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坊

（四川省社科院文學所 四川成都 610072）

一

吳宓先生是學貫中西的著名學者，學識極為淵博精深。1933年他為《吳宓詩集》作的序言里，談到平生著述計劃時說：“我今生只作三部書：（一）詩集。（二）長篇章回體小說《新舊姻緣》或改名。（三）《人生要義》或名《道德哲學》，系由直接感覺體驗綜合而成之人生哲學。取東西方古今圣賢之言，觸發(fā)闡釋其確義，而以日常實際公私事物為之例證。”[1]5自《吳宓詩集》于193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以后，歲月蹉跎，以致后兩種著作計劃未能實現(xiàn)。縱觀先生一生的學術(shù)成就，以歐洲文學史和比較文學的成就與影響最顯著。先生少年時代即建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基礎(chǔ)，繼而接受新學。1917年，先生24歲時由清華學校派往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文學?？粕钤欤x修的課程有英國文學、經(jīng)濟學、近代史、哲學和法文。1918年6月在弗吉尼亞大學一學年學業(yè)完成；9月轉(zhuǎn)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本科，以曾撰作許多英文論文及作文筆記等而免去一年級英文作文課程；由著名新人文主義學者白壁德為顧問，指導學習比較文學。三年之內(nèi)所修課程有：近世文學批評、英國小說、英國浪漫詩人研究、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運動、法國文學批評、十八及十九世紀各體小說、德國文學史、希臘羅馬史、文藝復興及宗教改革史、歐洲學術(shù)史、莎士比亞時代之英國戲劇等。先生在哈佛大學所作的學業(yè)論文有：《論雪萊之生活及思想所受盧梭之影響甚大》《菲爾丁的小說理論在＜湯姆·瓊斯＞中的運用》《雪萊關(guān)于詩之藝術(shù)的見解》《雪萊詩中靈感之來源》《評丁尼孫之＜洛克斯勒堂＞詩》《評丁尼孫之＜詠贊亞瑟王之歌曲＞》《盧梭與羅拔士比》《菲爾丁之文學理論》《評喬治·伊略脫之小說》《評托爾斯泰之小說＜安娜·卡列尼娜＞》《歷史與文學中所記敘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一世》《孔子、孟子之政治思想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比較說》等[2]166-208。先生于1921年歸國后任南京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講授歐洲文學史。當時乃新文化運動之初，國內(nèi)學者能系統(tǒng)講授西洋文學者絕少，先生用英語講授歐洲文學史極其流利暢達，深受學生歡迎。先生回憶說：

以東南大學學生之勤敏好學，為之師者，亦不得不加倍奮勉。是故宓嘗謂“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四的三年中，為宓一生最精勤之時期”者，不僅以宓編撰之《學衡》雜志能每月按定期出版，亦以宓在東南大學之教課，積極預備，多讀書，充實內(nèi)容，使所講恒有精彩。且每年增開新課程，如《歐洲文學史》等，故聲譽鵲起也。[2]224期間，先生翻譯的英國薩克雷的小說《名利場》和《鈕康氏家傳》及編著的《世界文學史》陸續(xù)于《學衡》雜志發(fā)表。此后，先生于1926年任清華學校外國語言文學系教授，繼任西南聯(lián)大教授。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任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新中國成立后任西南師范學院外語系教授，繼轉(zhuǎn)到歷史系講授世界古代史和世界中世紀史；1957年再轉(zhuǎn)到中國語文系，為進修生講授外國文學，并為助教補習英語。先生于1959年在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為我們講授外國文學時已經(jīng)66歲了。

圖 1 吳宓

我于1956年以同等學力考入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從高年級的同學那里得知吳宓先生是著名的學者（圖1），曾經(jīng)主持過清華國學研究院，主編過《學衡》雜志，懂得多種外語，有《吳宓詩集》傳世，不贊成文字改革，學問博大精深。同學們談起先生總是表現(xiàn)出敬仰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理。先生住在文化村，經(jīng)常在校園散步，同學們遠遠地指給我看先生的身影。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中等身材，腰身挺直，持著精美的手杖，徐徐漫步；常著灰色長衫、西褲、皮鞋，冬季戴深色毛線小帽；眉宇之間表現(xiàn)著莊重、威嚴和儒雅的神態(tài)，使同學們肅然起敬。我有幸于1959—1960學年親聆先生講授的外國文學。

1956年，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擴大招生，共招生300人，分為10個小班，又將10個小班分為甲班（1—5小班）和乙班（6—10小班）。我在甲班第三小班。甲班的同學都是曾經(jīng)參加過工作的，被稱為“調(diào)干生”，即有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知識面也較廣。我們學習外國文學是在四年級，上課地點在第一教學樓1 209大教室，甲、乙兩班近三百名學生聽先生講課（圖2）。先生教學嚴謹認真，在講臺上用一口純正而清晰的北京口音有節(jié)律地講述。當時并無擴音設(shè)備，但全教室的同學都能清楚地聽到先生講課的聲音，而先生斯文儒雅的神態(tài)使我感到學貫中西的大學者獨特的風度。我們都喜愛外國文學，從先生的教學中我們獲得了系統(tǒng)的外國文學史知識，受益匪淺。

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安排吳宓先生于1959年9月為四年級學生講授外國文學課，先生為此進行了認真和充分的準備工作。1959年1月2日，先生謁教務長方敬，談及科學研究及著作，方敬回答：“首以教學職務為重，應先編完《西歐及東方各國現(xiàn)代進步文學》講義，須趕七月一日以前全竣。”[3]4中文系旋即成立外國文學小組，先生說：“以錢安琪（原注：本系1958畢業(yè)生，助教，黨員，從未學習及聽講外國文學）為組長，宓及進修生張江來、劉啟真為組員，此所謂黨、師、生之三結(jié)合，宓與張、劉二生皆平等，而聽命于錢君?！盵3]146月18日的外國文學教學小組會議，由先生主持修改《外國文學講義》教學大綱的內(nèi)容。7月5日，中文系主任魏興南以吳宓先生為外國文學教研組主任，沈來清為秘書。我們第四學年時，先生在日記里記錄講課情形：

圖 2 吳宓日記中的授課記錄

九月二日星期三：今日開學上課，上午一二節(jié)，即7：40至9：20在一教學樓1 209授中四級264人之《外國文學》課，講第一章引論、第二章世界文學概況，未完。

九月三日星期四：上午第一節(jié)，授中四級《外國文學》課，講第二章世界文學概況，未完。

九月七日星期一：上午一二節(jié)，授中四級《外國文學》課，第三章才講完埃及，落后二學時矣。

九月十七日星期四：上午一二節(jié)，授中四級《外國文學》課，即如琪所進言，第一節(jié)補講，從學生之請求。第二節(jié)原系輔導，宓講希臘主要諸神，而先聲明“學生自由聽講”，缺席者僅二三十人而已。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上午一二節(jié)課，授中四級《外國文學》課，講希臘悲劇、喜劇演出情況，自喜其所講詳細真切、生動，而下課后琪乃勸宓在中三級講時，此段宜力求精簡，宓心殊不懌，但未有言，惟諾它而已。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上午第一二節(jié)，授中四《外國文學》課。莫里哀預備未足為歉。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四：上午第一節(jié)，授中四級《外國文學》課。第二節(jié)，全級輔導，應某生之請求，細講《偽君子》及《慳吝人》兩劇之內(nèi)容，下課后，某生仍嫌宓未將劇中人物一一列舉而描敘其性格，吁，難矣哉。

（1960年）一月七日星期四：上午第一節(jié)宓授中四《外國文學》課，宓講雨果歷史背景。

一月十一日星期一：上午一二節(jié)授中四《外國文學》課，續(xù)講雨果生平及創(chuàng)作。

一月十三日星期三：上午第一二節(jié)，授中四課（雨果完?！侗瘧K世界》）。

二月十六日星期二：上午一二節(jié)授中四《外國文學》課，BalZaC完，講似太活潑而自由。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四：上午一二節(jié)，授中四課（海涅講完第三期）。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上午第一節(jié)授中四課，由海涅第四期至巴黎公社開始。

三月七日星期一：上午第一二節(jié)授中四《外國文學》課，講巴黎公社文學。[3]159-319

先生為我們講外國文學時，接受了同學們的意見，努力采用新的觀點和新的方法。他說：“同學們的意見，是我講授英國文學史及世界文學史，總嫌事實材料太多，思想批判太少。是的。以前我因為所讀的新書太少，未能用社會發(fā)展史、階級觀點，去說明文學史中一個一個歷史事實，作者生活、作品內(nèi)容是如何造成的······以后我學習有得，定要每件事都能加以批判?！雹偃欢壬谥v述作家作品時仍很少批判。他向我們講述希臘文學之后，特別指出：“應注意：古代希臘羅馬的詩絕對不用韻，只是每行以一定的數(shù)的長音短音有規(guī)劃排列而成，此種排列名曰‘律’（metre）。有律為詩，無律為文（或散文），一貫沒有韻（所以，把西洋尤其希臘羅馬的詩譯為‘韻文’，實大謬誤）。附言：西洋近世的詩（起源于中世），是以輕音重音排列而成律，除模仿古體詩體而外，一律有韻；中國舊的詩，必定有韻（韻為中國詩歌之第一主要特征），而以仄聲（高音）與平聲（低音）字之有規(guī)則的排列構(gòu)成了律：以上可資比較?！雹谙壬闹v述簡潔精確，習于以數(shù)序分類，插入按語，進行中西文學比較，這是先生授課的顯著風格。先生于1924年在東南大學講歐洲文學史時翻譯了美國當時新出版的Richerdson & owen合著的Lile rapture of the world（《世界文學小史》）的前數(shù)章，其中有波斯莪默·伽亞謨的《四句詩集》。先生給我們講波斯文學文獻時說：“莪默·伽亞謨（一譯鄂馬·開亞謨）omar Khayyam（生年不詳，1123年卒）是波斯的尼夏城人，兼為天文學家，生平作品抒情詩約1 200首，總名《魯拜集》Rubaiyat即《四行詩集》?！ぁぁぁぁぁす粝壬摹遏敯菁芬粌裕?922年開明書店，又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所譯的莪默詩101首，又我所譯的《七絕體》13首（見1924年五月《學衡雜志》二十九期“世界文學史”東方各國文學章）都是由英文轉(zhuǎn)譯出來的。”先生還特意介紹了其早年譯作。古代東方文學、希臘文學和中世紀文學，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很陌生的，經(jīng)先生的講述，我們形成了文學史的觀念。關(guān)于怎樣認識歐洲啟蒙運動的性質(zhì)與意義，先生說：

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一譯開明運動）是全歐洲范圍內(nèi)的學術(shù)、思想、政治中之革新運動；起源于英國，極盛于法國，而流傳到德國及其他各國。這運動的領(lǐng)導者和參加者是資產(chǎn)階級進步人士；他們?yōu)榉磳Ψ饨ㄖ髁x和教會專橫的斗爭，作出了思想的準備，而不是要起來推翻封建制度，自身采取革命行動。他們是以理性為準則，要求“回到自然”的改良主義者。他們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他們是崇高的、樂觀的個人主義者，又是無神族、無階級區(qū)別的人道主義者。他們具有近于唯物論的世界觀；但他們的“理性的王國”是一個烏托邦的幻想。他們相信：只要自然科學發(fā)達，農(nóng)業(yè)工業(yè)技術(shù)進步，管理制度改善之后，人類全體都可得到幸福。

先生對啟蒙運動性質(zhì)的認識，我們至今看來仍是全面而深刻的。同學們閱讀外國文學作品時雖然能了解情節(jié)，感受形象的藝術(shù)魅力，甚至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獲得藝術(shù)的熏陶，但對其真正的思想與藝術(shù)價值卻缺乏認識。先生講解后，我們遂忽然貫通。但丁的《神曲》很難理解，先生剖析了其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后說：“詩人所寫的地獄、凈界和天堂是虛無縹緲的處所，但好像極實在。我們追隨著但丁，似乎可以一層一層地走下地獄，一步一步地攀登凈界之塔，一程一程地經(jīng)歷各星球而飛上天堂?！?lián)韻’又給全詩一種運動的旋律，它與上述結(jié)構(gòu)配搭在一起，更結(jié)合著內(nèi)容，顯示出一種人類精神由卑至高，連續(xù)不斷的發(fā)展過程?！毕壬v到“三聯(lián)韻”時在課堂用手比劃，極為生動?！栋屠枋ツ冈骸分袔讉€主要人物的典型意義也是很難理解的，先生指出：“加西莫多是雨果筆下的最初形象之一，這個形象是體現(xiàn)著愛情和仁慈的才能思想。雨果懷著同情描寫了被中世紀文明所拋棄了的悲慘世界。平民出身的人，要大大優(yōu)于貴族社會的人。貴族上尉腓勒·兌·沙托貝或是弗連赫·兌·李斯的形象是上流社會庸俗和自私的直接化身。他們‘精巧，但殘忍而無人道’。流浪人和竊賊、無家可歸的怪宮的居民，能夠做出英雄行為，為了維護愛斯梅拉爾生，他們勇敢地沖進圣母院?！蔽覀冏x《少年維特之煩惱》時，易于將維特的煩惱理解為失戀所致。先生用新的觀點指出：“維特的煩惱，主要并不是由于愛情的悲痛而來，而是由于個性解放，人人平等的要求和封建等級制度、缺乏斗爭性的市儈精神的矛盾，是當時已經(jīng)覺醒的先進的資產(chǎn)階級和腐朽的頑固的封建勢力之間緊張的社會矛盾?！边@就引導我們對世界古典名著的思想和藝術(shù)進行較為深入的認識。我記得，先生在課堂上講述時生動而細致的形象。例如講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時，先生具體描述伏蓋公寓的情形，高老頭、拉斯蒂涅、伏脫冷用餐的坐向，閣樓的低矮狹小和房間的灰暗的畫面。有一次，先生用德語為我們吟誦一首抒情詩，其中一句“雨點滴落在我的心中”，音韻優(yōu)美，情調(diào)悲傷而沉重，先生吟著竟流下了眼淚。先生為我們講外國文學時引用了豐富翔實的史料，進行中西文化比較，提供學術(shù)線索，揭示藝術(shù)奧秘，常有深邃的見解和細致的分析，展現(xiàn)了大學者淵博而系統(tǒng)的知識儲備和非凡的風度。1960年1月26日星期二，我們四年級同學在第一教學樓1 209大教室參加外國文學課的期終考試，吳宓先生親自監(jiān)考。先生著灰色長袍，戴藍色線織便帽，拄著手杖，腰身筆直，目光炯炯，嚴肅認真地站在教室的門口，掃視著全教室的同學。先生記述：

上午二三四節(jié)，即8：25至11：30，在此舉行中四級《外國文學》學期考試。擬題時，宓推讓琪（助教錢安琪）出2、3兩題而宓只出一題，內(nèi)分10小題，皆只簡單解釋名詞。后據(jù)琪言，以呈系領(lǐng)導審定，不以宓所出者可，乃改為今之一題，內(nèi)分①②兩小題此其經(jīng)過也，云云。考試本定在上午10：15完畢，依他門課程例，準許延緩交卷，中文系黨支秘書田志遠來，宓與之力爭，卒延至11：30，尚有數(shù)名未交，乃強迫交卷。宓與琪議定分閱辦法，即宓評閱中四級一至四班，琪評閱五至八班學生考卷，各任共半云。[3]287

我們原為10小班，至1960年改為8個小班。我曾在圖書室里見到先生捐贈的歌德自傳《詩與真》，扉頁有先生題字，簡述書名之義，題字是毛筆顏體楷書，一筆不茍，具有嚴正的風格。我也知道先生不使用簡化字，所以我在試卷上用鋼筆以繁體端正地書寫。我的試卷正為先生所閱。我記得試題第一題是簡述希臘三大悲劇作家及其代表作品。我認真考試，先生竟給我最高的分數(shù)等級—“特優(yōu)”，這令我永遠難忘。我的外國文學學得很好，自1981年以來我雖然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工作，但在對古典作家作品進行研究時能常以西方文學作為參照的體系，因而使研究得以深入并有新意。

二

我現(xiàn)在珍藏著吳宓先生給我們講課的一部完整的《外國文學史講義》。這部講義是在特殊困難年代因造紙原料缺乏而用廢報紙及廢書為原料制造的再生紙排印的，紙色有深土黃的和淺土黃的，紙質(zhì)頗厚。它由院印刷所排印，標準16開本，小五號字，每頁45行，每行50字，全書208頁，計468 000字。講義第123—125頁有《外國文學復習提綱》，注明“各章節(jié)講課中之復習要點”，標明“中文系三年級四年級用”，時間注明“1959年12月7日編成”，是為先生手編。講義每頁的下角均注明“外國文學”章節(jié)序號。這部講義由吳宓先生以外國文學教研組主任的名義，采用文學史的體例主編主講，在先生的指導下由助教錢安琪、進修生張江來與劉啟真合編，并由先生獨力負責和修改全部《外國文學講義教學大綱》而完成。我們根據(jù)先生日記不完全的記載可知：先生親自編撰者計有世界文學發(fā)展概況、古代東方文學、希臘文學、十八世紀文學、十九世紀英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現(xiàn)代法國文學、現(xiàn)代土爾其文學和現(xiàn)代阿拉伯文學；先生校編并審定者有張江來與劉啟真合編的現(xiàn)代美國文學，張江來編的中世文學，錢安琪編的莎士比亞、堂·吉訶德、拉丁美洲文學。先生遵教研組長之命缺編印度文學及日本文學。先生為我們四年級講完外國文學課之后，于1960年8月26日晚上政治學習時，由沈來清主持學習。先生記述：

沈君對宓宣布新學年宓不授課之決定，同騰所說。宓答稱，久蓄二條意思，未敢陳啟，恐違“只應恪遵黨之命令，勿為己謀”之教，即（1）宓不授《外國文學》課，今日下午之安排，正符私愿。（2）宓請辭去外國文學教研組主任職，因教學改革后，實際領(lǐng)導困難，宓仍可任院務委員也。以上二條，請代達系黨總支為感，云云。沈君欣許。[3]415

從此，先生結(jié)束了數(shù)十年來講外國文學的歷史。這部《外國文學史講義》（圖3、圖4、圖5）是先生留下的最后的著述了。

圖 3 講義內(nèi)文

圖 4 講義內(nèi)文

我于1956年入學，不幸于第一學年結(jié)束時，1957年7月被開除團籍，受到政治處分，因情節(jié)較輕、態(tài)度較好，仍留校繼續(xù)學習，但受群眾監(jiān)督。我本是調(diào)干，每月有12元的獎學金，因受處分而停發(fā)獎學金，班上還要我交納伙食費、訂報費等雜費。我家在成都郊區(qū)農(nóng)村，母親已老，弟妹尚幼，生活困難，不能資助我讀書，我遂向系主任魏興南先生呈交退學書。魏主任是忠厚的長者，他未回信，但班生活委員通知我此后不再繳納任何費用，但講義費是不能免的。我身無分文，頭發(fā)長了也只得自己剪理，根本無錢交講義費，遂不要講義—包括外國文學講義，只在考試前借同學的講義用一下，所以我沒有外國文學講義。現(xiàn)在我珍藏的講義是同學達富雍贈送的。

圖 5 復習提綱

達富雍同學是我的患難之交，他也在1957年受到政治處分的。他在第五小班，班上叫他領(lǐng)發(fā)講義以爭取表現(xiàn)。第三教學樓一樓左角是中文系辦公室，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屋堆放各種講義，有油印的，有排印的。達富雍同學為自己留下了各種講義，多年以后它們已散失，唯獨將《外國文學史講義》保存了下來，似乎預感到它的學術(shù)價值。他對講義進行了整理，以包裝厚紙作封面，線裝成冊，并整理出目錄，并為全書編定頁碼。他曾細讀過此講義，偶有批注之語。例如：第21頁，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丘利“還用銅把子滅除了樹林里吃人的大鳥”，于“銅把子”旁注明“搖動銅鎖”；第42頁，《神曲》“我便囊括世間的財富”，此句下補“在這里卻倒裝了我自己”（《地獄》第十九篇）；第58頁，分析莫里哀喜劇《偽君子》中答爾丟夫形象，補記了吳宓先生的講述“答爾丟夫：情欲—貪財、好色；惡習—虛偽、阿諛奉承人；手段—天主教、上帝”；又“奧爾恭：虛榮心→輕信→愚蠢→家庭的暴君”；第61頁于“布加喬夫”下注明“俄國彼得二世（1742—1775），葉卡特林娜（1762—1796）”。他還用鉛筆于講義精要論述的文字下面劃線，便于著重關(guān)注。凡此可見，達富雍同學對此講義的認真學習和愛惜。1964年夏季，我在成都郊區(qū)老家務農(nóng)，達富雍來看望我。他當時在資中縣騮馬中學教語文，我向他借閱此講義，他于1971年到成都時借給了我。1978年秋，我已在成都圣燈中學為代課教員，由友人介紹，我認識了王魯雨先生。王先生于三十年代由大夏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與何劍薰先生皆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何先生與胡風為好友。何劍薰先生于四十年代曾任重慶大學中文系主任，新中國成立后任重慶市文聯(lián)主席。我于1956年入學之時，恰值何先生因被懷疑為胡風集團分子，受到西南師范學院不公正的審查，遂到成都西南民族學院中文系負責整理《格薩爾王傳》。王魯雨先生為我們講授文學概論課程。王先生身材高大，但很文雅，講話輕言細語，對文藝作品的分析細致深刻。大約幾周后，王先生也調(diào)到西南民族學院去了。1979年元旦我們重新工作，由胡瑞昌和胡瑞祥兄弟，約請王先生和我，還有吳天墀和周清泉先生等在成都南郊公園聚會。王先生同我談到即將回西南民族學院任教，但不知開什么課為好。王先生也在1957年受到過政治處分，長期在成都西外一家街道辦的小工廠當雜工，對學術(shù)界已甚為生疏了。我對王先生說，文學理論正處于重大的變化時期，新的理論體系尚未建立，因而很不好講。王先生對新文學史當然極為熟悉，但我說同學們對此課不感興趣，我在西南師范學院時凡是此課都不聽講，而是在看其他的書，所以也不要講此課。我建議王先生講外國文學，原因是：同學們喜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對西方文學感到新奇，但是對作者作品的歷史文化背景甚感陌生，而對作品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價值更是難以認識，所以很喜愛這門課程。王先生也以為然，但說怎樣教呢？我說，先生就用吳宓先生的講義就可以了，我有這講義，借給先生用。王先生果然在西南民族學院中文系開設(shè)外國文學課，而且非常成功，并培養(yǎng)了青年教師。我現(xiàn)在還存有一份王先生的《神曲淺說》萬余字的油印稿，其中對《神曲》的思想分析還可見到受吳宓先生觀點的影響。

我于1980年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試，被錄取為助理研究員。1981年初春，被分配到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工作。達富雍同學時已在資中一中學校工作，他以為社會科學院還要招聘研究人員，故計劃復學功課，于1985年到成都來索還《外國文學史講義》。我們遂一道去拜望王魯雨先生，并收還這部講義。時光荏苒，又過去多年。2015年我請達富雍同學到四川社科院來作客，老同學深感這部講義于我更有用處，于是將它贈與我了。吳宓先生這部講義，歷時六十余年，幾經(jīng)周折，終于幸存下來了。

2016年，四川著名出版家吳鴻先生時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社長，我在社長辦公室與吳鴻先生談及吳宓先生此部講義時，吳鴻表示愿意立即重新出版，我則以為出版的時機尚不成熟，等幾年再說。2019年，新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社長張慶寧先生是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學生，又準備出版此講義，我仍以時機未成熟為辭。2020年9月30日下午—國慶與中秋節(jié)前夕，我在成都榮寶齋茶社與西南大學圖書館的徐立先生和中文系的曹建先生見面，偶然談起此部講義。曹先生深感驚奇和興奮，未料吳宓先生晚年在西南師范學院的這部重要的著述尚存人間。此著現(xiàn)在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即將面世，以此可表達我和達富雍同學對吳宓先生的敬仰與懷念，吳先生在天國也應感到欣慰了。

三

先生晚年在西南師范學院主編的《外國文學史講義》是他數(shù)十年講授西方文學史的經(jīng)驗和學術(shù)的積累，為其平生最重要的學術(shù)論著。這一時期，先生接受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與方法，故此部講義具有鮮明的時代文藝思潮的特色。例如認為：“文學作家（以及讀者）之生活經(jīng)驗、思想感情，實為其所生時代社會的經(jīng)濟制度（即是物質(zhì)資料生產(chǎn)方式中人與人之間生產(chǎn)關(guān)系）所造成，而每一文學作品，亦必是某一社會經(jīng)濟制度之產(chǎn)物，并為作者出身的或其所同情的階級服務?！卑凑諝v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則“文學，它和政治、法律、哲學、藝術(shù)一樣，是上層建筑之一，產(chǎn)生于某種社會經(jīng)濟制度即所謂基礎(chǔ)之上，而為此基礎(chǔ)服務”，因此，先生以新的文藝思想闡釋歐洲文學所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背景。關(guān)于歐洲中世紀教會對文學的影響，先生以為“教會是封建統(tǒng)治的維護者，僧侶文學在中世初期（五至十世紀）占統(tǒng)治地位。它宣揚禁欲主義，要人民無條件地服從、忍耐，老老實實為自己的主人服務，不要不平、訴苦。它要人民禁欲，不要對現(xiàn)世抱希望，應當一生苦修，才能保證天國的幸福”，“這種禁欲主義反映在文學上的就是苦修的傳說，夢幻的故事和宗教劇，作品中主要的人物，就是悔悟的修道僧、神圣的修道僧等；作品的主題就是‘原罪’‘罪女悔悟’等。歐洲中世紀的反封建專制的和反教會的人民文化被摧毀了，因而史學家稱它為黑暗時代”。關(guān)于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唐·璜》的歷史背景及思想意義，先生以為“拜倫在《唐·璜》中描寫了1781—1792年的俄土戰(zhàn)爭以及伊斯達爾的占領(lǐng)。在詩中拜倫以極大的關(guān)懷和同情對待俄羅斯人民。這種關(guān)懷與同情乃是1812年俄國人民英勇抵抗了拿破侖，俄國軍隊擊潰了拿破侖軍隊所引起的。······《唐·璜》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作品，它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在對資產(chǎn)階級貴族社會中社會關(guān)系的深入洞察，表現(xiàn)在對它思想體系的謊言的揭發(fā)及對它虛偽道德的暴露；這部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還揭穿了資產(chǎn)階級崇拜的金錢萬能”。由此，我們讀這部作品便能透過戀情史的現(xiàn)象見到它真正的思想意義。關(guān)于美國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學的進步傾向，先生以為“反對奴役黑人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運動的發(fā)展，決定了在南北戰(zhàn)爭前夕出現(xiàn)了許多天才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反映了人民反對奴隸制的斗爭情緒，它們具有進步的浪漫主義的傳統(tǒng)，同時也為現(xiàn)實主義開辟了道路”。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美國由‘自由的’資本主義過渡到壟斷的資本主義，勞動和資本之間的沖突也日益尖銳化起來，美國文學也進入了歷史上的新階段，這時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學也出現(xiàn)了一些淺薄的、消遣性的長篇小說，它企圖粉飾現(xiàn)實，引導讀者遠離現(xiàn)實生活。但是美國文學的民主潮流也在發(fā)展，而且具有了新的特色”。從以上的論述可以見到，先生采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重新審視西方文學史，最能揭示文學現(xiàn)象所蘊含的本質(zhì)，這對我們現(xiàn)在學習西方文學史仍然具有指導意義。

我們從先生主編的這部講義中是能見到他對文學理論的深刻論述的。對于歐洲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先生概括為六個方面。（一）作家作品中常?？隙▏以谏鐣钪兴鸬氖滓饔?，著力宣傳公民的義務，認為個人的情欲都應服從公民義務，因而具有明確的政治傾向。（二）作家們崇拜理性，根據(jù)理性的原則，與封建的反動企圖和教會的神秘主義進行斗爭，力求作品中的思想和形象鮮明并具有說服力，因此，古典主義作家們所提出的問題都具有時代性，所描寫的人物個性基本上也是現(xiàn)實的。先生概括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特征是：（一）通過普通的日常生活的材料以發(fā)掘現(xiàn)實生活的深意；（二）用加強與鋪張的方法塑造社會現(xiàn)實的典型人物形象；（三）注重事件與環(huán)境的歷史真實；（四）深知經(jīng)濟物質(zhì)為私人生活之基礎(chǔ)，故極力表現(xiàn)金錢的關(guān)系及作用；（五）表現(xiàn)人物的公私生活的矛盾沖突頗富于戲劇性；（六）分析人物的心理常與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相結(jié)合。巴爾扎克以研究社會現(xiàn)實生活為創(chuàng)作原則，并以獨特的文體和語言形成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個性。關(guān)于法國作家左拉的自然主義理論，先生概括為四個特征：（一）小說家不應限于一個人物和風俗的記錄，還應涉及有關(guān)經(jīng)濟與文化部分，還要注意觀察社會下層的生活；（二）作家要用科學的方法去觀察人，用實驗室的試驗來對待小說里的人物，也可以用來引導人們?nèi)フJ識情感和精神生活；（三）作家應該用生物學的原理，從種族、環(huán)境、時代去剖析生活而且特別強調(diào)遺傳因素的重要作用；（四）作家不能有任何的虛構(gòu)，必須親自觀察生活，然后忠實地寫出來?！白罄m然創(chuàng)立了以上的自然主義理論，但他卻沒有徹底執(zhí)行他的理論，而在有些小說甚至遠遠拋棄了他的自然主義理論，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的本質(zhì)，創(chuàng)造了有血有肉的典型，表現(xiàn)了鮮明傾向性，而成為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睂τ谟F(xiàn)代作家和理論家福克斯的《小說與人民》，先生指出該著作以為歐洲小說在“十九世紀是一個退步”的論斷是不夠正確的，但其可貴處是“充滿對人類、對于進步勢力的勝利，對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藝術(shù)的空前發(fā)展的堅強信念?！ぁぁぁぁぁに闹鞑坏芙o人民以豐富的知識，還能夠給予人們以巨大的鼓舞”。以上的論述可見先生接受歷物唯物主義的觀點后對文藝理論的研究達到了新的高度。

西方文學的藝術(shù)特色與成就是吳宓先生在講義中分析得最確切而精微的。關(guān)于古希臘荷馬史詩的藝術(shù)特征，先生概括為：（一）語言簡潔有力，生動準確，具有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二）在題材的處理和事件的安排方面具有一種極高妙的手法；（三）描寫人物和環(huán)境的手法，能給人一種真實深刻的印象。最后先生指出：“關(guān)于史詩作者的問題，歷來有很多爭議，產(chǎn)生所謂‘荷馬問題’。對于這些爭論，這里不準備細說，我們認為正確的意見是：這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由偉大的詩人荷馬，根據(jù)民間傳說搜集整理編成的。”德國作家歌德的史詩《浮士德》中老博士的典型意義，因中西文化背影的巨大差異，我們很難進行深入認識。先生分析說：“浮士德是一個孤獨者，他一個人去開拓尋找真理的道路。浮士德的功績是個人主義性質(zhì)的。由于當時，德國并沒有發(fā)生規(guī)模較大的民主運動，先進的思想家們在反對封建制度時都是孤軍作戰(zhàn)的。他們沒有把臉轉(zhuǎn)向人民，仍然不了解群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由于德國資產(chǎn)階級還沒有能力起來與封建制度作斗爭，因此，政治上的利益沒有成為當時德國先進的思想家的注意中心。在他們看來，反封建落后的斗爭，還是思想意識的斗爭?！标P(guān)于巴爾扎克小說《高老頭》中外省青年拉斯蒂湟典型人物的性格發(fā)展，吳宓先生具體地分析了拉斯蒂湟在巴黎現(xiàn)實生活中完成的社會教育。第一大課是遠親表妹鮑賽昂子爵夫人說的：“你得以牙還牙的去對付這個社會······你越是沒心肝，就越高升得快。你毫不留情打擊人家，人家就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當做駿馬，把它們騎得筋疲力盡，到了站上丟下來，這樣你就能達到欲望的最高峰?！钡诙笳n是在公寓里的苦役逃犯伏脫冷談的：“你知道巴黎人是怎樣打出路來的？不是靠天才，就是靠腐敗。在這個人堆里，不像炮彈一般轟進去，就得像瘟疫一般攢進去。清白誠實是一無用處的?！钡谌笳n是他看見了上流社會女子的殘酷、自私和忘恩負義，便和他天真無私的少年時代和清白正直勤儉的生活告別了。先生說：“作者研究了資產(chǎn)階級社會，給予暴露并嚴格批判；立基在私有制原則上，而以自私自利的個人利益為動力的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實，與高尚的人類感情和各種天才，都格格不入，互相敵對，它使人們的人格丑惡，腐化墮落。金錢破壞了家庭的天倫關(guān)系，泯滅了忠誠和寬厚，抹煞了愛情和友誼?！鄙鲜鰧ψ髌返乃囆g(shù)分析，顯然是非常深刻的，然而它們又往往與思想分析相關(guān)連，具有鮮明的時代思潮的特色。

先生的《外國文學史講義》為初學者提供了諸多學術(shù)資料的線索，故對學習此課程具有切實的指導意義。先生對古希臘文學的研究非常精深，特在講述希臘文學之后附錄了其于1923年1月刊于《學衡雜志》第十三期的《荷馬史詩之故事略述》。此外，先生在講義中還附注資料的來源及各種參考書目。例如在講古代東方文學之后附有參考書目18種，講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文學之后附有參考書目5種，講現(xiàn)代法國文學附有讓·拉斐德五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時表列：何日寫作、何時出版、中文譯本和小說主題。講義中還有先生的重要附言，例如在講述歌德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后說：

歌德也曾研究過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雖他當時能接觸到的還是《玉嬌梨》《花箋記》等次等作品，但他就看出了中國有高度文化，中華民族是一個文化成就和有教養(yǎng)的民族。他對自己的秘書艾克曼談到中國人說：“就他們而言，生活是更明朗，更純潔，更道德的；他們隨時隨地表現(xiàn)出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良好的公民······”歌德經(jīng)常關(guān)心中國，今天還保留著他借閱的有關(guān)中國圖書的書單。他根據(jù)波斯詩人哈非思，寫了《東方與西方詩集》；還模仿中國的生活情景和詞藻，寫了十四首《中國四季晨昏雜詩》。

這是先生比較中西文學之論。在論述巴爾扎克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特征之后，先生附言：

胡風，資產(chǎn)階級右派，修正主義者，論到巴爾扎克時，表現(xiàn)出許多反動觀點。他們（1）把巴爾扎克善于描寫情欲的巨大力量以及塑造出許多個性偏激而堅強的人物，解釋為“個人英雄主義”，與尼采的“超人”相提并論，為希特勒之流張目。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又（2）專門搜集、研究巴爾扎克的生活瑣事，如與某某太太、妓女之來往關(guān)系等，作成專書論文，而有意忽略了（并使人忘記了）《人間喜劇》作者暴露控訴之正當目的與促進刺激之積極作用。他們又（3）引用巴爾扎克小說和論文中零星的語句，去證明并強調(diào)巴爾扎克之保守性、妥協(xié)性及其客觀態(tài)度，從而把巴爾扎克估定為是擅長描寫而并無任何主張的小說家（純現(xiàn)實主義）。凡此各種反動的觀點，都是錯誤的，不合事實的。我們在以上對巴爾扎克的敘述和評論中實際已經(jīng)把他們一一批判過，不用再多說了。

此則附言，一方面提供了相異的學術(shù)觀點和線索，而另一方面卻留下了一個大批判時代的歷史印記。

縱觀吳宓先生留下的這部講義，它系統(tǒng)而精深地論述了世界文學的發(fā)展過程，揭示了文學的外部歷史文化條件和內(nèi)部因素發(fā)展的規(guī)律，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藝術(shù)成就作了細致的分析，因而仍具有學術(shù)的生命。它的時代學術(shù)思想特色十分突出，嘗試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探討西方文學史現(xiàn)象而達到了較高的理論深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然而其中的某些階級分析卻有庸俗社會學的失誤。我們?nèi)绻芾斫庀壬砟晁幍奶囟v史文化條件，則講義中的某些偏激的觀點是可以被諒解的。而講義更多的是豐富的合理的因素，它們至今仍閃耀著學術(shù)的光輝，仍為外國文學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當我重讀這部講義時，似又重現(xiàn)先生淹博中西的大學者風范，產(chǎn)生敬畏的高山仰止之情。我祝愿先生這部講義即將以新的面貌出版，為學術(shù)界帶來真正的學術(shù)之光。

注釋：

① 吳宓.《改造思想，站穩(wěn)立場，勉為人民教師》，轉(zhuǎn)引自張紫葛著. 心香淚酒祭吳宓[M]. 廣州：廣州出版社，1997：221。

② 自此以下凡引用《外國文學史講義》各節(jié)均見講義原稿，不再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