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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藍如深海

2021-03-26 08:24:07
青年作家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外公爺爺

恨 鐵

三舅生于一九五八年舊歷六月初六,明天就是他六十歲生日。

我們這里的人都說,舊歷六月初六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熱乎的一天,比如小貓們就只有這一天不冷。還有一句民諺說:有福之人六月生,無福之人六月死。

就憑這兩個說法,三舅極小的時候就把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開口閉口都是一副下不得地的口氣:不信你們等著,我這輩子肯定比神仙還快活!

只是別人還沒回過神來,他卻一個急轉(zhuǎn)彎:老子這輩子保證只活六十歲。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保證讓六十歲生日變成祭日,多活一天不是娘養(yǎng)的?!?/p>

每當(dāng)提起這個話題,三舅必然先兜售一句自問自答: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自問自答時滿臉輕松,緊跟而來的卻是一聲“老子”。雙眼鼓得像銅鈴,字詞咬得叮嘣響,有如餓狼嚼小孩的骨頭。

誰想懷疑三舅不如先懷疑自己,連三舅娘都認為是鐵板釘釘?shù)氖?。今年正月初三,我去他們家拜年,剛見面,三舅娘就把我拉到一邊,擠出滿臉比哭還丑的笑容:“外甥,你認的字比我吃的米還多,快勸勸你三舅吧,就看你能不能讓他改變主意了。”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稍稍頓了下,三舅娘立刻滿臉疑云:“外甥你忘了?他說他要讓六十歲生日變成祭日的,滿打滿算只剩半年零三天了,我的心里越來越像雞爪抓?!?/p>

大過節(jié)的,我實在不想和“死”字沾邊,隨口幾聲哦哦哦,說您也別信,這種信口開河也能算數(shù)?三舅娘瞬間慌了手腳:“怎么能不信?我和他‘吃草連泥’幾十年,從沒見他說過一次謊的?!?/p>

說話間,三舅娘的眼角已經(jīng)閃起了淚光,滿臉皺褶更像突然擺在我眼前的一道殘缺不齊的圣旨:別忘了,你三舅真就是個一釘一鉚的人。

我被迫提了下神,囫圇過了下腦,還真找不出三舅說話不算話的記憶。他十二歲時說一人過日子,幾個來回就過得讓人瞪眼咋舌;他十五歲時說要修三間青磚瓦屋,十六歲的生日便是在新房子里過的;還有什么二十五歲以前結(jié)婚啊、三十歲以前當(dāng)父親啊、孩子結(jié)婚前保證給他(她)準備婚房啊等等,凡是他說過的事,沒有一件打過折扣。

我也多次聽三舅說過他的死亡計劃,而且越說越硬氣。去年舊歷六月初六,三舅滿五十九歲那天,按鄉(xiāng)俗提前一年辦六十歲壽宴,不少親朋好友都去了,擺了十幾二十桌吧。有人端著酒杯搖過去,左一個福如東海右一個壽比南山。三舅舉著酒杯像嚼蠶豆:“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管它東海西海南山北山。我早講了,老子保證只活六十歲!多活一天不是娘養(yǎng)的!”

這樣的毒誓,來源于五十年前的一個冬日。

那個冬日,三舅身邊有兩位老人過六十歲生日,三舅的爺爺和一位外姓鄰居。兩位老人原本都按鄉(xiāng)俗提前一年擺過壽宴,但鄰居是公社書記,滿六十歲這天家里依然推進擁出。理由也很站得住腳,那天是他退休的日子,可他的小家一直在鄉(xiāng)下,退休后就得“火燒牛皮回頭卷”。下屬們熱熱鬧鬧把他送回家后,他得請人家吃頓飯才說得過去。問題是動靜弄得有些大,有人還給他放了鞭炮。鞭炮一響,不少隔壁鄰里都趕過來湊熱鬧。類似于一把大米撒下去,立刻圍了滿地雞鴨。

如此一來場面就大了,根本就是要正兒八經(jīng)再做一回六十大壽的氣派。三舅的爺爺卻就悲催了,因為一輩子栽田種地,沒一個外人上門,生日禮物也就是孫兒孫女們磕幾個頭,外加四位兒媳各自奉上三個泡在糖水里的剝殼雞蛋,跟年年過“散生”一個套路。

就是說,幾十年里一直以“老庚”相稱的兩位老人,這輩子的日子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這不能怪誰的,我們這兒的算命先生張口就要鼓搗一個故事,說是曾有三個孩子,在某個正午的同一聲雞叫里呱呱落地,一生的命運卻風(fēng)馬牛不相及。一個在朝廷為官,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個當(dāng)乞丐。為什么?因為公雞扯嗓子時,從來都是從昂頭到低頭。昂起頭顱時,公雞啄的是青天白日,此時落地的孩子必有神仙保佑;公雞伸平脖子時,前方是山水田地,這時落地的那位就去當(dāng)泥腿子吧;公雞徹底低下頭時落地的那位,就只能像雞啄食一樣,別人給一把是一把,不給的話只好一天到晚在這里扒條蟲、那里叼條蚯蚓。

三舅的爺爺已經(jīng)孤身一人過了好多年,身體也一直不爭氣,一年四季抱個中藥罐,走步路都讓人分不清是來是去,坐在哪里都像一堆渣土。他滿六十歲這天,兒子們被迫商量養(yǎng)老的事。養(yǎng)老之事不大不小是個事,必須認真一些才好。選擇老人滿六十歲這天,是因為后人們都到齊了,多張嘴巴多條計,還有一家人可以做見證。一旦贍養(yǎng)方案定下來,該盡義務(wù)的人就不敢反悔了。

這本不復(fù)雜,養(yǎng)兒防老是成千上萬年的規(guī)矩,連我才十歲的三舅都一肚子把握:“爹,這還用商量?你和三個叔叔一人一個月輪著帶就是!”

三舅以為這道簡單的算式足夠解決問題了,可他大錯特錯。他的父親、我的外公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只見他狠狠瞪了三舅一眼:“什么時候輪到你放屁啦?滾!”

三舅噘噘嘴,偏不滾,偏要看看父輩們有多能??伤D(zhuǎn)眼明白,父輩們列出的算式那才叫算式:一人一個月輪著帶是不公平的。月有大小。按陰歷計算吧?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按陽歷計算吧?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還有個要么二十八天要么二十九天的二月。按天數(shù)算吧?大部分年份三百六十五天,每隔四年還排出個三百六十六,四兄弟依然沒法分出整數(shù)。

就在他們一心琢磨公平辦法時,三舅的爺爺咳咳咔咔有如拍簸箕。幾近斷氣之后,老人家終于咯出一口濃痰,啪的一聲吐進火坑、埋進柴灰,然后屏住呼吸,摸起身邊的那根茶木拐杖,豪情萬丈甩出兩個感嘆號:“你們每人每年帶我九十天!剩下的五天也好六天也罷,我自己想辦法!”

三舅眼前一亮,滿心歡喜為爺爺?shù)靡?。他相信爺爺肯定有了過好剩下五天或六天的辦法。比如生日,他可以去姑姑家住幾天,說不定天天有酒有肉。就算不去,姑姑肯定會送點好吃好喝的過來,這些年一直如此,過年過節(jié)送、生日也送,有時一塊臘肉,有時十幾二十個雞蛋,外加一包紅糖幾斤散裝白酒,足夠爺爺打發(fā)幾天日子了。

幸虧自己有個姑姑,三舅非常輕松地幫爺爺想??伤皱e了,爺爺?shù)臐M懷信心轉(zhuǎn)眼比屁不如,屁還能讓人捂捂鼻子。他的話剛落音,我外公便一連甩出兩個問號:

“每人九十天輪著帶?你早就像蔸霜打的白菜,假使一輪還沒輪完你就死了呢?”

三舅的爺爺直著雙眼,低頭拱起了喉結(jié),拱一下停一下,拱一下停一下,就像有條靠身子一拱一伸爬行的大肉蟲誤入了他的喉嚨,想盡快拱出去??上Ш韲堤M窄,大肉蟲始終沒法向前拱出一步。

三舅也跟著發(fā)哽,哽得兩眼發(fā)直。就直著眼低頭盯著地面,盯了好久之后,三舅找機會橫了父輩們一眼,然后扯開雙腿飛出家門,朝隔壁剛退休的公社書記家里飛奔而去。他想去找書記的孫子,讓他幫爺爺出個主意。書記的孫子和三舅是同桌??蛇€沒跨進書記家的門檻,就被潮水般的熱鬧聲拉住了。人來人往里,幾位聞風(fēng)而來的老者正在大門口瞎鬧,一邊享受書記遞來的紙煙,一邊嘮叨鈔票。有位背躬腰駝?wù)?,可憐巴巴拉著書記的手,口水都快扯出半尺長的絲:聽說你退休后每月還能拿三十多塊?一斤肉才五角,你就是把肉當(dāng)飯吃也用不完???還是“國家人”好,哪像我們老了就只有等死。

三舅沒了力氣,就像一只本已傷痕累累的小鳥,一陣慌亂之中撞了別人的槍口,砰的一聲,撲騰一下,動彈不了了。

那天晚上,三舅的爺爺也動彈不了了。一根繩子繞著脖子,真真假假掛在床頭,鼓著一雙可以刺穿黑夜的眼睛,長長的舌頭耷拉在嘴邊,似乎還有好多好多話沒有說完。

三舅和爺爺?shù)母星槭且淮蠹胰硕脊J的。家里的孩子本來多如母雞帶小雞,可爺爺獨獨喜歡三舅。在他的記憶里,自己從小就沒離開過爺爺一天。白天和爺爺跟前腳后,晚上和爺爺抱腿撓腳心;冬天給爺爺當(dāng)火爐,夏天靠爺爺?shù)钠焉劝阉麚u進夢鄉(xiāng)。三舅起初不知道原因,直到上學(xué)后才無意中找到答案。那是啟蒙后的第一次考試,三舅的語文算術(shù)雙雙考了滿分,爺爺笑瞇瞇地說:“娃兒看極小,貓兒看蹄爪。我早看出這家伙比別的孩子聰明,我們家就靠他光宗耀祖了!”

三舅好一陣心花怒放,順帶想起自己出生在一年之中最熱乎的舊歷六月初六,他突然覺得,隔壁書記坐過的位子遲早都是他的。

爺爺對三舅的偏愛,經(jīng)常讓兄弟姐妹們就像揣著一肚子青蛙,動輒嘀嘀咕咕。比如每到爺爺過生日,他老人家就會把三舅叫到一邊,將四位兒媳不約而同送來的十二個糖水雞蛋端到三舅跟前,笑瞇瞇地說:“幺兒,你吃吧,放開肚子吃,能吃完就一餐吃完,吃不完就留著明天再吃!”

爺爺滿六十歲的這個冬日,情景卻有些例外,連三舅一開始都沒想透徹。從四個兒子的傷害中緩過神后,爺爺不緊不慢留下一句半截話:“你們繼續(xù)商量吧……”然后靠那根茶木拐杖把自己搖進了煤炭洞般的小屋。

后人們多少有些擔(dān)心,可誰也沒去關(guān)心。三舅從隔壁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爺爺不在火坑邊,馬上箭一般射進爺爺?shù)男∥?。三舅猜想,爺爺一定躲在小屋里流淚去了,三舅也做好了跟著抹眼淚的準備??伤质懔?,甚至有些失望。三舅一進門,爺爺便在一臉干癟的笑容里,吩咐他去召喚其他兄弟姐妹,讓他把他們?nèi)拷羞^來。三舅腦子一轉(zhuǎn),明白了,爺爺肯定是要破例給其他孫輩分雞蛋。三舅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他依了。分就分吧,俗話說山中有肉見者有份,讓他們享受一回也好,免得一會兒又要齊心協(xié)力把他當(dāng)敵人。

十二個雞蛋十一個孩子,爺爺給每人分了一個。分蛋的場面很是有些味道。除三舅外,其他兄弟姐妹蛋一到手就跑開了,有如盜搶成功后的逃離。有兩個小堂妹連門都沒進,就那么杵在門檻外,一手捂著鼻子一手伸得筆直,既像討米又像討債。爺爺并不計較,抖著雙手把雞蛋送到她倆手心時,依然樂得滿臉只剩兩排大牙。

三舅有些傷感,既沒想過離開也沒急著享受。就那么靜靜地杵在旁邊,瞪了這個瞪那位。他知道大家不想在小屋多待一口氣,一則房里太黑,二則滿屋都是“老人味”。

房里只有爺孫倆后,爺爺把剩下的兩個雞蛋和四個小半碗紅糖水倒進一個碗里,要三舅一人享用。三舅不依,果斷伸手將其中一個雞蛋塞進爺爺嘴里,再端起那碗糖水遞到爺爺嘴邊。爺爺,你必須先喝一半,你不喝我也不喝!

事后好些年里,每當(dāng)想起這個情景,三舅傷心之余也會感到一絲欣慰。要不是自己那天懂回事,爺爺?shù)剿蓝紱]能享受最后這點人間甜蜜。

你一口我一口,爺孫倆喝完糖水吃過雞蛋后,三舅將四個空碗疊在一起,準備送進灶房時,爺爺突然壓低嗓子,讓三舅把房門關(guān)緊。望著爺爺?shù)臐M臉神秘,三舅以為還有好吃的,關(guān)門的動作就像當(dāng)小偷。木門閂剛插上,爺爺便像一只碩大的老鼠,蹲在床頭開始倒騰墻縫。手拿一截應(yīng)該是早就準備好的篾片,果斷戳掉糊住墻縫的一塊巴掌大的干泥,挑出一個拳頭大的小布包。一扭身,再抬頭,又是兩排大牙。隨后鼓起腮幫翻來覆去吹拍小布包上的灰塵,再用力捏了幾捏,看都懶得打開看一下,就將小布包直接塞進了三舅的手心。三舅估摸不出小布包里的內(nèi)容,也不敢隨意打開。爺爺繼續(xù)壓低嗓子,一改過去的不溫不火,一字一句說了好幾個“好好”:“幺兒,你好好記住,一定要好好讀書!爺爺?shù)戎愫煤贸鋈祟^地呢!你好好把這個收著,別告訴任何人!到時候鉛筆本子不夠用時,肯定用得上!”

爺爺乘鶴西去后,三舅才徹底明白,他把那個小布包交給自己時,一定就已下定了離世的決心。小布包里是一塊“袁大頭”, 三舅至今還好好藏著。只有爺爺每年生日加祭日的那個冬日,三舅才會跪在爺爺墳前,輕輕解開小布包,將那塊銀圓好好地放在爺爺?shù)哪归T前,一邊磕頭一邊念叨:爺爺,您看看吧,您給我的銀圓還在……

那天后半夜,睡在爺爺腳頭的三舅是被一泡大尿憋醒的。睡夢里,他到處找地方拉尿,一滴也拉不出來,只能被憋醒。摸黑起身下床、隱約晃見爺爺半弓半站的身姿時,他還以為爺爺也要下床去夜解,立馬想到扶爺爺一把。剛伸手碰了下爺爺?shù)氖终?,便感到一股死蛇般的冰涼幾乎穿透骨髓——爺爺已是一具僵硬的冷尸?/p>

三舅傻了,哭了,號啕大哭,一泡大尿也說一不二地撒到了床上。

睡在隔壁房間的外公外婆,被撕心裂肺的哭聲吵醒了,外公的吼聲像打雷:

“夜半三更也要‘打長喊’?你娘老子還沒死呢!”

三舅一頓,不哭了。就像開車的人猛踩一個急剎,吱的一聲,然后死一般沉靜。

三舅瞪著雙眼,喘著粗氣,咬牙切齒,真不哭了。接下來,安葬爺爺?shù)娜兆永铮硕紱]哭過一聲,就那么漫無目標地橫著血紅的雙眼,一聲不吭地流淚;就那么跪在爺爺?shù)撵`柩前寸步不離,一連三天連水都不喝一口。直到又一個嶄新的黃土堆漸漸隆起的那天,三舅才跪在墳塋前歇斯底里吼了一句:“爺爺!我要為你報仇!”

吼完,三舅奪路而逃。這句突如其來的吼叫,讓在場者人人一頭霧水,愣了好久沒想明白道理,最后也便懶得想了。老人家明明是自己上吊自殺,脖子上的繩子又不是別人套上去的,這孩子想找誰報哪門子仇?

爺爺入土為安的第二天,三舅便發(fā)了毒誓,第一次發(fā)毒誓:“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你記住,老子保證只活六十歲,多活一天不是娘養(yǎng)的?!?/p>

毒誓的內(nèi)容有些狠,但語氣并不可怕,背書似的。那是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三舅說給同桌聽的,也就是公社書記的孫子。那家伙仗著當(dāng)官的爺爺,可以天天把油當(dāng)茶喝。

“哼!我看你就裝著一腦殼屎!叫花子舍不得過爛板橋呢!”書記的孫子反駁道。

三舅沒理他。既然他不信,三舅就當(dāng)說給自己聽好了。

緊跟而來的兩年里,三舅或許懷疑過自己的毒誓,因為他一邊讀書一邊想到了另外一些問題。比如自己一定會聽爺爺?shù)脑挘煤米x書,將來考個大學(xué),那就活一百歲也可以不去找死。可惜這種思維也就在半空中晃悠了兩年,兩年后三舅小學(xué)畢業(yè),哪怕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初中,可他把寶貝似的《錄取通知書》一扔給外公,外公便亮出底牌,把三舅壓得氣都喘不過來:

“我早說了,男孩讀書為記賬,女孩讀書變混賬。不信你去問你姐和你哥?!?/p>

三舅的姐姐,也就是十六沒滿便已出嫁的我媽,連校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兩個哥哥也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這么說,外公對他已經(jīng)夠可以的了。但三舅不甘心:

“我不管!我聽爺爺?shù)?,就要好好讀書!”

“那你就去閻王那里找你爺爺!”外公雙眼瞪得像燈泡。

“老……我保證只活六十歲!”十二歲的三舅,果斷跟外公叫板。

外公滿腦子上不連天下不著地。一個屁股還沒收黃的小東西,居然就給自己算陽壽?還差點給他稱了“老子”。

“啪——”除了耳光,外公找不到更有效的辦法:“老子還能等到你活六十歲?”

外公除了要拿出“老子”的威風(fēng),還想表達另一層意思:等三舅活到六十歲的時候,他的骨頭肯定已經(jīng)能當(dāng)鼓槌了。遺憾的是,三舅并未把外公的話理解過來,以為外公就是不想讓他活到六十歲,是否現(xiàn)在就想一巴掌打死他。

“那你現(xiàn)在就把我打死算了!就把我和爺爺埋在一起!我躲一下是狗日的!你不把我打死你就是……”

“啪——”又是一耳光:“不把你打死老子是什么?要死你現(xiàn)在就去死!胎毛還沒干翅膀就想硬?有種你一個人去過日子!”

“我偏不死!除非你把我打死!我賭你把我打死!把我打死了你也要償命!你記住,是你要我一個人過日子的,你看我會不會餓死?”

盤古開天地以來,老家的鄉(xiāng)下女人就沒有做壽的先例,可三舅娘偏要破例。哪怕她一輩子對三舅百依百順,但這回卻是吃了秤砣的樣子。三舅還沒說半個不字,她就搶先亮了底牌:“反正這個壽我必須做,還要提前做。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做!你打死我是我該死,不是和你一樣想自己找死!”

為了讓三舅徹底接受自己的安排,三舅六十歲生日的半個月前,三舅娘還專門從集鎮(zhèn)上請來一位算命先生,讓他當(dāng)著三舅的面給她“排八字”。算命先生是位盲人,三舅娘是牽著他進門的。因為男女有別,三舅娘不好意思和他手牽手,便借用算命先生的那根拐杖,算命先生握一頭,三舅娘握另一頭。臨近家門時,一前一后一男一女牽出的那種味道,立馬把三舅逗樂了。直至算命先生坐定后,反反復(fù)復(fù)勾了好一陣指頭,然后一字一句把結(jié)論拋給三舅時,三舅還沉浸在一臉不知深淺的笑容里。

“我張瞎子算命照直講,你家婆娘的六十大壽不僅要擺壽宴,日子都得提前,不然沒法消災(zāi)?!?/p>

有意思的是,算命先生說的日子,居然是舊歷六月初五,三舅六十歲生日的前一天。

與其說這是三舅娘借算命先生之口玩自己的小九九,不如說是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三舅娘想的是,既然是她擺壽宴,就會有親人朋友聚在一起,就可以一起阻止三舅跳河上吊喝農(nóng)藥,甚至拿刀抹脖子。她相信,還打得死老虎的三舅,真要死的話只能自己想辦法。三舅娘早就叮囑過親人們,她擺生日宴時大家都得把家里安頓好,在她家起碼要住兩天。因為三舅六十歲生日那天是道“門檻”,一旦過了那天,三舅還被擋在“門檻”這邊的話,也許他就想明白了。就算依然想不明白,只要沒法把生日變成祭日,他的毒誓就不能算數(shù)了,再要死的話就得重定死期?,F(xiàn)在的日子又不用吃了上頓找下頓,每個月還有政府給的百把元基本養(yǎng)老金,她不相信有幾個活得好好的人真愿意死。

“呵呵,那、那好吧,免得再……”三舅也給了算命先生一個模棱兩可的結(jié)論,一臉的不在話下。可是,那個省略號迅即成了一群蒼蠅,在三舅娘腦海里好一陣狂飛亂舞,轉(zhuǎn)眼便飛成了陣陣魔鬼般的聲浪:“免得……你們再到處給我報喪信。”

三舅娘的骨頭都軟了。要不是風(fēng)聲已經(jīng)放出去,她都不想破例做什么狗屁大壽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舅換了個人似的,滿心歡喜對三舅娘說,要破例就要破得別人不敢效仿,殺豬、宰羊,買好煙好酒!還得給你買套新衣裳!我也伴神享回福!

話一落音,三舅立即給屠夫打電話,預(yù)約殺豬宰羊的時間,殺豬宰羊也要選日子的。甲子乙丑丙寅丁,屠夫最終把動刀的日子定在三舅娘擺生日宴的兩天前,因為生日宴先天屬蛇,不適合殺豬。生日宴當(dāng)天倒是適合動刀,但客人們都要過來吃早飯,宴席的早飯不是城里的早餐,得擺正席,當(dāng)天殺肯定來不及。反正家里有冰柜,早殺十天半月也沒事,天氣再熱也不怕。三舅跟屠夫哼哼哈哈的時候,一旁的三舅娘看似滿臉樂呵,可一想到屠夫那把尖刀“嗞”的一聲刺進豬喉羊喉的情景,心里就隱隱作痛,腦子就陣陣發(fā)暈,仿佛那汩汩血流早已堵滿了自己的胸腔。

打完電話,三舅駕著自己開了多年的那輛后三輪摩托,噼里啪啦去了集鎮(zhèn)。先進銀行,把他十年前存的一筆積蓄整整取出一半,兩萬塊。然后去超市,買了滿滿一車白酒啤酒香煙飲料煙花鞭炮。外加兩套絲質(zhì)唐裝,他和三舅娘每人一套。

當(dāng)初存這筆款子的時候,三舅就和三舅娘鋪排過這筆存款的用途:“這四萬塊,娘死了都不能動!你兩萬,我兩萬,我們給自己預(yù)備的送葬款。”

俗話說,老虎嘴里也有斷肉的時候。三舅兩年前開始修樓房時,偶爾也會遇上資金周轉(zhuǎn)不順,但他寧愿先找別人借,也閉口不提這張存單,現(xiàn)在卻不聲不響一下子取了兩萬。雖然口口聲聲是為了給三舅娘置辦生日,可他為什么還要給自己買新衣裳?難道這不是在買“裝老衣”?三舅娘覺得自己被扔進了更深的窟窿。

三舅駕著三輪摩托一回家,就把剩下的一萬大幾遞給三舅娘,嬉皮笑臉丟下四個字:好好收著。

“取這么多干嘛?”三舅娘唯一的感覺是,這是三舅給自己留下的“道士”工錢。

“幫我看看吧,合身不?”三舅沒聽見三舅娘問話一般,繼續(xù)嬉皮笑臉,果斷套上新買的唐裝,轉(zhuǎn)半圈,再轉(zhuǎn)回來,有如演員登臺前高高興興試穿新買的演出服。

“又不是小孩了,今天又不過生日!”三舅娘強迫自己跟上三舅的話題。

“你今天就給我洗好。也就十多天了,新衣新褲不過一下水的話,穿在身上不舒服。”三舅果斷脫下唐裝,果斷吩咐。

我們這里有個有板有眼的說法,說是人百年之后的裝老衣,生前必須穿一回才行,穿過之后還得洗一次,不然真正去世后穿在身上等于沒穿。

三舅娘心里立馬像針挑,眼里像撒了辣椒面。

三舅抬頭望了一眼三舅娘,改口給她施舍了一些膽量:“你這婆娘,讓你洗個衣也犯規(gu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不穿不過水的新衣。你擺生日宴時那么多客人,我更覺得別扭。”

三舅娘趕忙順勢耍了回小聰明:“一只蚊子撞進眼里了,揉了半天沒弄出來?!?/p>

早飯已經(jīng)做好,菜已經(jīng)端上桌,鍋底的飯鍋巴香氣四溢。本該吃飯了,三舅娘卻不急著吃,給三舅盛好飯后,丟下一句“你先吃吧,我給你洗完衣回頭再吃”,抬腿便出了大門。連洗唐裝的地方,也是她為了方便自己再揉幾次眼角。出門時,三舅說家里有洗衣機啊,三舅娘說絲質(zhì)服裝不能用洗衣機洗,于是去了門前的小河邊,道理毫無瑕疵。就算在河里洗,新衣裳也不費力的。蹲在那個不知哪天就有的小水壩上,就著清清的河水?dāng)[幾下就行。每擺一下,三舅娘的眼睛里濕一下,擺一下濕一下,幾擺幾擺,層層水浪也變成了滿目黑云。你個混賬東西,難道這就是我最后給你洗一回新衣?

三舅娘的眼淚奪眶而出。那條將滿目青山一分為二的小河,也被陽光染了一道血流如注的巨大傷口。

此后的十多天里,三舅娘眼都不敢眨,一眨就淚水滴答。有時候,明明是在和別人有說有笑,但眼皮一動就會陣陣發(fā)澀。

又一個早上,三舅又要去集鎮(zhèn),說是把建房時欠下的幾百元材料尾款結(jié)了。三舅娘提醒三舅:不是說不要了嗎?鋼筋水泥瓷磚灰桶兒鐵釘樣樣都是在他那里買的,優(yōu)惠幾百元不應(yīng)該嗎?三舅說,你想讓我欠來生賬?三舅娘的思維馬上僵硬如鐵,沒法再延伸一丁點兒。那,要去也得吃完早飯我們一起去。

又一個早上,三舅說早些天在后山砍的樹枝應(yīng)該干了,得提前收回來,免得到時候柴燒完了,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三舅娘說,吃完早飯我們一塊去吧;再一個早上,起得老早的三舅去上廁所,三舅娘也一個翻身溜下床,當(dāng)特務(wù)一樣前腳跟后腳。

那些天,三舅扯個哈欠,三舅娘都擔(dān)心他是要用力透完最后一口氣;三舅打個噴嚏,三舅娘都會當(dāng)成突如其來的一聲炸雷。

三舅終于發(fā)話了:“你不是瞎操心嗎?管得住我死嗎?就算死也還差幾天呢!我什么時候說話沒算話?”

離擺生日宴越來越近了,三舅娘的心跳成了定時炸彈的計時器,噠噠噠噠越走越急。舊歷六月初五一大早,我們?nèi)缂s前往。剛進門,三舅娘又把我拉到一邊,眼淚已像斷線的珠子:“外甥,你……你一定要想辦法管住他!”

“……”我不知說什么好。

“好歹就是明天。你三舅的生辰是午時三刻。你一定要多邀幾個人守住他,實在不行把他綁起來!只要過了明天午時,他睜眼就過了六十歲,他的話就不能算話了?!?/p>

“您別這樣,別聽他瞎扯?!背擞杏脹]用的安慰,我還能怎樣?

見我依然一副不上心的樣子,三舅娘悄悄塞給我一個小紙袋:“聽說吃了這個可以一連睡上好幾天,也不會死人。我在醫(yī)生那里跑了好些次才湊夠十粒,這兩天他肯定不會聽我的。你想想辦法吧,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裝進他肚子里!外甥,求你了?!?/p>

“放心吧。保證死不了!”我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做了承諾。

我被三舅娘搖醒前,正在一堆零零碎碎的夢里七上八下。

既然是擺壽宴,就免不了大吃大喝。一進門,我們就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吃了早飯吃午飯,吃了午飯吃晚飯,明天還會繼續(xù)胡吃海喝一天。

三舅也和我們并肩戰(zhàn)斗,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我的酒量遠遠趕不上三舅,初五午飯一下席,我便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一覺睡到日頭快撐不下去的時辰。睜開眼,我朝另一把沙發(fā)瞟了一眼,心里立馬打起鼓來,因為先前和我一樣窩在沙發(fā)里做夢或打鼾的三舅不見了。我趕忙跑出門去尋找下落。三舅娘幾個碎步跟出大門,輕輕喚了一聲“外甥”,順聲朝樓房后面努努嘴。

酷暑季節(jié),連黃昏的陽光也像刀尖,劃得人間滿目生疼。三舅幾個月前才徹底竣工的兩層樓房,高高聳立在小山丘上,有如一座時刻準備迎接戰(zhàn)火的炮樓。

讓人琢磨不透的三舅,即便真要把明天變成忌日,也不愿浪費掉留在世上的最后十幾個小時。此時,他正瘸著一條腿,在屋后的通道里忙個不停。一會兒鋤頭一會兒鐵鎬,一點一滴清理建筑垃圾。

“三舅,事是干不完的。天都要黑了,休息會兒?”我搖到三舅跟前,一邊裝好人一邊遞香煙。

“熱得冒煙的季節(jié)里,鄉(xiāng)下人干活必須搶早趕晚?!比松熘毖鼦U,邊接煙邊搭腔。

“這樓房修得讓人好生羨慕啊?!?/p>

這可是我的內(nèi)心話。我羨慕的不僅僅是房子修得漂亮,更在于三舅建房的過程。跟他兒時建三間青磚瓦屋一樣,眼前的樓房依然是他一磚一砌刀親手建起來的。唯一的區(qū)別在于,這回的材料是買的。磚瓦靠買,必須靠買,三舅想過自己燒制,但現(xiàn)在的黏土已經(jīng)列入保護資源,不讓隨意挖;鋼筋水泥就不說了,讓他自己造也造不出來;瓷磚玻璃門窗鐵釘之類更是如此。但除了材料,瓦工木工全靠三舅自己干,連刮仿瓷墻面都是自己干。三舅會這個,怎么會的一會兒細說。當(dāng)然,有三舅娘當(dāng)伴工,她也很樂意。剛動工時有人問三舅,你真的又要一個人修房子?三舅嘴一咧,反問道,你在外面打過工吧?一年能賺多少?對方說,口吃肚攢一年到頭可以落個萬把兩萬,稍不節(jié)約等于一年四季跟和尚睡覺——連頭發(fā)毛都賺不到一根。三舅得意了,那不就對了?我請匠人干的話,全部搞好要三百來個工日?,F(xiàn)在的人工工資一天兩百,還要煙酒茶飯伺候,一個匠人每天少了兩百三四十元沒法對付。三百個工日多少錢?七萬左右。我自己不慌不忙干,拿兩年時間可以完工吧?兩年完成三百個工,干活的日子不到一半,比打工輕松多了,算收入賬比打工還高!

我沒法不從內(nèi)心佩服我的三舅。

“管它!總算把這輩子最后一件事完成了!”三舅口含香煙繼續(xù)埋頭干活。

“往后可以安心享福了?!蔽依^續(xù)討好,想盡力掌握話語權(quán)。

“享福?鄉(xiāng)巴佬天生就是坨泥巴!‘窩’得越久越臭!”

“也不能那么說啊。城里有幾個人修得起這么大的房子?”我繼續(xù)圍繞房子找話題。

“那是因為城里人不需要這么大的房子啊!既不養(yǎng)牲口也不放鋤頭鐮刀,連吃的喝的都是隨買隨用,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

“房子寬敞肯定舒服些啊,不然有些城里人為什么修別墅?”

“舒服?舒服與房子何干?舒不舒服從來都是心里的事。不然為什么說‘叫花子討三年米連皇帝都不想當(dāng)’?那些修別墅的城里人,都是把日子過空了拿錢當(dāng)玩物,可錢這東西,玩出花來也不見得就是舒服。好多人玩來玩去不是家破人亡了?房子是什么?要我說就是人活著時的棺材。棺材肯定不是越大越好吧?太大了都找不到安放的地方?!?/p>

我無言以對,舌頭陣陣發(fā)硬。

“所以啊,你文化再高也找不到理由否定我。我早想明白了,鄉(xiāng)下人一輩子就為辦置兩口裝尸骨的盒子。房子是活著時的盒子,棺材是死后的盒子。辦置完了,就萬事大吉了?!?/p>

“表弟不是還沒成家嗎?等他成了家,您和三舅娘的好日子才正兒八經(jīng)開始呢!”盡管這個話題有些冒險,但我覺得應(yīng)該很有力量。

果然。三舅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遠方嘆了口氣,從猶豫到果斷:“外甥……算了不說了,幸虧我從沒說過等他成家后我再死!”

三舅的兒子確實讓人失望。三十大幾的人了,聽說一直在外打工,可一去已近二十年沒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一點信息也沒有,就像小雞被老鷹叼走了。偶爾有點傳說般的信息,要么躲躲藏藏要么讓人難以接受。我都聽說過,說他還進過“號子”。

“老子當(dāng)初也跑過,三年就跑出了自己的日子!可他呢?”三舅突然怒了。

是啊,三舅十二歲那年也出走過,足足在外跑了三年??伤奶优?,簡直說得上腳下生光。比我也就大了十來歲的三舅,就曾親口跟我說過那三年的經(jīng)歷。

他說剛出門時并未想過一走了之。那天上午,被外公狠狠扇了兩巴掌后,三舅捧著紅腫的臉,揣著爺爺留給他的那個小布包,徑直去了集鎮(zhèn)上的銀行。躲躲閃閃走到柜臺邊后,他小心翼翼問柜員:一塊“袁大頭”換多少錢?答話的是位年輕人,他很不當(dāng)回事地瞟了三舅一眼:“袁大頭?你哪來的銀圓?”

三舅開口打聽銀圓價格時,滿腦子還是“讀書”??赡贻p柜員一反問,三舅怕了,對方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他紅腫的臉龐?進而把他當(dāng)成了小偷?不是我有,替別人打聽下。誰?我……三舅想到了自己的同桌,書記的孫子,但瞬間又不敢說了??傊惴判?,就是幫別人問問,他讓我保密,他爸是大官。三舅把“他爺爺”都改成了“他爸”,這就是撒謊時的邏輯混亂。年輕柜員或許是讓“大官”兩個字眼提了一下神,這才扭頭問了身邊一位年長的同事:那東西究竟值多少錢?年長者答話前也瞟了三舅一眼,隨后有氣沒氣給了年輕柜員答案:銀行早不收了,民間有人還在收,聽說我們這帶五六塊,廣州那邊十多塊,香港收到一百。

“一百?天啦!”三舅陣陣尿急,不敢再留一口氣,生怕銀圓被誰搶了。

殺出銀行后,三舅躲在某個角落里拍了好一陣胸口,舒了好幾口長氣,然后繞著銀圓算賬。就算本地只換五塊,那也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一個雞蛋才五分,可以抵得上一百個雞蛋??稍僬J真一算,他不可能靠五塊錢讀完書,最后便想到了香港。

“香港?”三舅腦子里霞光漫天。對,要換就去香港換!可是憑從課堂上得來的那點知識,香港在哪方他都說不清楚,更找不出獨闖香港的膽量。老師已經(jīng)說過好些次了,那會兒,我們的香港還霸在英國人手里,就算自己真有本事找過去,一旦被卷毛鬼抓住怎么辦?搞不好就會人財兩空。

三舅后來說,只怪他那時還是小屁孩一個,如果再大幾歲,他真可能就尋香港而去了。我們隔壁鄉(xiāng)有個不怕死的,就是靠當(dāng)初一個偷渡,把一生的響動弄得天大,幾十年后衣錦還鄉(xiāng),還以港商的身份在縣城辦起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髽I(yè),經(jīng)常當(dāng)縣官們的座上賓。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如果那會兒能遇上他,老子這輩子肯定不會浪費六月初六這么個好日子。”那段時間,三舅不止一次兩次跟別人搖頭晃腦瞎吹過。

當(dāng)然,這純屬叫花子嫖堂客——窮作樂。實質(zhì)上,三舅十二歲離家出走的當(dāng)天就后悔過,就理解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討米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伤I死也不想掉頭回家,只要一回家,外公就徹底占了上風(fēng)。你也就這本事?跑?。坎换貋砹税。坷献舆€以為你的翅膀真硬了呢!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我的臉又不是屁股,往哪擱?”這就是三舅曾經(jīng)和我耍嘴皮時表露出來的硬氣,以及毅然離家出走的底氣。

我當(dāng)時還在心里替三舅打抱不平,甚至討厭了外公好久。真不知他怎么想的,是真被三舅氣得就當(dāng)少生了個兒子?還是想讓他吃足苦頭再服輸?反正,外公始終沒去找過三舅。如果愿意找,三舅當(dāng)天落腳的地方離家也就二十來公里,就在隔壁公社集鎮(zhèn)上的包子鋪門口。只要去那個集鎮(zhèn),走完半條黃泥巴街就可以把他攆回家的。

太陽離遠方的山坳漸漸近了,離三舅的熱情漸漸遠了??崾顣r節(jié)本是汗水的季節(jié),可三舅這會兒的滿頭大汗都不是熱出來的,是餓出來的,餓得渾身像篩糠,汗也成了虛汗。再不想個辦法,三舅擔(dān)心明天一早只能讓人收尸。三舅怕了,真被餓死的話,且不說自己的命是否值錢,更重要的是,那就等于永遠輸給了外公,連翻本的機會都沒了。外公一大早讓他去死時,三舅分明說過偏不死的,他決不能以死的方式輸給自己的父親。

包子鋪眼看就要關(guān)門了。情急之下,三舅咬緊牙關(guān),麻起膽子把頭伸進營業(yè)窗口,對著一位正要將大半筐包子饅頭放進食品柜的絡(luò)腮胡,放開嗓子喊道:

“干爹,我快餓死了,給我兩個饅頭吧!”

開口之前,三舅想過爺爺留給自己的那塊銀圓。僅僅想一下,爺爺似乎就在某個旮旯里盯著他,他才決定先試試運氣,實在不行再想別的辦法。

絡(luò)腮胡比三舅其實才大四歲。十六歲。三舅耍賴喊他“干爹”,首先就是被那臉胡須蒙蔽了,而且那家伙牛高馬大,還戴著工作帽和口罩,根本讓人無法相信是個愣頭青。

看起來好不威風(fēng)的絡(luò)腮胡,被一聲清清楚楚的“干爹”喊懵了。只見他慌慌張張放下包子饅頭筐,不知深淺地扭頭問道:“你……叫誰?”

“您啊,干爹,給我兩個饅頭吧,我快餓死了。”三舅毫不含糊。

“我,我……”絡(luò)腮胡想辯解,一時卻找不到說辭。

“你、你是哪來的小家伙?昏頭了吧?”有人上前替絡(luò)腮胡解圍。

三舅死死望著對方,像老鼠望貓:“我……餓昏頭了,快餓死了?!比缓笠贿叢翜I一邊繼續(xù)追擊,“干爹,給我兩個饅頭吧,我保證叫您一輩子干爹,往后您讓我干嘛我就干嘛!”

接下來的場面就不多說了。煽情與否另當(dāng)別論,反正三舅賺了一頓吃的,還不是饅頭,全是包子,肉包糖包都有。兩口一個,三口一個,一個一個又一個。吃著吃著,三舅破涕為笑了,因為他噎得有如鸕鶿吞魚的時候,絡(luò)腮胡還給他遞了一杯涼水。其他人也跟著變了態(tài)度,紛紛讓三舅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的,一定讓你吃飽。

幾個來回,有人還被三舅“逗”紅了眼眶。

你是哪里人啊?三舅搖頭。你爸媽叫什么?三舅一言不發(fā)。那你叫什么名字?三舅沒法繼續(xù)裝傻,這才隨口說了個那時鄉(xiāng)下一抓一大把的乳名:毛坨。

趴在營業(yè)窗口吃完包子,三舅一連打了好幾個飽嗝:我、我想進來洗個手臉。

三舅進門的目的,遠不只是洗個手臉那么單一。在水龍頭上胡亂搓了幾把后,別人還陷在可憐他的情緒里,三舅卻已活絡(luò)如鳥,轉(zhuǎn)身提起提桶就滿屋灑水,然后拿起掃把輕手輕腳掃,掃把一絲一毫不離開地面,也便看不見一絲揚起的灰塵,讓人心里軟乎乎的。掃完地,三舅又去收拾揉面團的案板……

三舅被包子鋪收留的十天半個月里,大伙一口一個“毛坨”,叫得比家人還親,現(xiàn)在想來還讓人心里陣陣發(fā)熱,或者發(fā)酸。每天吃飽喝足后,三舅從早到晚不歇家伙。除了搞衛(wèi)生,他還從揉老面干起,幾天之后就學(xué)會了包包子、包餃子、蒸饅頭、剁肉餡,手腳比臨街賣藝的拋刀玩把戲還靈活。

要不是十多天后公社革委會主任插一杠子,三舅待在包子鋪里的時間應(yīng)該更長,一輩子也說不定的。就算后來的供銷社沒了、包子鋪也散了,三舅靠賣包子饅頭都會把一輩子的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

那天,革委會主任一進門就盯上了三舅。此前他也來買過包子饅頭,但從沒把三舅放在眼里。因為這回是檢查工作,比平常就要認真一些。核對工作人員上班情況時,他發(fā)現(xiàn)有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未經(jīng)任何人批準,居然在這里干著只有“國家人”才有資格干的活。

“萬一他是‘壞分子’,在包子饅頭里下毒,你們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革委會主任擲地有聲地說,員工們嚇得個個你眼瞪我眼。

就在革委會主任準備進一步弄清三舅的來龍去脈時,三舅摸摸口袋里的那塊銀圓,扯開雙腿便開溜了。跑出好幾丈遠后,他才扯起嗓子一聲吆喝:“干爹,我不是壞人!往后一定來看您!”

這段奇緣隨后還真演繹成了一段佳話。一晃幾十年,每到過年過節(jié),三舅必然帶上禮物拜訪絡(luò)腮胡,進門就是一聲“干爹”。每到絡(luò)腮胡過生日,三舅還會毫不含糊地給他磕三個響頭;絡(luò)腮胡后來娶的老婆比三舅還小幾個月,三舅也清清楚楚叫她干媽;絡(luò)腮胡的兒子比三舅的兒子還小,三舅依然一口一個干弟。

因了這段佳話,人人都說我三舅是個講良心的人,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逃離包子鋪之后的日子,三舅從不和別人多說。偶爾有人想刨出點滋味,三舅還會反客為主調(diào)侃一句:“你不就是笑我吃過三年‘百家飯’嗎?”

事實上,三舅并未以討米為生。三年后他突然回家時,甚至大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氣派。

那是一九七三年初秋的一個清晨,三舅在離家?guī)资习倜椎男∩角鹕?,手忙腳亂搭茅棚,身邊還伴著陣陣“嘎嘎嘎嘎”的鴨叫聲。這幾只鴨子的來歷也頗有意味。那是三舅回家的路上,遇上的幾只離群小鴨。小家伙們想必孤獨得太沒意思了,想找人親近一下,三舅停下鴨子停下,三舅一抬腳鴨子又跟上。一開始他是想趕開的,可陣陣嘎嘎聲既像哭訴又像討好,越聽越像走失的小孩在找母親。三舅便讓鴨子自作決定。反正,就算有人趕過來也不能算他偷,何況一路上鬼都沒遇上一個。

“這是‘天財’,人的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的。”

正是陣陣鴨叫聲,讓外公外婆發(fā)現(xiàn)了失而復(fù)得的三舅。那一刻,外婆被馬蜂蜇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喊天叫地當(dāng)歡慶鑼鼓。外公也沒法冷靜了,抬頭望著小山丘上忙得像只猴子的三舅,身子抖了幾抖,好一陣呆若木雞。

既然三舅回來了,就算從此真要一個人過日子,外公也不想讓別人嚼舌頭。稍候片刻,外公把三舅的爺爺當(dāng)初居住過的半間小屋收拾一下,然后放下老臉,揣著多少有些告饒的心情來到三舅跟前。

遺憾的是,真正面對三舅時,外公開口就像打鐵:

“既然老子生了你,就算是條白眼狼,也只怪老子一泡尿撒得不是時候。老子也有安排,家里有兩間半土屋,你們四兄弟每人半間,老子和你娘留半間,你爺爺住過的那半間現(xiàn)在就給你。你要是還承認是我兒子,就馬上給老子搬回去??!”

“哼!”三舅被‘你爺爺’三個字眼沖得有些鼻子發(fā)酸。又一個鼻頭哼哼,他馬上把酸氣變成了仙氣一般,字字句句回答得鳥語花香:“我沒說不是你兒子啊。就算是條白眼狼,也不是從樹木孔里炸出來的。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一滿六十歲我就按份子養(yǎng)你,保證把你養(yǎng)到我自己滿六十歲,保證不會讓你餓死!”

外公一連哽了好幾下喉嚨,就跟三舅的爺爺六十歲生日那天一個板眼。瞪著雙眼,喉結(jié)拱一陣停一下,拱一陣停一下,仿佛有條靠身子一拱一伸爬行的大肉蟲,想盡快拱出外公的喉嚨??上Ш韲堤M窄,大肉蟲始終無法向前成功拱出一步。

好在外公很快明白自己有腿有腳,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了。

白云在藍天上悠哉游哉,小鴨們繼續(xù)歌唱,三舅瞟一眼幾近完工的茅棚,一個口哨一聲附和:“鴨——鴨鴨鴨鴨……”

陣陣得意洋洋的吆喝聲,遠不只是三舅在指揮鴨子,也不一定非得說他是在給自己的爺爺報仇。最好的說法應(yīng)該是,一位十五歲的少年,已在豪情滿懷吆喝自己的人生。

幾天后,那位已上高中的小學(xué)同桌,揣著一肚子興奮跑到三舅的鴨棚里湊熱鬧。三舅舊話重提:“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我講了,你記住,老子保證只活六十歲,多活一天不是娘養(yǎng)的!”

重提毒誓的時候,三舅已經(jīng)不是在和誰賭氣了,就像說別人的事。曾經(jīng)的同桌照樣一臉莫名其妙,三舅早已轉(zhuǎn)換話題:

“總之一條,我老了決不會給后人添養(yǎng)老負擔(dān)。你朝我愣著干啥?以為我還找不到死的辦法嗎?河里又沒蓋鍋蓋,繩子樹丫走錯路都有。不信等著瞧!”

十五歲那年,三舅要建房的消息傳開后,方圓十里沒一個人當(dāng)真。有位老人說,哼!他十六歲以前能建好三間青磚瓦屋?老子六十歲還不敢想呢!如果真成了,我拉屎給自己煎粑粑吃。

三舅也哼了個鼻頭。我看他就是白活了幾十年,沒聽說老不欺少?當(dāng)心到時候不敢解褲帶。

三舅把建房的計劃定在十六歲以前,是因為那時候滿十六歲就成了“正勞力”,必須天天在生產(chǎn)隊“出工”,理由也順理成章。那時的中小學(xué)教育是九年制,小學(xué)五年、初中高中各兩年,七歲啟蒙十六歲正好高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后必須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想上大學(xué)也得先在農(nóng)村安心干滿兩年后,才能獲得推薦資格。

三舅敢說自己建房是有底氣的。他離家出走的三年間,輕輕松松學(xué)會了三門手藝:燒磚瓦、當(dāng)泥瓦匠、做木工。

那時學(xué)藝本有行規(guī),一門手藝就得跟師三年??扇藢W(xué)什么會什么,每年學(xué)一門,每門學(xué)一年,簡直就是要把師傅比下去。每門手藝出師時,師傅都會搖頭擺腦調(diào)侃一句:“哎呀,這家伙恐怕只剩學(xué)不會生孩子了?!?/p>

匠人收徒弟都有講究,那時還得磕頭。如今不磕頭了,但起碼得由父母帶過去,提點禮物講些客套話,三舅卻是一個人獨闖師門。第一門手藝是燒磚瓦,剛和師傅見面時,人家根本沒想過收三舅為徒,三舅憑一張厚臉皮、兩張薄嘴皮,外加兩塊楠竹皮,一陣熱鬧就讓對方服了:

蓮花鬧,三寸三,

上打云南下打川;

上打云南貴州省,

下打四川峨眉山;

云貴四川都留我,

我說今天不得閑;

我要去拜磚瓦窯,

拜訪燒窯大老板;

拜他為師學(xué)手藝,

學(xué)了燒瓦又燒磚;

不管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我都一心跟著干;

日里夜里聽吩咐,

不要工錢不偷懶;

狗窩當(dāng)床也能睡,

一日三餐一碗飯;

假使三天學(xué)不會,

夾起尾巴快滾蛋!

這是三舅隨編隨打的“見人頭”。哪學(xué)的?他剛離開包子鋪的幾天里,從一個乞丐那里混來的。他說只能叫“混”,別浪費“學(xué)”字。如果人一輩子靠這種小把戲過日子,簡直對不起祖宗。也因了這種心思,幾天之后他便與乞丐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了??擅慨?dāng)肚子咕咕叫的時候,他還得依靠這種把戲。這個正午時分,他毫不猶豫把遠方那團滾滾濃煙當(dāng)炊煙,把蓮花鬧又當(dāng)了一回敲門磚。前后也就分把鐘,窯主便被逗樂了:“哪來的小家伙?嘴皮蠻靈活啊?!?/p>

師傅此話有些差,

家伙雖小想法大;

有朝一日時運轉(zhuǎn),

八抬大轎抬回家!

窯主嘴都合不攏了。三舅也開心了,至少搞定了一頓飯菜。正是吃午飯的鐘點,他都聞到了廚房那邊飄來的陣陣菜香。廚房那邊一聲呼喚,窯主應(yīng)聲而去。幾分鐘后,女主人把一碗飯菜送到三舅跟前。三舅以為窯主會征得老婆同意后喊他進屋去吃的,但女主人連碗帶飯菜放在三舅身邊后,立刻閃身而去。三舅盡管有些不滿意,可想起打發(fā)叫花子大凡都是這樣,于是安心安意開吃了,還說了聲謝謝。

一陣狼吞虎咽后,三舅腦子一轉(zhuǎn),啪的一聲,將帶在身邊的另一個破碗摔了個粉碎。

這個破碗的來路有些說不出口,那是一戶人家的狗飯碗。與乞丐分手的當(dāng)天下午,三舅餓得渾身發(fā)抖,比手中的蓮花鬧抖得還厲害。他在那戶人家門前已經(jīng)熱鬧了好久,嘴巴都磨出血了,蘭花指在竹板上都快刮出繭來,主人連門都不開。可他安靜下來才一泡尿工夫,門吱嘎一聲開了,主人一邊喚狗一邊手忙腳亂將半瓢水飯倒進門外的狗飯碗里,然后蛇信子一樣縮回屋內(nèi),“嘭”的一聲重新關(guān)死了房門。三舅有些傷心,趕緊拿著木棍沖過去,一棍就把傷心送給了正要享受水飯的那條黃狗,然后端起那碗水飯就開跑。至于最終吃沒吃那碗水飯,三舅從沒說過,也沒人問,不好意思問。接下來的幾天,他之所以把那個破碗帶在身邊,是因為洗干凈后誰也看不出那是狗飯碗,帶在身邊起碼可以舀水喝,比直接趴在溝邊咕咕隆隆方便多了。

眼下,三舅摔碎那個破碗,要的是另外的結(jié)果。

果然,清脆悅耳的響聲里,窯主過來探動靜了。沒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三舅趕緊雙膝跪地:“師傅,我摔掉這個破碗,是因為您和師母給了我新飯碗。您給我新飯碗,想必不是讓我繼續(xù)去討米的,從此我就跟您學(xué)燒磚瓦了!”

三個響頭下去,窯主不再說一個字,還伸手扶了三舅一把。窯主又不是沒帶過徒弟,何況三舅還在蓮花鬧里說過,也就需要管個吃住。

就這樣,從學(xué)燒磚瓦開始,三舅一學(xué)就是三門手藝。憑這一身三藝,三舅回家的第一年,硬是親手把三間青磚瓦房帶到了世人面前。

有道是“身有手藝一把,走遍天下也不怕”。只要愿意,三舅靠其中任何一門手藝都可以把后來的日子過得上好??伤f,當(dāng)初學(xué)三門手藝的目的,就是給自己修房子。既然目的已經(jīng)達到,就得再去找更好的活法,人不能一條路兒走到黑。

我相信,三舅不想靠手藝謀生的真正原因,應(yīng)該與他建那三間青磚瓦屋時吃的苦頭有關(guān)。技術(shù)、時間和力氣都不算事,但除了這三宗,還有不太容易解決的難題。比如那時候燒制磚瓦全靠木柴,連老百姓做飯燒水也得用木柴,他得到處砍雜草、撿樹枝,如若撞上一根干樹枝一個干樹蔸,簡直如獲至寶;更難的是建房需要檁條之類,那時不讓隨意砍伐,三間瓦屋的檁條可不是蘿卜白菜,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有段時間,大伙發(fā)現(xiàn)三舅每次上山都能背回一根松針剛枯萎的松樹,難免狠狠懷疑一回。有天,大隊革委會主任都瞇著眼睛找上了門,進門便問:你小子不會是先把松樹砍倒在山里,等松針枯了再去背的吧?一旦證實是那樣,別怪我送你去坐牢!

三舅吸了一口涼氣,但嘴巴比剪刀還硬。主任,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啊。不信你看,這些死樹都是我用鐵鋸鋸回來的,樹蔸的鋸齒印還是新的,還噴著松香味呢!再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現(xiàn)場。

革委會主任湊過去,趕山狗一樣聞過,賊眉鼠眼瞟過,實在找不出任何瑕疵,只好認可三舅運氣好。事實上,這一根根松樹真是三舅憑技巧而得。他悉心選擇某些隱蔽地帶,連護林員都不愿去的林深處,神不知鬼不覺先用柴刀繞著樹蔸削樹皮,削得露出一圈光溜溜的樹干,再用雜草樹葉圍住。等上十天半個月,此樹必死無疑,他便可以放心去取戰(zhàn)利品了。整個過程可謂滴水不漏:削樹蔸時,他就把樹皮一點一滴裝回家,一回家就喂了灶門;連削過樹皮的那截兩三寸長的光溜溜的樹干,他也會在鋸樹那天當(dāng)場鋸下來,一刀刀劈成小塊,再和處理樹皮一樣帶回家燒掉。

除了檁條,還有一扇大門兩扇小門要木材,五扇窗戶要木材。用三舅自己的話說,那段時間,他的腦袋一直擱在牢門口,好幾次做夢都是在給自己修牢房。

“好在房子平平安安建成了,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呵呵?!?/p>

那位起初說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者,聽說三舅真靠自己的本事建起了三間青磚瓦房,好長一段時間聽見三舅的聲音便躲得不見蹤影。三舅覺得有味極了,不如好好放松一下緊張了整整一年的心情吧。住進新房沒幾天,他便提著十多個鴨蛋上門去拜訪,進門就是一聲“爺爺”。老人嚇得拔腿就跑,三舅忍住快樂一本正經(jīng)說:“爺爺別跑啊,我是來拜訪您的。我想好了,二十五歲以前一定當(dāng)您的孫婿!”

二十歲那年,三舅還真請人提過親。這樁婚事最終沒成,既不是老人看不上三舅,也不是三舅把計劃提前得太早了。他去請媒人時,媒人覺得與三舅的計劃有些不符,嬉皮笑臉問,你不是說二十五歲以前結(jié)婚嗎?三舅說,二十歲難道不是二十五歲以前?

媒人說,好吧,早起的雞鴨吃好蟲。

這會兒,老人已經(jīng)打內(nèi)心認可了三舅,不僅沒躲他,還挽留媒人和三舅一起吃飯喝酒,席間還表過態(tài)。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只要孩子們有緣,我蘿卜嗝都不打一個。

“不過,還得等丫頭讀完書再提,也就一年了?!崩先硕似鹁票土巳艘粋€毫不含糊的笑容。

老人的孫女名叫小希,已經(jīng)開始讀高二了。那天恰逢周末,三舅進門時,小希偷偷掃了他一眼,立馬滿臉緋紅如蜜桃,然后躲開了,直到吃飯時還藏在房里不出來。老人甜蜜蜜地喚了一聲:“希兒,過來一起吃!”三舅一驚,差點被酒嗆了。兩家人原本就是一個大隊的,相互都認識。三舅此前只聽說有些家伙受電影《白毛女》的影響,都暗地里叫小?!跋矁骸?。此時,她爺爺?shù)哪锹暋跋骸?,在三舅腦子里迅速亮成了一枚太陽。好些年后,三舅還死沒正經(jīng)地說,他那幾年不知看過好多遍《白毛女》,越看越覺得“希兒”比“喜兒”還漂亮。他說,他這輩子再沒見過那般迷人的臉蛋。

三舅最終落個竹籃打水,只能怪世道變幻莫測,還沒人左右得了。公社不叫公社了,改叫鄉(xiāng);大隊不叫大隊了,改叫村。沒人說半個不字,三舅更左右不了,他連自己的那張臉都左右不了。那張原本白嫩如雞蛋皮的臉,那會兒已被胡須掩埋了,一天不刮像雜草,天天刮的話腮幫像屋瓦。連人都一年一個樣,世道為什么不能變?一年后,小希高中畢業(yè)那年,好多拖兒帶女的家伙都跑進考場胡亂寫一通做會兒夢,她更會趁熱打鐵,順著時代走一遭,而且走通了。

很是有些日子里,三舅恨不得一切從頭再來,再去讀書,也去參加高考??煞鲎约盒W(xué)畢業(yè)時的教材,僅僅和眼下的小學(xué)教材比對一下,三舅就像得了軟骨病。難道二十一歲了再從小學(xué)開始讀起?自己都會笑掉大牙的。算了。去他娘的八百里。

再往深處想,讀書的事早不在自己的人生計劃里了。離二十五歲也就剩四年了,他不能亂了陣腳。不讀書不等于找不到漂亮老婆,更不等于過不上好日子。

何況自己生于舊歷六月初六,那是一年之中最熱乎的日子。

三舅建起眼前這棟兩層樓房后,三舅娘一心想把原來的三間青磚瓦房當(dāng)柴房,她說那房子又矮又舊,趴在樓房旁邊就像個賴著不走的叫花子。

三舅頭都懶得抬:“哼,你懂個屁!”

為了改變?nèi)四锏目捶?,裝修樓房時,三舅還順便把三間小屋重新打理了一番。先用高壓水槍和清潔球把外墻從頭到腳洗刷干凈,再用白水泥將磚縫認認真真勾一遍,乍看起來每面墻都像一張巨大的仿古墻紙;小屋的飛檐也和樓房一樣,整齊劃一釘上刷過清漆的杉木條;窗戶也換了,拿掉原來的小木窗,換上鋁合金玻璃窗;木門也換了,換成套裝門;房內(nèi)還吊了天花板,用的是可以照出人影的扣板;地面也不是泥土了,鋪上瓷地磚;內(nèi)墻也用水泥漿重新粉刷后,再刮仿瓷涂料。打整完后,三舅回頭再去問三舅娘,現(xiàn)在像什么?三舅娘一言不發(fā),用滿面笑容給了答案。

與其說三舅舍不得那三間青磚瓦屋,不如說他早有了自己的主張。眼下,他一邊清理建筑垃圾,一邊又和我扯開了。

“你說怪不?我昨天做了個怪夢,居然炸掉了自己一磚一瓦新修的樓房。”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應(yīng)。

三舅不需要回應(yīng):“如果讓我現(xiàn)在再計劃,我可能不會修什么樓房了。外甥啊,你肯定明白,我兩年前下決心修樓房,完全就因為這輩子說話算話?,F(xiàn)在修也修了,不說了??杉热黄鹦氖墙o‘小雜種’修的,那就不是我的,所以我現(xiàn)在依然不住樓房。將來……”說到這,三舅停下手中的活,抬頭望著遠方,嘆了口氣:“至于你三舅娘將來住哪里,我就管不著了。萬一我死后她愿意住平房呢?那我就得讓她不比住在樓房里差。再說,就算她想住樓房,到時候‘小雜種’不讓住怎么辦?”

“這怎么可能?”我說。

“這有什么稀奇?你外公死了二十年。你看你外婆,六個兒子哪個不是住新屋?可她偏要住老屋,拉都拉不出來。只有我懂她的心思,只要搞得動一天,跟再孝順的兒女住在一起也沒有自己單住自在。所以啊,養(yǎng)兒養(yǎng)女,老了能看見他們在身邊晃蕩就不錯了,別指望太多?!?/p>

我依然不知如何接招。正想從他的話中挖點什么值得咀嚼的地方,他卻擠出幾絲輕松的笑意,繼續(xù)繞著房子找話題:“人這輩子啊,有些東西是想甩也甩不掉的?!?/p>

是啊,那三間青磚瓦屋,是三舅整個少年的風(fēng)光。那時能修青磚瓦屋的,全公社也找不到幾戶?!跋骸弊屓藦氐撞患南M?,憑借三間青磚瓦屋,依然有不少人給三舅提親??上瞬活I(lǐng)情,有回還得罪了一位老者。老人說明來意后,三舅一聲哈哈:“您想幫我找老婆?可以啊。但身段模樣要像喜(希)兒,干革命促生產(chǎn)要像李鐵梅?!?/p>

老者覺得三舅不可理喻,不輕不重問道:“你真把三間小屋當(dāng)皇宮了?”

三舅傷了自尊,眼一瞪:“那你給我修三間看看?”隨后不顧一切,狠狠擺了一譜:“我又沒請你做媒!你睜大眼睛看著,我保證找全公社最漂亮的女孩當(dāng)老婆!”

此時的三舅,已經(jīng)有了村里分給他的兩畝承包田。分田現(xiàn)場他就決定:自己只留一畝栽水稻,兩季水稻產(chǎn)一千斤沒問題,夠自己吃了。另一畝讓別人代耕,條件是代繳承包糧。每畝兩百斤,一共四百斤。當(dāng)時的田地還是寶,連外公都想接手。三舅不和自己家里人做生意!為什么?沒理由。

耕作一畝水田花不了多少時間,每栽一季,犁田一天育秧一天,栽秧一天收割一天,再加打兩三次農(nóng)藥扯一兩回雜草,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天,只是沒法集在一起而已。剩下的時間干嘛?三舅不再養(yǎng)鴨了,原因不在三舅,是鴨子自己不爭氣。那個本已不斷龐大的家族,莫名其妙不再像過去天天母鴨下蛋公鴨爬背。有天早上,有幾只鴨子始終賴在棚里不出窩。三舅起初沒怎么上心,說你們這幫懶漢,難道還要我給你們養(yǎng)老?說話間用竹竿去戳,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硬了。隨后幾天,鴨子成群結(jié)隊效仿,鴨群一下跌到不足五十只,三舅才知大勢已去。

他果斷把剩下的鴨子當(dāng)肉鴨宰來賣了,兩塊錢一只,賣了百多元。加上之前還有些積蓄,三舅湊夠了兩百元。然后花五十元買了一輛除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舊自行車,干起了當(dāng)時幾乎還沒人想過的行當(dāng)。每天后半夜,他騎著那輛吱吱嘎嘎的自行車,跑二十公里黃沙公路,串進縣城的某條小巷,躲躲閃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馱回一大包比國營商店便宜不少的小百貨,走村串戶當(dāng)起了小貨郎。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舅的自行車龍頭上掛個小銅鑼,敲著“三一五三一”的節(jié)奏,走一陣敲一陣,沿途偶爾還能敲出幾陣鳥兒的撲騰,以及他自己的聲聲吆喝:

“小百貨啊。有錢給錢沒錢以貨換貨??!破布廢鐵膠鞋底,雞蛋大米臘豬肉,不管什么東西都可以調(diào)換我的小百貨嘍——”

遇上人戶密集的大屋場,三舅干脆停下來,取下掛在腰間的蓮花鬧先熱場。某些眼光老到的長者,認為三舅這是改頭換面在“討米”。三舅抿嘴一笑,你們懂個卵,老子是要鬧出一片鮮花,讓那些漂亮女孩甘當(dāng)小蜜蜂。就算是“討”也不是討米,是討老婆。

蓮花鬧,三寸三,

上打云南下打川;

上打云南貴州省,

下打四川峨眉山;

云南貴州想留我,

我說今天不得閑;

滿滿一車小百貨,

有人想買有人看;

隔壁大爺買紙煙,

奶奶想要買油鹽;

大叔想要買蒲扇,

大嬸要買花被單;

哥哥想買花紙傘,

邀個妹兒把手牽;

妹兒想買繡花線,

快給情哥繡鞋墊;

你看你看——

那個妹兒正在跟我拋媚眼!

……

小生意賺大錢,這樣的道理早成古董了。值得啰唆幾句的是,三舅走村串戶三年多快四年的某個日子,還真“撿”回了一個女人。哪怕三舅娘并不見得是“全公社最漂亮的女人”,有人甚至說三舅這也是在“收廢品”,三舅一個“回禮”就讓別人不敢嚼舌頭了:“廢品?你把你娘送給我,看老子要不要?”

那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三舅把回家的時辰弄遲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蚯蚓般的簡易公路拌成了稀泥巴路,單車根本沒法騎,輪子轉(zhuǎn)個三兩圈就會被泥巴纏死,推都推不動。三舅只好把小百貨換來的土產(chǎn)品寄存在沿途一戶人家,然后扛著單車擇小路下山。沒想這一擇路,卻擇出了自己與眾不同的婚姻。

三舅打著手電,在山林里一路穿梭一路歌,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給風(fēng)雨雷電敲邊鼓。在又一段荒無人煙的林深處,天空撕開又一道巨大的閃電,恰好照亮了不遠處一棵張牙舞爪的歪脖子樹,以及掛在樹上的一團張牙舞爪的黑影。接著又是一聲炸雷,那團黑影伴著雷聲發(fā)出鬼叫般的嘶喊。三舅的心里也跟著一陣陣顫抖,他趕忙扔下單車沖過去。又是好一陣張牙舞爪后,被三舅從樹上接下來的鬼叫般的撕裂聲,終于變成了女人的哭聲,就那么哭,就那么哭,想跟雷聲比高低一樣。

直至風(fēng)停雨歇,直至三舅不問青紅皂白把沒能死成的女人帶回家,直到三舅和女人成為一家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三舅從未問過三舅娘當(dāng)初自尋短見的原因。

當(dāng)然,說穿了是個中原因不用問。三舅娘那時明明還沒嫁人,可三舅領(lǐng)她進門的那天晚上,她就好一陣翻腸倒肚,然后繼續(xù)哭鼻子。雖然嗓子壓得很低,但一頓一頓的哭聲里還夾了詞兒:“都是我、害了你……你救我、干什么……嗚嗚……”

三舅有些懵,也難受,難受得要死。但那個夜晚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三舅突然變得舉重若輕,丟下一大串行云流水般的說辭:

“跟我過日子吧!往后到死也別提這事,過去的就把它當(dāng)風(fēng)。我保證好好待你一輩子!我徹底想明白了,好多自己生不出孩子的人,不是還要到處求別人過繼子孫的嗎?我就不信我把他從小養(yǎng)到大,他將來還不給我送個終。”

那會兒,三舅離二十五歲已經(jīng)不遠了。第二天,他就拉著三舅娘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哪怕連結(jié)婚儀式都沒辦,但領(lǐng)證那天,三舅就給三舅娘定制了當(dāng)時頂格的十二套新衣新褲,并置辦了一般農(nóng)家當(dāng)時想都不敢想的“三大件”:單車手表縫紉機。家具也是他隨后親手打制的,“高低床”、衣柜板凳茶桌,應(yīng)有盡有。

應(yīng)該說,三舅心里也有一時沒法徹底化解的疙瘩。但三舅轉(zhuǎn)眼就找到了化解疙瘩的良方。好長一段時間,三舅每天晚上都和三舅娘一起戰(zhàn)天斗地,弄出的動靜驚動過好多隔壁鄰里,好多女孩晚上被迫路過那三間瓦屋時,都會死死捂著耳朵一閃而過。

這么說,三舅娘或許就是在和三舅合謀一個殺人計劃。彼此沒說穿而已,不敢說穿而已。問題是待在三舅娘肚子里的孩子,鐵定就是要給三舅當(dāng)兒子。三舅婚后才七個多月,兒子便以徹底勝利的姿態(tài)來到了三舅跟前。

當(dāng)然,如果三舅實在不想要這個孩子,也不是沒有讓小家伙半路轉(zhuǎn)身的辦法。只是那時不比現(xiàn)在,真的不比現(xiàn)在,去個醫(yī)院得有證明,打證明得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不那么好辦。更讓三舅擔(dān)心的是,弄不好還會讓人把三舅娘的過去翻出來:“那就等于逼著她再去尋短見,這樣的話我當(dāng)初救她干什么?”

這個說法不知是哪來的,或者根本就是揣測,但我們一大家似乎都相信是真,各自閉口不談而已。三舅把這樣的憋屈攬下后,連收廢品都不干了。最初的理由似乎又與世道有關(guān)。也許是他娶三舅娘進門時把動靜弄得大了些,有人看不順眼;也許是老天爺看不得三舅耍神氣。三舅娘進門沒幾天,幾位“大蓋帽”便跟了過來,一進門就這里晃晃那里摸摸,然后丟下一句狠話:“知道你一直在投機倒把嗎?”

三舅當(dāng)然知道。正因為知道自己是在“投機倒把”,那三年多時間里,他才早出晚歸走村串戶,因為不那么打眼。

三舅說:“我往后不干就是了?!?/p>

“往后?殺了人往后不再殺就不追究了嗎?”

“殺人?我什么時候殺過人?”

人家根本不跟三舅玩。那“三大件”,轉(zhuǎn)眼不再屬于三舅。雖然三舅真想殺人,但轉(zhuǎn)眼就不當(dāng)回事了:“我當(dāng)幾年小貨郎,原本就是為了在四鄉(xiāng)八里找老婆,既然現(xiàn)在找到了你,就得想其他法子,讓你跟著我過上更體面的日子!”

三舅計劃的更體面的日子,看似得益于當(dāng)小貨郎,可一旦成功就不是小貨郎敢比的。隔壁大隊有輛多年前就在禮堂一角睡覺的手扶拖拉機,三舅半年前就已收入囊中。當(dāng)時只是當(dāng)廢品收的,但成交后村委會主任一句玩笑話,立馬讓三舅改變了主意。

“真是便宜你小子了。要是能把發(fā)動機修好,肯定還能上路!”

三舅的眼前好一陣花枝亂顫。那把已經(jīng)舉過頭頂、正準備將手扶拖拉機錘成廢品的鐵錘,趕緊鳥兒一般繞了一圈,輕輕落到三舅的腳邊。他恨不得立馬找個修理師傅,直接把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趕上路。只因擔(dān)心那樣做賣主會反悔,他才壓著一肚子興奮,將手扶拖拉機拆卸得支離破碎。然后請來一位真正的拖拉機手,開著嶄新的拖拉機,將一堆四分五裂的部件當(dāng)廢品拉走。但三舅不會當(dāng)廢品賣掉,而是直接拉回家,現(xiàn)在就堆在當(dāng)初的鴨棚里。好在大蓋帽那天沒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應(yīng)該也不會看重,在他們眼里畢竟就是一堆廢鐵。三舅收來時僅僅花了五十元,還不夠一塊手表的錢。

隨后一連好幾天,三舅圍繞那堆廢鐵,沒日沒夜干開了。

三舅娘問:“你還會修手扶拖拉機?”

三舅說:“別人能造出來,我拼裝幾下算個卵!”

這當(dāng)然只是自信心。兩三個日夜后,五馬分尸的一堆廢鐵倒是成了整體,螺絲都沒多一個也沒少一個,可完全是聾子的耳朵。這本在三舅的預(yù)料之中,拼裝得再完美,發(fā)動機原本就是壞的。把手扶拖拉機重新拼裝成型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不聲不響跑到鄉(xiāng)辦農(nóng)機修理廠,主動提出當(dāng)免費小工。

十天半個月之后,三舅給修理廠的伙計們每人敬了一包煙,還一口一聲謝謝,搞得大伙都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位置。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好一陣狂叫聲從烏黑的油煙里起飛,躥出鴨棚,漫過屋檐,飛向太空時,連三舅娘也在一旁高興得啊啊呀呀,像個想當(dāng)神仙的小丫頭。

人不能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三舅知道開手扶拖拉機也是有人管的,縣農(nóng)機監(jiān)理站。三舅上路前主動辦了駕駛證,那時候辦駕駛證沒有現(xiàn)在這般講究,何況就是開個“揚叉把”。一包香煙幾陣口水,開著考駕車在監(jiān)理站大院內(nèi)繞了幾圈而已。拿著駕駛證,三舅暗自盤算著:你們等著,老子保證不出一年就當(dāng)個“萬元戶”給你們看看!

究竟想當(dāng)給誰看,三舅自己都沒想清楚,但他覺得這回并不是大腦抽筋。那時候一般都是請手扶拖拉機運貨物,五元起步,每公里一元。出車第一天,三舅跑了兩趟縣城,總收入六十元。除去油料成本凈賺四十;第二天跑得更歡,除去油料錢凈賺六十。三舅娘都在一旁樂得牙齒打架:如果平均每天能賺五十元的話,那、那得了?。?/p>

哪想第三天,手扶拖拉機就不聽招呼,說不動就不動了。三舅自己折騰了半天,最后還得請內(nèi)行幫忙。工錢加煙酒錢再加零件錢,前兩天賺來的一百元居然耗去了一多半。

“再不會壞了吧?”三舅娘心虛了。

“肯定不會了??!”三舅斬釘截鐵??伤睦锴宄哼B許多活得好好的人往往也說死就死,世上哪有不需要修理的車?如此說來,三舅的斬釘截鐵僅僅是在安慰三舅娘。

那位修理師傅離開時,還避開三舅娘對三舅說:“寧端十年破碗(討米),不開十年舊車。你這車起碼兩個十年了,還想靠一堆廢鐵發(fā)財?”

三舅沒有被修車師傅嚇住。他把手扶拖拉機當(dāng)幺兒一樣伺候,每天回家后都要這里敲敲那里擰擰,發(fā)現(xiàn)一點漏洞便立馬解決。他把每天的純收入繼續(xù)定在五十元,而且每天一分不少交給三舅娘。

“你看,今天不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賺了五十?”

“今天又不差一分。”

“你點點吧,五十元少半分我雙倍賠你?!?/p>

三舅娘有所不知,為了保證每天五十元,三舅法兒都想盡了。別人請他拉貨,偶爾會請頓飯,三舅說我沒時間吃,不如多給塊把錢,我去吃碗餛飩算了;別人給包香煙,三舅也會拿到店子里去換現(xiàn)。有天實在沒法完成任務(wù),他還找別人借了十元充數(shù);又一天,三舅拉貨進縣城,手扶拖拉機再次耍懶,三十元運費連修車費都不夠,怎么辦?三舅跑到血站里,衣袖一擼,換了八十元大鈔,補足了修車款、留足五十元“上交款”后,還有十多元“預(yù)備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三舅的發(fā)財夢僅僅做了一個月,便一不小心變成了一輩子的噩夢——他把一條腿給弄瘸了。

車毀人未亡已經(jīng)是菩薩保佑。好好的雙腿從此一長一短,三舅的日子也只能一高一低。比如他原計劃三十歲以前要孩子,可還不到二十六歲,三舅便稀里糊涂當(dāng)了父親。

盡管這與他的計劃依然有些出入,但三舅說:最多就像有個女人答應(yīng)你午夜前去她家,可你中午就趕過去了,還死皮賴臉問人家,中午難道不是午夜前嗎?

三舅原來之所以把要孩子的計劃定在三十歲以前,是因為他覺得從結(jié)婚到要孩子有五年空當(dāng),他可以賺足夠的錢迎接孩子的到來。三舅暗自發(fā)過誓,一定要讓孩子把自己沒讀夠的書一字不落讀回來??涩F(xiàn)在,空當(dāng)縮得一點縫隙也沒了,三舅把撈錢的身體也弄成了殘廢。

唯一讓三舅欣慰的是,這個孩子是“帶把的”。兒子一出生,三舅就做了個誰都沒想到的決定:要三舅娘趕快去做絕育手術(shù)。

這輩子只要一個孩子,這也是三舅人生計劃里的一個細節(jié)。他曾說,自己決不會像我外公外婆那樣一生一大堆,第一個是兒子見好就收,是女兒也只生兩胎。即使兩個都是女兒,也可以一個外嫁一個留在家里招上門婿。

“你瘋了嗎?”三舅娘難得發(fā)一次橫,跟三舅咬著牙,把眼淚都咬出來了。

三舅理解三舅娘的心情,她肯定是覺得欠三舅的,才想無論如何得再生一個,但三舅就是不依。為了讓三舅娘斷了心思,他甚至瞞著三舅娘跑到計生辦,要人家把他“騸”了。計生辦同意了,但手術(shù)前必須有家人到場。三舅娘慌慌張張趕過去后,進門就瘋子一般,滿臉殺氣對三舅說:“你敢嗎?那我不攔你,你也別攔我……”

說完撒腿就跑。想起三舅娘曾經(jīng)上吊自殺的一幕,三舅慌了。

這也是三舅唯一一次在三舅娘面前服軟。

那時候的生育政策是基本國策,但我們這兒在國策里加了條土政策:只要愿意,農(nóng)村人一般可生兩胎,但頭胎必須滿五歲。兒子五歲那年,三舅娘求情般地對三舅說,不管兒女都得再生一個。話沒出口,三舅娘又是淚流如注??扇嗽趺匆膊贿w就了:“我早說了,第一個是兒子就不生了。一不能賣錢二不能殺肉吃,生那么多干嘛?”

三舅娘心里有如刀絞,像鉸肉餡一般。

直到四十歲生日那天,三舅娘還不罷休,可三舅居然不給半點縫隙: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保證只活六十歲,又不需要誰來養(yǎng)老。你也看到了,我哪天沒把他當(dāng)兒子待嗎?只要我把生日變成祭日那天有人抱靈牌就夠了?!?/p>

這回重復(fù)毒誓時,三舅正一邊想著自己的爺爺一邊伺候著我的外公。六十歲差幾天的時候,外公便上吊自殺了。他老人家尋短見的原因,與七七八八的恩怨搭不上邊,硬要搭點邊的話,或許與三舅守在外公身邊的某個夜晚有關(guān)。那個后半夜,夢中的外公突然自言自語道:

“幺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爺爺?shù)戎愫煤贸鱿⒛?!?/p>

趴在床沿邊打盹的三舅被驚醒后,還以為自己夢見了爺爺,以為是爺爺在夢中和自己說話。外公又含含糊糊重復(fù)一邊,三舅脊梁骨都冷了,額頭也冷汗直冒。

外公依然吊死在三舅的爺爺曾經(jīng)上吊的那張木床邊。我們這里有一個說法:凡是兇死的人,一個甲子之內(nèi)必須討替身,不然永世沒法托生。這么說,外公的上吊,是要給自己的父親一個重生的機會。

外公歸西那天,三舅悶了很久。再次想起自己兒時要給爺爺報仇的那聲吶喊,心里好一陣發(fā)酸;再看看自己的父親跟爺爺一樣,雙眼鼓得可以刺穿黑夜,長長的舌頭耷拉在嘴邊,似乎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完,三舅終于忍不住好一陣號啕大哭。

外公死前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連上吊的繩索都是他拼起老命撕床單而得。其實,外公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三舅早把外公當(dāng)初對爺爺?shù)臍埧崮ǖ盟o幾了。

“家人之間就是一本糊涂賬,有哪個能算出個一加一等于二?今世的父子,來世可能連面都見不上了。”外公最后的大半年里,一大堆子女中,伺候外公最上心的居然是三舅,想必就因為這樣的心思一直纏著三舅不放。

有天晚上,三舅娘半真半假問三舅:“你不是有六兄弟嗎?”

三舅說:“我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嗎?”

三舅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除了孝心,還因為其他兄弟沒一個敢跟他比日子。他甚至都沒去想過跟兄弟們商量贍養(yǎng)外公外婆的事。送外公上山時,一切開銷也是三舅包了。從一人出錢送外公上山的事里,三舅更堅定了不再生育的決心。好在這樣的法子并不難,那時還有計生部門的人送“工具”上門。

三舅說:“好的不要多,一個頂幾個?!?/p>

把外公送上山后,三舅便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哪怕瘸了一條腿,但勁頭依舊不減當(dāng)年。三舅干過的行當(dāng)就像后來出現(xiàn)的“北漂”演員,三兩天換一次角色,十天半月?lián)Q一個陣地。只要發(fā)現(xiàn)哪里來錢快,那里就一定有三舅的身影。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剩沒去“賣屁股”了。

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三舅瘸著腿犁地的時候,就會把兒子想成禾苗。兒子進幼兒園了,那是三舅在整地播種;兒子上小學(xué)了,那是幼苗破土而出了;兒子上初中了,那是禾苗在拔節(jié);兒子進城讀高中的那天,三舅分明把兒子的腳步聽成了抽穗揚花的炸響……

人人都說,三舅把兒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連三舅娘都覺得,兒子仿佛就是三舅親生的。可三舅怎么也沒想到,兒子進高中大半年后,一場寒流突如其來,把滿田花粉沖洗得一干二凈。三舅沒法不手忙腳亂——兒子高一下學(xué)期,有個周末突然帶回一個女孩。三舅還沒明白過來,兒子說,你不是說讀書就是為了將來找個好老婆嗎?老子現(xiàn)在就找到了!

三舅陣陣發(fā)懵,兒子馬上亮了底牌:今天回來就是告訴你們一聲,我不讀狗雞巴書了,你也不用再瘸著腿到處給我找錢了,老子這就和她去打工。

三舅渾身像篩糠,還想憋足力氣說點什么,兒子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屋后的公路上,汽車喇叭叫得山響,并伴著一聲比喇叭更響亮的女高音:“你快點唦!”

“催什么催?老子又沒長翅膀!”兒子扯起嗓子,一邊回應(yīng)一邊扭頭跟三舅和三舅娘果斷道了別:“我們一路四個人。今天專門租車回來,本想讓她和你們見個面的,可她剛才改了主意,說往后再看。你們放心,老子不弄出點動靜一輩子不回家!”

一連三天,三舅沒說一句話,但也僅僅就是三天。三天后,三舅突然悟出一個道理:人一輩子就是來還債的。外公那邊的“死債”剛還完,兒子這邊的“活債”又討上門了。那么現(xiàn)在,他就只對一筆“債”上心了,兒子結(jié)婚前給他準備好婚房。

只要三舅愿意,建個房子根本不需要一拖好些年。早年沒考慮修房子的事,是因為兒子的逃學(xué)讓他一時亂了方寸。三舅之前的安排是,兒子一跨進大學(xué)門檻,他就在城里給他買房子。那時的孩子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會變?yōu)槌抢锶?,城里人已?jīng)時興自己買房了。哪怕買套房子比在鄉(xiāng)下建房貴得多,但三舅不怕。當(dāng)時的縣城,房價也就每平六百元左右,省城也就千元左右。就算后來的房價日漸看漲,三舅依然沒有被嚇倒。如果兒子依照三舅的計劃行事,讀完大學(xué)肯定會有他在城里的房子。可兒子偏偏不依,三舅拿他還沒一點辦法,只好先拖一陣再說。

但三舅并未因為兒子不爭氣他也跟著破罐子破摔。他把在鄉(xiāng)下建樓房的事一拖再拖,是因為后來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沒讀大學(xué)也得過日子,如果兒子哪天突然要在城里結(jié)婚呢?順著這個問號,三舅把賺錢的思路調(diào)整得比以往更清晰,不再像只無頭蒼蠅到處瞎撞了,世間風(fēng)景太多,他得一門心思跟著城里的房價跑。

走路不怕慢,只怕打一站。鄉(xiāng)里的集鎮(zhèn)上漸漸熱鬧起來后,許多祖祖輩輩栽田種地的農(nóng)民也紛紛跑出大山,在集鎮(zhèn)上買塊田地或荒山,修幾間高低不一的房子,或者畫地為營臨街搭個雨棚,做起了五花八門的生意。幾個回轉(zhuǎn),好些人還真鬧出了動靜,把原來門庭若市的供銷社比了下去,把曾經(jīng)威力赫赫的糧站打垮了,把肉食站的神氣徹底變成了喪氣……大有把小集鎮(zhèn)變成城市的氣派。

三舅這回沒去搶占先機,并不是害怕有人又來找麻煩,而是他從來就不愿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趕,即使趕上了也沒勁,扎進人堆無非就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新修的公路從三舅屋后擦身而過,離集鎮(zhèn)才兩公里多。連三舅娘這會兒都在幫三舅琢磨,還拿三舅小時候的經(jīng)歷提醒過三舅,只是差了些膽量才拐彎拿兒子開頭:“他爸,既然你把‘那泡血’當(dāng)了依靠,也許他哪天突然就回了家呢?”

三舅會心一笑:“管他成龍成蛇!我們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既然現(xiàn)在有那么多人想當(dāng)‘城里人’,我們就好好從他們身上撈點油水!”

“……好吧,我聽你的?!比四锊恢顪\,仿佛擔(dān)心三舅要去殺人掠財。

從種菜到養(yǎng)豬賣肉,再到開豆腐作坊,這就是三舅所謂的“從別人身上撈油水”的路子。連三舅娘當(dāng)時都覺得不可能靠這個發(fā)家,但三舅說,那些十里八里從深山跑到集鎮(zhèn)上來的家伙,又不可能天天回到山里去種菜,難道一天到晚吃肉?

種小菜賣的日子里,三舅仿照城里那些菜農(nóng)的做派,論斤論兩賣。別人說貴了,可滿大街就三舅一個菜攤,稍遲疑還沒了。有人抓緊效仿三舅,三舅趕緊把賣小菜當(dāng)搭頭,轉(zhuǎn)行開豆腐作坊。每天凌晨兩點起床,五六點鐘挑著水嫩的豆腐趕往集鎮(zhèn),哪怕一步一拐,但鈔票就是力量。一段時間后又有人效仿,三舅則以質(zhì)取勝。別人為了降低成本,在城里買大豆,三舅一笑,免費給附近的鄉(xiāng)親送上本地的黑大豆種子,并簽訂保價收購合同,磨豆腐的原材料就勝了一籌;別人改用電磨磨豆腐,速度快產(chǎn)量高,三舅也改用電力,但只是讓電機帶動石磨,磨出的依然是土豆腐;別人臨街開個專店等人上門,三舅始終堅持趕早送上門……最后,別人終于認輸了。

三舅說:“明明是老子最先打下的山頭,那么容易被你們搶走?”

生意越來越好后,三舅買了輛三輪摩托當(dāng)運輸工具,每天要賣百多斤豆腐,價格也從每斤兩塊到三塊五塊,每天的直接成本最多不過百元,賺得他有段時間自己都臉紅。

日子越來越好過了,大家一起好。隔壁鄰里開始修樓房了。三舅五十歲那年,準確地說是五十歲生日那天,三舅一氣之下跑到銀行存下四萬元“送葬款”,就因為三舅娘也想建樓房。三舅娘當(dāng)著幫三舅過生日的親人說,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們又不是修不起。親人們也給三舅娘幫腔,你們是該修了,又不是沒錢。

借著酒勁,三舅的思維有些偏離主題:“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幾十年前就講過,兒子結(jié)婚時一定給他準備房子?!?/p>

然后問三舅娘:“你現(xiàn)在沒地方住嗎?”

三舅娘借著親人們的力量,緊盯三舅手中的那張存單又一次發(fā)飆:“那你活得好好的準備什么送葬款?還怕到時候沒人埋嗎?沒人埋就爛在家里,又臭不到我們自己!”

三舅半點也不當(dāng)真,頗為輕松地反問道:“你發(fā)什么無名火?周歲‘買板’(棺材板)不為早,難道沒聽說過?”

三舅娘沒話說了,親人們也不好再說一個字。大家心知肚明,知道三舅惦記著兒子,或者還想起了另外的事,比如如果當(dāng)初聽三舅娘的,留下自己的親生血脈呢?可惜這時已為時已晚。

果然,三舅捏著那張存單,突然抱頭流起了眼淚。三舅娘也跟著流眼淚。親人們紛紛圍過來,用裝傻的語氣安慰三舅,兒孫自有兒孫福,別想太多。我媽還以老大的身份,故意放松語氣,用三舅娘曾經(jīng)想直說沒敢說出口的話題提醒三舅:“你當(dāng)初不也是一去幾年沒音訊?現(xiàn)在有幾人比得上你?”

就這樣,三舅和三舅娘繼續(xù)住在那三間平房里,直至兩年前,三舅五十八歲那年,他才如夢方醒:即使兒子永不回家,他也不能把自己一輩子的計劃留一件作為來生債,于是專心用了兩年時間,修起了眼下這棟兩層樓房。

那張藏了整整十年的四萬元存單,一直沒人知道下落,也沒人敢問。三舅以好好替三舅娘置辦生日宴為由取出兩萬元后,三舅娘才知道,存折被三舅用一個小鐵皮盒子裝著,藏進了青磚墻的某處空斗里。那時的青磚墻都是空斗。三舅在內(nèi)墻上悄悄撬下一塊磚,將秘密放進空斗,再把那塊撬下的磚拼上去,再將磚縫適當(dāng)修飾,根本看不出任何瑕疵,比三舅的爺爺當(dāng)初藏“袁大頭”的墻縫牢靠多了。

望著光彩奪目的樓房,三舅長長舒了口氣,不愿過多提及不爭氣的兒子了。

這個舊歷六月初六,依然是一年之中最熱火的日子。整整一個甲子里,氣象專家也在幫三舅使勁,都說氣溫升高了好幾度。手機上的天氣預(yù)報說,今天的氣溫是攝氏三十二到三十九度。三舅家的那只小花貓,也沒有像過去那樣時刻賴在別人懷抱里找暖和,一大早就待在晨光下盡情玩耍,一會兒抓撓隨風(fēng)而下的樹葉,一會兒翻來滾去。

早上六點鐘光景,三舅穿著嶄新的絲質(zhì)唐裝走出臥房時,滿臉都是陽光般的笑容。我依然不敢放松,甚至極不情愿地將他的笑容當(dāng)了徹底熄滅之前的燈火。不遠處的三舅娘,每看我一眼都讓人陣陣發(fā)瘆。

接下來的時間,我與其說是在幫三舅娘,不如說是在想辦法讓自己輕松些。

先天晚上我就和一大幫表弟們商量好了,我們一起上陣陪三舅喝酒,喝得他分不清日夜。表弟們開始沒上心,說老大你怎么連這個都當(dāng)真?我把外公和老外公兩代前輩都是六十歲尋短見的事說出來后,他們終于有些膽虛。好吧老大,我們都聽你的,今天早飯開始就灌他,再不行中午繼續(xù)灌,保證讓他忘了今天是哪天。

好幾年前開始,農(nóng)村擺酒幫廚就已專業(yè)化,五六個人搭個班子,廚房里的事根本不需要主人沾邊,比過去請親戚朋友幫廚還干得利索,我們就剩一門心思喝酒了。早上八點鐘光景,“支客仕”一聲吆喝:“開飯嘍!”客人們聞風(fēng)而動,轉(zhuǎn)眼就是酒香菜香滿屋飄。門外的鞭炮聲也在吆喝聲里貼地而起,炸了好幾杯酒的時間,把遍地?zé)狒[掩蓋得丁點不剩,連酒席上的糾纏不休都像一幕幕無聲電影;陣陣香霧隨風(fēng)舒卷,更如龍騰鳳舞。

場面越美酒興越高。我們就一個目的,不管有用沒用,一定要把三舅灌個人仰馬翻。三舅是酒中奇人,喝著喝著腳心還會流水,今年春節(jié)我就見過。那天下席后,他在烤火爐邊脫掉半筒靴烤火,居然嘩啦啦倒出一抹清水,縮縮鼻子還有酒氣。面對這樣的酒仙,我們只好輪番上陣。輪番上陣也不管用的時候,我再次想起三舅娘悄悄給我的那個小紙袋,昨晚就想起過,可始終不敢動手。萬一出事了呢?萬一呢?

有個表弟一杯下去就吐得死去活來,我起身扶他去休息,表弟悄悄對我說:“老大,真要灌的話,你找個機會悄悄給他的酒杯里彈點煙灰,包醉!”

我驚了一下,喜了一下。不管真假,這個倒值得一試?;仡^上桌后,我端起酒杯直奔三舅跟前:“三舅,今天是您真正的六十大壽,我再單獨敬您一杯!”

三舅歷來是個豪爽人。說話間,我倆的酒杯碰得叮當(dāng)響,同時一口見底。

然后抽煙,先給三舅點火,然后自己點火。

我狠命吧嗒幾口后,含著香煙、拿過三舅的酒杯,側(cè)身背對三舅,準備給他再添一杯……

可惜沒能成。轉(zhuǎn)眼間,我的這點小勾當(dāng),便被門外又一陣鞭炮聲打亂了。

有位搶先出門迎客的表弟,一進一出后馬上變得觸電一般,渾身都在打戰(zhàn):

“是……是……老……老弟回來了,我差點沒認出,還還開……開……開著小車!”

三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愣了一眼,晃了幾下身子,隨后的表現(xiàn)實在出人意料。不見一絲興奮也就算了,只見他突然搶過我手中的酒瓶,嘴對瓶口好一陣咕嚕嚕,像口干極了的人喝礦泉水,轉(zhuǎn)眼酒瓶見底了。

遺憾的是,三舅終于沒能抵住酒力。扔下空瓶的同時,他似乎想靠一下什么,可他靠過去的,是夢一般的空氣。

是的,已經(jīng)不是簡單醉酒那么簡單。酒只是個引子,一個蠻不講理的腦溢血,讓三舅至今還賴在自己的夢中。

“外甥,是我害了他。只要他不死就行,我一定要他活著!”

這是前些天我去看望三舅時,守在床頭的三舅娘表決心般的話語,語氣很平和,眼角卻不停掉著淚滴。

“大表哥來了?快請坐。媽,你少說點。”表弟一邊給我敬煙,一邊安慰三舅娘。

表弟媳也在,這個剛從外鄉(xiāng)過來的女人,馬上以主人的姿態(tài),起身給我倒茶去了。

三舅的孫子也在。小家伙幾天前剛滿一歲,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三舅的孫子居然和三舅同月同日生,隔了一個甲子而已。小家伙正在咿呀學(xué)語,被我一提“安慕?!本屠恕K诟改傅囊龑?dǎo)下叫了我一聲大伯,還說了謝謝,然后馬上跟我套起了近乎,滿臉認真對我說:“寶寶不喝牛奶,乖;爺爺喝牛奶,乖。寶寶不睡懶覺,乖;爺爺睡懶覺,不乖。”

我咧嘴想笑一下的,可望一眼三舅,突然有些受不了了,于是起身出門去抽煙,順便望望天空。好多時候,我們一旦受不了就望天空。天空藍如深海,陽光鋪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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