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
(湖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早在一個世紀以前,博聞多識的弗雷澤就在《〈舊約〉中的民間傳說》中指出,包括中國和日本的東亞地區(qū)竟然沒有大洪水相關的傳說。稍晚些的斯蒂斯·湯普森在1932年出版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中的“A1010”洪水條目下,列舉了兩篇來自中國的異文。從那以后的數(shù)十年間,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中國洪水神話相關的研究已經成為世界洪水神話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在馬克·艾薩克2002年發(fā)布的《世界各地洪水神話》(1)馬克·艾薩克(Mark Isaak)《世界各地洪水神話》,http://www.talkorigins.org/faqs/flood-myths.html。中,收錄了近十個中國各民族的洪水神話文本。陳建憲教授《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母題分析法的一個案例》(以下簡稱《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1],就數(shù)百個中國洪水神話的文本進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可以說是中國洪水神話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中國洪水神話在近百年來逐步從幕后走到臺前,和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成為洪水神話研究中的孤島,一直沒有在洪水神話研究中得到關注?!吨袊樗僦承蜕裨捬芯俊肥崂砹耸澜绾樗裨挼姆植?,提到地中海、印度、東南亞、美洲、大洋洲、非洲及其他故事圈,但沒有提到日本有洪水神話。這并非是忽視了日本神話本身,該書在母題分析中至少有三次談到日本神話的材料,然而書中并沒有出現(xiàn)作為完整故事的日本洪水神話。
日本學者也關注到日本洪水神話研究的缺失,但相關論著十分有限。岡正雄認為,日本記紀神話中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神話,與東南亞和中國華南地區(qū)的洪水神話有可比之處。兄妹二人結婚生下國土和諸神之前,本應有洪水的情節(jié),但不知何故,這段情節(jié)脫落了。岡正雄的論證主要從民俗方面,例如水稻栽培、母系氏族、狩獵技術等,來證明日本與東南亞乃至中國華南地區(qū)有過實際交流[2](P40)。而大林太良在岡正雄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認為東南亞和中國華南地區(qū)雖然有很多洪水神話,但兄妹始祖型洪水神話分布范圍有限。他借用此前學者對這類洪水神話的分類,即原初洪水型、宇宙斗爭型、宇宙洪水型、神罰洪水型等四種形式,指出日本的洪水神話是宇宙斗爭型和原初洪水型的混合式。雖然這兩種形式在哪里混合尚無法判斷,但與中國南方相關這一點是明確的[3](P246~252)。
近年來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西川立幸《水蛭子考——中日洪水神話比較》[4]和山田仁史《蟹與蛇:日本、東南亞和東亞之洪水和地震的神話與傳說》[5]。前者認為,日本存在可以與中國洪水神話類比的神話,并將洪水神話的情節(jié)分為洪水為災、兄妹結婚、再殖人類三個部分;但在“洪水為災”部分,作者也認為日本古籍中沒有洪水的記載,事實上所謂的日本洪水神話是不完整的。后者主要是關于日本東北地區(qū)蛇、蟹爭斗——動物報恩類型的故事研究,其中一則異文是關于“龜割山”由來的故事,講的是蛇與蟹或龜爭斗引發(fā)洪水。這則故事雖然寫到日本發(fā)生的洪水,并由此形成了釋源的傳說,但洪水只是作為背景或衍生物,而不是故事的中心情節(jié)。
我們所說的洪水神話,正如《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所言,主要是以洪水毀滅世界,遺民創(chuàng)造新生的洪水再殖型神話為主,僅僅出現(xiàn)洪水的情節(jié)是不夠的。
可以說,從現(xiàn)有的材料和研究來看,雖然有部分研究從比較神話的角度出發(fā),將日本記紀神話中的部分情節(jié)和其他地區(qū)洪水再殖型神話進行比較,但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它們的關聯(lián)。單從日本神話的文獻出發(fā),的確難以找到完整的可以與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相匹配的文本。
《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中,對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的情節(jié)進行了分段。主要分為四個情節(jié)段:因為A原因,天神發(fā)洪水毀滅了人類;因為B原因,C得到神的護佑或其他幫助,用D法在洪水中幸免于難;因為神的護佑或幫助,C通過E考驗而結成家庭;因為C以F方式使人類得到再繁衍,這個事件成為G事物的由來[1](P49)。其中的字母A到G是故事中的七個可變母題,也是區(qū)分故事亞型的關鍵因素。書中搜集到的數(shù)百則中國洪水神話,都符合這四個情節(jié)段的結構特征。
我們用日本神話中最為主流的《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的神話,來嘗試匹配這些情節(jié)段,試圖在其中找到洪水再殖型神話的蛛絲馬跡。其范圍限定在兩個文本(2)使用的文本為倉野憲司校注的《古事記》,巖波文庫1963年1月初版(2007年12月改訂),2008年6月第76次印刷版本,以及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貞、大野晉校注的《日本書記》,巖波文庫1994年9月初版,1998年5月第7次印刷版本。的神代卷至初代天皇的記錄為止。
我們發(fā)現(xiàn),在記紀神話中,并沒有符合第一個情節(jié)段天神發(fā)洪水毀滅人類,第二個情節(jié)段某人得到神助幸免于難的情節(jié)。這與以往的研究成果的結論一致,也是我們常常認定日本沒有洪水神話的主要原因。不過通過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沒有與這兩個情節(jié)段相吻合的情節(jié),但有三處出現(xiàn)了帶來毀滅的水的意象。
第一處是在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初次生子一段。《古事記》載:“然后行閨房之事,生子水蛭子,將此子置于蘆舟中,舍使流去?!?3)倉野憲司校注:《古事記》,巖波文庫2008年版,第22頁。本文《古事記》譯文采自周作人譯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而《日本書紀》正文未記此事,在“一書曰”(異文)部分則有收錄[6](P28)。
第二處是在海幸彥和山幸彥一節(jié)?!豆攀掠洝份d:“以是一切如海神所教,把釣鉤還了他。(海幸彥)自此以后更加貧窮了,乃起了惡心,攻擊過來。攻來的時候,(山幸彥)拿出潮滿珠來,使他陷溺,乃至悲嘆請求,即用潮干珠救他……”[7](P84)這段情節(jié)在《日本書紀》正文及所收異文中都有類似記錄[6](P162~164)。
第三處是神武天皇東征受挫,于其兄五瀨命殞命后繞道熊野一節(jié)?!度毡緯o》正文載:“海中忽遇暴風,皇舟漂蕩。時稻飯命乃嘆曰,‘嗟乎,吾祖天神、吾母海神,如何在陸遭厄運,在海復遭厄運?!杂櫮税蝿θ牒?,化為鋤持神。三毛入野命亦恨曰,‘我母我姨皆是海神,為何起波瀾灌溺?!粤T踏浪往常世鄉(xiāng)去?!盵6](P208)本段內容在《古事記》中沒有記載。
記紀神話中的這三段記載,都是日本神話中十分重要的情節(jié)。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水蛭子的情節(jié)中,他們以為是繞柱生子時女方先開口講話違背了禁忌,生下了怪胎,而用蘆舟將水蛭子舍棄在海中。山幸彥為了懲罰海幸彥,使用海神那里得來的潮滿珠漲潮,用類似神的旨意降下大水的方式讓海幸彥臣服。稻飯命和三毛入野命用投身海水的方式平息風浪,事實上也是通過獻祭的方式平息神怒。
我們比較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第一、第二個情節(jié)段與記紀神話中的上述三處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記紀神話中的海水雖然沒有以神罰或神佑的方式毀滅人類并留下幸存者,但其意象仍然是毀滅和死亡。這或許與他們生活中的海嘯、海難等經驗有一定關系。
在第三個情節(jié)段中,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呈現(xiàn)的是難題求婚的母題,即在神的幫助或護佑下,血親之間或人神結合生下后代。《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中提到,洪水神話中的難題求婚大體可以分為占卜神意和體力智慧的考驗兩大類。記紀神話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神生國情節(jié)中的繞山相遇母題,正是占卜神意類型中的典型母題。
《古事記》載,“二神降到島上,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尋殿。于是伊邪那岐問其妹伊邪那美道:‘你的身子是如何長成的?’她回答道:‘我的身子都已長成,但有一處未合?!列澳轻溃骸业纳碜佣家验L成,但有一處多余。想以我所余處填塞你的未合處。產生國土,如何?’伊邪那美答道:‘好吧。’于是伊邪那岐說道:‘那么,我和你繞著天之御柱走去,相遇而行房事?!盵7](P20~21)
繞山相遇與滾磨相合、燒煙相纏、針線相穿等母題類似,都是世界上僅剩兩個血親關系的人(通常為兄妹),礙于倫理無法成婚繁衍后代。這相當于給神提出了一個難題,而神通過一些神奇的事件讓兩個人相信他們的結合是神的旨意,從而順利完成洪水后的再殖。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繞山相遇母題,據《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記載,共有56例,分布于漢族、布依族、侗族、土家族、瑤族、苗族、畬族、毛南族、水族、仫佬族、珞巴族等11個民族中,以漢族最多。比較突出的一個特征是,往往由烏龜提出讓哥哥反方向繞山,最終遇到妹妹而解決難題。
如果從難題考驗的角度看,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繞天之御柱相遇成婚算不上是難題,因為他們一個向左繞,一個向右繞,相遇是注定會發(fā)生的,因此這個情節(jié)的關鍵還是在繞山這件事情本身。與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繞山相遇母題不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繞的不是普通的山,而是天之御柱。天之御柱是兄妹神受天上諸神命令創(chuàng)造國土時所造,代表著神意。繞柱相遇類似于在神的見證下成婚,有神卜的意味在里面。
第四個情節(jié)段的核心是再殖與釋源,即人類得到重新繁衍,并解釋某些事物的起源。洪水過后,人類需要重新繁衍,《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將人類的重新繁衍分為捏泥人、葫蘆生人、怪胎碎尸變人等主要類型,以及獻祭造人、刻木或茅草造人、男人懷孕、與動物婚配等其他類型。這些重新繁衍的方式都是非正常的,且多數(shù)時候一次能生出許多人來。這一方面是對人類始祖的非日?;幚?,彰顯其神圣性;另一方面也為某些事物的起源做出解釋,這些事物反過來又增強了神話的信服力。
記紀神話中有兩個故事與洪水神話中的再殖和釋源的母題相吻合,一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下水蛭子和迦具土的故事,另一個是速須佐之男殺死大氣津比賣神的故事。
《古事記》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兩次繞柱結婚。第一次由于女方先開口導致婚姻失敗,生下怪胎水蛭子,而第二次繞柱男方先開口講話,于是順利生下八大島等國土。第二次生下的火神迦具土,灼傷了伊邪那美,致其死去。伊邪那岐憤而用十拳劍斬殺迦具土,其尸體各部分化為諸神。《日本書紀》的記載除神的命名外,與《古事記》幾乎一致。這里的水蛭子擔當了怪胎的角色,體現(xiàn)出非正?;橐鰩淼慕Y果;迦具土則承擔了繁衍后代的職責,用的是死后化生的方式。這與我國洪水再殖型神話中常見的怪胎切碎后繁衍出人類的母題非常相似。
速須佐之男殺死大氣津比賣神,出現(xiàn)在《古事記》五谷的起源一節(jié)。當時速須佐之男被眾神逐出高天原,從天上降下,向大氣津比賣神祈求食物。大氣津比賣神從鼻口、肛門處取出種種食物給他,速須佐之男認為這些都是污穢之物,一怒之下將其殺死。大氣津比賣神死后,其頭、眼睛、耳、鼻、陰部、肛門等地方生出五谷。神產巢日御祖命取這些植物作為種子,于是世間就有了各種作物。
死后化生母題是世界性母題,往往與推原神話有關。巴比倫神話中的提亞瑪特死后化成了山河以及人類。北歐神話中的尤彌爾,身體化為了山、海、大地、樹木乃至天空。我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記載,《山海經·海內經》中有關于后稷所葬之處百谷自生的說法,與記紀神話中對農作物起源的記載相似。我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也有大量類似神話,如布依族《力嘎?lián)翁臁?、布朗族《?chuàng)世歌》、壯族《造人歌》等。
從洪水再殖型神話的四個情節(jié)段來看,雖然記紀神話中沒有一個故事包含這四段情節(jié),但它們分別出現(xiàn)在幾個故事中。尤其是第三和第四個情節(jié)段,母題的展現(xiàn)十分典型。即便是第一和第二個情節(jié)段的故事并沒有直接發(fā)生,其意象也通過海水的變化得以展現(xiàn)。
正如《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所說,洪水再殖型神話反映出一種末日焦慮,這種末日焦慮是人類文明所共有的心理基礎之一。所謂末日,就是世界性的災難,在湯普森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中主要有洪水、大火、嚴寒、大地陷落、太陽毀滅、怪物侵襲、戰(zhàn)爭等大類,而洪水在其中所占比重最大。世界眾多地區(qū)都分布有洪水神話,但正如前文所述,洪水作為毀滅世界的誘因,在日本體現(xiàn)為海水的變化,如漲潮、海嘯、風浪,等等。
高爾基說,神話的創(chuàng)造在自己的基礎上乃是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在的日本版圖內有湍急的大河,東北地區(qū)的信濃川、關東地區(qū)的利根川,都是數(shù)百公里長,水量較大的河流,它們在歷史上也頻頻發(fā)生洪水。回到日本神話誕生的年代,當時日本人活動的地區(qū)主要在九州北部到近畿地區(qū),即今天的西日本地區(qū)。那里地勢相對平緩,島嶼眾多,卻沒有什么大河,反而是從九州到本州島乃至四國地區(qū)都要跨海。海難給人們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要遠大于河流,因此日本記紀神話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創(chuàng)造的國土就仿佛是海上漂蕩的浮舟一般,風浪、海嘯給他們帶來更多的末日焦慮。
記紀神話中出現(xiàn)的三處代表毀滅意象的水,都不同于大陸神話中江河湖乃至降雨引起的洪水,而是來自海水。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第一次結婚所生的水蛭子被視為失敗的產物,因不祥而被用蘆舟放逐在海中。這種放逐于水中的做法在日本并不罕見,許多神社中都有類似的祓除儀式,以免將污穢之物帶入圣地。日本東北的山形縣出羽三山的湯殿山神社入口處就設有“御祓所”,所有進入神社參拜的人都要在這里領取一張人形的白紙,按照程序將自己身上的污濁之氣附在紙上后,將其放入流水中漂走。人經過這一凈化程序后才被允許進入神圣之地,水蛭子被放逐海中正是這種祓除儀式的寫照,這里的水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橋梁。
海幸彥和山幸彥一節(jié)中的潮滿珠和潮干珠是得自海神綿津見神的寶物?!豆攀掠洝分杏涊d山幸彥進入海中見到海神,有這樣一段:“……那里有很好的一條路,順著這路走去,有魚鱗似的造成的宮殿,是即綿津見神之宮……”[7](P81)倉野憲司注曰:“魚鱗似的造成的宮殿,見《楚辭·九歌》中‘魚鱗屋兮龍?zhí)谩痪洹!币簿褪钦f,山幸彥來到海底見到的海神住在龍宮。結合后文山幸彥與海神的女兒結婚生子時,發(fā)現(xiàn)其真身是鱷魚這一情節(jié)來看,海神綿津見神很可能是龍或者其他爬行動物。潮滿珠和潮干珠這兩樣寶物是海神贈與天神之子(山幸彥)的寶物,后來用于發(fā)大水懲治海幸彥。這個情節(jié)的構造可以看作是蛇、鰻等動物招致洪水的類型。無獨有偶,日本民間也流傳著各類大蛇引發(fā)大水的傳說故事,例如十和田湖傳說、秋田大場沼傳說、箱根阿宇沼傳說、出云賴太水傳說等。
神武天皇東征時遭遇挫折,繞道熊野時海上忽然起了風暴,稻飯命和三毛入野命投身入海后風浪得以平息。這段情節(jié)與世界上廣泛流傳的獻祭河神、海神的故事十分相似。在這類故事中,往往有河神或海神作惡,若是不獻上祭品,他們就會發(fā)大水吞噬人們的生命和財物。河神、海神是自然神的代表,代表著自然力中毀滅的一面,人類通過獻上祭品達成一種交換,讓這些毀滅之力不再降臨到自己身上。記紀神話中的這段情節(jié)在結構上與河神、海神索要祭品的故事類似,但有一點差異值得我們注意,即主動投身海中作為祭品的并非一般人物,而是與海神有著親緣關系的人。他們投身入海,也可看作是一種回歸母題。
洪水再殖型神話的典型情節(jié)雖然沒有完整出現(xiàn)在記紀神話中,但從以上關于海水帶來毀滅的意象來看,日本神話也并非游離于洪水再殖型神話之外。人類共同的末日焦慮給日本神話帶來了另一種情節(jié)的洪水,同時也孕育了獨特的創(chuàng)生情節(jié)。
記紀神話中的創(chuàng)生情節(jié)很多,除了上文提到的與洪水再殖型神話中難題求婚、再殖與繁衍情節(jié)段有關的伊邪那岐、伊邪那美生國生神的情節(jié)和大氣津比賣神的死后化生情節(jié)以外,還有諸多神奇生產的橋段,例如伊邪那美在黃泉國生出八雷神,伊邪那岐生出三貴子,速須佐之男與天照大神誓約生子,等等。所有這些創(chuàng)生的情節(jié),都不同于人類正常的生產,不僅生產方式不同,而且一次生產的數(shù)量很大,往往有數(shù)個乃至數(shù)十個后代,這與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再殖情節(jié)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通過繞天之御柱結合,到生出火神迦具土為止,按《古事記》記載,其共同生島十四個,生神三十五位(不含淡島和水蛭子)。而后,伊邪那美在黃泉國獨自生出八雷神,伊邪那岐從黃泉國歸來后通過祓除污穢獨自生出二十三位神以及三貴子。速須佐之男與天照大神誓約生子,是通過自己隨身所帶物品分別生出三個和五個后代,大氣津比賣神死后化生也是化為六種作物。從數(shù)量和方式上看,與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一樣,都是通過神奇的方式大量繁衍,然而主角并非是末日之后的遺民,所生的也并非人類。因此,記紀神話中雖然有末日焦慮引發(fā)的毀滅意象,也具有創(chuàng)生情節(jié),但兩者間并沒有緊密聯(lián)系,在情節(jié)構成上大多是截然斷開的。
記紀神話中的毀滅之水意象的展開,乃至神奇出生等情節(jié),在結構上與洪水再殖型神話的許多文本有較高的相似度。放逐、龍宮、水神、繞山相遇、神奇出生、怪胎、死后化生等一系列母題,都是這類神話中的???。而另一方面,從毀滅到創(chuàng)生的情節(jié)在記紀神話中并不連貫,這讓我們難以對其所屬類型做出判斷。
日本記紀神話中毀滅意象的水和創(chuàng)生意象的神奇出生,乃至前述的諸多母題,不得不讓人從洪水再殖型神話的角度對它進行思考,但其情節(jié)的編排又與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相乖離。它有具有毀滅意象的水,卻沒有大河泛濫或者降雨、地陷等帶來的洪水;有難題求婚的情節(jié),結婚的卻不是末日帶來的遺民;有非同尋常的創(chuàng)生,卻沒有繁衍出大量人類。這讓我們既無法將其排除在洪水再殖型神話之外,又難以將它完全納入其中,這也是以往我們面對諸多神話分類時面臨的難題。
為解決這一難題,各國學者做了大量工作。湯普森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采用母題的方式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在此基礎上,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研究、劉守華的民間故事類型研究、劉魁立的母題鏈相關研究、金榮華對情節(jié)單元的闡釋,都深化了母題研究的范式。然而,母題研究畢竟是關于整個民間文學龐大語料庫的普遍性方法,為了取得普適性,不得不失去針對性和有效性,因此,在面對某些類型的故事時就顯得深度不足。這也是以往面對日本記紀神話時,難以從洪水再殖型神話角度展開研究的原因之一。
陳建憲教授在《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中提出了這類神話的四個情節(jié)段劃分,讓我們考察各類洪水故事時有了新的工具。在前文中,我們看到記紀神話的故事中有情節(jié)與洪水再殖型神話的兩個情節(jié)段完全吻合,并且故事能體現(xiàn)另兩個情節(jié)段的意象。這讓我們似乎看到了記紀神話含有洪水再殖型神話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四個情節(jié)段不是孤立的,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這讓我們必須考察它們的前后關系。
在體現(xiàn)毀滅意象的水的三處情節(jié)中,只有第一處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放逐水蛭子的一段與其他洪水再殖型神話的情節(jié)段有關。山幸彥、海幸彥故事中的漲潮退潮、神武東征中的稻飯命和三毛入野命投身入海平息風浪兩處情節(jié),都沒有銜接遺民獲救或者難題求婚情節(jié),因此作為洪水再殖型神話而言是孤立的情節(jié)段。放逐水蛭子一段雖然與難題求婚情節(jié)相連接,但按照《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中四個情節(jié)段的走向來看,兩者的順序并不相同。放逐水蛭子情節(jié)中,水的毀滅意象是在難題求婚之后發(fā)生,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則是先有洪水,再有難題求婚。
記紀神話中的難題求婚情節(jié)主要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繞山相遇,它與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難題求婚情節(jié)段是比較吻合的。但正如前文分析,它后續(xù)了再殖與釋源的情節(jié)段,卻沒有洪水降臨的上文與其銜接,四個情節(jié)段的結構仍不完整。
記紀神話關于再殖與釋源的情節(jié)段,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國生神以外,還有大氣津比賣神死后化生一節(jié),但這與洪水再殖型神話中的怪胎碎尸化人所指的死后化生差異較大,既沒有與難題求婚情節(jié)段相連接,再殖的內容也并非人類的繁衍,僅在釋源方面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以上這些問題讓我們不得不放慢將其歸為洪水再殖型神話的腳步。
在對一類神話進行研究時,通過數(shù)據庫的建立來分析母題,把握各個母題間的替換關系和銜接關系,進而劃分情節(jié)段,最終確定故事亞型的做法,在《中國洪水再殖型神話研究》中被證明是十分有效的。借助這一成果,我們考察日本記紀神話中的洪水神話元素,發(fā)現(xiàn)其中的確出現(xiàn)了不少洪水再殖型神話的母題乃至情節(jié)段,展現(xiàn)出面對末日焦慮時人類共通的心理狀態(tài),但從情節(jié)段的完整性和銜接的情況來看,尚不能將其歸為典型的洪水再殖型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