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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待嫁之訟:《詩經(jīng)·召南·行露》主旨辨正

2021-03-25 09:14:42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代詞詩經(jīng)文本

鄭 威

(廣西大學 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文學院,南寧 530004)

《行露》乃《詩經(jīng)·召南》十四篇之一,全詩共三章十五句,茲錄于下: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該詩的篇幅雖不長,但關(guān)于其詩旨的言說,歷來多有差別?;谠姼栉谋?,在梳理辨析眾說的同時,本文試圖獲取其詩旨的準確含義,并在《召南》十四篇的整體風貌的參照下,產(chǎn)生對此詩更為準確和深切的理解。

一、《行露》詩旨眾說種種

關(guān)于《行露》主旨,迄今主要有八種觀點。茲不避繁瑣,羅列如次:

1.召伯聽訟,表貞信之教。此說出自《小序》:“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1]鄭玄據(jù)此衍申,將該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定在商末周初時?!八y之俗微,貞信之教興者,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2]這種說法影響甚巨,歐陽修《詩本義》,蘇轍《蘇氏詩集傳》,李樗、黃櫄《毛詩李黃集解》,劉克《詩說》,姚舜牧《重訂詩經(jīng)疑問》,錢澄之《田間詩學》皆繼其踵也。

3.美貞女之道心。此說出自楊簡《慈湖詩傳》:“此貞女不可干犯之正心即道心?!盵9]

4.女子拒絕婚配之詞。此說出自豐稷正音《魯詩世學》:“野人強求昏不得而訟女氏,終拒之,賦《行露》。”[10]傅斯年《詩經(jīng)講義稿》在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①的視域下,對詩旨提出別解,認為“疑是一女子矢志不嫁一男子之辭?!盵11]這一說法被祝敏徹、程俊英、姚小鷗等學者所接受。余冠英《詩經(jīng)選》、高亨《詩經(jīng)今注》、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等在其理論觀點的基礎(chǔ)上細加發(fā)揮,按其申說重點的不同分為三小類:(1)該詩是女子家長之詞,女子已有夫家,而男子試圖強娶之,代表是《詩經(jīng)選》。(2)該詩是女子之詞,男子已有家室,他的強娶行為涉嫌重婚,“為一女子拒絕與一已有家室之男子重婚而作”[12],代表是《詩經(jīng)直解》。(3)該詩是女子之詞,在審理此訴訟時于官衙唱出。男子與女子已有夫妻關(guān)系,女子要與男子離婚,代表是《詩經(jīng)今注》。方麗杰在《〈詩經(jīng)·召南·行露〉的千年誤讀》一文中,也表達了相似的看法,這是“一位傷心欲絕的妻子憂傷堅定的離婚誓詞?!盵13]

5.南國不善殷政說。此說出自莊有可《毛詩說》:“《行露》,南國不善殷政也。殷王暴虐,群小用事,讒慝多而獄訟繁,南國化于文王,故不從也?!盵14]

6.申女悔婚、酆人訟之說。此說出自牟庭《詩切》:“襄七年《左傳》曰:晉韓獻子告老,公族穆子有廢疾,辭曰:‘《詩》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瓝?jù)穆子以廢疾辭位而引此詩,則知此詩古義必為廢疾者也。申氏女好,而酆氏之子蓋跛行蹩躠者也。申為媒妁所欺,而不肯嫁。酆人訟之于理,理官察其實曾許婚,而惜以好女配非其偶,故作是詩,刺其獄而遣之?!盵15]

7.貧士卻婚致訟。此說是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所提出:“《行露》,貧士卻昏以遠嫌也。……大抵三代圣時,賢人君子守正不阿,而食貧自甘,不敢妄冀非禮。當時必有勢家巨族以女強妻貧士,或前已許字于人,中復(fù)自悔另圖別嫁者,士既以禮自守,豈肯違制相從,則不免有訴訟相迫之事,故作此詩以見志?!盵16]

8.婚姻訴訟但其旨無征說。此說是郝志達在《國風詩旨纂解》中提出:“此為婚姻訴訟之詩。然其旨眾說紛淆,而文獻無征。……當俟進一步之研究。[17]

上述說法在該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時代、創(chuàng)作主體上各有言說的側(cè)重,看似各異,實則可以劃歸為四類:一是召伯聽訟類。此類以毛《序》、鄭《箋》先發(fā)為聲,以說法1為代表。二是貞女守禮類。此說由劉向《列女傳》發(fā)其端緒,為詩中之女附加了生于申地、許嫁于酆的地域?qū)傩?,以說法2、3為代表。第二類觀點與第一類觀點有理論上的相似性,這一點下文另作分析。三是政治沖突類,說法5歸屬此類。四是婚配訴訟類,凡涉婚姻嫁娶之說4、6、7、8皆屬此類。

二、《行露》詩旨眾說辯正

先看第一類說法。毛《序》認為,《行露》是“召伯聽訟也”。原因有二:一是該篇屬于《召南》。據(jù)朱熹《詩經(jīng)集傳》之《周南》下解曰:“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且使周公為政于國中,而召公宣布于諸侯?!涞弥蠂?,則直謂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國被于南方,而不敢以系于天子也?!盵18]方伯,出自《禮記·王制》,“天子百里之內(nèi)以共官,千里之內(nèi)以為御,千里之外設(shè)方伯?!盵19]《史記·周本紀》:“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盵20]裴骃《集解》引鄭司農(nóng)曰:“長諸侯為方伯?!盵21]方伯當為諸侯之長。結(jié)合“召公宣布于諸侯”可知,這里的方伯當指代召公,故《召南》十四篇當是得之于召公采邑;二是《甘棠》一詩的影響。據(jù)《史記·燕召公世家》:“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俟挝鞣?,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盵22]又據(jù)《詩經(jīng)集傳》:“召伯循行南國,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愛其樹而不忍傷也。”[23]召公布施文王之政,亦或是于成王時治理陜地以西,兩者的時間差異暫且不論?!陡侍摹肥呛竺袼寄钫俟鳎敓o疑問?!缎新丁菲z訟之事與召公善決獄政事的貼合,《行露》篇緊承《甘棠》的編排順序,無疑為“召伯聽訟”的說法提供了可以依憑的歷史驗證和證據(jù)支持。鄭玄將毛《序》“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細化明確為“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的時間界限,而孔穎達將毛《序》與鄭《箋》之說作融合疏解,“由文王之時,被化日久,衰亂之俗已微,貞信之教乃興,是故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男雖侵陵,貞女不從,是以貞女被訟,而召伯聽斷之?!盵24]遂演為后世諸說的濫觴。

但這一觀點有三點矛盾之處而不能成立。其一,從其說的演變過程入手。學界公認毛《序》與鄭《箋》說詩往往采用類比之法,以史解詩,通過將義理與詩文本強加勾連,進行欣賞和闡釋,在闡發(fā)義理目的的驅(qū)使下,雖離題千里也無妨。且從詩文本來看,全詩無一語關(guān)涉召公,與《甘棠》中“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說”之反復(fù)出現(xiàn)“召伯”字眼,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因此自然不能強解為召公之事。而孔穎達遵循“疏不駁注”[25]的原則,其疏解沒有越出毛《傳》鄭《箋》的范圍。正如朱鑒《詩傳遺說》所言:“唐初諸儒為作疏義,因訛踵陋,百千萬言而不能有以出于二氏之區(qū)域?!盵26]綜上,“召伯聽訟”說的成說基礎(chǔ)并不牢靠。其二,其說在時間上自相矛盾。據(jù)前引《史記·燕召公世家》材料,可知召公決獄政事其下乃在成王之時?!缎新丁菲莫z訟事件按照其說發(fā)生在商紂末年,則召公不可能聽此之訟,甚明矣。又,即使在邏輯上退一步,召伯聽訟發(fā)生在文王之時,其說“文王與紂時”的結(jié)論也具有很大的可疑性。《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時間目前仍是學界的一大疑題,但《周頌·時邁》為《詩經(jīng)》最早的作品已達成普遍認識?!蹲髠鳌ば辍芬么嗽姇r說:“武王克商”[27]后所作,亦即《詩經(jīng)》首篇的創(chuàng)作年代為周武王時期。這時就出現(xiàn)了一個邏輯上的空白,即《行露》可能是周武王及以后時期,追憶文王之時的作品。但這一空白也已經(jīng)被事實所填塞。李山《詩經(jīng)的文化精神》提及《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大致集中的四個時期時認為:“第四個時期是《國風》時期?!秶L》創(chuàng)作,是從東、西周交替之際走向自己的高漲期,這是從詩篇內(nèi)容中可以得到印證的,也是前人研究定論性的結(jié)果?!盵28]即使《行露》是追憶之作,也尚無可能橫跨西周近三百年的時間而有此作。以《甘棠》為例,這篇追憶召公治理四方之作是作于召公卒后,時間跨度并不大。且,《詩經(jīng)》追憶之作,在詩文本中具有顯明的追憶對象,如《召南·甘棠》憶召伯,《大雅·公劉》思公劉,《周頌·文王之命》頌文王;亦或點明時間,如《大雅·生民》之“以迄于今”。對比之下,不應(yīng)當認為《行露》乃追憶文王教化之作。其三,不當將《甘棠》詩旨套用在《行露》篇上。兩者雖然在目錄順序上前后相連,但篇目編排的順承性并不等同于詩旨聯(lián)系的緊密性。如上所言,《行露》沒有呈現(xiàn)與“召伯聽訟”相關(guān)的文本信息,亦即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詩旨干涉召伯事。同時,篇目的連貫也無法作為間接證據(jù)與外圍信息,來驗證詩旨。事實上,兩篇的聯(lián)系僅此一點而無其余信息。因而,稱引《甘棠》而言說《行露》詩旨的做法,其可信度是不夠的,不應(yīng)過多看重??偟膩碚f,這三個理由都指向了一個問題:第一類說法不當從。

再看第二類說法。按上文,我們將其切分為三塊來做辨正。一是2(1)(6)之說。兩者為《行露》之女附加上“申人之女”和“許嫁于豊”的地域?qū)傩?。此說的源頭是劉向《列女傳》卷四“貞順傳”,但劉向并沒有在書中給出證明的理由。另外,在詩文本中也尋不出判斷女子身份的證據(jù)。由此可見,此說空穴而來,并無材料支撐,也就難以讓人信服。張敘《詩貫》曰:“(《列女傳》)謂申人女許嫁于酆,鑿定其人,則不可據(jù)也?!笔且病⑾虼苏f與《列女傳》的創(chuàng)作目的存在聯(lián)系。據(jù)《漢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盵29]申,《王風·揚之水》“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朱熹《集傳》釋為“申,姜姓之國,平王之母家也,在今鄧州信陽軍之境”[30]。酆,《說文》曰:“周文王所都,在京兆杜陵西南,從邑,豐聲?!盵31]又,《大雅·文王有聲》載:“考卜維王,宅是鎬京。”豐鎬往往連稱,據(jù)《漢書·郊祀志》曰:“昔者周文、武郊于豐鄗,成王郊于雒邑?!盵32]可知豐鎬代指西周都城,是西周350多年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由上可知,“申女”貼合了平王之母的王后身份,“許嫁于酆”則是嫁入國都之意。劉向此說的目的是對元、成二帝寵幸女色、外戚干政提出諷諫,教化宮嬪貞順守禮,以利國家。2(6)“申女不嫁、兩家爭訟之辭說”大致同于劉向說,其差別是認為該詩乃“兩家爭訟之辭”。但吳敬梓此言的猜測意味表明他也非從探求文本信息而得出結(jié)論,與劉向說乃同一病癥。二是2(2)(3)(4)之說。其共同點是采納毛《序》說,但不與召伯聽訟事直接關(guān)聯(lián)。郝敬《毛詩原解》雖從字詞意入手闡釋詩旨,但其理論基礎(chǔ)仍是毛《序》,認為“守禮者,文王之教,而訟則紂之余風也”[33]。朱熹之說雖將“召伯聽訟”的無妄附會棄之不用,表現(xiàn)出通達態(tài)度,但將“召伯之教”與“文王之化”并舉,作為女子守禮、不為強暴所污的文化環(huán)境,與毛《序》仍應(yīng)視為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劉玉汝“兼美南國大夫之賢”的說法是“召伯聽訟”的替換,是將聽訟主體由召伯改換為南國大夫。為證己說,他認為“聽訟者或為召伯,或為諸侯,不可知。然前后之詩皆言大夫,而此詩居其間,豈非皆為南國之大夫與?”這種以篇章排目次序來證詩旨的方法,上文已有分析,故茲從略。三是2(5)與3。兩者并舉并非彼此觀點有很大的相似性,而是與前兩塊諸說不同而單獨抽出作辨正。朱謀《詩故》之說的依據(jù)是“唯野田草萊之區(qū)乃多行露,唯鰥夫、嫠婦乃有速獄之婚”屬于強作關(guān)聯(lián)、臆造因果的做法,即使以鄭《箋》所標該篇的“興”法,不以朱熹標記的“賦”法,也無此解詩之理。且其對“厭”“雀無角”“鼠無牙”的解釋均有偏差,因此不從該說。楊簡《慈湖詩傳》認為“詩明敘貞女終不從于非禮之心,是謂正心,即圣賢之心,可以通天地,感鬼神,感動萬世之心?!彼悄纤卫韺W家,服膺陸九淵的心學思想,明乎此,可知其說帶有的道學氣味的由來。

第三類說法的顯著特點是以政治比附淹沒了詩文本的原貌。莊有可此說將強暴之男比于殷紂王,濡染文王風化的南國之民乃詩中貞女,詩中獄訟之事乃是由于紂王統(tǒng)治的昏庸和黑暗而致使獄訟大興的反映。此說在時間限定和內(nèi)容申說上與鄭《箋》基本一致,但將鄭說更加引向了虛處和遠處。在解詩過程中,如果不能從文字表層義的認知入手,進而由淺入深,獲得對詩的深層意蘊和理性價值的思考,而是拋開文本,從歷史背景反求詩旨,便容易導致誤解,有求之過深的弊病。因而此類說法也并不符合詩旨。

以上諸說,存在一個共同點:不顧詩的內(nèi)容或曲解詩意,解詩均在詩中求史、比附政治的闡釋模式中進行。其中,劉向《列女傳》、朱熹《詩經(jīng)集傳》、莊有可《毛詩說》三種順接而來的代表性理論支點,又都與毛《序》、鄭《箋》帶有淵源關(guān)系。毛《序》受到漢代諷諫、美刺的詩學主張的影響,將詩的本事作具體勾稽,以明刺意?!啊秱鳌贰缎颉穼r代之限的把握只是一種粗略的感覺,將這種思想明確化的是由鄭玄完成的。鄭玄不僅明確限定了詩的時代,同時考察了它們的地理方位?!盵34]鄭玄身處漢末王朝式微之時,他以憂患意識作《箋》,將時代背景考慮作為詩的重要因素,將詩旨與特定時代相聯(lián)系,強調(diào)以刺于政。毛《序》、鄭《箋》這種以先入為主的觀念拆解原本詩旨,試圖以詩意迎合己意的做法,偏離了探究詩旨的正確道路,故其說法不應(yīng)遵從。

綜上,本文傾向于第四類“婚配訴訟”類,認為其最為貼合詩旨。下文作詳細分析。

三、《行露》的詩旨

探究詩旨的正確道路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我們認為,應(yīng)該是從文本入手,在客觀理性地審視文本后,盡可能得出最切合詩旨的結(jié)論。所謂的文本闡釋,“是把文本(也即作品)作為一個獨立審美的對象,通過對文本結(jié)構(gòu)、意象、語義、內(nèi)容等細致、深入地剖析、讀解、闡釋,實現(xiàn)對文本意義的深度理解”。[35]就本詩而言,從文本出發(fā),意味著割除不相關(guān)的和未經(jīng)驗證的政治比附和歷史勾連,在無新的史料證據(jù)的情況下,以文本提供的信息為根基,忌做過多的外圍闡釋。

第一章,“厭浥”一詞的含義,毛《傳》釋為“濕意也”,后代學者對此均無疑問,《蘇氏詩集傳》《詩經(jīng)集傳》皆同此說?!百怼弊郑崱豆{》釋為“早”,也無問題。不同處有三點:一是“浥”字。陸德明《毛詩音義》:“‘浥’,本又作‘挹’。”[36]《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薄稗凇笔亲?以瓢舀取之意,于詩意不符,不從;二是“行露”作“行路”。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露’,遇韻,《易林》作路?!盵37]另,敦煌本亦作“行路”。陸奎勛《陸堂詩學》:“‘露’疑‘路’字之訛?!盵38]照其說,“行”乃動詞,亦合詩意,可作參考。毛《傳》釋“行”為“道也”,將其作為名詞講,可通。但無論哪一字,均于句意無礙。三是“謂”作“畏”?!对娊?jīng)世本古義》曰:“‘謂’,豐氏本作‘畏’?!盵39]從《毛詩正義》始,諸說已有將該字以“畏”字作詮釋,②故可參考。綜上,第一章大意為:道路因多露而潮濕,(我)豈不早夜走路?畏懼路上露水多。

而關(guān)于此章與后兩章的關(guān)系,毛《傳》“獨標興體”,朱熹《詩經(jīng)集傳》定為“賦也”,嚴虞《讀詩質(zhì)疑》、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均排斥上述兩說,認為當為“比”,各抒己意。

第二章,“穿”字,《說文解字》曰:“通也。從牙在穴中。”[40]“速”字,《爾雅》曰:“速,征也。征,召也?!盵41]毛《傳》亦作“速,召”,與“速禍”、“速罪”等詞的意思相同,是“招致”之意,當從。“獄”字,《說文解字注》曰:“獄,確也?!墩倌稀穫髟唬骸z,埆也?!畧_’,堅剛相持之意?!盵42]這三字的含義,當無疑問,故簡略述之。關(guān)于“雀無角”,《說文解字注》曰:“依人小鳥也。今俗云麻雀者是也?!盵43]麻雀無角,自是事實。朱熹《詩經(jīng)集傳》曰:“因自訴而言,人皆謂雀有角,故能穿我屋”[44],誤矣。余冠英《詩經(jīng)選》認為“鳥嘴古人叫做‘噣’,‘角’就是‘噣’的本字”[45],前半句話正確,“噣”同“咮”,即鳥喙意;但“噣”與“角”并無在字體書寫上通行寫法與原本寫法的聯(lián)系,不當斷為本字。此說是一家之言,故不從。

關(guān)于“女”字,我們認為應(yīng)當理解為第二人稱代詞“汝”,而非解為名詞“女兒”或“女子(自謂)”。理由有三點:一是文本中的“女”字實是假借“汝”字?!芭迸c“汝”在上古時期同聲同韻,滿足假借作第二人稱代詞的條件。王力認為:“上古人稱代詞:第一人稱有吾、我、卬、余、予、臺(音怡)、朕等;第二人稱有汝(女)、爾、若、乃、而、戎等;第三人稱有其、之、厥等?!盵46]從殷商甲骨文開始,“女”已經(jīng)假借為第二人稱代詞(rǔ),是最早出現(xiàn)的一個對稱代詞,《殷虛文字·甲編》就有“王臣女其入乎從又同,女我克孥二人”之語。而在春秋時代,“女”字借作第二人稱代詞(rǔ)的情形是比較普遍的③。其二,《詩經(jīng)》中“汝”字見兩處,均作名詞解,未有作代詞者?!度陦灐贰白癖巳陦灐?按:詩中出現(xiàn)兩次),毛《傳》曰:“汝,水名也”即指汝水?!对娊?jīng)》中“汝”字僅出現(xiàn)兩處且集中在一篇中,作為論據(jù)顯得單薄了。為此,我們以距《詩經(jīng)》時代不遠的《左傳》中的語言材料,來加強論證的合理性?!蹲髠鳌贰叭辍弊殖霈F(xiàn)計九次,“楚公子申救鄭,師于汝上”(成公十七年)“所以封汝也”(昭公七年)“使疆于江、汝之間而還”(哀公元年)“封畛于汝”(哀公十七年)之“汝”均為“汝水”意;“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陰之田求成于鄭”之“汝陰”(成公十六年),“楚師從之,及汝清”之“汝清”(昭公五年),“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之“汝濱”,皆為地名;“臧氏使五人,以戈楯伏諸桐汝之閭”之“桐汝”當為里名④。因此,上述八例中“汝”均為名詞,由此可以佐證《詩經(jīng)》“汝”字皆作名詞解的理據(jù)性。而就《左傳》中出現(xiàn)的第二人稱代詞而言,“汝”一般都寫作“女”,寫作“汝”的僅有一例:“干犨請一矢,城曰:‘余言汝于君?!?,此處“汝”作代詞。綜上,“女”作第二人稱代詞“你”來解釋,不僅滿足假借的基礎(chǔ)條件,而且是具有極大的可能性了。其三,在《行露》中,“女”只能作“你”解。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們不僅僅關(guān)注到“女”字本身,而是轉(zhuǎn)換了觀察的角度,延伸到本句與下句的對照上?!罢l謂女無家”的“女”與下句“何以速我獄”的“我”是兩個對舉的代詞。我們查找《詩經(jīng)》其它篇目的相同模式,作等同推理,殊途而同歸,進而獲取句子的正確解釋。相同的模式在《詩經(jīng)》中除了兩例在《行露》外,其余三例均在《魏風·碩鼠》。由于重章復(fù)沓的詠唱結(jié)構(gòu),舉一例“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即可。該句“女”“我”于上下句對舉的模式中,“女”作第二人稱代詞“你”來解,是“汝”的假借字。該句意為:侍奉你多年,卻不照顧我。鑒于論證材料的不全面,同理,《左傳》“殺女,我伐之”(宣公十四年)“祭余,余福女”(成公五年)兩例,亦可視為《行露》的佐證??傊?,“女”雖在《國語》等先秦典籍中有釋為“女兒”意或“女子(自謂)”意,但在本詩中,只應(yīng)釋為第二人稱代詞為宜,代指男子。

“家”字的含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凥也。凥各本作居,今正。凥,處也。處、止也?!夺寣m》:‘牖戶之閑謂之扆,其內(nèi)謂之家?!熘熳又T侯曰國,大夫曰家。凡古曰家人者,猶今曰人家也?!盵47]本詩中“家”若釋為“房屋住處”,則平面化;若釋為“父母親屬”,則是過度引申?!凹摇睉?yīng)釋為“家庭”意。劉始興《詩益》曰:“家,室家之禮,謂以媒聘求也?!盵48]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曰:“家即室家之家。夫婦合則成家。”[49]我們認為,“家”與“室家”之“家”當屬同義。認為在一章之內(nèi)兩字含義不同,發(fā)生了轉(zhuǎn)換,是一種牽強的說辭。檢以《詩經(jīng)》,“室家”(按:“家室”與“室家”同義)共出現(xiàn)在十一篇中,其釋義可分為三類。一是房屋建筑類。如《豳風·鴟鸮》“鳥巢”義、《大雅·既醉》“宮殿”義、《小雅·雨無正》《大雅·綿》《鄭風·東門之墠》均為“房屋”義。二是夫妻家庭類,如《周南·桃夭》《小雅·棠棣》《小雅·無羊》《大雅·生民》。三是朝廷國家類,如《小雅·斯干》《小雅·瞻彼洛矣》。結(jié)合《行露》文本信息,“家”“室家”與家人家庭類的釋義最為貼合。

第二章各句句意的明晰與否,是理解全詩的關(guān)鍵,歷來諸說的矛盾點也都交錯于此?!罢l謂女無家”,該句是一個以疑問代詞“誰”領(lǐng)起的特指問句⑤,其結(jié)構(gòu)式為:“誰”+及物動詞(即“謂”字)+賓語?!罢l謂”后的賓語是一個普遍事實或一定范圍內(nèi)的大眾共識。但在說話人的內(nèi)在語境中,是不同意此事實或于此共識相反的。緊承特指問句后的句子,是在此語境下,說話者的看法或?qū)ζ湓斐傻挠绊?。即:詩中的男子沒有娶妻建立家庭,“女無家”是一個大眾的共識,是一定范圍內(nèi)他人的普遍看法。但對于女子來時,男子是有家庭的,兩人之間存在一種即將共同建立家庭的聯(lián)系。由此,“速我訟”才有可以成訟的相對正當?shù)睦碛?,才具備訴訟的理法性。也就是說,男子強行占有女子的侵陵、搶婚之類的解釋,缺乏說服力。檢以《詩經(jīng)》,這一結(jié)構(gòu)除《行露》兩處外,另存三處。一處是《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羊”句?!盃枴迸c“女(汝)”同為第二人稱代詞,因此該句與“誰謂女無家”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上存在高度相似性。結(jié)合詩中主人公披蓑戴笠、背負干糧的形象和“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的辛苦行為,再證以“爾牧來思”“牧人乃夢”的文本暗示,“爾”當為替地主階級統(tǒng)治者放牧的牧人。成群的牛羊是富人家的,牧人并無羊,故有其夢中景象;但牧人對牛羊負有暫時的管理責任。二處是《邶風·谷風》“誰謂荼苦”。荼菜味苦是一個生活常識,但在女主人公看來已經(jīng)如薺菜般甘甜了。第三處是《衛(wèi)風·碩鼠》“誰謂河廣”(按:與“誰謂宋遠”同)。黃河寬廣是存在的一個普遍事實,但在說話人的表述中,黃河并不寬廣,甚至可以“一葦杭之”。這三處可以成為我們觀點的有力證明:上述所做的句義闡釋是恰當?shù)胤衔谋镜摹?/p>

“雖速我訟”是一個讓步狀語從句,“足”應(yīng)當解為“充足,完備”。高亨《詩經(jīng)今注》“足,富足之意”[50],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足,成功”[51]均屬于引申過度,顯得牽強了。兩人既已即將建立家庭,女子又言建立家庭的條件不充足完備,同時滿足兩者的只有一種解釋:兩人已有婚約而男子尚未迎娶,因某種矛盾致使女子拒絕成婚,男子由此訴諸官衙。而究竟是何種矛盾,文本沒有提供信息。結(jié)合召南之地的文化風貌和十四篇的藝術(shù)特點,從毛《傳》、鄭《箋》綿延而來的媒妁之禮不足說,可資參考。

基于以上分析,第四類婚配訴訟說中,豐稷正音舉村野之人強行向女子求婚,不得而訟之的觀點,既沒有探究出男女兩人已有婚約這層關(guān)系,亦沒有體味到全詩強調(diào)的是女子拒絕之果決而非男子強娶之蠻橫。牟庭《詩切》認為悔婚而訟,具有一定的道理,但以公族穆子有廢疾而引此詩,就直接等同于此詩古義為詩中男子跛行導致女子反悔不嫁,全然誤解了春秋時期引《詩》用《詩》的社交風尚。且無端引申出理官明察,憐惜女子所配非人,更是充滿了虛構(gòu)妄語的意味。方玉潤“貧士卻婚致訟”說也同此理,牽強附會而不可信。傅斯年、郝志達的觀點合理,但尚未充分展開。余冠英、程俊英、陳子展、高亨、方麗杰在男女婚姻關(guān)系的判斷上均錯誤,故不從。

第三章“墉”字,《儀禮》曰:“墻謂之墉”[52]。關(guān)于“鼠無牙”,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牙,壯齒也。壯,各本訛作‘牡’。今本《篇》、《韻》皆訛。惟石刻《九經(jīng)字》不誤?!瓑?,大也。壯齒者,齒之大者也。統(tǒng)言之皆偁齒,偁牙。析言之則前當唇者偁齒,后在輔車者偁牙。牙較大于齒,非有牝牡也?!夺屆罚骸溃瑯涎酪?。’隨形言之也。輔車或曰牙車,牙所載也?!对姟罚骸l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雀本無角,鼠本無牙。而穿屋穿墻似有角牙者然。鼠齒不大。故謂無牙也。東方朔說騶牙曰:‘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藶辇X小牙大之明證?!盵53]可知古代“牙”“齒”是有區(qū)別的,牙大而齒小,與今天“牙”“齒”同義并稱是不同的。鼠有齒而無牙,乃是事實。老鼠無牙,對“我”而言卻似有牙般咬壞了“我”的墻;男子尚未迎娶“我”,但因已有的婚約而將“我”告到官家。這方是第三章前四句話的準確釋義。鑒于《詩經(jīng)》重章疊句、反復(fù)詠嘆的結(jié)構(gòu),我們遵循探究第二章含義時的思路,繼續(xù)補充論據(jù)?!墩撜Z·八佾篇》:“子入太朝,每事問?;蛟唬骸胫^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朝,每事問?!勇勚?,曰:‘是禮也。’”[54]孔子進入太廟,事事細問,有人說:“誰說叔梁紇(孔子的父親)的這個兒子懂得禮儀呢?”孔子聽聞后說:“這正是禮儀?。 笨鬃又Y是一個普遍事實,但在這句話的語境中,孔子成為他人口中的不知禮者,并對此做出回應(yīng)?!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罚骸盎茨贤跄酥^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55]淮南王劉長素有材力,力能扛鼎,是勇者無疑。但坐事遠遷,身陷囚車,勇者風范盡沒,故絕食而死。由此兩例,亦可證《行露》男女訂婚而未成婚的文本釋義之正確性?!耙嗖粡呐敝芭贝Q男子,歷來皆無異議。在詩中,女子使用“女”來稱呼男子,在話語態(tài)度上帶有明顯的輕賤、鄙夷色彩。加之以反詰的語言質(zhì)問男子,可見其憤激不平之氣。而由“室家不足”到“亦不從女”,女子的語氣揚起而升,斷然拒絕之態(tài)度愈加堅毅有力,其感情的表達更為暢達激烈。郝敬《毛詩原解》曰:“誦此詩者,想見貞淑之氣如疾風勁草,挺然孤秀,女有壯節(jié),非婉嫕柔質(zhì)而已者?!盵56]評價甚當。

綜上,我們的觀點如下:《行露》男女二人的關(guān)系是已有婚約而未嫁娶,尚未建立家庭、成為夫妻。在文本信息不足的情況下,婚姻之禮不足說可作為訴訟緣由的一個解釋。因而,詩的主旨為:該詩是女子之詞。女子或因婚嫁禮節(jié)不足,嚴詞拒絕這位與己已有婚約男子的求娶。男子雖致女于訟,但不改女子斷然不從的決心。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闡《詩》釋《詩》的歷史漫長悠久?!耙允纷C詩”是傳統(tǒng)闡釋學的重要方法。這種解詩方法主要發(fā)生在唐前段,時間性是較為明顯的。它未嘗不可,可一旦詩與歷史環(huán)境的指涉不相關(guān)或兩者的匹配度不高,將會乖離詩旨的本來面目,影響對詩篇的正確闡發(fā)?!缎新丁非叭愓f法均因此致誤,產(chǎn)生偏頗之語?,F(xiàn)代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為詩旨的演說提供了更為開闊的視角。在尚無新的史料的情況下,我們應(yīng)重視文本所承載的信息,對做過多的外圍闡釋工作持有謹慎態(tài)度。正確做法應(yīng)為從字、句、章節(jié)結(jié)構(gòu)逐層逐步地分析詩意,結(jié)合語言學、社會學等相關(guān)學科,充分開掘文本寶藏。秉持客觀、理性的學術(shù)研究態(tài)度,方會獲得《詩經(jīng)》篇目主旨的正確解讀。

注釋:

①夏傳才主編的《詩經(jīng)學大辭典》(上)認為該書所具有的三個特點,其一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崛起的文化名人(按:指傅斯年及其當年教授的學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在詩經(jīng)學術(shù)史上,他們不因循傳統(tǒng)的序傳箋疏和學術(shù)模式,在以科學方法整理古籍的總方針指引下,共同建立科學的、具有民主精神的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焙颖苯逃霭嫔?,2014年第579頁。

②(唐)孔穎達《毛詩正義》:“懼早夜之濡己,故不行耳?!?宋)輔廣《詩童子問》:“而托言畏多露之沾濡,故不敢早晚獨行,以見其恐懼、戒謹、以禮自守之意。”(宋)嚴粲《詩緝》:“以行道多露之濡己,故懼而不敢也?!?/p>

③此說據(jù)楊希英《“女”和“汝”與第二人稱代詞(rǔ)之關(guān)系考》,載《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02期。

④此說據(jù)(清)沈淑《經(jīng)玩》,清乾隆刻本。

⑤“特指問句是用疑問代詞(或詞組)提問的疑問句,在這類句子中必須有一個疑問代詞(或詞組)來指明疑點”。參見董治國《古代漢語句型分類詳解》,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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