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西格麗德·努涅斯 著 姚望 譯 姚君偉 校
2012年11月3—5日,由中國人民大學和國家漢辦聯(lián)合舉辦的“第三屆世界漢學大會”在中國人民大學召開。這是繼2007和2009年兩屆世界漢學大會后的又一次全球范圍的漢學研究盛會,許嘉璐、湯一介、杜維明、張隆溪等來自海內(nèi)外的100多位專家學者齊聚人民大學明德堂,圍繞大會主題“漢學與當今世界”,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討和交流。在會議邀請的中外學者和作家中,有哈金推薦的美國華裔作家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1951—)。努涅斯已出版6部小說,包括《上帝吹落的羽毛》(A Feather on the Breath of God,1995)、《為了羅恩娜》(For Rouenna,2001)等,作品多涉及移民文化以及文化沖突與交流等題材和主題。201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永遠的蘇珊——回憶蘇珊·桑塔格》,上海文藝出版社新年也將引進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
此次漢學大會會期三天,努涅斯因為是住校作家,教學任務(wù)在身,只能在北京待一周時間,所以,一開始她有些猶豫。但她決定參會后,便立即著手進行會前的準備,特別是會議安排的她與人大文學院閻連科老師的對談,撰寫了題為《文學與思想》(Literature and Ideas)的發(fā)言稿,其中引證了包括桑塔格、伍爾夫等名家在內(nèi)的作家、學者的觀點,并結(jié)合自己多年的創(chuàng)作,討論了文學與思想的關(guān)系這一經(jīng)典的、然而也是常談常新的話題,提出了她自己的獨特思考。
遺憾的是,就在努涅斯興致勃勃地準備飛赴北京前,超級風暴“桑迪”于10月29日在美國東部登陸,她所在的紐約數(shù)天停水斷電,停止供暖,她還短暫地撤離了寓所。無奈之下,她不得已取消了北京之行。風暴減弱后,她通過電子郵件告訴我說,幸好她事先將發(fā)言稿發(fā)給了大會組委會,他們答應(yīng)安排人代她宣讀稿子。隨后,她也將稿子發(fā)給了我。我看完后感覺她談的話題很有意思,便與她聯(lián)系,希望先行發(fā)表中文版。在獲得她的授權(quán)后,我將文章交姚望譯出,以饗讀者。
——校者
作家們最常被問及的兩個問題似乎是“你為什么寫作?”和“你的思想哪里來的?”。
我喜歡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回答這兩個問題的方式。對“你為什么寫作?”這個問題,她答道:“因為我長于寫作?!睂Φ诙€問題,她說:“你寫故事并不是因為你有思想,而是因為你有故事?!?/p>
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和我的老師——文學評論家和小說家伊麗莎白·哈德威克談?wù)撨^各種類型的作家。哈德威克教授是我寫作討論課的第一位老師,碰巧也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位專業(yè)作家。像她的許多學生一樣,我也非常敬重她,總是認真聆聽她說的每句話。我記得她對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滿懷熱情,但對談起的一些作家——常常還是個名人,她會搖搖頭說:“嗯,他(她)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思想?!睂@些沒有真正思想的作家,哈德威克教授顯然十分鄙視。不管他們可能有多高的文學天賦,也不管他們的作品在市面上是如何暢銷,都不能把這些沒什么思想的作家太當回事。
我記得她這番話讓我非常糾結(jié)。我那時想當作家。于是我就問自己:我有思想嗎?如果有,這些思想是哈德威克教授談到的那一類,即真正的思想嗎?我當然認為是指嚴肅的、重要的思想。我的思想嚴肅、重要到足以證明我寫作的欲望是正當?shù)膯??要知道,我當時還處在感覺自己需要獲得寫作許可的階段呢。
不管怎么說,如何才能產(chǎn)生效果呢?你有沒有先產(chǎn)生思想,滿心喜悅地認為它們是真正的思想,然后尋找到一個能充分而恰當處理它們的故事?這個過程在我看來是多么令人畏縮啊,多么困難、多么奇怪啊!我那時明白,這樣肯定不對。但是,如果你開始寫一個故事而腦子里沒有真正的思想,又如何敢肯定你在寫的過程中思想會隨之而來呢?
因此,第一次知道故事大師弗蘭納里·奧康納所言(“你寫故事并不是因為你有思想,而是因為你有故事”)的時候,我感到了莫大的寬慰。她說的話我認為極有道理,我感覺她無疑是對的。
那好。故事我有。而且,弗蘭納里·奧康納還說過,任何人,只要他沒在童年夭折,那他就有素材足夠他寫上一輩子;得知她說過這樣的話,我感覺肯定也是對的。原來如此。故事我有。像所有人一樣,我有過童年,有來自童年的故事,這個童年我還正巧非常想寫寫呢。我有記憶。觀察、思考、觀點我都有。我有一種辦法——我自己的辦法——來記住事物以及觀察事物。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我的經(jīng)歷,我有話要說;我既想記住所有這一切,也想要有通過想象,把這一切都寫到紙上的生活。
不過,我的這些記憶和思考,我自己觀察、記住等等的方式,是哈德威克教授所謂的真正的思想嗎?我認為不是。我只知道,從我在這個世上的生活中,從我一直在博覽的優(yōu)秀書籍中,我想寫東西。我現(xiàn)在還知道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即使我把這輩子剩下的所有時光都拿來嘗試,我也永遠想不出什么高見;假如我過分地思考我的思想是不是真正的思想,它們是否足夠深刻或者嚴肅,那我永遠寫不了什么。
當然,我們閱讀得越多,就越明白,文學在多大程度上像哲學那樣處理著眾多同樣的大問題:人類在宇宙中扮演什么角色?個人與社會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什么是現(xiàn)實?為什么事物是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善與惡的性質(zhì)是什么?一個人該怎樣生活?死亡是什么?
一直以來不那么容易判斷的就是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在多大程度上有賴于——或應(yīng)該有賴于——其思想的重要性,作者處理它們又有多成功。
19世紀——許多人視之為西方小說的黃金時代,小說作為由思想控制的一個文類的理念為人們想當然地接受,在作家和讀者當中,一直都普遍贊同維克多·雨果下的定義:小說家是“道德和思想的史學家”。
但我們清楚,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高見之一是思想本身必須消失。T.S.艾略特責怪亨利·詹姆斯心靈太純潔了,沒有思想能夠褻瀆它,盡管這在一些人聽起來也許怪怪的,艾略特其實是在給予高度贊揚。對像弗吉尼亞·伍爾夫這樣熱切的現(xiàn)代派而言,小說家應(yīng)該拒斥思想權(quán)威的外衣,努力創(chuàng)作更像詩歌一樣的小說。替代思想小說(idea novel)而出現(xiàn)的是形象小說(image novel)。這種新的小說類別一問世,因為大多數(shù)作家和讀者都認為它技巧上比舊小說更藝術(shù),更不用提更時髦,或者像我們現(xiàn)在會說的,更性感,立即得到了普遍認可。
對于“你的思想哪里來的?”這個問題,納博科夫的反應(yīng)是眼睛骨碌碌轉(zhuǎn)?!拔覜]有任何一般性思想可加以利用,”他堅持認為,“我只是喜歡設(shè)謎,而這些謎有很講究的謎底?!彼煌ㄟ^思想來思考,他說,而是通過形象。在納博科夫看來,一部文學作品的關(guān)鍵,嚴格說來是結(jié)構(gòu)與風格;眾所周知,他教導(dǎo)他的美國大學生:說一本書里有高見,這純屬一派胡言。
對另一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而言,一部小說中重要的是智慧,而非高見;小說的智慧不同于哲學的智慧。理論的精神有別于產(chǎn)生小說的精神,后者昆德拉視為輕松、戲謔和幽默。昆德拉認為,不是思想,而是生存的主題,生存的奧秘才是小說家主要關(guān)注的。而且,他認為,不能指望小說家成為他自己思想的代言人;他舉例說明托爾斯泰在創(chuàng)作《安娜·卡列尼娜》的過程中何以在根本沒有改變他的道德原則的情況下,對其筆下的女主人公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理解,這一理解有別于他開始的理解,揭示出關(guān)于她的一種更深入、也更智慧的真相。
在考慮“文學與思想”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覺得小說家、評論家蘇珊·桑塔格是個特別有趣的例子;桑塔格是為風格的重要性和嚴肅的必要性而大聲疾呼的辯護者,她也是一生都在深思文學與思想一個個問題的聲名卓著的思想者。
桑塔格寫出了精彩紛呈的隨筆,其長于思想的稟賦尤其令人欽佩,但她一輩子都極其痛苦,為自己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沒有取得更大的成就而深感遺憾。事實上,她創(chuàng)作了四部長篇和一部短篇小說集,獲得過數(shù)種小說獎。擔心她的小說有問題,其中基本的元素缺失,擔心自己也許更多地是個思想者,太過苦行苛刻而且離題因此永遠都成不了偉大的小說家,這樣的擔心她一輩子都沒有消除掉。
在她1970年記的一則日記里,我們發(fā)現(xiàn)她在宣稱——滿懷希望地——她終于“準備好學習如何寫作了,用語言而非思想作為思考工具”。也許她腦子里想到的是詩人馬拉美與畫家德加之間那次著名的交流。某天,兩人在談詩。德加也想做詩,他解釋說:“并不是我沒有可以寫進詩的思想。我有太多的思想了。”
“但是,德加,”馬拉美說,“做詩可不是靠思想。你是用語言?!?/p>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七年后,蘇珊·桑塔格寫了以下這則筆記:
“唯一重要的東西是思想。思想背后是(道德)原則。一個人要么嚴肅,要么不嚴肅?!?/p>
日記另一處,她哀嘆當代美國文學,包括詩歌的巨大弱點在于“它是反智的,它沒有高見”。我們發(fā)現(xiàn)讓她也很糾結(jié)的是“再也沒有小說”——我們猜想她是指再也沒有偉大的小說——的“一個原因也許是因為沒有關(guān)于社會與自我之間(社會學的、歷史學的和哲學的)關(guān)系的令人激動的新理論”。
因此,脫去知識權(quán)威的外衣——這在像弗吉尼亞·伍爾夫這樣的小說家身上極為自然——對桑塔格而言根本不可能:這件外衣縫在了她的雙肩上。她的日記記滿了關(guān)于短篇、長篇和中篇小說,還有劇本的想法,這些想法最為引人注目之處在于它們完全是抽象的?!皩懸槐娟P(guān)于身體的書——但不是一本關(guān)于精神分裂癥的書,這可能嗎?”讀上去像是一則典型的日記。有好多年,她半真半假地想著寫一部關(guān)于機械和技術(shù)速度對現(xiàn)代社會的影響的長篇小說。
顯然,蘇珊·桑塔格的小說并非源自昆德拉的輕松和幽默之處,而完全與她的評論同源。她在構(gòu)思小說時,腦子里想到的不是形象,不是細節(jié),不是哪些具體的人物,甚至都不是一則趣聞,而毫不含糊地說是思想——就和她想著寫隨筆時一樣。
正如評論家們所指出的,桑塔格的非小說作品要做的大都是告訴讀者如何去思考。如何思考攝影,如何思考疾病。在她希望改變文類的時候,這一點非常頑固,不會改變。在桑塔格講故事時,她經(jīng)常也是以告訴讀者如何對這個故事進行思考而結(jié)束。
在蘇珊·桑塔格人到中年,回首自己早年訴諸理性的實驗性小說時,她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有嚴重缺陷。她的思路顯然一直不對。她本來會做點別的事情的。創(chuàng)作其他種類的小說,隨意、主觀、大膽、豐富、節(jié)奏感強的像散文詩一樣的小說,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海浪》,這是她的夙愿。(她在日記里寫到她的朋友,也是我早年的老師伊麗莎白·哈德威克的創(chuàng)作時說:“沒有思想,但如音樂般美妙?!薄粋€把羨慕和蔑視合而為一的判斷。坦白地說,看到這句話,我感到驚愕,但我并不真的感到詫異。)
當然,最終,桑塔格還是無法逃脫一個事實,即思想是最令她激情澎湃的東西。她不愿意、也無法放棄思想。“一個人要么嚴肅,要么不嚴肅?!?/p>
間斷了多年之后,當蘇珊·桑塔格又重新寫小說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偶然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她最后兩部長篇都是歷史小說,這種文類對思想推論和討論極為有利,而其中,某種權(quán)威的聲音不會太過刺耳。換句話說,如果把你的小說背景置于雨果的時代,你照樣可以逃脫掉扮演他的“道德與思想的史學家”這一角色。
但是,這不是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桑塔格也知道不是,所以拿這樣的問題折磨自己:如果一個作家不寫他自己的世界和時代,那他還有沒有可能成為一流的小說家?
我始終不明白,桑塔格為什么不采用另一個解決方法,一個不必回到歷史過往的辦法。因為已經(jīng)存在一種形式,我相信會百分之百地適合她。
以下這段話引自西班牙當代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的一次訪談:
“小說形式中有個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我所謂的文學思維或文學思想。它是一種只出現(xiàn)在文學當中的思維方式——除非你在寫小說,否則,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或碰到的事情。在我的書里,不僅有情節(jié)、人物、故事等,而且有思考,情節(jié)每每就不再發(fā)展。敘述者于是就進行一系列的考慮和沉思。和哲學思維不同——哲學思維要求提出一個沒有邏輯錯誤、沒有矛盾的論點——文學思維允許你自我矛盾?!?/p>
除了馬里亞斯自己優(yōu)秀的小說,還有很多他在談的這類小說。昆德拉的作品——他使用了“沉思的詢問”來描述這種形式;立刻躍入腦海的還有V.S.奈保爾、J.M.庫切和W.G.西博爾德的作品。事實上,桑塔格的歷史小說充滿了文學思維。但是,她的批評思維中滿腦子都是當代社會與文化的問題,她為什么沒有嘗試采用雜合的隨筆-小說這種形式來寫一部場景置于當下、涉及這些問題的作品,而不是去寫歷史小說,對我來講還是個謎,要知道,她可是這一形式的一些最佳踐行者的大崇拜者和捍衛(wèi)者啊。
我相信,假如桑塔格活得更長些,她最終會寫這類書的。博爾赫斯說,作家死的時候就變成了書;假如他說的是對的,那么,我相信桑塔格一定會變成這樣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