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65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隔河照著就是她,
想得頭昏眼又花,
想得腸子擰繩哩,
想得肝花開洞哩。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104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劍虹、周健《甘肅民歌選(花兒)》P130 甘肅人民出版社1957)
“隔河”程式,在洮岷“花兒”中更多。如:
隔河看見姐穿青,
心想過河水又深;
撩個石頭探深淺,
唱個山歌試妹心。
隔河照著姐出來,
不大不小好人材;
大紅衣裳蔥綠鞋,
賽過當年祝英臺。
(劍虹、周健《甘肅民歌選(花兒)》P54甘肅人民出版社1957)
在西北“花兒”中,有與江南山歌起興相仿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完全用“隔河”起興,有時又用“隔山”起興,如洮岷“花兒”:
隔山看見姐穿藍,
懷抱琵琶鬧三弦;
好姐不要郎開口,
哥抱琵琶姐來彈。
(雪犁《蓮花山情歌》P28 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 1984)
有時用“隔窗”起興,如下面的這首河湟“花兒”:
隔窗看見桂花林,
桂花開得水盈盈,
心想桂花跟前坐,
冇有穿針引線人。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66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隔山看見桂花林,
桂花開得水盈盈,
心想桂花跟前坐,
冇有穿針引線人。
(郗慧民《西北花兒》 P231 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 1984)
這兩首作品只差一個字,河湟是“隔窗”,洮岷是“隔山”,其余都是驚人的相似。至于桂花意象,筆者在后面作專門論述。
在明代江南《山歌》中,有另外一種“隔”類起興的作品,如“結(jié)識私情隔條浜,灣灣走轉(zhuǎn)兩三更”“結(jié)識私情隔堵墻,兩邊有意弗同床”“結(jié)識私情隔條街,搶米了又擔柴”分別用“隔條浜”“隔堵墻”“隔條街”起興。此類民歌也在后世的江南民歌中得到了傳承。如下:
浙江省海寧縣民歌:
結(jié)識私情隔爿橋,
橋南橋北望得到,
走到橋上心要跳,
到倷場上頭難昂。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19 學林出版社 2011)
上海市崇明縣民歌:
結(jié)識私情隔塊田,
去年相思到今年,
六月里濃霜難得見,
黃昏星難到月身邊。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18 學林出版社 2011)
南京溧水縣民歌:
郎與姐兒隔條河,
郎放鴨子姐放鵝,
郎放鴨子呱呱叫,
姐放鵝兒叫情哥哥。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49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此類作品皆屬“++++隔++”程式。
此類程式也同樣出現(xiàn)在西北“花兒”中,如:
我連小哥隔道山,
好像黃桶散了圈,
全盼桶板遇上圈,
黃桶匝圈可團圓。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108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我連小妹隔道河,
樹葉遮住看不著;
十冬臘月樹葉落,
管他看著看不著。
(雪犁《蓮花山情歌》P39 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 1984)
妹搭阿哥隔道門,
一搭玩耍長成人;
三年沒見哥的面,
把哥長成沖天桿。
(郗慧民《西北花兒》 P226 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 1984)
在江南民歌中,有時“隔”出現(xiàn)在第二句中。
浙江省蘭溪市民歌:
郎有真心妹有情,
隔河種竹連成林;
河水相隔兩邊分,
竹根相連一條心。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109 學林出版社 2011)
洮岷“花兒”中不僅有這樣的作品,而且在男女對唱的作品中也有這樣的句子。
男:
哥有意,妹有心,
哪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也有人行走,
水深也有乘船人。
女:
三月楊柳順河青,
隔了河道沒隔心;
只要哥心有妹意,
刀山火海也敢沖。
(雪犁《蓮花山情歌》P109 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 1984)
這里要補充的是,江南民歌的隔類起興程式,不僅在西北“花兒”中存在,而且還保留在河湟民間戲曲中,青海越弦《李彥貴賣水》中的【采花】便是其中一例。
這山觀見那山高,
那山上有一顆好櫻桃,
櫻桃好吃樹難栽,
恨不得連根移過來。
隔河瞧見牡丹花開,
恨不得連根移過來。
從那間來了個花大姐,
聽我把花名表上來。
緊隨其后是“花名”:
正月里采花無花采,
二月里采花花未開,
三月里桃花紅似火,
要采個刺梅四月里開。
五月里石榴花賽瑪瑙,
六月里荷花飄蓮池,
七月里秋風吹丹桂,
要采個桂花八月里開。
九月里黃菊花人人愛,
十月里松柏冬夏青,
十一臘月無花采,
雪窩里采出臘梅花來。
之后是:
墻里栽花墻外開,
膽大蜜蜂采花來,
蜜蜂見花單展翅,
花見蜜蜂摟抱懷。
……
這段【采花】顯然是南方民歌文本,其中“花名”是典型的江南文化,而“這山觀見那山高”“隔河瞧見牡丹花開”“墻里栽花墻外開”等程式,在江浙民歌中都很普遍。尤其是“隔河瞧見牡丹花開”與前面南京江浦縣山歌“隔河看見牡丹開”用詞用句都是非常接近,和松江縣山歌“隔河牡丹花難尋”起興程式相同。
(十)正反照應(yīng)類
吳歌喜用正反照應(yīng)式起興,譬如明代《山歌》:
井面上開花井底下紅,
篾絲籃吊水一場空。
梭子里無絲空來往,
有針無線難并縫。
“井面上開花井底下紅”就屬于這種正反起興。“井面上開花”是正,“井底下紅”是反,“花”與“紅”照應(yīng)。除此之外,明代吳歌中還有“結(jié)識私情好像雨傘能,上頭云雨下頭晴”之類的起興句,“上頭云雨”是正,“下頭晴”是反。
吳江縣民歌:
井底開花井上紅,
篾絲籃吊水一場空。
梭里無紗空來去,
有針無線難并縫。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47 學林出版社 2011)
前面的這兩首作品,除了個別字詞不同外,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及程式如出一轍。這種正反起興的民歌在江蘇甚多,譬如:
鎮(zhèn)江民歌:
上江木頭下江來,
早拉早到早彎簰,
不打號子簰不動,
號打三聲轉(zhuǎn)調(diào)門,
弟兄們,彎彎腰,
齊心協(xié)力拉下來。
(《中國歌謠集成·江蘇卷(上卷)》油印本 P72中國歌謠集成·江蘇卷編輯委員會編1990)
大豐縣民歌:
山前唱歌山后應(yīng),
山后妹妹表真情,
真情哪怕高山擋,
唱起歌來心連心。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47 學林出版社 2011)
江浦民歌:
東河挖藕西河栽,
南河挖個荷花來。
鯉魚跳在荷花上,
愛姐同齡又紅腮。
紅娘子,我的乖,
有情有義合得來。
(姚鳴鳳、陳秉坤《南京歌謠諺語》P33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上面的“上江木頭下江來”“山前唱歌山后應(yīng)”“東河挖藕西河栽”都是正反結(jié)構(gòu)的起興。無獨有偶,此類程式也植根于河湟“花兒”中。
西京的雀兒南京飛,
爪爪兒繞紅著哩;
一對大眼睛小姊妹,
站下著看誰著哩?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79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城頭上打鑼者城根里響,
晚上了把燈哈照上;
手搭腔子細細地想,
誰好了把誰哈要上。
(韓占祥 馬小琴《青海撒拉族民間文化集》P411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12)
陰山里打槍陽山里響,
槍子兒落在了樹上;
我這里牽來你那里想,
清眼淚把炒面拌上。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57~58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陰山里開花陽山里紅,
玻璃的瓶,
要獻個啥花兒哩?
眼睛里見了心兒里疼,
人家的人,
我有個啥法兒哩?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60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上述“花兒”中的首句“西京的雀兒南京飛”“城頭上打鑼者城根里響”“陰山里打槍陽山里響”“陰山里開花陽山里紅”都是正反照應(yīng)起興程式。
(十一)山上青松山下花
該程式可歸入正反照應(yīng)類。
南京六合民歌中,有一首民歌是這樣的: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如它,
有朝一場寒霜打,
只見青松不見花。
(金安凡《茉莉飄香——六合民歌》P190 南京出版社 2011)
青海河湟酒曲中,有一首《祝酒全家》(二):
山里的松柏一朵花,
世上的松柏不如它。
靠上大樹好歇涼,
大樹倒了歇不成涼。
靠著大墻好蓋房,
大墻倒了蓋不起房。
靠著大的好活人,
大的倒了活不起人。
老父母好比風里的燈,
風吹燈滅影無蹤。
我弟兄好比水中的船,
船幫水來水幫船。
我姊妹好比園中的花,
花開還靠綠葉襯。
我嫂好比房中的燈,
高照著四下里明亮著。
我父母好比沙里的金,
越是澄來越是清。
光陰好比弓上的箭,
箭兒射去永無蹤。
(《河湟民間文學集(第三集)》P132~133 青海西寧市文聯(lián) 1982)
這首酒曲乃勸善之作,勸誡人們把握人生的動機與方向,正確對待家庭關(guān)系,懂得友愛和睦相處之道,同時要人們珍惜時間與生命。起興句“山里的松柏一朵花,世上的松柏不如它”,明顯化用了南京民歌之首句。然而,令人驚訝的發(fā)現(xiàn)在于,像這首南京民歌一樣的詩句,在青?;刈逖缦兑簧降乃砂亍分?,有著更加完整、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式的存在。
一山的松柏一山的花,
老兄是松柏我是花。
有朝一日寒霜殺,
只見松柏不見花。
一炷的清香一炷的蠟,
老兄是清香我是蠟。
有朝一日寒風刮,
只見清香不見蠟。
一方的石頭一方的沙,
老兄是石頭我是沙。
有朝一日海水刷,
只見石頭不見沙。
一方的韭菜一方的蔥,
老兄是韭菜我是蔥。
老兄是韭菜道道生,
兄弟是蔥秧肚里空。
老兄將比是大海里的一只船,
左行右行是你行得寬。
我將比是漚麻池里的一墩板,
左蹬右蹬是不動彈。
(《河湟民間文學集(第一集)》P90 青海省西寧市文聯(lián)編 1981)
這首作品共五節(jié),除了最后一節(jié),前面四節(jié)作品各自獨立成章又貫通一氣,幾乎是南京民歌的組合式展播。這組河湟宴席曲的第一段與六合民歌非常接近,都用“松”和“花”起興,而且后兩句只有三字之別:南京是“一場”,河湟是“一日”;南京是“打”,河湟是“殺”;南京是“青松”,河湟是“松柏”。
除了河湟酒曲,與六合民歌程式相同的作品,還有“花兒”:
上河里石頭下河里沙,
沙笑石頭不如它;
有朝一日大雨下,
只見石頭不見沙。
(《河湟民間文學集(第9期)》P118~119西寧市文聯(lián)編 1985)
這首“花兒”與宴席曲《一山的松柏》之第三段,文本架構(gòu)大致相同,且第四句完全相同。這首“花兒”與南京六合民歌相比,文本的整體架構(gòu)和思想內(nèi)容是一致的,都采用了擬人修辭,形象、生動、詼諧、幽默地詮釋了“五十步笑百步”的人生哲理。兩首作品的區(qū)別只是:南京民歌中的地理位置“山上”和“山下”,“花兒”中成了“上河里”和“下河里”;南京民歌中的比擬主體“青松”和“花”,“花兒”中是“石頭”和“沙”;南京民歌中產(chǎn)生結(jié)果的原因“寒霜打”,“花兒”中則是“大雨下”。
上述兩首作品后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河湟“花兒”,如下:
一院松樹一院花,
花把個松樹兒笑話;
三笑松樹不如它,
花葉兒落在了地下。
(《河湟民間文學集(第一集)》P164 青海省西寧市文聯(lián)編 1981)
這首作品的第一句和第三句,仍然保持了南京六合民歌和青海宴席曲的基本程式,“笑”這一核心動詞依然保留。第二句和第四句已經(jīng)是河湟地區(qū)的語言風味了,表述方式顯得更加含蓄、更加委婉;句末用“笑話”“地下”雙字收尾,完全是河湟“花兒”了。
一窩頑石一窩沙,
沙子把頑石笑話;
多人的伙兒里我倆耍,
嫑叫他外旁人笑話。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22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這首作品除第一句保留了南京民歌的基本起興程式外,表達方式已經(jīng)完全跳出了南京民歌的結(jié)構(gòu)模式,成為了地地道道的河湟“花兒”。(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