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毛毛
如果找一個詞來形容這幾年的教育感受, 那就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記得日本作家小林一茶寫過一首俳句: “白露閃閃/大珠小珠/現(xiàn)又消?!?翻譯它的人評價: “大珠小珠落入大地的玉盤, 為眾生書寫透明的墓志銘?!?讀來心驚。
農(nóng)夫的莊稼每遇秋風便有收獲, 而我的一方田野卻要看盡三載春秋。 時間不會等待我們, 看似漫長的教書生涯, 也只有十次完整的輪回。
故而,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 因為我需要實驗, 需要等待, 然后根據(jù)各項數(shù)據(jù)做研判, 再應時調(diào)整。 但語文這門學科, 有些素養(yǎng)難以量化評價, 有些教學成果難以可視化地呈現(xiàn)。 我便只好一邊探索, 一邊思考, 十年轉(zhuǎn)瞬, 終于也能在杏壇上嗅到幽幽浮浮的杏花香。
走出校門時, 我自己還處在學生的角色中。 踏上講臺, 卻要迅速把自己變成教師, 要和性情迥異的學生搭建良好的聯(lián)系, 要和多元復雜的家長進行有效的溝通, 要在異地他鄉(xiāng)處理生活的瑣事, 真的很難。 然而, 更大的挑戰(zhàn)是課堂。 語文課每周有5 節(jié), 對初入職的老師而言, 每節(jié)課都是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教什么, 怎么教, 每天就像幾把劍懸在頭頂。 我即便去聽老教師上課, 認真記下課堂的細節(jié), 還是感到非常迷茫。 老教師的課堂千變?nèi)f化, 自由舒展, 難覓蹤跡。 我照搬過來, 甚至拷貝PPT “依樣畫葫蘆”, 但上課效果還是不盡如人意,這常常令我感到沮喪。
稀里糊涂, 就會亂中出錯。 看不清課堂, 看不清學生的行為和心思, 就會出事。 我第一年當班主任, 班上有一個眼睛很大、 很聰明的男孩子。 開學不久, 他便時常走神, 課堂上我總能看到他一手托腮, 兩眼茫然。 有一次我在上課時善意提醒他, 他卻突然站起, 怒目圓瞪, 摔門而出。 當摔門聲 “啪”地響起, 我臉上似乎被扇了一下。教室里空氣突然安靜, 50 雙眼睛瞬間緊盯著我。 我故作鎮(zhèn)定, 若無其事, 繼續(xù)上課。 后來, 我的課代表才告訴我, 當時我的手一直在抖。
現(xiàn)在回憶這件事, 我才發(fā)現(xiàn)當時自己的處理簡直漏洞百出。 首先, 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孩子的情緒問題, 還當眾刺激他; 其次, 孩子情緒激動沖出教室時, 我應該及時追上, 而不是故作鎮(zhèn)靜地上課。 后來, 我深入了解這個孩子的成長背景后, 發(fā)現(xiàn)他的家庭比較特殊, 父親脾氣暴躁, 經(jīng)常毆打母親。 母親把全部的愛都轉(zhuǎn)移在兒子身上, 溺愛孩子, 百依百順。 孩子心氣又非常高, 想考上海財經(jīng)大學。 但高一剛?cè)胄#?他就發(fā)現(xiàn)周圍的同學都好厲害, 故而產(chǎn)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但是, 那時的我, 竟然毫不知情,僅僅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調(diào)皮男孩兒, 差點釀成大錯。
稀里糊涂, 就會打亂生活節(jié)奏。 白天, 作為年輕教師, 我要承擔一些年級事務, 比如貼海報、 打印獎狀和年級成績單等, 事不大,卻很耽誤時間; 作為班主任, 我要處理學生矛盾, 研究每一次周測或月考的成績, 找每一位退步的學生談話; 作為語文老師, 要看早晚讀、 批改作文, 周末還會經(jīng)常接到家長的咨詢電話, 少則20 分鐘,多則1 個小時。 很多時候, 學生情況很好, 但家長焦慮, 我必須撫平家長的情緒, 這樣學生才能有一個舒適的心理空間。 我經(jīng)常用時間擠效果, 感覺每天兵荒馬亂。 偶爾,我會惶然覺得自己的教學生命是荒涼的, 職業(yè)前景更是迷霧重重, 當時唯一的辦法就是 “堅持”, 但我沒有想到, “拔劍四顧心茫然” 的時間竟然是好多年。
一個女教師, 應該把自己活得美麗。 我想, 這種美麗的底色是生命的韌性。 正如瑪麗·瑞瑙特所言:“你有一種驕傲, 雖然受了傷害,但是不肯屈服。 也許就是這種東西, 把你的漂亮塑成了美麗?!?在度過兵荒馬亂的三年后, 我的教學生活開始進入正軌。
大量閱讀, 借鑒前輩的經(jīng)驗。有一段時間, 我海量購買名師的教學案例集, 只要當當上有的, 我都買。 孫紹振的 《如是解讀作品》、王榮生的 《語文教學內(nèi)容重構(gòu)》、余映潮的 《語文教學設(shè)計技法80講》 等都讓我眼界大開。 我必須讀得很快, 并且飛快吸收, 因為我需要這些知識。 漸漸地, 我找學生聊天, 輔導學生功課, 已經(jīng)可以從情緒批判轉(zhuǎn)向理性分析了, 可以較為科學和高效地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記得有一次月考結(jié)束, 一個平時很努力的學生找我, 氣鼓鼓地把試卷往辦公桌上一扔, 說: “老師, 我怎么考得這么差! 這道題肯定有問題。” 我心里一笑。 如果換做剛工作的我, 肯定手足無措, 但現(xiàn)在我一眼就能看到問題的關(guān)節(jié)。其實, 這個孩子發(fā)脾氣并不是認為老師教得不好, 或者他不喜歡老師,恰恰相反, 他信任老師。 他不是想不通答案, 而是不愿意接受答案,本質(zhì)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敗。 我說: “我和你的班主任都非常認可你, 喜歡你, 你的努力是班級的一面旗幟, 你的實力有目共睹。 只不過多錯了幾個選擇而已, 來, 我們一起分析問題, 解決問題。” 學生的情緒被撫平了, 問題也迎刃而解。
此外, 我還積極參加各類競賽,在磨課和比賽中, 體會什么是語文課, 一節(jié)好課的樣貌是怎樣的。 通過不懈努力, 我陸續(xù)獲 “東莞市小說教學比賽” 一等獎, “東莞市高中語文教師讀書演講比賽” 一等獎,連續(xù)兩年獲“東莞市下水作文比賽”一等獎、 一次二等獎, 還有另一篇下水作文發(fā)表于《語文月刊》, 2020年獲第二屆 “南方傳媒杯” 粵港澳大灣區(qū)高考語文下水作文比賽特等獎。 至此, 在紛紛擾擾的生活里,我總算能聽到自己努力的一點回響,聽見樹林里自己的歌聲。
女老師的優(yōu)勢是心思細膩, 但硬幣的另一面是情緒敏感。 如何管理自己, 不至于在情緒的汪洋里迷失, 我一直在探尋這個問題。 這兩年, 突然醒悟——做一個研究型教師, 逼迫自己時時反省, 然后沉淀自己的思考。 只有進入研究, 才能更理性地看待教師這一職業(yè), 看待教育, 思考學習的本質(zhì)。 2020 年,我公開發(fā)表了9 篇論文和教學隨筆, 參與編寫一本作文書和 《語文報》 寒假版的專刊。 這些教學沉淀更體現(xiàn)在與學生的交流中。
剛畢業(yè)時, 我的眼中只有課,而現(xiàn)在我的眼中有了 “人” 和 “語文學科”; 以前我對學生的教育更多的是宣講和呼號, 現(xiàn)在我能給學生搭建梯子, 讓學生能拾級而上;曾經(jīng)我的教育行為是隨機的、 斷裂的, 現(xiàn)在我努力構(gòu)建體系, 爭取讓每一次談話、 每一節(jié)課堂、 每一次批改的涓滴之力匯成大海。
今年臨放假, 我想叮囑學生“假期認真讀書”, 但我知道輕描淡寫地說是沒有用的。 恰好試卷上有一篇閱讀, 出現(xiàn)了 “精神秩序” 這個詞, 我就由它說起。 我說: “同學們, 你們這一代人很幸福, 但活得也很可憐?!?學生一愣, 我繼續(xù)說: “你們的精神世界動蕩不安。”學生若有所思, 都抬起了頭。 我又說: “我們小時候, 只知道要好好學習。 我們被灌輸?shù)牡览韼缀跏俏ㄒ坏模?而且周邊的人都朝一個方向努力, 所以活得簡單快樂。 但你們這一代人, 一出生就落在多元觀念沖撞的世界里, 多元也意味著 ‘破碎’。 你看, 讀書是出路, 打游戲也有了職業(yè)隊、 國家隊; 喜歡做飯, 也能收獲很多粉絲, 實現(xiàn)自給自足……我猜你們的精神世界很容易混亂不堪, 所以需要重建 ‘精神秩序’。 同學們, 這個詞多好, 它給了我們很多反思和啟示, 所以假期大家要好好讀書?。 ?學生笑了。我想, 這種教育每天都會上演, 但我一定要告訴學生, 我們?yōu)槭裁匆@么做, 能解決怎樣的現(xiàn)實困境。
一轉(zhuǎn)頭我看見黑板上寫了個數(shù)學公式, “sin 30°= 1/2”, 我問學生: “這是什么?” 學生說: “這是公式?!?我笑著搖搖頭, 學生又猜: “定理?!?我說: “這是符號,如果加一個定語, 就是數(shù)學符號,我們也可以說它是一個觀點?!?學生面露驚訝之色, 我說: “你們是理科生, 肯定希望這樣的 ‘觀點’越多越好, 是不是? 因為做證明題或簡答題會很方便。 同理, 尼采說‘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也是符號, 只不過是語言符號。 我們需要積累這些符號, 并不斷在具體的作文中演練, 實現(xiàn)融會貫通。 做到了這一點, 作文怎么可能寫不好?”學生笑了, 點頭示意, 明白了要好好讀書。
近些年來, 語文界的教學改革層出不窮, 非常熱鬧, 各種主義像浪潮般聲勢浩蕩。 但我想起周國平說過: “太熱鬧的生活始終有一個危險, 就是被熱鬧所占有, 漸漸誤認為熱鬧就是生活, 熱鬧之外別無生活, 最后真的只剩下了熱鬧, 沒有了生活?!?教育是不是也如此呢?我們需要在喧鬧的世界里擁有“靜” 的力量, 認認真真教書, 安安靜靜做研究。
語文學習是什么? 有沒有更有效的方式? 我一直在思考, 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必須深入研究后, 才能實現(xiàn) “淺淺地教語文”, 捕捉并利用好每一次的教育契機, 化有形于無形中。 馮驥才說: “植物死了, 把它的生命留在種子里; 詩人離去, 把他的生命留在詩句里?!弊鳛榻處?, 我們應該在實踐中不斷思考, 不斷研究, 將生命留在課堂中, 也留在學生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