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瀾
到敕力含時,也許只是厭倦,賣雪糕的奶奶已不能被捕捉了?,F(xiàn)在是明天還是昨天?佗們 問她為什么也跟著佗們排隊,“你來這兒干什么,太陽底下白受罪,冰柜就在你的地下室?!彪妨瑢Υ巳徊恢?,于是回家問媽媽。媽媽說敕力含確實有個地下室,可是沒有什么冰柜。地下室里有旗子,媽媽說敕力含家以前是為小船縫制旗子的,誰知它不到兩個月就沉沒,這些三角小旗全都成了雜物。但中午時媽媽卻以坦直為榮,多了一份振作,說地下室里飽滿的其實是舊政府的鈔票,敕力含家的地下室是印鈔廠,后來新人亮相,舊鈔徹底成了廢紙。到晚上時,因為不知名的恐懼,媽媽再次改口,說地下室里確實有個大冰柜。媽媽的答案一變再變,令敕力含傷心。媽媽說她常常勸自己不要口角春風,因為這會讓信任被踏,但今日不同往日,因為敕力含提起了地下室,她覺得敕力含是一顆被剝開的星,觸碰了她的心叫她快活,因此她不由夸獎她,說她勇氣非凡,是個勝利者。
敕力含不敢往下走。它在敕力含和妹妹房間之間,通往地下的小門就藏在玩具火車下面。她趴在上面,聞到了短促的季風。下面似乎有人在唱歌?“怎么了?”敕力含說她等妹妹來。妹妹去游泳了,她錯過了晚餐。晚上敕力含去她的房間,和她躺在一起,邀她一同前往深地。妹妹說地下室里沒有冰糕,里面儲存了秋天的糧食,留著冬天吃。敕力含信了她的說法,妹妹接著說,地下室里并不總是糧食,有一年的地下室格外潮濕,人們把糧食都搬了出來。地下室又有了別的用處。她說她進去過,里面是個游戲屋。
“那天,地下室來了一位新人。”她說。
“我很好奇,你能講給我聽嗎?”
“當然。那天,地下室來了一位新人。地下室里大雪紛飛,非常冷。我只穿了薄薄一層的塑料拖鞋。寒冷透過塑料傳來,我的腳幾乎要凍在上面。我順著梯子往下走,墻壁上也凍了一層冰,夏天的苔蘚竟然也在,那冰塊霜凍看起來是被燙綠的。地下室里有一個游戲屋,孩子們在一樓玩耍,在二樓睡覺……明天我們去游泳,然后去買冰糕吃。吃完了,我們去樹下,我講給你聽。”
在寒雪中,要么變成英雄火盜,要么變成一段丑聞,要不斷朝后看,不斷關注這場追逐和南方的沙。我的腳幾次陷進雪中,雪水已經(jīng)流進了靴子里。那些精疲力竭的瘦狗藏在屋檐下,我走過去從雪中挖出一條懷孕的母狗,將它裹在懷中。在由瓦斯撐起的小旅館中,有人一邊擦拭著附加的爆炸管,一邊向我招手。方言剛剛到達就敲響它歡樂的手,我嘗試就此止步,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沖進了他火熱的潮流,在三根瓦斯管旁坐下了。
這人名叫達巴拉干,他邀請我一起玩撲克牌。達巴拉干說他賣魚油,他想將煉魚油的技術教給孫女們,但她們厭煩魚尾巴發(fā)酵時的臭味,全都趕在太陽升起前離開了。魚油越做越少,達巴拉干只好提高魚油的價格。他篤定高昂的油價是戰(zhàn)爭的導火索。達巴拉干的觀點被認為是一種激進主義表現(xiàn)。他說他沒有向任何人吹噓自己的本領,他認為今天的激進主義就是明日的保守主義。只有我們兩個,我們一起玩抓老鼠和抽紅黑,他熱情友善,盡心盡力招待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非常聰明,總能發(fā)現(xiàn)游戲中的訣竅,我很難取勝。我們還一起喝了酒。
“老人家,你勝利的秘訣是什么?”我好奇地詢問他。
“我曾經(jīng)有一位老師,他是位格外輕盈的莊稼人,他說你想當常勝將軍,就要記住一個道理,當你渴望勝利時,不要想著富饒豐收的秋天,要想著冬,這個季節(jié)你吃你收獲的糧食。若是能轉得過這個彎兒,就能戰(zhàn)無不勝。” 達巴拉干嘴巴里說著一些難挨的話。
“難理解啊。”
“其實,能有什么秘訣呢?無非就是,一步一步來。人在太陽下曬得黝黑,什么游戲都能取勝。我想請您嘗嘗我釣來的小魚?!?/p>
我們相談甚歡。旅館的門被推開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走進來在暖壺旁坐下。坐下了,狗兒貼在我的肚皮上,它哄了我,我揉它疼痛的乳和肚。他和我們挨得很近,有一雙犀牛眼。他看起來疲憊又辛苦,和那條我抱進屋子里的母狗有著同樣的虛弱和強大,佗們有著相似的靈魂。我感到一種奇妙的吸引力,他身上閃爍著女性的智慧與和睦,我們幾乎是同一位母親生下的姐妹倆。
達巴拉干也發(fā)現(xiàn)他了。他慷慨地接待了這位男人,還替他捏死了后背上的蜱蟲。這一舉動促使男人向他敞開了心扉:“他們都在欺騙我。說好能干成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完成。他們滿口大話,說自己是多么可憐又偉大?!彼@得氣憤,眼球濕潤,我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嘴角向兩邊壓下,淚珠并沒有滾落?!拔也恍湃嗡麄儯瑓s還要裝成信任他們的樣子。我說他們的壞話時,他們就豎起耳朵,什么活兒都不干了,只盯著我看。哪怕我一輩子不說話了,他們也得盯著我。”他喋喋不休,我與他共情,也濕了眼珠,只好頻頻用手指擦鼻子。孩童的膝蓋輕輕磕在地上,不因疼痛,卻因臟泥巴而哭泣。男人說想喝一杯熱水。
“水馬上就要燒開了??墒呛伪氐人宋隧懩?,”達巴拉干沒有給他水喝,他把男人拉進了他的游戲中,“繳稅的日子周而復始,難得我們相遇,不如玩一局撲克吧?!?/p>
達巴拉干掏出了一副不同尋常的撲克。他用兩根手指將它們從盒子里捏了出來,撲克牌看起來像結實的肉片,病狼與它們結仇。每張都彈性驚人,并不缺乏才干和美感,牌上的花色是季節(jié)和螺糞,數(shù)字是心急如焚的志愿軍與金雀花。他將撲克牌一張接著一張擺在了我們面前,每一張的位置都準確無誤,防止出現(xiàn)因果顛倒的可怕局面。撲克牌背后涂白的,肥肉般的花紋摸起來暖烘烘的。當我把撲克牌翻過來時,藏在牌下的冷氣會混著棕色的塵土升騰,牌面上畫著的交叉線條令我癱瘓一般無法動彈,我可以辨別一些千奇百怪的形狀,回想起信紙上的每一句話,唯獨忘記自己是被三河母牛飼養(yǎng)長大的——我會懊悔,會羞赧,勝利在我心中變得無比惡劣。我與自己爭論,只能接連不斷地翻開錯誤的牌,輸?shù)粢荒苛巳坏挠螒颉?/p>
不,我不膽怯我質疑,一年年,我哪里干過一件壞事——這根本不是撲克牌,而是讓人受苦受難的刑具??!我開始發(fā)抖。達巴拉干為何要和這位可憐人玩這被詛咒的、可怕的撲克牌呢?這場酷刑,是仇恨還是取樂……
“為什么要干這么殘忍的事呢?”我問。達巴拉干湊到我耳邊說:
“他是個逃兵?!?/p>
妹妹沒有講完,因為灑水車將她們趕得到處跑。敕力含等了一整天,醒來時被告知,妹妹去參加夏令營了。
“我可以給妹妹打個電話嗎?”敕力含問媽媽。
“別冷落了自己,你可以寫一封信?!?/p>
敕力含非常想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雖然妹妹向她保證,她一定會把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敕力含,但敕力含依舊每日度日如年,被好奇心折磨著。誰知妹妹參加完夏令營,就去工作了。因為很忙,妹妹一直沒有回來。緊接著敕力含也畢業(yè)了,去外地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敕力含也選擇了工作。她就在離媽媽家大概兩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方便照顧媽媽,當然也因為這地方的水果很不錯。一直到媽媽給敕力含打電話,說準備將老房子拆掉。她才想起地下室的事情。
敕力含被工作搞得頭昏眼花,并沒能立刻返回家。童年時令她感到好奇的事情如今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敕力含偶爾會和妹妹在會議上碰面,她一直記得要把故事講給敕力含,反倒是敕力含每次都因為太忙而推脫了。妹妹是個重誓言的、有同理心的人,姐妹倆就是一對羚羊,她的心與敕力含的心連在一起。妹妹幫助敕力含,敕力含也力所能及地幫助著她。
敕力含在房子被拆后才回家。本想邀請妹妹一起來,但是她說她在國外,準備在那里待上五六天。人們準備在敕力含的土地上開一家銀行,地下室里已經(jīng)被灌進了混凝土。敕力含找到了負責人,問地下室里有什么。顯然里面并沒有什么新政府舊政府的殘羹剩飯,也沒有什么冰柜和玩具屋。她告訴敕力含,里面有一窩小老鼠和好幾箱玩具火車的塑料軌道?!巴婢呶覀兌继婺蘸昧?,您想好要寄到哪里去了嗎?”
“寄到媽媽的新家里,她看到會開心的?!?/p>
敕力含提出想進地下室里面看看,“可是里面已經(jīng)被填滿了。您無法繼續(xù)前進?!彼齻兒芤苫蟮€是答應了,還給敕力含的皮鞋套了套子。敕力含扶著濕淋淋的墻走了進去。
“不敢站著撒尿的懦夫,牛腳上的寄生蟲,根本用不著我們告發(fā)他,在這里玩幾局游戲他就會丟了自己的小命?!彼f,“他會受苦受難一直到死。彌天大謊永遠瞞不過我?!?/p>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審判罪人令我感到無比興奮。我甚至脫下塑料拖鞋,捏著自己冰涼的腳,直勾勾地盯著逃兵,想要吃了他。這個壞蛋,不負責任,想丟下一切逃走??禳c開始吧,我不斷催促著他,摸自己口袋里的香煙??诖镏挥形业拿???偸俏?guī)е鼈?,它們從沒有主動跟過來。我要是放棄它們,它們還就真的不再出現(xiàn)了。真是狡猾,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善良的,我從沒有謀財害命,我的善良內核一定很大,但今天它是中空的。達巴拉干的撲克牌里藏著什么奧秘呢?我不敢細看達巴拉干,因為他豐滿的胸脯就壓在膝蓋上。他土褐色的皮膚性感且充滿趣味,上面柔軟的體毛可以儲存雨水,我聞著他身上的體香,提醒他離撲克牌近一點。真叫人紅了臉蛋。
逃兵參加了這場輸贏已經(jīng)內定的游戲。為了一杯熱水,逃兵頻繁翻看著牌,牌面一錯再錯。當他妄圖撕扯撲克牌時,失敗輕飄飄地降臨——他丟掉了自己的黑桃六?!斑@撲克牌來自干旱的帕帕其,由駱駝的陰莖制成,除了母駱駝,沒有生物能扯爛它們?!?/p>
水燒開了,蓋子砰砰響。達巴拉干把熱水舀進了杯子里,水汽從白日的余溫里一躍而過,黑夜變得似曾相識。他用杯子暖手,指著紅潤的手掌對我說——丟了這項技能,不能從他人身上汲趣,就是在自取滅亡……除非手能在寒冬里自己熱起來。他在手掌上畫漩渦,只允許逃兵在挫敗中逗留了兩分鐘。達巴拉干又說游戲是各種暗示的總和,人類壞心眼的大集合,游戲的道具則如辛勤勞作后的成果,哪怕你能從它身上看出點什么,卻永遠無法復原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我們都是可憐的,你們壓迫我,就是在自己可憐的命運上留下了更可憐的烙印。你們只看著自己想看的、只聽著自己想聽的,我在你們心中永遠無法成為我——給我點水喝吧?!碧颖贿呎f著,一邊將自己的槍遞給了我們。他再次提出想喝點熱水。
“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p>
“您得知道——從來沒有蟲子摔死過。它們爬來爬去,嗡嗡鳴叫……你想在紙上畫它們,比畫任何一種生物都要簡單。它們會餓死、凍死,不小心被踩死,甚至可能被嚇死,但它們永遠不會摔死?!边_巴拉干說。
“因為它們太輕了。”我急忙說。
“可不是嘛,它們太簡單了,您這樣一想不就明白了……小人物因為別人的重量而死,大人物正好相反,他們因為自己的重量而死。沒關系,老爺,輸了就輸了,熱水您能喝就喝吧?!?達巴拉干沒有用杯子,他從鍋里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熱水,想喂進逃兵的嘴里。逃兵彎下腰,吮吸著鞋底縫隙里融化的雪。如果有人給他一個濕淋淋的月亮,他會活得更久一點。他甚至已經(jīng)沒有唾沫可以下咽了。逃兵直起身,哀求著達巴拉干。達巴拉干將那碗熱水放在了地上,“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我就知道,窮老爺,您沒辦法搞到柑橘和海帶。我們再來一盤吧?!?/p>
達巴拉干用兩只手掏口袋,他將骰子都拿了出來。骰子呱嗒呱嗒響。它們由蛤殼制成,沒有形狀,只有難以想象的軸傾角。每一顆骰子都小巧精致,卻有千克重,我們只需搖動其中一顆,其余的骰子就會開始盤旋移動,歡呼坍塌與繁衍,哪怕是橄欖或是檳榔與它們相比也會略為遜色。你用世界上最好的攝像機去拍攝它們,也只能拍下一連串的貓叫聲。罪惡的人來搖動達巴拉干的骰子,除了不言自明的指責,他們得不到任何數(shù)字。在以數(shù)字為根基的游戲中,惡人被云霧吞并。
是的,善人與惡人,達巴拉干輕松分辨。達巴拉干就是審判官,他將一顆骰子丟進陶瓷罐,輕輕晃動罐子,即時收回了手。當骰子停止跳動時,上面的數(shù)字帶來了我們的笑臉。我被一股猛烈的戰(zhàn)斗激情和暴力馴服了,盲目地吶喊起來:暴力萬歲,勝利萬歲,萬歲!
我們等逃兵搖骰子,他卻疲憊地講起自己家鄉(xiāng)的秋天,“金黃的樹葉整日都在井里漂著?!彼f每當秋風刮起,樹葉和瓜果的歌聲令屋后鼓風機的噪音都變得微不可聞。我察覺到他在話語里加了一些咒語,趕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這個逃兵,這個膽小的叛徒,湊近了看,竟然長得和我們差不多。我們長著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他看著我,蠕動著嘴唇,想將咒語從我的指縫間推出去。
達巴拉干感到非常奇怪,問我在干什么。我無法準確地說出自己的感受,這實在是太奇妙了。逃兵說那些詞時,舌頭也輕輕浮了起來,好像是舌下擠進了一層透明的霧靄。我感覺到身體變暖,放在地上的一碗熱水變成了紅蚯蚓,盤里的骰子看起來像是三角形的。我們不會說咒語,我們貧瘠的語言無法為咒語提供力量。他一定是從家鄉(xiāng)或是敵方的士兵那里學來的。這些咒語來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語言,它無法被寫下來,無法被說出來,甚至無法被思考——也許他不是個逃兵,他是個臥底。他不可能是好人,他只能是壞人或是更壞的人。
逃兵嘴里吐出的是呼喚的咒語,因此屋子里多了點什么。
我這么說的時候,達巴拉干沒有理我。因為逃兵低著腦袋開始搖骰子了。我松開手,擦凈上面的咒語。余光里瞥見罐里的骰子晃蕩著,簡直成了陶瓷罐里的佃農(nóng),曲線遲滯,聲音微弱,別說數(shù)字,就連斑點都消失不見了。骰子停止活動時,它們表面凹陷,成了隕石坑,里面只有氣勢洶洶的空白——他真的弄臟膝蓋了,我們目不轉睛,為這悲慘到舉世矚目的敗局感到震驚。逃兵又輸了。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他的大敗已經(jīng)證明了一切。他用咒語叫來的東西甚至無法讓他重新踏上回家的路。當和平與富足幾乎同時到來,可憐人們收到了數(shù)不清的恩惠,所有人都與我血脈相連,我們玩著數(shù)不盡的桌面游戲,字典里甚至沒有疾病與無聊這幾個詞。正確選擇的盡頭并不都是好的未來,也許它只帶來了一瞬幸福的頻率,其余的都是虛假的承諾和搖搖欲墜的信仰。
逃兵喚來的是什么呢,不重要,它被一筆帶過了。
達巴拉干說要切下他的手掌。他起身想要離開。達巴拉干站起來,打了他一巴掌。逃兵含著松動的牙齒,將靴刀抽了出來。他的耳朵看起來就像海螺,明明餓了那么多天,屁股卻鼓得像個大肉球。他喜怒無常,活像一頭發(fā)情的牛。我們等著他呢,等著傷害他,哪怕他今天把我們的肺子插爛了也別想走,他是必須和我們玩一盤游戲的。達巴拉干輕松壓制住了他,他在戰(zhàn)場上的時間可比逃兵長多了,敵人的旗上畫著的圓圈就是他的后腦勺。達巴拉干將逃兵的衣服扯了下來,把他按在了火堆上,直到逃兵的慘叫聲與火一同熄滅,他才把他拉了起來。逃兵只有達巴拉干的一條大腿那么大,他將逃兵踩在腳下,狠狠扇了他兩巴掌,用他的刀割下了他燒焦的肚皮。逃兵枕在達巴拉干的腳背上,像是躺在理論矛盾的正中央。他一定是想說什么,我們等了半天,逃兵也沒有開口。
沒有火,屋子里溫度驟降,逃兵的傷口很快就凍上了。達巴拉干將他扶了起來,讓他靠著墻坐著。達巴拉干呼喚逃兵,想往他嘴里倒熱水?!八μ睿呀?jīng)睡了。”我走過去搖了搖逃兵,他癱倒了,赤身裸體,身下的鮮血結冰,光滑的紅平面反射出了波赫益西的臉。
我猜測她是這兒的領頭羊,肉與靈強壯,身上有著一種險惡的幽默感。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逃兵,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胳膊浮在膝蓋上,胸膛里的骨頭仿佛正在被一把嗡嗡作響的鋸子注射著死亡。我腿間發(fā)痛,逃兵的知覺與我相連。咒語,但是咒語,小小的波紋,它們在母親慷慨給予我的生命和血液里蕩漾。是母親的母親,又或許是波赫益西,她仍未脫下她古老的粗疏,這粗疏令她無法隱蔽,“隱蔽”其后所有的感受與思緒只不過是她的枝丫,無法單獨成為一棵樹。她看起來像是涂了一層釉的卵子,又像一張子彈的設計圖紙,我沖她豎起耳朵,她就變成搖晃的水滴、野羊的軀干。我似乎站在嶙峋的峭壁之上,站在瀑布下面,渾身只覺得清涼。我無法忘記這清澈的祖母的水,不知道瀕死的逃兵有沒有感受到。我夾緊了雙腿,它們成了磁石。波赫益西為我開悟,我預知到不祥,甚至能夠完整地說出逃兵的咒語了——難以置信。
“她是來小便的嗎?”達巴拉干問我。沒有人回答他。波赫益西懷中抱著一條死去的、孤獨的母狗。
“沒人贏得了我。”她說。我震撼,我心中一張紙也存不下,她說著不通暢的瘋話,這是要達巴拉干去死呀。長牙魔鬼,掌生掌死的母神,她說今天沒人贏得了波赫益西。達巴拉干的主食只一盤,逃兵被他棄之不顧,達巴拉干重回到火堆旁,面目猙獰,雙手緊握她的腿,生怕美妙溜走。他決定好好折磨一下波赫益西,現(xiàn)在佗們坐在一起了。
達巴拉干或許快要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奧妙了?
佗們玩了無數(shù)種游戲,也換了好幾次座位。波赫益西的確沒有輸過哪怕一次。達巴拉干開始坐立難耐。骰子的撞擊聲、槍聲、玻璃球的脆響、紙片的嘩啦啦聲、木棋與象牙棋的碾壓聲、硬幣落地的響聲和敦府轉盤的大吼聲,令房子里顯得格外喧嘩吵鬧,震撼著人們的耳膜。達巴拉干的骰子已經(jīng)被磨成了粉末。紙牌也已經(jīng)破碎了。他摸索著那些碎片發(fā)出哀號聲,下顎卻一動不動,像是老樹盤踞。達巴拉干身上的影子和光突然灑了一地,窗外滑著金黃的光亮,似乎有人拎著防風燈經(jīng)過。瓦斯同燈光一起在人群里流動,如雪花雨在麝鼠間穿梭,發(fā)出陣陣蘋果的香味。搞出這么大派頭,準是有人想要坐享其成了。陣陣轟鳴沿著我的頸椎逃竄,我跌坐在了地上,隨后又胡亂地擺臂,金龜一樣蹬動腿腳,一地的撲克牌都被拍了起來,貫穿了我,我發(fā)出驚呼聲。我心里清楚,達巴拉干已經(jīng)贏不了波赫益西了,他引以為傲的、審判罪惡的游戲盤開始倒塌了。于是我將希望放在新人波赫益西身上,她成為了我第二個認可的勝利者。她是新的獨裁者,是新的暴力嗎?我清醒著呢,是識破咒語讓我更加清醒,而不是我清醒著才識破了咒語。
逃兵沒能挺過寒冷的夜晚,他跟著燈光走,日出前就咽氣了。達巴拉干摸了摸逃兵冰涼的腳踝,他決定換一根勝利之箭來騎乘,“一定是有些誤會,換一個游戲吧?!碑敳ê找嫖鞔饝獣r,達巴拉干從鹿皮里挖了一大把切成塊的朝魯陶格斯干莖。我不知道什么游戲能和干莖綁在一起。他說莖曬干了,儲存在干燥的地下室,留著在冬天享用。它們受潮或是蟲蛀了也沒關系。人們圍坐在一起,輪著抽牌,誰先抽著黑色的,就往嘴里塞一個。它碰著口水就脹大,還沒轉幾個圈呢,其中一人就會窒息而死。佗躺在地上,逐漸變得冰冷,達巴拉干說,這時人們就將酒杯放在佗的肚皮上。他的爺爺、妻子以及狗和兒子都是這么死的。他們在下雪時玩這個游戲,把失敗者埋在火炕下,佗們會燃燒整個冬季,所經(jīng)之處芳香四溢。我還未來得及感嘆這游戲的瘋狂語源和固執(zhí),佗們已經(jīng)開始抽牌了。
游戲一開始,波赫益西就抽到了黑牌,她就輸了,逐漸西斜反映在地頭了。她如此坦然地面對第一次的失敗,“這一定是波赫益西的妙計?!蔽蚁搿徟刑颖^無趣,達巴拉干的一舉一動俗氣且笨拙,只有波赫益西是充沛的。我佩服波赫益西,當她連續(xù)往嘴里塞了五塊莖塊時,我都在興奮。達巴拉干那充填著脂肪的漂亮臉蛋,身體上的金色菌斑開始令我感到煩膩,我不再覺得他豐滿性感,只覺得他活像是一個得了性病的客人。在與波赫益西的博弈中達巴拉干一直在勝利,每次都是波赫益西抽到黑牌。無論我怎么洗牌,她每次都抽到黑牌。達巴拉干已經(jīng)披上了自己的睡衣,他不專注看牌,甚至毫不害臊地為自己搔癢。
撲克牌沙沙作響,波赫益西脹起來,我開始感到不安。發(fā)生了什么?她不勝利,不值得一笑,不用再塞了,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死了。達巴拉干替她翻開了牌,是一張黑牌。他捏著一個往她嘴里塞。我沖了過去,達巴拉干制止我,我無法推開他,只好將波赫益西拉了過來。我站在波赫益西的身后,雙手握拳從腰部將她環(huán)抱,向她的上腹部給力,波赫益西嘔了出來。她毫不在意,想繼續(xù)抽牌。我不知道波赫益西到底是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了,她一直在輸。誰合上了勝利的大門——誰在擋道?
我的急救手段令達巴拉干氣壞了,他認為這是一種作弊,一種卑劣的不齒的行為。曾幾何時,我為捍衛(wèi)人的善良和真心而戰(zhàn),而今這罪人的醉人的血液卻令我興奮。勝利的羚羊蹄又小又圓,在我肩膀上蓋上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功勛章??墒俏覟槭裁淳人?,是什么促使我干這件不討喜的大善事?
“你不能救她,她是個騙子。”達巴拉干怒氣沖沖地向我吼道。
“我一直在贏。” 波赫益西說。
“不不,你可沒有?!?/p>
波赫益西并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她向達巴拉干強調自己的勝利:“你輸?shù)脧氐?,達巴拉干。重新翻一下自己的人生吧,沒一件事你做對了?!?/p>
達巴拉干氣得發(fā)抖,鼻子里噴出氣:“既然如此,我們繼續(xù)?!?/p>
佗們又開始玩了。我以為這一次的失敗只是波赫益西的下馬威??僧斔麄冊僖淮瓮鏁r,波赫益西還是輸了,我?guī)缀跏前Ы兄鴮⑺然貋?,我本以為她是新的勝利者,能為我?guī)戆讶舜叻实谋┝w驗,誰知她就是個笑話。達巴拉干說他看不起我們兩個,讓我們快點滾出這個房子。我拉扯波赫益西,想帶著她離開,因為羞恥我紅了臉,我原本渴望成為這場游戲里的掌權者,可是現(xiàn)在我無法跟著強大的達巴拉干了,這個新的偽強分子也叫我逃逸。波赫益西緊緊握住了門柱。我看見達巴拉干起身拿起了逃兵的那支槍,他決定一槍殺了我們兩個小鵪鶉。我并不覺得恐懼,只覺得氣憤,罵波赫益西是個軟弱的、滿口謊言的人,罵她是個下等人,我的偏見和粗魯已經(jīng)成為我的子彈,率先射向了她。我盡力維護著暴力者的魅力,我甚至用生命來維護,我希望他們永遠行進。
“你說我再也無法勝利,你的本事就是這個,真是可笑!我從沒見過她,卻知道她的名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讓我瞧瞧你有多厲害?!?/p>
達巴拉干從地上撈起一個空蕩蕩的玻璃酒瓶?!皝戆?,”他舉起酒瓶,對波赫益西說,“我數(shù)五個數(shù),有只小羚羊跳進我的酒杯你就贏了,要是沒有羚羊呱呱叫,要是你還是輸了,我就讓你們兩個去死?!彼麚u了搖自己的酒瓶,瓶口甚至沒有他的小拇指粗。
達巴拉干開始數(shù)數(shù),他剛數(shù)到五,我就聽見他的酒杯里傳來了撲通一聲。達巴拉干目瞪口呆,將變得沉甸甸的酒瓶舉到了眼前。
“小母羚?”達巴拉干問。他把它倒出來,說摸起來確實像小羚羊。
“哪兒來的羚羊呢?哪怕真的有,它是怎么進去的?”達巴拉干捏著羚羊的腿把它拎起來給我看。它可能是舔了幾口酒,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羚羊整個兒是羚羊,四肢強健而勻稱,十分機警可愛,這可是排在生命第一的母羚羊,血管里流著瘋狂的鮮血,我們都跪著,母羚羊前佗們都跪著。他湊近了看,離遠了看,問這是酒渣子還是羚羊。我也湊近了看,離遠了看,就是羚羊。他把瓦斯管里翻了個遍,也沒找到羚羊的藏身之處。羚羊是從哪里跳出來的?它是如何貫穿了一整個黑夜一整個冬天,而不讓我們疑心?
波赫益西的勝利顯得愚蠢。這種勝利實在太蠢了。這勝利不屬于權力,實在是太蠢了。她的蠢激發(fā)了我的學習興趣。我還沖著她說,一個人覺得你蠢不可怕,一群人覺得你蠢也不可怕,可要是所有人都覺得你蠢,那才是……用知識掙錢沒什么丟人的。您想一想,您是站著的,可大家覺得您是倒立的,您把頭一分兩半塞進了鞋子里。您這個人沒有一點值得人信任了。沒有人向您尋求幫助,沒有人想和您建立密切的聯(lián)系。沒有人重復您,沒有人記憶您。別人相信小草是小草,卻不相信您是您。也許波赫益西可以換一個名字,叫自己教育史。派人來圍剿波赫益西,她不投降。她寧愿培養(yǎng)字感,也不愿意繼續(xù)培養(yǎng)自己的蠢笨!她就站在我們對面模仿我們,我們也能挑出一大堆毛病,但她還是不投降。如果這是為了幫助我們記憶,希望您最好能配合必要的板書……我胡思亂想,最后因為一股子鐵銹味嚇白了臉。
“母羚羊在排氣管里產(chǎn)子了嗎?”達巴拉干問我。我壓著手臂上豎起的汗毛,湊過去用鼻子聞了聞那只小東西,血腥氣味讓我回憶曾經(jīng),這氣味、這味道分明是母親們的杰作啊,我怎么都忘記了。我告訴達巴拉干,他也被驚住了。我打開人與它相遇,不是羚羊,這是他的胰。
他再三確認,我給了他肯定的答案。這確實是一個胰臟。我們現(xiàn)在被牢牢釘在地上,圍著胰子討論病理——通過一種迂回曲折的方式。只有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搞錯的。我們的愚蠢看起來姍姍來遲,只是看起來。事實上,無論什么游戲波赫益西都會勝利,可是當佗們往嘴里塞莖塊時,波赫益西一定會輸。這是為什么?顯然達巴拉干也在問為什么。他放下了酒杯,將胰臟丟在了地上:“難道我是有罪的嗎?可是我一直忠心耿耿,我為無數(shù)偉大的男雄賣命,我承擔子彈成為子彈,我的精讓母女都懷孕,是我讓勝利的生命繁衍。我懲罰了無數(shù)的惡人,我無疑是強大的。我失敗了?不,至少我在勝利中行進,這就說明我是正確的。勝利的纜繩從未放開我……”他重復著自己的話語,虛弱地倒在了地上。他沒有繁衍,他不能繁衍,他所謂的繁衍是剽竊和謊言。我跪坐在他身旁,看他的眼睛。我們仍舊在一個戰(zhàn)斗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