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蕙

踏進錦溪古鎮(zhèn)時恰逢深秋的雨夜，這個坐落在昆山西南角的小鎮(zhèn)，如同所有水鄉(xiāng)古鎮(zhèn)一般柔和溫潤，又多了一份其他景區(qū)所匱乏的靜謐閑適。沿著蜿蜒的石板路向鎮(zhèn)子里走去，一路經(jīng)過招牌簡陋的理發(fā)店，熒光閃爍的KTV，已經(jīng)打烊歇業(yè)的小餛飩店，這里似乎嗅不到太多商業(yè)的氣息，遍地是具體生活的痕跡。

來到幾點當代藝術中心的時候，藝術中心的工作人員杜晨艷、姚純純和駐留藝術家趙謙、李亭葳正圍坐在一起燒烤，吃到一半，他們出門在自己種的菜地里摘回一些新鮮蔬菜，然后繼續(xù)晚宴。大氣而從容是我對幾點當代藝術中心的第一印象，大氣來源于這個占地2000平方米的建筑群，園林式的古老房屋與當代展廳相得益彰，資料室、放映廳、小劇場和客房穿插在亭臺樓閣、漁船歌聲之中。從容則是幾點當代藝術中心不急于求速的工作態(tài)度，似乎與錦溪古鎮(zhèn)的閑適相輔相成。

幾點當代藝術中心于2017年由藝術家原弓創(chuàng)立，持續(xù)推進著國際藝術家駐留項目，2020年12月開幕的“幾點當代藝術中心駐留展覽第五回”呈現(xiàn)了去年駐留的四位藝術家：趙謙、廖斐、李亭葳和龍盼的作品。從展廳到樓梯口再到房間里，跟隨趙謙的《一份實地指南》或廖斐無限延伸的《等面位移2》，或是尋找李亭葳的數(shù)碼手指和龍盼千變?nèi)f化的菌絲，整個展覽仿佛一場解謎游戲，我們需要沿著藝術家們給出的這些線索，發(fā)現(xiàn)他們在這里生活創(chuàng)作的蛛絲馬跡。

除了駐留項目和展覽，幾點當代藝術中心還參與了2020年錦溪古鎮(zhèn)藝術節(jié)和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的策展工作，他們正在探索各種實現(xiàn)與當?shù)鼗ダ糙A以及機構自我造血的可能性。駐地項目如何實現(xiàn)在地性與有效介入？非營利機構如何完成自我循環(huán)？藝術家如何在不同的語境下轉(zhuǎn)換自己的工作？帶著這些問題，我們采訪了幾點當代藝術中心的執(zhí)行館長杜晨艷，研究員盧川，參與去年幾點駐留項目的藝術家廖斐和李亭葳，試圖從各個角度還原出當下駐留項目的真實面貌與困境。

執(zhí)行館長杜晨艷

FA：你負責的工作具體有哪些呢？

杜：運營，包括整個空間的運營，還有策劃一些藝術項目，如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和錦溪古鎮(zhèn)藝術節(jié)。另外我們也會嘗試一些拓展性的事情，看看能不能讓機構實現(xiàn)自我輸血。

FA：你們現(xiàn)在的運營模式和盈利模式是怎么樣的？

杜：目前我們的資金來源主要是創(chuàng)始人兼藝術總監(jiān)原弓老師，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倫敦，就想用這邊空間做一些小而美的項目。我們現(xiàn)在是非營利機構，但是也在努力嘗試做一些藝術相關的項目，找到自我造血的辦法。比如之后我們會嘗試做藝術客房項目，我們的藝術家駐留項目是在春季和秋季，那么夏季和冬季我們會考慮開放房間，這些收入會繼續(xù)投入到項目的運營里面。而且像廖斐這次駐留是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了一件作品，它是需要住在里面體驗的，只是參觀一下的話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這類的方式也許能給機構帶來自循環(huán)的可能性。

包括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和錦溪古鎮(zhèn)藝術節(jié)都是政府的項目，幾點是作為策展團隊和執(zhí)行策劃加入的，通過這些項目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政府的支持，而且藝術家的參與可以再往前推進一步，藝術家在這里駐留，可以參加藝術節(jié)，還可以在公共空間展示自己的作品，這些都挺好的。另外我們也很樂意為錦溪做點事情，很高興能推動錦溪古鎮(zhèn)和幾點一起在藝術方面共同成長。

錦溪古鎮(zhèn)藝術節(jié)今年是第二年了，參觀人次差不多有16.7萬，傳播力度還是不錯的。當?shù)貙λ囆g的認知之前可能更多的停留在傳統(tǒng)藝術層面，但隨著這幾年我們辦的展覽、做的活動，大家已經(jīng)在慢慢了解當代藝術了，不少當?shù)厝撕彤數(shù)仡I導都會帶自己的朋友來看展覽，很多人已經(jīng)可以給朋友介紹作品和藝術家了。

FA：在這樣一個古鎮(zhèn)景區(qū)里面做當代藝術空間是一件很有挑戰(zhàn)性的事情。

杜：是很有挑戰(zhàn)性，但我們也并沒有特意強調(diào)當代，因為當代藝術的材料也可能是傳統(tǒng)的，我們更希望在這里實現(xiàn)一種跨文化的交流，不同文化背景、工作方式的藝術家如何來解讀這樣一個中國小鎮(zhèn)，這是我們更關注的。

當然也確實很有挑戰(zhàn)性，但是隨著我們項目的推進，我們的藝術家和當?shù)厣缛簳泻芏嘟患?。比如我們空間隔壁是一個寺廟，一些素食藝術家會去寺里面吃齋飯，寺廟工作人員也會來參加我們的講座和活動，像前年一個俄羅斯藝術家的作品是需要縫制東西的，寺廟里的義工阿姨就會幫我們一起做作品，開幕式的時候阿姨們也都很高興來參加，還有一個智利的藝術家把鎮(zhèn)上的卡拉OK做成了作品，去拍攝的時候卡拉OK的老板也很愿意參與進來。像這些交流都一直在發(fā)生，我們不是把作品直接拿給他們看，這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是攤開在大家眼前發(fā)生的，是和他們發(fā)生直接關系的。讓當?shù)厝肆私馑囆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是我們的空間一直在這里，我們會不慌不忙做這些事，讓這些碰撞和交流自然而然發(fā)生，不慌不忙也正是這個小鎮(zhèn)的氣質(zhì)。

FA：所以幾點是非常注重在地性以及和當?shù)厣缛旱穆?lián)系的。

杜：駐地項目的一個核心就是在地性，我們在藝術家申請駐留的時候就有一個問題是這個項目為什么要在錦溪做？這些作品和當?shù)氐年P聯(lián)是什么？可能不少藝術家之后會修改先前的方案，但這個問題會讓他先考慮一下這種在地性。不過也會有一些藝術家的方案是非常完整的，好像放在哪里都可以呈現(xiàn)，但我們覺得只要你在這邊生活過就多少會和當?shù)禺a(chǎn)生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幾點還是比較開放的。

而且錦溪古鎮(zhèn)的特別之處是這里百分之六七十以上的人口是原住民，像烏鎮(zhèn)景區(qū)是沒有原住民的，它是一個純粹的景區(qū)。錦溪古鎮(zhèn)不是一個商業(yè)空間，平時非常安靜，而且里面有大量的生活痕跡，這是很難能可貴的。另外錦溪是有自己的文化傳承，對文化有保護的自覺性，比如錦溪通李惠元先生在研究了清朝的錦溪地方志之后，重新出版了一本錦溪地方志，梳理了錦溪的歷史、建筑、民俗各個方面，我們在藝術節(jié)期間也邀請李老師以漫步錦溪的工作坊形式面向公眾，每次有藝術家來駐留的時候我們也會給他們了解這些地方志作為一個在地背景了解。

FA：你們篩選駐留藝術家的標準和流程是什么呢？

杜：首先藝術家需要提供簡歷、作品集和項目方案，我們和英國的同事會進行一個初步篩選，可能每個人要選出15位藝術家，并且說明選擇的原因。之后會把這個初選的資料給我們的顧問團，大概會經(jīng)過兩周時間的定奪，列出一個名單，接下來就是和這些藝術家進一步聯(lián)系，聊一聊具體的方案計劃等等。整個過程可能會持續(xù)半年左右。

FA：這邊工作人員有多少人？

杜：國內(nèi)現(xiàn)在是4位，英國還有4位。

FA：英國的空間是怎么樣呢？

杜：英國的空間是在威爾士的一個歷史性建筑里面，那邊的駐地項目也會慢慢推進，可能要看疫情情況來決定明年會開始做國際駐地項目還是英國本地的項目。

FA：我和藝術家聊天的時候，他們都提到了你們空間的工作人員特別勤奮，好像每天工作到很晚。

杜：因為在駐留項目之外，我們還想嘗試多做些不一樣的項目。比如我們現(xiàn)在想做一個圖書收集項目，我們現(xiàn)在的兩個書架還比較空，希望每次來駐留的藝術家都能捐一兩本自己看過的或者閑置的書。比如之前杜克大學的教授借閱了兩本生物藝術的書，這段時間廖斐拿來看，龍盼也拿來看，這樣挺好的?；蛟S積累久了之后，我們也可以把它變成小鎮(zhèn)的一個閱讀空間，這是一種很環(huán)保的方式。

研究員盧川

FA：在篩選申請駐留的藝術家時，你們的標準是什么？

盧：我們會關注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線索和工作脈絡，看他對當下問題或意識的敏感度，也會關注他在媒介語言上的探索。

FA：駐地項目的策展和平時的策展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盧：很大的不一樣是在駐地項目中你會看到很多創(chuàng)作的痕跡，而且這些痕跡是非常具體的。在駐地項目中我們會做一些基礎性的研究工作，也希望能把藝術家的工作在盡可能多的層面上展開。所以我們會多和藝術家聊他們創(chuàng)作的想法，以及他們工作的推進情況，及時做好相應的梳理。平時的展覽一般會有研究方向和主題，但是駐地項目的展覽很難一開始就給出明確主題，所以會有更多意料之外的東西。

FA：介紹一下這次駐地項目的展覽吧。

盧：這次是2020年駐留的4位藝術家聯(lián)展，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春季駐留藝術家趙謙和廖斐，一部分是參加幾點和荷蘭V2 Summer Sessions合作駐地項目的藝術家龍盼和李亭葳，本來她們是要去荷蘭駐地，但因為疫情關系沒有出去。

趙謙的《一份實地指南》是他很早就開始做的一個長期項目，來自于他在往返美國的長途飛機上的一些想法，他最早在美國做了一些針對性的拍攝和項目，這里面包含了一些不確定，是關于你如何去看待周遭的環(huán)境以及人的行為，這也是我們選擇他來這邊創(chuàng)作的一個動機，看他如何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下轉(zhuǎn)換他的工作。

廖斐這次作品和他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樣，他暫時放下了之前相對物理的、理性的創(chuàng)作思路，對于二元論認知系統(tǒng)和幾何化的數(shù)理試驗的關注。他之前在迪拜參加駐留項目，拍攝了城市中的一些照片，這些照片看似不太合理的畫面之中可能暗藏著另一種邏輯，比如植物跟街道的關系，臺階的分布等，他更多的開始關注感官的、經(jīng)驗性的東西，我感覺到他有這樣一個工作線索在里面。廖斐這次有一件關于光的作品，光是物質(zhì)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他嘗試通過建立一定的規(guī)則對光和材質(zhì)進行一些干擾，進而影響我們對于周圍的感知。這延續(xù)了他之前理性的創(chuàng)作思路，但是這又有一些經(jīng)驗性的東西，比如他住在房間里感受窗內(nèi)跟窗外的關系，單向玻璃下會有一個時刻你能同時看到外面和自己，這樣一件微妙的事情其實就是你意識到自己的的存在。而且廖斐在房間里面經(jīng)常寫書法，當你意識到我的存在的時候?qū)懽诌@件事也會發(fā)生變化，從無我到有我的過程也是這樣一種啟示性的時刻。我覺得可以把這些連起來看，他對于光這種物質(zhì)性的迷戀，以及在房間里把我的狀態(tài)彰顯出來的經(jīng)驗。我在趙謙和廖斐的創(chuàng)作里看到了這樣一種線索和工作方式的可能。

龍盼是一位很年輕的藝術家，她一直和菌絲工作。菌絲一方面代表了一種修復的力量，一種社群的關系，《末日松茸》這本書里曾提到“跟隨松茸，就可以找到失調(diào)環(huán)境中共存的契機”。龍盼嘗試在不同的媒介上面培養(yǎng)菌絲，這是一個不斷和菌絲相處的過程。她的工作也有很多和當?shù)鼐用衩芮新?lián)系的部分，她和村民交換衣服，用菌絲修補鎮(zhèn)里面破損的物件，以菌絲為媒介嘗試和地方建立對話。她的作品也涉及到一些具體的社會議題，比如她之前基于泉州的碳九泄漏事件，做了一些實地考察，制作了一艘可以吸附油污的菌絲船。她這次做的一件作品是關于如何穿越屏障，菌絲是少數(shù)能夠穿越屏障生長的微小生物，這也代表了另外一種寄生和共存的可能性。

李亭葳雖然是一個無宗教信仰者，但她這次的創(chuàng)作有一些對信仰的思考。由一件在博物館中看到的雕塑出發(fā)，由此聯(lián)想到若干年后我們留存在博物館里的身體，也許需要我們重新看待身體和工具的關系。她對人和數(shù)碼產(chǎn)品的關系的理解、對現(xiàn)代人生活的理解是非常敏銳的。這里還有一個小故事，我們之前在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上也呈現(xiàn)了亭葳的作品，當?shù)氐泥l(xiāng)長前段時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間手指斷了，他那時候很抑郁，直到開幕前一天拆了線，看到亭葳作品的瞬間被治愈了。我們這次的展覽不太像非常正式的白盒子的展覽，其中也包含了兩個客房項目，希望以開放的姿態(tài)讓大家在一種漫游的狀態(tài)下與作品遭遇。

FA：你提到了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這也是由幾點團隊策展的，介紹一下這個動畫節(jié)的情況吧。

盧：這次動畫藝術節(jié)我們收到上海閬風畫廊和當?shù)刂鬓k方的邀約，在浙江省嵊泗縣花鳥島舉辦，分為藝術家駐留項目、展覽單元、游戲單元和流動展映四部分。我們邀請了兩位藝術家李昂和曹澍在島上駐留創(chuàng)作，他們這次的作品都和海有關。曹澍的作品《無限和無限加一》有一個理解的維度是藝術家試圖叩問人們對時間的理解究竟是什么，尤其在現(xiàn)代時間發(fā)明前，是不是其實像海一樣是一種無止境無限循環(huán)的狀態(tài)。李昂有一件作品叫《撫摸》，是海浪拍打的浪花的動畫，看上去像是一雙手在溫柔撫摸。她試圖呈現(xiàn)在宏大敘事之外的一種看似微弱但是充滿了力量的存在。

他們的作品打動了許多島上的人，尤其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于依賴理論、情境和話語的當下，這種個體的經(jīng)驗反而是很珍貴的。區(qū)別于我們在美術館中看到的知識生產(chǎn)，在島上發(fā)生的這些項目很難馬上被闡釋或者歸納，它有很直觀的、身體性的東西在里面。這個項目也是我們的一次嘗試吧，它體量不是特別大，也不是很宏大，我們不想把晦澀的作品放在那里，而是希望可以和島上的人產(chǎn)生一些對話。

這也涉及到我之前和朋友聊到的問題，我們在美術館做展覽的時候好像非常了解我們的觀眾，知道進入美術館的會是哪些人，我們會為他們準備展簽、文字介紹。而當作品置身于一個全開放的戶外空間時，你對觀眾是無法預知的，他們可能完全沒有相關的藝術經(jīng)驗和知識，這種時候你要怎么去和他進行對話？這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而且不管是花鳥島國際動畫藝術節(jié)，還是錦溪古鎮(zhèn)藝術節(jié)，辦一個藝術節(jié)會牽涉到各個環(huán)節(jié)，包括政府、藝術專業(yè)人士、觀眾等不同的對象，你需要不斷和他們協(xié)商溝通然后反饋，是需要慢慢發(fā)展的過程。可能大家看到地方做藝術節(jié)項目就是政府投入資金，請藝術團隊來做這件事，然后事情就做好了，大家看到的是從a到b的一條線，但其實具體在做的時候，在a到b的過程中包含了很多不確定的東西，比如大眾對藝術的接受度，對藝術的理解，藝術節(jié)能給當?shù)貛淼姆答伿鞘裁?，以及如何讓項目持續(xù)性發(fā)展，如何讓地方和機構雙方真正推進一些事情。這里面有很多復雜的問題，我覺得是需要大家一起討論的。

我覺得比較好的一個案列可能是連州攝影節(jié)，它一開始都是在城市的戶外空間，后面慢慢落地了一個美術館，并且有一個團隊長期堅持運營?？赡苡行┑胤降乃囆g節(jié)或者展覽做完之后，原本建造的基礎設施因為缺乏長期工作的團隊可能容易遇到閑置和荒廢的問題。幾點的優(yōu)勢可能是本身有落地自己的空間在這里，也有自身的研究工作。很難說我們做的特別好，但我們確實在嘗試這樣一種方向和可能。

藝術家廖斐

FA：我剛剛入住了幾點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里好像有你的一件作品。

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打開房間里的那些燈，這些燈是以80秒為一個周期，不斷變亮變暗的。作品的想法來自于我在這個房間居住的經(jīng)驗，每天坐在窗口看書寫字，窗戶下面正好是一個渡口，白天的時候挺多人在窗戶外面的。有人聊天，也有人談情說愛，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有點尷尬。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窗戶是單向玻璃，白天外面是看不見我的，直到晚上屋內(nèi)開燈外界才能看到屋內(nèi)。另外晨昏交錯之時是都能朦朦朧朧地看到對方。我很喜歡這些變化，于是就做了這么一個會變化的燈，讓外面一會能看見你，一會看不見你，你看外面則是相反的不斷變化中。

FA：是什么契機讓你來參加幾點的駐地項目？

廖：我其實一直想找一個地方來反思一下我的工作，最好離家不是特別遠，環(huán)境也不是特別陌生的那種，幾點這個地方就很合適。

FA：在駐地的時候每天的生活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

廖：我生活比較規(guī)律。早上起來吃東西，然后寫字、看書、做展覽方案、畫一些手稿什么的，準備自己的工作。這次的項目“如人有目，日光明照”，由兩件作品組成的，一件叫《晨昏材質(zhì)》，就是你看到的燈及這個房間，另一件叫《等面位移2》，是鉛筆描繪的區(qū)域從熒光黃色的方塊中延伸出去。從床頭到門外的墻上我畫了很多塊，規(guī)則是無論如何延伸，鉛筆材質(zhì)的面積和熒光黃方塊的面積永遠是相等的。

FA：這兩件作品和你之前的作品是否有某種線索上的延伸關系？

廖：我之前就對物質(zhì)以及人對于物質(zhì)的感知很感興趣。光是物質(zhì)，但是是物質(zhì)的一種特殊狀態(tài)，我們注意到的也不是光自身，是光照亮的其他物質(zhì)。這次在幾點做的《等面位移2》是這個系列的第二件，之前的那件也是和幾何以及無限有關的，雖然一個確定的面積是有限的，但是卻可以從中無限地延伸出去，宇宙有多長它就可以延伸到多長。

FA：你之前都參加過哪些駐地項目？

廖：我就參加過兩次駐地，一次是在香港，一次是在迪拜。我對香港不是特別了解，所以那是一個了解香港當?shù)氐乃囆g生態(tài)的機會。對于迪拜我也是比較好奇，它完全是在我日常生活經(jīng)驗之外，像歐美我們很容易能從電視上了解到，但伊斯蘭文明的信息比較少，日常獲得的信息也是經(jīng)過篩選的，主觀性很大，所以我想自己親眼去看一看伊斯蘭世界。

FA：駐地的時候你比較看重什么？有的藝術家會比較喜歡深入接觸當?shù)氐奈幕途用?，有的藝術家喜歡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繼續(xù)自己的研究，你是怎么樣的？

廖：因為每一次駐地在不同的地方，它給你的經(jīng)驗感受是不一樣的，你會有不同的期待，所以我覺得沒有辦法說有什么特別統(tǒng)一的東西。如果說共同點的話，我一般比較看重的是這個地方是不是能夠給我提供一個工作的區(qū)域，有一個比較固定的空間是屬于我的，我能在這里工作，能做一些事情。再一個就是這個機構和當?shù)氐乃囆g生態(tài)是不是有聯(lián)系，是不是能夠讓我去接觸到當?shù)氐囊恍┪幕鷳B(tài)。

FA：幾點當代藝術中心比較特殊的一點是它位于景區(qū)里面，這對你會有什么影響嗎？

廖：我其實挺熟悉這種環(huán)境的，因為我自己有些時候也會跟家人去上海附近的水鄉(xiāng)玩，所以說實話在這里沒有很特別的感覺。我這次一方面是想做一些自己的反思，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因為疫情，沒怎么在景區(qū)里逛，沒有太接觸游客和居民。我基本上是自己一個人在工作，我住的那個房間邊上有個寺院，窗外還有湖景，我一般就是在看風景。

另外有意思的一點是在景區(qū)邊緣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船屋，很多人他們一輩子都是住在船上的，這是一種半永久性的建筑，不能移動的水泥船，他們會自己拉電線什么的，但是沒有門牌號。基本上都是老人，他們生于水上亦生活于水上，年華老去。

FA：你剛剛說的反思自己具體是指哪方面？

廖：我主要在思考一個藝術家工作的語境問題。因為我來幾點駐留的時候剛從迪拜回來沒多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藝術家工作其實是有語境的，就是你的工作是必須面對一些生態(tài)，你的工作是也是在一定的生態(tài)里才會生效，在其他的生態(tài)里它就是另外一種意義。

FA：這種語境主要指的是文化生態(tài)的嗎？

廖：我覺得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綜合的東西，沒有辦法單獨說它是什么，它跟宗教、意識形態(tài)、政治甚至地理、飲食都有關，另外文化自身也很復雜。

FA：關于駐地項目，大家現(xiàn)在很關心的問題是在地性和有效介入，你在駐地的時候會考慮這種問題嗎？

廖：說實話介入不是想介入就能介入的，這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同時我覺得每次駐地或者做項目的時候，首先的出發(fā)點應該是對于自身工作的價值，就是先不管能否引起他人的思考，它是否會引起我自身的思考，這一點是最基本、優(yōu)先的。和當?shù)匕l(fā)生關系不能強求，但我覺得一般來說總會有一些影響，因為你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工作，不自覺地就會有某些東西反饋給你，無法避免。

FA：我在這個房間里面呆了一會，感覺很奇特，這個房間基本是全白的，再加上這個燈的明暗變化，有一種生活在科幻電影里的感覺。

廖：這個房間真的很有意思。我在這個房間里住了很久，每天坐在窗臺前面看日出日落，所以想把一些感受傳達給以后來住的人。同時我也想引起周圍的一些游客、居民的好奇，來來敲敲門看看這里究竟有什么。

藝術家李亭葳

FA：你來參加幾點駐留的契機是什么呢？

李：我本來參加的是荷蘭的V2 Summer Sessions招募，它是和幾點有合作的機構，今年因為疫情的原因，申請人只能待在自己的國家做項目，所以就來了幾點。

FA：來了幾點之后感覺怎么樣呢？駐地期間每天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李：我是9月10號來的，但是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回趟上海，因為這個古鎮(zhèn)里有一個很強大的周末經(jīng)濟，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九十月份的周末基本上特別擁擠，而且我窗外就是農(nóng)家樂的街道，所以周末會回上海去調(diào)節(jié)一下節(jié)奏。一般周一到周五待在幾點，12點之前醒過來，處理一些手機上的事，然后12點吃飯，差不多一兩點開始工作，工作到五六點開始做飯，吃完飯可能七八點吧，再去散步半個小時。大概這一個月養(yǎng)成了散步的習慣，錦溪古鎮(zhèn)其實特別小，轉(zhuǎn)一圈連兩公里都不到，然后回來電腦前面做東西到深夜。

FA：這次駐留做了哪些作品？

李：2020年最開始的規(guī)劃是3月到6月去瑞士的一個駐留項目，所以2月之前一直在準備去瑞士的工作，后來因為疫情就沒去成，來了幾點之后就想把這個工作做完，至少是做一次呈現(xiàn)。這次的主題是我想象的未來的人，他們經(jīng)常使用手機就慢慢只留下了兩根手指：大拇指和無名指，其他手指就退化掉了。我用翻模和3D打印做了很多祈禱手勢的雕塑，有點像天主教把圣徒的身體部分保存下來，這些雕塑就像是未來的遺跡，讓大家去觀摩膜拜。

所以我在展廳一進門的地方放了一個跪墊，是想要營造一種宗教儀式的感覺，我自己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但對那種極度信仰的信徒很好奇。我之前在《怪誕故事集》里讀到一篇《萬圣山》故事，講的是一個身患癌癥的人去了瑞士，發(fā)現(xiàn)一個天主教教堂里保存的圣徒骨架，教堂放了很多鮮花和裝飾品來覆蓋他的骨架，這些骨架就不再是惡心的恐怖的東西了，而成為了一種永恒的存在，成為了一種被尊重、膜拜的東西。在幾點展廳里的一件作品就起名叫《萬圣堂》，是十個不同手勢的雕塑。它們是作為未來人類的部分軀體被瞻仰的，就像我在揣測那些教徒信仰的時候想到的——我們現(xiàn)在的信仰可能就是相信電子時代不可逆，相信智能科技會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方便。

幾點當代藝術中心的空間也對這次展覽的陳設有挺大的影響。很多蘇派老建筑是特別對稱的，我就對應這個場地和建筑模式做了一個特別對稱的裝置設計，一進門是一個跪墊，跪墊前面展廳的正中央是一件手指的亞克力雕塑，左右兩邊是擺了兩排的《萬圣堂》小雕塑；左右兩邊地上墻上還各掛了兩個屏幕，上面是數(shù)碼手指為題的視頻；兩側的墻壁上各對稱掛了三幅繪畫。整個對稱布置很有儀式感，有點像水滸傳里忠義堂的感覺。

另外在幾點挺奇怪的一點就是重新開始畫畫的事。雖然我本身就是油畫出身，但已經(jīng)有四五年沒有正兒八經(jīng)畫畫了，可能因為太熱愛繪畫這個媒介，覺得太神圣，如果沒有什么絕對的理由我就不會去碰它。可能是幾點的生活工作空間很白，光線很好，就讓人想做一些很“藝術家”做的事。正好有天我翻完模之后看見有一些手指擺在那，就畫了幾下，感覺還不錯。一是繪畫的結果無法預知，不像做雕塑或視頻是沖著想好的效果去的，繪畫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新的東西。二是我可以跟畫面來來回回對話，它給我反饋，我再去添幾筆。離開幾年之后再重拾這種媒介，覺得很有意思。這次展覽前我也畫了幾張圍繞抓取、握、抱等手的姿勢的畫，感覺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這種開心不是說得到了什么，而是整個過程非常愉悅和投入，幾乎快感動哭了。

FA：你好像一直對這種數(shù)碼和人的關系問題感興趣？

李：對。在20年前沒有iPhone的時候，手和設備的關系和現(xiàn)在很不一樣，好像出現(xiàn)了滑屏手機之后，手的動作就完全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在此之前是無法相信我們的大拇指會持續(xù)做這樣一個滑動動作的。我之前就在思考這些數(shù)碼設備和人體的關系，還有關于消費對人的改變，比如我之前做過一個動畫是不斷更迭的手機型號，還有3D打印蘋果削皮機模仿的蘋果旗艦店，也是相關的主題。

FA：你剛剛說到了媒介的問題，現(xiàn)在不少人覺得架上繪畫已經(jīng)沒有什么需要解決的新問題了，轉(zhuǎn)向了裝置、視頻等其他媒介。

李：對，我覺得這是特別難以跟人傳達的，就好像你去做了瑜伽，回來跟別人說感覺特別好，但是聽你說的那個人沒有去做，所以他人其實是體會不到你的感覺有多好。繪畫好像也是這個樣子，沒長期畫畫的人是沒法經(jīng)歷那種和畫面的對話的，是感覺不到這個顏料鋪出來的平面世界是會自己講話的。

數(shù)碼圖片和制作的圖像是生冷的，它自己不說話，它需要一個解釋，它要么是被符號解釋的，要么會被自身的文字和圖片解釋。我也是一個好多年以視頻為媒介的人，差不多大二的時候就有那么一刻覺得我不想畫畫了，因為我不知道畫什么?？赡苊佬g史看多了之后就會覺得畫什么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而不是說怎么畫，因為大家其實都很會畫，尤其是中國的藝術家，所以我們不評判你畫得好壞，而是說你要表達什么才是比較主要的，那個時候我就沒有辦法再去做繪畫的個人情感表達。

FA：你之前都參加過哪些駐地項目？

李：2016年斯沃琪和平飯店的駐地，和幾點比較像，都是提供一個工作和居住在一起的空間，而且條件比較好，這也讓我養(yǎng)成了在住的地方工作的習慣。還有之前在南京四方美術館，是一個像藝術節(jié)和活動一樣的呈現(xiàn)方式，雖然只在那邊住了兩三周。還有兩個駐留是我自己出去的，是在伊朗和紐約各駐留了一個月，這兩個就是對外交流和游歷更多，基本上沒有待在機構里，機構更像是一個基地，以它為一個點不斷向外輻射。

FA：關于駐地項目，大家現(xiàn)在很關心的問題是在地性和有效介入，你在駐地的時候會考慮這種問題嗎？

李：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是該做什么做什么，以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不太會被當?shù)貭砍吨?，而且這邊的文化對我來說也沒有那么特殊。十一的時候錦溪辦了一個古鎮(zhèn)藝術節(jié)，有不少大學生過來做志愿者，正好幾點當代藝術中心里有一個小劇場一樣的空間，就招募到了不少志愿者來參與一個關于祈禱的工作坊。我從旁邊的寺里面采集了敲木魚的聲音和風鈴聲，用軟件編寫了一個安靜的純音樂，配上霍金的文字念白，大家在劇場空間自發(fā)祈禱的動作或冥想、打坐，對自己進行觀照，活動結束之后還產(chǎn)生了豐富的討論。因為這種需要合作的活動經(jīng)歷不多，之前都是一個人工作的模式，所以這次工作坊對我來說是一個挺有意外收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