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超青
廈門大學 國際中文教育學院、海外教育學院,廈門 361005
“詼”與“諧”古而有之,二者合成詞最早見于東漢班固《漢書·東方朔傳》,又《漢書·敘傳》言“東方贍辭,詼諧倡優(yōu)”(1)班固:《漢書》,卷一百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58頁。,用來形容東方朔之類的滑稽文人。讀書人在民間文藝中常被塑造成詼諧形象,因其滑稽、迂腐之言行被扣上“酸腐”的帽子?!八帷弊鞲F酸、尖酸解,指作品中的讀書人因家貧不大方,好不合時宜地挑刺、譏諷他人而顯得滑稽;“腐”為迂腐、陳腐,指文人因墨守陳規(guī)不知變通,常鬧出笑話,本應體現(xiàn)禮儀教化的文人形象由此被拉下圣壇。書生形象多酸腐,但并非不正面,而是穩(wěn)定地呈現(xiàn)出一種詼諧、滑稽的喜劇氣質,在民間文藝中形成一種智識者形象趣味化的傾向,即以調侃的心態(tài)來看待文人,以詼諧化的方式來塑造文人,以喜劇性的形象內涵來影響人們對智識者的認知和態(tài)度。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這一特殊形象,分別從形象學、故事類型的角度來探討其戲劇淵源、文化意義和喜劇特質。戲曲學中關于宋雜劇的“酸目”戲的研究也為詼諧書生形象的溯源提供了重要的參考(2)參見牛剛花、陳繼華:《宋雜劇金院本“酸目”新談》,《四川戲劇》,2013年第9期;楊挺:《宋雜劇金院本戲醫(yī)說藥考》,《四川戲劇》,2014年第7期;楊挺:《宋雜劇耍秀才考》,《四川戲劇》,2015年第9期。。然而,從戲劇形象到文學形象發(fā)展演進的路徑尚不明晰,對民間文化本源性和持續(xù)性的建構力量亦重視不足,尚未有系統(tǒng)梳理這一形象淵源流變的研究出現(xiàn)。本文嘗試在中國古代詼諧文化發(fā)展的整體視域下,考察民間文化在詼諧書生形象生成、演進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詼諧書生形象是如何生成的,又怎樣在民間文藝中傳播、演化,進而在文人創(chuàng)作中形成穩(wěn)定的形象類型,這是本文想著重探討的。
典籍記載的詼諧人物可上溯至先秦。司馬遷在《史記·滑稽列傳》中記載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在宮廷中為君王消遣娛樂,所謂“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3)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97頁。,借助身處君側又能言善辯,起到了文士般問政進言的作用。武帝時宮廷文人東方朔,因其出格的言行及富有滑稽意味的文賦作品,被揚雄稱為“應諧似優(yōu)”,枚皋、郭舍人、司馬相如也都是漢代著名的滑稽人物。魏晉文人更是沖破禮教束縛,以不從俗流的戲謔言行樹立起特殊的文化形象,所謂“魏晉滑稽,盛相驅扇”(4)劉勰:《文心雕龍》,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71頁。。這些人物多是史錄記載,雖為民間文藝提供了藝術想象的底本,但仍不同于有意識塑造的文藝形象。唐代開始出現(xiàn)以儒生為對象的戲弄樣式,民間以娛樂性的演藝將儒教及文人視為戲謔調侃的對象?!杜f唐書》卷一七《文宗紀》中記載了在宮廷正式場合上演戲弄圣人的雜戲,雖被斥責驅逐,但此類“戲儒戲”已不足為奇。唐代儒釋道三教并立,儒家雖是正統(tǒng),卻也只能在釋、道的夾縫中求發(fā)展,并沒有在社會各階層取得獨尊的認同地位。戲儒短劇的盛行,在三教并立的文化環(huán)境下突破了尊崇儒教的文化意識,也以戲弄之風初步形成了此類表演的審美風貌,為后續(xù)借助市民文化而興起的宋金雜劇詼諧演藝提供了可能。
如果說唐代以儒生為戲,開辟了新的戲弄類型,那么為文人形象注入穩(wěn)定的喜劇特質,并推動其以類型化形象固定下來的,則在于宋金戲劇。宋代民間文化興起,商業(yè)化的市民演出最大程度地吸納各種伎藝的優(yōu)勢,形成了民間諸藝交流、融合的文藝生態(tài),推動生成集歌、舞、劇于一體的成熟的戲劇樣式——雜劇。雜劇最突出的審美意趣就是詼諧,所謂“全以故事世務為滑稽”(5)《〈都城紀勝〉:外八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頁。,“大率不過謔浪調笑”(6)夏庭芝著,孫崇濤、徐宏圖箋注:《青樓集箋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第44頁。,是以資歡笑的“詼諧之技”,談的都是雜劇的詼諧意趣,而宋金雜劇整體上的詼諧氛圍奠定了詼諧書生形象的基本特質。
《官本雜劇段數(shù)》和《院本名目》收集雜劇、院本劇目時有著明確的“類”意識,首先以伎藝形式劃分,其次依據(jù)腳色或內容排序,其中有一類“酸”劇與文人形象有關?!八帷眲≈饕校?/p>
《襤哮負酸》、《食藥酸》、《眼藥酸》、《急慢酸》、《秀才下酸擂》、《四酸逍遙樂》、《合房酸》、《麻皮酸》、《花酒酸》、《狗皮酸》、《還魂酸》、《別離酸》、《三纏酸》、《謁食酸》、《三楪酸》、《哭貧酸》、《插撥酸》、《酸孤旦》、《四酸擂》、《四酸諱偌》、《四酸提猴》、《酸賣俫》、《是耶酸》、《怕水酸》。
什么是“酸”?明佚名《墨娥小錄》卷一四《行院聲嗽》云:“秀才,酸丁?!薄岸 睘楦郊釉~尾,或作“俫”。明代《六院匯選江湖方語》云:“酸子,乃秀才弄耍老子者?!泵骱鷳搿肚f岳委談》云:“世謂秀才為措大,元人以秀才為細酸?!?7)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一,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58頁?!凹殹?,含文弱俊秀意,與“細旦”之“細”類同。酸、細酸、酸丁、酸俫指的都是秀才。那為什么稱秀才為醋大(措大)呢? 唐末蘇鶚在《蘇氏演義》中有過解釋:“醋大者,或有抬肩、拱臂、攢眉、蹙目以為姿態(tài),如人食酸酣之貌,故謂之醋大。大者廣也、長也,篆文大象人之形?!?8)蘇鶚:《蘇氏演義(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0頁。以人食醋后窘態(tài)來命名秀才,姑且為一家之言,但透露出該稱呼有戲弄、調侃之意。宋人“恬于習玩,每聞以此稱之,輒指為輕己”(9)洪邁:《容齋三筆》,卷二,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345頁。。時人嘲笑文人,多以“醋大”(措大)來稱呼?!短脐I史》記錄了唐末宦官、儒臣的一則趣事,說當時的宦官首領派親信去尚書省打探消息,得到了一個“醋大知之久矣”的回報。書中釋:“中官謂南班,無貴賤皆呼醋大?!?10)高彥休:《唐闕史》,《大唐新語(外五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8頁。說的是無論貴賤,一律用“醋大”之謔稱來指代文官群體,含有明顯的貶義?!赌芨凝S漫錄》亦載有宋太祖趙匡胤軼事一則:
太祖嘗與趙普議事,有所不合。太祖曰:“安得宰相如桑維翰者,與之謀乎?”普對曰:“使維翰在,陛下亦不用,蓋維翰愛錢?!碧嬖唬骸捌堄闷溟L,亦當護其短。措大眼孔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11)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中華書局,1960年,第302-303頁。
在帝王看來,只要能為其所用,給點錢不算什么,武將出身的宋太祖趙匡胤骨子里對文人的輕侮之意可見一斑。歐陽修在《歸田錄》中還記載了一則趙匡胤稱陶谷為措大的趣事。
陶尚書谷為學士,嘗晚招對,太祖御便殿,陶至望見上,將前而復卻者數(shù)四,左右催宜甚急,谷終彷徨不進,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顧左右取袍帶來,上已束帶,谷遂趨入。(12)歐陽修:《歸田錄》,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頁。
陶谷幾經(jīng)催促卻只肯在殿門外止步不前,直至太祖著好禮服,陶谷方才進前拜見。對此,太祖笑稱“此措大索事分”,就是說,“這個讀書人拘于禮節(jié),真是沒事找事!”元雜劇《救孝子》中的書生楊謝祖的母親聽說兒子想要棄儒去作“令史”時,馬上堅決反對,說:“哎!你個兒也波那,休學這令史,咱讀書的功名須奮發(fā),得志呵作高官,不得志呵為措大?!?13)臧晉叔:《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57頁。由這幾則材料可見,“醋大”和“措大”都是當時廣泛使用的戲稱,用于諷刺文人的窮酸、迂腐、拘禮、無能,無論是朝堂君臣還是世俗百姓,倘見不慣文人的酸腐作態(tài)都會用此來稱呼對方。
雜劇劇目可以形象類型來命名。對于“酸”劇有兩種理解,一是腳色義,如“旦”、“孤”,因為“酸”是民間對窮秀才和落魄文人的稱謂,所以“酸”劇就是秀才劇。鄭振鐸將“襤哮負酸”、“秀才下酸擂”、“急慢酸”、“眼藥酸”、“食藥酸”五本視為一類,并解釋為“蓋述秀才們的事以為笑樂者”(14)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57頁。。“酸”劇又不完全是秀才劇,其中有一類與醫(yī)生職業(yè)有關(如《食藥酸》、《眼藥酸》),當然,古時醫(yī)者也可歸于廣義的知識階層。還有一類“酸”不似名詞,而是用作動詞(如《合房酸》、《麻皮酸》、《花酒酸》、《狗皮酸》、《還魂酸》等),因此,胡忌認為“酸”一方面指“以‘末’扮秀士念文句”,相當于表演形式;另一方面表示多以窮酸之態(tài)呈現(xiàn)的秀才(15)胡忌:《宋金雜劇考(訂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0、115頁。。劉曉明認可這種說法,認為“酸”有兩種含義。一是作為人物的“酸”,即所謂酸丁、儒酸;二是作為表演藝術形式的“酸”,凡以“酸”為尾名者皆為此類(16)劉曉明:《雜劇形成史》,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24頁。。不學無術的文人,其文章詩作難登大雅之堂,卻常作酸詩酸文,以酸話逗笑尤為多見。《南唐書》載,“(韓)熙載性懶,不拘禮法,常與(舒)雅易服燕戲,猱雜侍婢,入末念酸,以為笑樂?!?17)馬令:《南唐書》,卷二二,《舒雅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7頁。“入末”即“入抹”,化妝扮演之意,“酸”為酸腐書生寫的諧謔逗笑之文,即以化妝扮演的方式,以酸俗詩文來進行一段詼諧、滑稽的表演,博人一笑。宋初錢熙曾撰《三釣酸文》(18)文瑩:《玉壺清話》,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59頁。,《夢粱錄》記錄杭州夜市“有李濟賣酸文”(19)吳自牧:《夢粱錄·元宵》,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6頁。,都屬于此類笑料。
除了“酸”劇,《官本雜劇段數(shù)》和《院本名目》中還有一類“哮”劇也與秀才有關:
《雙攔哮六幺》、《雙哮新水》、《三哮卦鋪兒》、《三哮揭榜》、《四哮梁州》、《三哮上小樓》、《三哮文字兒》、《雙哮采蓮》、《三哮好女兒》、《三哮一檐腳》、《襤哮合房》、《襤哮負酸》、《襤哮店休妲》、《哮賣旦》。
關于“哮”的含義存在很多說法?!跋倍嗯c“襤”聯(lián)系,如《襤哮合房》、《襤哮負酸》、《襤哮店休妲》,周貽白認為“哮”為“襤哮”的簡稱,“哮”取咆哮之義。胡忌不贊成此說,他指出“哮”如取“喧囂”義,則并非人物稱謂,同列劇目的“旦”、“孤”、“酸”都有腳色義,“哮”也不應出此范疇以外。胡忌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哮”所指,但認為“‘哮’亦屬于男性人物無疑”(20)胡忌:《宋金雜劇考(訂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0、115頁。。有研究者認為“哮老”即“醋”,“醋”即“酸”,“酸”即“秀才”,由此推知“‘哮’可能是市井江湖對秀才一類讀書人的另一種俗稱,綴以‘哮’的劇目的內容當與秀才書生有關”(21)景李虎:《宋金雜劇概論》,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本文同意此觀點,首先,劇目中,“哮”在劇目中多用作主語,未呈動作和表現(xiàn)義,當是人物名稱;其次,冠有“哮”的劇目,從劇名上看多與書生有關,如《三哮揭榜》、《三哮文字兒》、《襤哮負酸》,且與“酸”同列,也提示了“酸”與“哮”的內在聯(lián)系。結合《行院聲嗽》的釋義,“醋”或是“醋大”的簡稱,指秀才,“哮”當亦指秀才,“襤哮”即襤褸衣著的貧困書生,與所謂“窮酸餓醋”不謀而合。
在“酸”劇和“哮”劇之外,金院本中還有專門的秀才家門,名目有十:
《大口賦》、《六十八頭》、《拂袖便去》、《紹運圖》、《十二月》、《胡說話》、《風魔賦》、《療丁賦》、《牽著駱駝》、《看馬胡孫》。
以上劇目從篇名來看不乏戲謔之義,其中已出現(xiàn)以“風魔”來形容秀才的《風魔賦》,《胡說話》想來也是用秀才的酸話諢語來耍笑,前文所述的《哭貧酸》似與秀才以家貧賣慘博取同情有關,《療丁賦》更是堂而皇之地詠賦“錢”,對窮酸秀才來說自有一番反諷意味。院本名目“諸雜大小院本”中還有《花酒夢》、《窮相思》等,或亦屬以思念異性之情態(tài)謔浪打諢(22)楊挺:《宋雜劇金院本戲醫(yī)說藥考》,《四川戲劇》,2014年第7期,第28頁。。這些連同舞隊《耍秀才》、題目院本《呆秀才》共同構成了宋金雜劇中秀才劇的基本內容。
對秀才書生調侃式的稱呼,借助雜劇的戲弄手法,形成富有喜劇意味的固定形象。宋雜劇無存本可考,北京故宮現(xiàn)存兩幅繪有宋代雜劇形象的絹畫,周貽白和廖奔都進行過考證,認為其中一幅描繪的就是官本雜劇《眼藥酸》(23)廖奔:《宋元戲曲文物與民俗》,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第164-167頁。。畫中繪有兩人,一人為兜售眼藥的江湖郎中,身上掛有成串的眼珠子,冠前、挎袋上亦有眼球裝飾;另一人為市井打扮,右手食指指著右眼,好似在說自己眼睛不適。此角色手執(zhí)一杖,摞起袖子的手臂上有“點青”,背后插一破扇,上有一草書“諢”,明確了其為打諢角色(24)扇上書有一草體字,模糊不清。周先生判斷是個“凈”字,從而認為插扇者由副凈扮演,江湖郎中則是由副末扮演的酸。而廖先生認為扇面草字為“渾”字,副末色打諢,插扇者為副末,江湖郎中由副凈扮演。兩者對角色看法不同,但都認為此畫描繪的是官本雜劇《眼藥酸》。。二人組合符合宋雜劇的表演形式,《夢粱錄》卷二十“伎樂”條云:“且謂雜劇中末泥為長,每一場四人或五人。先做尋常熟事一段,名曰艷段;次做正雜?。煌麅啥?。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凈色發(fā)喬,副末色打諢,或添一人,名曰裝孤?!蟮秩怨适?,務在滑稽?!?25)吳自牧:《夢粱錄·元宵》,第190頁。雜劇的五人團隊中,表演集中在副凈和副末之間,副凈的職能是發(fā)喬,裝呆弄癡,副末的職能是打諢,嘲弄戲耍,二者之間構成了發(fā)喬與打諢的固定逗笑模式?!肚鄻羌尽泛汀赌洗遢z耕錄》中都云:“末可撲凈”、“末可打副凈”,必要的時候可以道具“嗑瓜”來敲打副凈,強化喜劇效果。絹畫中,副末色“手執(zhí)一杖”即是雜劇表演常用的“嗑瓜”,想必是副凈色郎中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配合“酸”的形象特色,或是自作聰明地兜售眼藥,或是言語尖酸惹怒了副末色扮演的市民,被當頭一棒。“酸”劇和“哮”劇都以戲弄秀才為主,《耍秀才》、《呆秀才》、《風魔賦》等劇目名稱也可見“戲弄”含義。
梳理戲劇的早期形態(tài),從唐參軍戲發(fā)展到宋金雜劇,核心的戲劇手段是“戲弄”?!皯蚺钡膶ο蟊姸啵现粱实?、高官,下至老嫗、走卒,遍布社會各個層面,在金院本的“家門”中就有14類不同身份和行業(yè)的人群,秀才只是其中一類。雖然雜劇人物龐雜,涉及社會方方面面,但無論是什么形象,都是由副凈和副末來表演,不管派生出多少的人物形象類群,都跳脫不開戲弄性腳色的功能限定,即發(fā)喬和打諢的固定模式,必須在腳色功能的定位下完成表演。就如同后世成熟的腳色行當,凈可扮演各種形象,但都要服從凈的聲口,以凈的腳色規(guī)約來扮演。據(jù)此推想,酸、哮劇的創(chuàng)作初衷并非為了塑造秀才形象,而是早期戲曲詼諧性表現(xiàn)手法與人物形象類群相遇和的結果,體現(xiàn)了腳色制形成過程中,功能性與類型化相碰撞所產(chǎn)生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民間文人形象自此打破了現(xiàn)實形象的限定,被賦予了詼諧、滑稽的性格氣質,并深植于民間戲劇形象圖譜中,伴隨著戲劇與其他民間文藝的交流而傳播開來。
早期戲曲形象在宋雜劇整體的詼諧氛圍中獲得了形象特質,通過不斷吸納、融合相鄰伎藝的資源來豐富詼諧意趣的表現(xiàn)。同時,雜劇詼諧片段和戲劇方式也以各種形態(tài)加入民間文藝的交流融合,不僅戲曲、話本等口傳伎藝中出現(xiàn)了詼諧書生形象,雜談小說、民間故事、文人筆記等書面文學也不同程度地受到影響,形成一個借助戲劇諸藝推動發(fā)展的傳播路徑。
首先,宋雜劇詼諧片段短小靈活,可被直接用于各種戲劇結構中。如元佚名《張公藝九世同居》雜劇二折,劇中四秀才應試的關目隱現(xiàn)金院本《四酸擂》。劇中,兩個濫竽充數(shù)的秀才來應舉,想蒙混過關,恰好碰上想作“一頭兒買賣”的貢官,彼此你來我往,酸言酸話,笑料不斷:
(貢官云):兀那兩個是甚么人?(張狂云):是應舉的秀才。(貢官云):你來應舉,會吟詩么?(張狂云):會吟詩,會課賦,丟了斧子拽的鋸。(貢官云):這壯士,你來應舉?(李柰云):學生我來應舉。(貢官云):你會甚么武藝?(李柰云):我十九般武藝都會。(貢官云):只有十八般武藝,偏你十九般,那一般呢?(李柰云):我會打筋斗。(26)《張公藝九世同居》,《孤本元明雜劇》(無編者),卷一,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
后來又添兩酸,湊成四酸比試應舉,后來者學識淵博,為偶然出現(xiàn)的考官所賞識,此“擂”才見分明。雖是多人表演,但對話的兩人言語之間保持了副凈裝癡、副末戲耍的古樸樣式,可供一窺院本《四酸擂》的面貌。又如《呂蒙正風雪破窯記》,現(xiàn)存是明人改本,當是由宋、元人劇作承續(xù)而來。據(jù)南戲改編的明鈔本《彩樓記》第八出“夫妻歸窯”,似院本名目《合房酸》的戲劇方式,敘呂蒙正夫婦二人婚后入居破窯,家徒四壁卻愛粉飾,明明是瓦窯門低進不去,卻稱之為“禮門義路”,需“鞠躬施禮,搖搖擺擺”,土坯房環(huán)境簡陋,卻托詞“平生愛住泥土房,就地安排勝書堂”,還給一窮二白的家里安上“風掃地”、“月點燈”等“景致”,足見書生酸腐之氣。
靈活運用詼諧關目有效地增添了戲劇的詼諧意趣,但滑稽短劇之類的片段還是游離于劇情主線之外,直至元代發(fā)展出成熟的戲劇形態(tài)和故事編演,有關文人的詼諧片段才真正獲得形象意義。元雜劇塑造了一批詼諧書生形象,集中在表現(xiàn)男女愛情的三十余部戲中。最為典型的莫過于《西廂記》中“風魔書生”張生,完全顛覆了社會文化對讀書人形象的設定。他性格跳脫,忽喜忽憂,或張狂或低落,忽自吹自擂,忽束手無策,既有讀書人的迂腐和傻氣,又帶有年輕士子的沖動魯莽,“酸”與“狂”共同構成了其別具一格的“風魔”性格。
張生的“酸”首先表現(xiàn)為一股“呆氣”、“傻氣”,不管是實際行動還是內心幻想,都與文人的清雅睿智相差甚遠。他初見鶯鶯便日夜牽念,“昨日見了那小姐,到有顧盼小生之意”,頗有些自作多情,但也不失可愛。初次見紅娘,自報家門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并不曾娶妻”,立即被紅娘搶白“誰問你來?”紅娘奉老夫人之名來請張生,人家“請字兒不曾出聲”,張生“去字兒連忙答應”。為赴約,張生還非常認真地打扮自己,“皂角也使過兩個也,水也換了兩桶也,烏紗帽擦得光掙掙的”(27)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66、68、7頁。,還請紅娘當鏡“照照”自己,“小生客中無鏡,敢煩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還配上舞臺上“來回顧影”的扭捏姿態(tài),惹得紅娘嗔怪,唱起:“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欠酸丁。下功夫將額顱十分掙,遲和疾擦倒蒼蠅,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螯得人牙疼?!?28)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66、68、7頁。凌蒙初批曰“酸得妙,自是元人賓白”(29)凌蒙初:《西廂記》,第二本第三折張生白之眉批。。張生之“風魔”還表現(xiàn)在其“癲狂”,不尋常地唐突莽撞,完全沒有讀書人的莊重姿態(tài)。他在佛殿初見鶯鶯便驚呼:“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30)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66、68、7頁。,聽其答話,驚為天籟,急于表白,但碰到挫折便驚慌無措,進退失據(jù)。老夫人賴婚,只許張生、鶯鶯以兄妹相待,張生備受打擊,卻是“低首無言自摧挫”,既可憐又無奈?!遏[簡》一出,鶯鶯請紅娘傳書給張生,卻瞞了紅娘,連紅娘也以為是壞消息,張生聽了猶如晴天霹雷,當下跪哭在紅娘面前,“小生這一個性命,都在小娘子身上”(31)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第107、107-108頁。??傻鹊秸棺x小姐的信柬,風魔勁又上來了,欣喜若狂,說:“呀,有這場喜事,撮土焚香,三拜禮畢。早知小姐簡至,理合遠接,接待不及,勿令見罪!”(32)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第107、107-108頁。大悲大喜之間,將張生的風魔個性鮮明地刻畫出來了。如張生這般,元雜劇中的書生普遍帶有迂腐之“酸”和天真之“傻”,有著非常強烈的喜劇色彩。如《金錢記》中的韓翃為了追求柳眉兒,在王府中貿然撞人被吊打一頓,為接近柳眉兒甘做王府的教書先生,終日把玩定情信物,結果被發(fā)現(xiàn)再次被吊打。雖才高八斗卻為情癡傻,每每做出傻事遭到懲罰卻讓人心生笑意?!肚亍分械泥嵲统醮我姷嚼顏喯蓭缀醪荒茏猿郑瑤状稳膲嫳迍幼鲗⑵浼庇谇蟪啥植坏玫膬刃慕棺票憩F(xiàn)得淋漓盡致,也極富喜劇效果。《百花亭》中的王煥為能與賀憐憐相見,“費心機,恨不得鉆天掘地”,不惜屈尊裝成賣梨條的小販。《金線池》中韓輔臣因誤解不辭而別,回來向杜蕊娘求和卻還擺譜犯酸,被搶白后不顧斯文趕緊道歉,最后還拿出撒潑耍賴的架勢要求好友府尹“公堂解決”,強詞之下頗能顯示他無計可施的窘態(tài)。由宋雜劇演化而來的詼諧片段已融入到元時雜劇的整體劇情中,人物之間不再是刻意的戲弄調笑,也不僅為了博人哄堂,在形成詼諧、熱鬧的喜劇氣氛的同時,更兼有刻畫人物性格、助推情節(jié)發(fā)展的功能。
詼諧書生形象在民間演藝中不斷發(fā)展,形象的定型和傳播還借助了民間藝術的類型化特點。民間曲藝處于廣泛交流的文藝生態(tài)中,同一題材、形象在不同藝伎中反復出現(xiàn),雜劇、院本、話本、戲文、筆記小說、歷史傳記等,大多數(shù)都有所本,幾乎沒有一本是作者杜撰的(33)參見羅錦堂:《錦堂論曲》,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7年,第99-112頁。。要使市井民眾更易于理解和接受,都趨向清晰的結構線索、鮮明的形象塑造、簡明的語言風格以及故事類型的高度重復。故事類型學研究指出,在民間故事中“變換的是角色的名稱(以及他們的物品),不變的是他們的行動或功能”,這就使我們有可能根據(jù)角色的功能來研究故事(34)〔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7頁。。以元雜劇為例,形象設置往往依據(jù)其形象身份有所分工,女性往往是故事核心,功能上是被欺壓、被侮辱的;權貴官員出場總是欺壓百姓,是災難的發(fā)動者;老年角色(父母或虔婆)多為感情發(fā)展的障礙等等。愛情故事中的男女形象定位更具元代特色,女性無不積極、自主,推動事件發(fā)展,男性多缺乏主見、進退失據(jù)。不同形象類群具備不同的功能,而功能的一再重復則強化了形象的類型化意義,不僅在編劇、演劇上更具效率,也符合市井百姓在民間文化塑造下的閱讀期待和審美反應。詼諧書生形象多出現(xiàn)在愛情戲中,起到配合和襯托的作用,逐步成為一種典型形象確立下來,為后世文學作品、市民文藝所不斷效仿。
明清小說大都經(jīng)過世代累積,特別是戲曲化的過程。所謂“戲曲化”,指的不僅是故事內容紛紜遞變的演進,同時還有藝術手法潛移默化的影響?!秹袅讳洝?、《醉翁談錄》均記載了民間說唱、南戲、雜劇對作家的影響,吳自牧言“于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35)吳自牧:《夢粱錄·元宵》,第194頁。,羅燁言民間戲曲“遣高士善口贊揚”、“使才人怡神嗟呀”(36)羅燁:《醉翁談錄》,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5頁。,無不說明民間戲曲的表現(xiàn)形式為百姓喜聞樂見?;诿癖姷膶徝佬枨?,文人作家認同戲曲的形象類型和敘事手法,推動此類形象在舞臺表演和文本書寫中得到進一步強化。民間故事、雜談小說、文人筆記中逐步出現(xiàn)結合劇情的詼諧形象,甚至發(fā)展出專門的文人笑話。此類短小精悍的文人笑話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進一步深化的基礎,圍繞書生的迂腐性格、淺薄才學和窘迫境遇,發(fā)展出不同的笑話類型。
首先是以讀書人迂腐迷信為笑料,因文人所恪守的陳規(guī)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相符而產(chǎn)生滑稽感。如宋代陳正敏《遁齋閑覽·諧噱》載有秀才“應舉忌落字”的小故事。秀才犯忌落第,不喜用“落”字或音似,常以“安康”取代“安樂”,后派仆人看是否高中,仆人也只能回答“康了”(37)原文為:柳冕秀才性多忌諱,應舉時同輩與之語,有犯“落”字者,則忿然見于詞色。仆夫誤犯,輒加杖楚。常語“安樂”為“安康”。忽聞榜出,亟遣仆視之。須臾,仆還,冕即迎問曰:“我得否乎?”仆應曰:“秀才康了也?!焙竺鞔T夢龍編纂《古今譚概》迂腐部第一《忌諱》也收入,名“秀才康了”。張貴勝輯《遣愁集》卷一《絕倒》,也有“柳冕忌落”,似由《遁齋閑覽》演化而來。。讀書人飽讀詩書,卻受困于陳規(guī),為避忌諱想盡辦法,在人前求全體面,卻暴露了虛弱本質,鬧了笑話。第二類以讀書人不學無術、死讀書來制造笑料。如明萬歷刊刻《續(xù)金陵瑣事》下卷《書低》載有一則書生趣事:秀才借用僧房讀書,書童反復取來典籍給他,他卻都抱怨過“低”,僧人以為是不滿于經(jīng)典,原來居然是嫌拿書當枕不夠高(38)原文為:友人談戲語,譏秀才云:一秀才賃僧房讀書,惟事游玩而已。忽未午歸房,呼童取書。童持《文選》視之,曰:“低”。持《漢書》視之,曰:“低”。又持《史記》視之,曰:“低?!敝魃笤屧唬骸按巳龝?,熟其一,足稱飽學。俱云低者何也?”試窺之,乃取書作枕耳。見周暉:《續(xù)金陵瑣事》,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238頁。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成書的陳皋謨輯《笑倒》(系《增訂〈一夕話〉新集》第三卷的一部分)中的《書低》引用了該故事。乾隆四十六年(1781)刊刻的游戲主人輯《笑林廣記》卷一《書低》亦轉抄了這則,文字略有改動。這一故事類型,現(xiàn)當代仍在天津等地流布,如《少爺讀書》(見《天津民風》第8輯)《秀才索書》(見《民間笑話大觀》)。。所謂的飽學之士悠哉混日子的窘態(tài)被拿來揶揄逗趣。大量故事通過白字、錯字、取名等來譏諷書生學藝不精,如《解慍編》卷一《聶字三耳》,寫一個書生寫字多誤落,“阝”該右不右,該左不左,反復被責罰,后有一個聶姓者托寫首狀,直接被嚇退了(39)原文為:一書手寫字多誤落,遇造冊時,將“陳”字著“阝”于右。被官責二十。書手性愚,誤凡“阝”俱當在左,后又將“鄭”字著“阝”于左,又被官責二十。后有聶姓者托寫首狀,書手大呼曰:“我因兩耳,一連打了四十;若與你寫狀,豈不送了我性命!”見樂天大笑生輯:《解慍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xù)修四庫全書》,12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53頁。馮夢龍輯《廣笑府》卷一《聶字三耳》,近人憨齋士篆輯《笑林博記》卷四《聶字三耳》,與此相似。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康熙年間刊刻的石成金撰《笑得好》初集《笑話一擔》,講了一個秀才亂起名的故事,清光緒八年刊刻的小石道人輯《嘻談錄》卷上《喜寫字》、《讀白字》等亦屬此類。這一故事類型,當今仍廣為傳播,上海等地流傳《白字先生》、《讀白字》、《錯別字先生》等,湖北、廣東等地流傳《秀才取名字》、《笑話一擔》等,河南、山西等地流傳《求你別寫》、《愛寫字》等。參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8年。。第三類圍繞書生的窮酸和愛面子。如《笑林廣記》中的《咬餅》就是個頗具趣味的故事。窮酸老師饑餓,用咬出個月亮來哄騙孩子的吃食,這本身就很好笑,偏偏碰上不舍得食物的純真孩童,師生搶餅,居然把孩子手指咬傷了,更增笑料。老師沒有他法,只能以停課來安撫孩子,想來平時也自知上課無趣,邀買也沒有本錢,還不惜自辯為狗,窮酸之窘態(tài)躍然紙上,妙趣橫生(40)原文為:一蒙師見徒手持一餅,戲之曰:“我咬個月灣與你看。”既咬一口,又曰:“我再咬個定勝與你看。”徒不舍,乃以手掩之,誤咬其指,乃呵曰:“沒事沒事,今日不要你念書了,家中若問你,只說是狗奪餅吃,咬傷的?!币娦烊缃?、徐侗:《明清通俗笑話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7頁。。
從民間文藝到文學書寫,詼諧書生形象逐步擺脫愛情戲中的角色定位,體現(xiàn)出更具文人特點的詼諧性格,為豐富敘事文學的人物形象塑造提供了素材。明清文學諧謔之風盛行,文人搜索民間故事笑話加工潤色或親自創(chuàng)作,官場、市井、儒林無不可戲謔,笑話這類短篇敘事所勾勒的詼諧書生形象,幾乎成為白話小說中文人形象的主要面貌?!度辶滞馐贰分?,有為宴請精打細算的胡三公子,宴請前買鴨子怕不夠肥,拔下耳挖來戳戳鴨脯上的肉,買饅頭也隨意賴賬,硬要用兩個錢買三個錢的東西,臨了還把剩下的骨頭果子裝回家。西湖雅集,本是風雅之事,與胡三公子的寒酸小氣相聯(lián)系,讓人忍俊不禁。還有尚在丁憂的范進去湯知縣處打秋風,飯前各種忸怩作態(tài),為遵制反復挑剔餐具,最終還是忍不住吃了個大蝦元子,原先居喪守制的道學形象瞬間瓦解。再看臨終前不忘滅掉多余燈芯的嚴監(jiān)生,堅持著伸著兩個指頭,等著趙氏掐滅一個燈芯方才安心咽氣的場面令人哭笑不得,也使之成為古代文學中最經(jīng)典的吝嗇鬼形象。他們雖然有著各種性格弱點,卻無一不是以詼諧可笑的面貌示人,喜劇性的塑造手法在成熟的敘事文學中自然蘊含著寫作者更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但從形象發(fā)展軌跡看,構成形象最核心的“詼諧”意趣自形象生成時就已深植其中,借助民間文藝圈共享故事和形象類型的創(chuàng)作手法,完成了從口頭傳播的民間文藝向文人書寫的書面文學傳播發(fā)展的進程,最終成為穩(wěn)定的文學形象類型。
自宋雜劇整體性的詼諧氛圍奠定書生形象詼諧化的基礎,經(jīng)過了游離性的滑稽短劇片段、融入戲劇表現(xiàn)的形象塑造手法、民間文學中的笑話短文單元、有意識的文人形象塑造等發(fā)展階段,最終成為穩(wěn)定的文學形象類型。這一形象能經(jīng)久不衰,一方面體現(xiàn)了民間文藝尋求突破創(chuàng)新、不斷自我完善的藝術生成力,另一方面也與社會文化需求密不可分,不同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化需求為詼諧書生形象提供了持續(xù)演進的動力。
藝術形象首先是社會形象的反映,唐宋元三代正是文人地位跌宕起伏的歷史階段。隋唐之后,隨著門閥制度的逐漸瓦解,更多士子通過科舉獲得了社會體系內的上升途徑,文人地位整體上是提高的,宋代更是平民階層知識者的黃金時代,但就普通讀書人來說,通過科舉出人頭地的希望仍然渺茫。隋朝以初策登第為榮,唐宋科舉取士,春試及第稱進士,鄉(xiāng)試不中則只是秀才,久居為秀才者被視為無能之輩,平民階層事實上累積了大量出仕無望也無一技之長的文人。元代時政劇變,停開科舉長達80年,儒生們失去“四民之首”的地位,更失去了政治上的進身之階,社會地位驟降。元代鄭思肖《所南集》中稱“七獵八民九儒十丐”,與謝枋得《疊山集》中“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雖略有出入,但是“儒”的地位低下,僅比乞丐高一級,卻是事實。元代民間亦有俗諺曰:“生員不如百姓,百姓不如祇足”(41)李繼本:《一山文集·與董淶水書》,李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79頁。,“小夫賤隸,亦皆以儒為嗤詆”(42)余闕:《青陽先生文集》,卷四,《恭泰父文集序》,《四部叢刊續(xù)編》,集部,影印明刊本,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失去社會地位的儒生為人所輕視,百姓更容易地看到了讀書人軟弱、可笑的另一面,而將他們塑造成文藝作品中被戲弄、揶揄的對象。
將形象詼諧化作為一種平民的文化意趣,首先體現(xiàn)了凡俗百姓對喜樂生活和精神愉悅的追求。宋元雜劇與市井文化息息相通,所體現(xiàn)的滑稽詼諧已經(jīng)超出了單一伎藝的范疇,代表著中古民間文藝最主要的審美取向。無論是凡俗市井的題材內容、刻意弄丑的形象造型還是插科打諢的戲劇手段,無一不朝著娛樂大眾的方向努力,這是市民文藝特點所決定的,也提示我們應從精神滿足的層面來理解形象的詼諧性。對“笑”的追求是人們基本的情感需求,與人們追求快樂的內心需求相契合,“笑本身所包含的解脫之感,這是自然人力圖擺脫社會束縛與傳統(tǒng)習俗的一種解放?!?43)〔英〕阿·尼柯爾:《西歐戲劇理論》,徐士瑚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第251頁。喜劇以藝術之輕松撫慰了人生之沉重,詼諧書生形象是有趣的,有妙趣橫生者,亦有鄙俗粗陋者,無論形式怎樣,百姓都喜聞樂見,在豐潤人心、平衡社會情感、滿足文化需求方面有著特殊價值。
其次,就書生形象而言,對智識者的調侃戲弄最初反映著民間文化的心理需求。大多數(shù)仕途無望又不與農商相類的書生秀才生活能力低下,卻因為掌握知識而具有心理上的相對優(yōu)勢。普通人對他們一方面羨慕尊崇,另一方面又心存抵觸和不滿。在民間文藝中,通過貶低更高階層來彌補內心的缺憾,是常見的一種心理補償方式。戲弄那些文化階層高于自己的書生文人,既可以尋求歡樂,又可以反襯出一個更高大、更有自信的自我形象,人們通過會意一笑,發(fā)泄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釋放了心理壓力,從而獲取內心的平衡。而這種“貶損”又是有一定尺度的,攻擊文人的弱點或包含歧視意味的戲謔雖然降格了對方,但從社會心態(tài)上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很難真正“好笑”起來,因此,詼諧化就成為一種無傷大雅又能降低其優(yōu)越度的有效手法,在民間戲俗同構的文化氛圍中廣為傳播。
當詼諧書生形象由民間文化進入文人書寫,依然保留著詼諧的表現(xiàn),但文人筆觸包含著更為審慎的態(tài)度。詼諧化手段往往是單向度的,即底層文化對智識階層可抱有戲弄、調侃的態(tài)度,后者卻很難以相似的方式去表達好惡,因為面對弱小于自身的階層,任何一種調侃意味都容易滑向惡意。當文人以詼諧手段塑造文人形象時,難有單純的“好笑”,一方面出于同為知識者的感同身受,選擇文人作為調侃的對象,以玩笑的形式揶揄、作弄,在刻畫具體形象時不免帶有自我意識的投射,戲謔之余也寄寓著同情。另一方面,文人的詼諧始終表達著基于嚴肅立場的價值取向,知識者的人性弱點只是世風浮薄的代表,“不以莊言責之,而以謔語誅之”(44)吳敬梓:《儒林外史·閑齋老人序》,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第50頁。,對其戲謔嘲諷實質上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文學諷喻功能。從文人所輯錄的歷代俳優(yōu)做戲的記載不難看出,單純的詼諧表演并不多見,幾乎都關涉世態(tài)時事,對此類詼諧演藝的價值認定,始終在于“寓諫凈于詼諧中”。而對如范進之類悲劇性人物的詼諧化塑造,則代表著寫作者更警醒的藝術選擇。寓莊于諧,發(fā)警世之言,基于文人主體創(chuàng)作的需求,詼諧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意義建構的有效手段。也正是在文人筆下,詼諧書生這一民間文化孕育生成的藝術形象得以提升文化品格,成為兼具審美意趣和社會價值的形象類型。
從宋雜劇的“酸”劇、“哮”劇,元雜劇的“風魔書生”,到明清小說筆記中各類“酸腐文人”,詼諧書生形象一脈相承。此類形象的滑稽性源于古代文人在現(xiàn)實境況中反映出的酸腐個性,作為文藝形象的“酸”最初來自宋金雜劇中腳色裝癡弄丑的特點,具有“丑”的形象功能,是戲曲早期腳色的功能性遺存。雜劇形象在宋元與民間文化融合交匯,暗合了底層百姓對知識文化者的態(tài)度,并在戲曲形象類型化的過程中固定為滑稽形象留存下來。單元化的喜劇形態(tài)易于進行藝術移植、組合、加工,推動雜劇的詼諧片段和戲劇方式融入其他民間文藝類型中,形成了一個借助口傳戲劇向書面文學發(fā)展的傳播路徑。民間文學延續(xù)了早期戲劇的詼諧形象,一方面說明了此類形象深受百姓喜愛,是民間自主的文化選擇;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民間文藝的藝術生成力。戲劇藝術因子與社會文化心理需求相結合,共同締造了詼諧書生形象,并使其作為一種文化記憶在文化脈絡中延續(xù),持久地發(fā)揮著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