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娜
(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發(fā)出了“知音之難”的感嘆:“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 ?!盵1]從“知”的對象來說,“音”確實難知;從“知”的主體來說,“知音”確實難逢;從文學的雙向運動來看,《文心雕龍·知音》篇既是鑒賞論,也是批評論。
從文字學角度來看,“知”為會意字,從口﹑從矢。段玉裁解釋:“識敏,故出于口者,疾如矢也,其本義為知道?!盵2]把“知”和“音”分開來看,當“知”做動詞,主要有三個相關引申義:一是明白﹑了解之意,例如,“相知相許”;二是相交﹑交往之意,例如,《左傳》中記載“公孫明知叔孫于齊”;三是招待禮遇﹑賞識之意,例如,《南史·卷一九謝靈運傳》記載謝靈運“既不見知,常懷憤惋”?!爸弊雒~有知己﹑朋友之意,于是司馬遷在《史記》中發(fā)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嘆??梢?“知”字出現(xiàn)的開始便應用到了人和人的日常交往中,其中就有心理學意味的感同身受?!墩f文解字》中“音,聲也。聲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3]?!抖Y記·樂記》繼承了此觀點,認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聲成文,謂之音”[4]。“知”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前提條件,具有某種心理同構意味;“音”由人心所感產生,且是人心靈的外化。“知音”一詞進入文論家的視野得力于劉勰的批評鑒賞實踐。
《禮記·樂記》中“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5],這是最早記錄有關知音的言論?!爸簟币辉~,還曾記錄于《呂氏春秋·本味》,所謂“伯牙高山流水覓知音”,指的就是人生無常,知音難覓。除此之外,《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的作者也發(fā)出“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的感嘆。人生在世,得一知音不易,從日常生活的感性角度來講,每個人都希望他人能夠懂自己,做到感同身受的理解;從文學藝術的角度理解,每個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之初,都有自己想要傳達的內容和情感,一旦這種傳達被錯讀,作者就會感嘆知音難逢。而文藝作品經過語言符號創(chuàng)造出來,本來就“言不盡意”,再加上不同批評家和讀者因為其不同的主客觀條件,更加會造成音實難知的局面。追尋我國古代批評鑒賞源流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文藝鑒賞理論通常將讀者閱讀的境界分為兩大階段:首先是欣賞階段,欣賞階段是讀者經過想象﹑聯(lián)想進而達到藝術的二次創(chuàng)造,這時候側重于情感體驗,欣賞的重要條件是情感共鳴。晉陶淵明《移居》:“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通過“欣賞奇文,解析疑義”,陶淵明實現(xiàn)了其“知音”之樂。其次是賞評階段,所謂“賞評”,就是對文學作品的欣賞和批評。北齊劉晝《劉子·正賞》:“賞者,所以辨情也;評者,所以繩理也。賞而不正,則情亂于實;評而不均,則理失其真?!盵6]欣賞訴諸于情感因素,需要主體與客體﹑心和物之間交融,從而實現(xiàn)情感共鳴,但如果總是訴諸情感作用,則會“賞而不正”,“賞而不正”就會造成讀者藝術欣賞不深刻;“評”是在欣賞的基礎上對作品做出科學分析,需要依靠讀者的學識修養(yǎng)等理性因素來進行判斷和選擇,只有賞評結合才能達到真正的藝術欣賞??梢?,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和鑒賞實際為一體。
把“知”和“音”分開來看,當“知”做動詞,意為鑒賞的行為,“音”作名詞,意為鑒賞的對象。鑒賞行為是鑒賞主體在進行鑒賞活動時的一系列行為動作,其中包括鑒賞者的鑒賞或批評態(tài)度,這種欣賞批評態(tài)度又和鑒賞者或批評者的身份﹑文化心理﹑愛好有關。對鑒賞的對象“音”,劉勰認為每種文體都有各自的特點,正是因為每種文體的特點不同,作為作家才要尋找和自己相適應的文體,所謂“性情所殊,體莫該圓”,作家只有找到和自己相適應的文體風格,才能發(fā)揮最大的才性?!爸簟币辉~,還可理解為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初的理想讀者,這種讀者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可以和作者達到某種心靈的共鳴,正是二者能達到某種程度上的心靈契合,才被作者譽為知己。也可以理解為一般的讀者和批評家,他們由于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對作品的批評和鑒賞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同樣可以理解為文藝的鑒賞批評活動過程,包含鑒賞主體對客體的價值評價,是鑒賞主體和批評主體的雙向運動?!爸糁y”不僅是劉勰對文藝鑒賞活動過程之難的切身體會,也是身為作者的劉勰個人的深沉感嘆,同樣是古今以來所有作者﹑讀者﹑批評家的心理共通感受。
身為《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發(fā)出了古今以來所有作者渴求知音的感慨。根據(jù)《梁書·劉勰傳》記載,劉勰祖上出身顯赫,很小的時候便失去父母,他有著很高的志向并且從小就勤奮學習,家貧不曾婚娶,依沙門僧佑。天監(jiān)元年,劉勰出任地方官并有很好的政績,后投靠沙門高僧僧佑,官至“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梢?,劉勰和同時代的文人一樣,都以獲取個人功名為人生目標,依沙門僧佑很可能只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或兵役。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是“人的自覺”和“文的自覺”時代,但也是門閥制度最為嚴酷的時代。時代動亂,政權更迭頻繁,文人朝不保夕。以家族為中心和以宮廷為中心的詩人集團是當時文學的主要特征,例如,當時出現(xiàn)了聲名顯赫的王﹑謝家族。身為庶族的劉勰想要實現(xiàn)更大的抱負,就必須依附當時的顯貴,正是由于依附僧佑,使得他結交到了昭明太子文學集團。劉勰對庶族的卑微有著深切體會,據(jù)《梁書·劉勰傳》,劉勰完成《文心雕龍》后求見沈約時的狀態(tài)是“干之于車前,狀如貨鬻者”,用“狀如貨鬻者”來形容劉勰獻書時的情態(tài),可謂是入木三分。沈約作為當時的文人領袖,經歷過宋﹑齊﹑梁三個朝代,可謂位高權重,幸而沈約看到此書“大重之”,沒有令這本書埋沒鄉(xiāng)里。
劉勰個人對“知音之難”的體會還和他清晰地認識到古今文人士大夫的不良心態(tài)有關。文人士大夫多貴古賤今﹑文人相輕﹑崇己抑人﹑學不逮文﹑信偽迷真。兩漢的桓譚﹑王充,魏晉南北朝的葛洪也都反對貴古賤今的錯誤鑒賞態(tài)度,并進而提出了今勝于古的主張。在劉勰之前,曹丕《典論·論文》也系統(tǒng)地指出“文人相輕﹑貴遠賤今﹑向聲背實”三種不良的文人心理,并分析了造成這種心態(tài)的原因,由此提出正確的態(tài)度是“審己度人”。劉勰繼承了前人的觀點,進一步否定讀者和批評家在文藝鑒賞活動中貴古賤今﹑崇己抑人的不良心態(tài),并對如何改正信偽迷真﹑學不逮文,提高批評者和讀者的審美水平提出了具體做法。
作為批評家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三十五種文體及其所涉及的作者和作品進行了總體評價,在批評鑒賞活動中,劉勰發(fā)出了對文藝鑒賞活動之難的感嘆,正如《文心雕龍·序志》所言“但言不盡意,圣人所難;識在瓶管,何能矩矱”[7]。由于文字具有局限性,不能充分表達作者的思想和感情,這是圣人也無法解決的問題,況且“我”學識有限,又如何能突破。這一方面是自謙的說辭,另一方面也是劉勰作為鑒賞家﹑批評家的真實感受。
正如陸機在《文賦》中所言“蓋非知之難也,能之難也”[8],認識和實踐總是存在一定的差距。對于批評家和讀者來說,不同的批評家和讀者因為其不同的性格和審美愛好,對作品的接受就有不同的好惡。又因為文化審美能力參差不齊,無法對作品做出公允的評價,造成優(yōu)秀作品的流失。對于鑒賞客體而言,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特點,其中表達的文和情因為鑒賞主體的審美能力和文化修養(yǎng)而又難以鑒別,優(yōu)秀的作品和一般的作品交織在一起更加造成鑒賞活動的困難,所謂“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9]。
先秦時期孟子曾提出“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的說法,“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的提出雖然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但從后來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卻可以視為我國古代文學批評鑒賞的開山之作。所謂“知人論世”就是指讀者和批評家不能從主觀臆想出發(fā)去理解詩人之志,要結合特定的歷史背景對作品進行客觀評價。關于“以意逆志”,歷來有多種不同的理解。一種解釋是“讀詩人自己對詩篇內容的理解,由此出發(fā)去求詩人之志”[10],其代表人物是趙岐和朱熹,他們把“意”理解為讀者之意,“志”理解為“作者之志”;另一種解釋是認為意“乃系指客觀存在于詩篇中之意”[11],其代表人物為吳淇,倡導“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由此看來,心理同構是兩個理論的關鍵,“意可知”是孟子對文藝作品的態(tài)度。
雖然文藝鑒賞活動如此之難,劉勰依然認為知音可知,顯然和孟子所提倡批評主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二人都認為要想“知音”,就必須“以意逆志”,實現(xiàn)心和心的心理同構。但和孟子的理論不同的是,劉勰在《知音》篇中給出了更加實際的操作方法。首先,對讀者和批評者來說,要想知音,務必先廣泛地閱讀,只有彈奏千曲,才能辨別音樂好壞,只有觀察千劍,才能識別劍的優(yōu)劣,“博觀”是鑒賞實踐的基礎。在“博觀”的基礎上,批評鑒賞主體要有公允的態(tài)度,即“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批評鑒賞主體需要摒棄私心,不以自己的好惡評價作品,才可以避免優(yōu)秀作品流失。其次,“批文入情,沿波討源”。“披文入情”的具體途徑是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即從文體風格﹑語言﹑繼承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思想及典故﹑音律等方面全面鑒賞作品?!胺蚓Y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12]“情”是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作者受外在物的觸動從而造成內心情感涌動,情感又通過物化的文字得到實體展現(xiàn)。讀者或批評者通過外在文辭,以想象﹑聯(lián)想等方式穿越時空,實現(xiàn)和作者的精神交流,體味作者或作品所表達的情感。《禮記·樂記》中“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故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13]。鐘嶸《詩品》中“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形諸舞詠”[14]。這種生命的共通感——情感體驗和生命經歷,使讀者和批評者不自覺地進行著生命的律動和起舞,這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體現(xiàn),而這種體現(xiàn)也被稱為生命發(fā)現(xiàn)的歡喜。
總之,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是我國古典文藝批評鑒賞論的集大成者。對作者而言,“知音難逢”是所有作者的感嘆;從人類普遍的心理來看,“知音之難”是所有批評家﹑讀者的心理共通感受;對劉勰個人而言,“知音之難”又帶著他個人的經歷和時代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