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村
河灣村是一個古老的村莊。起初,青龍河沿岸的村莊并不多,人們依水而居,有的只有幾戶人家。年深日久,人們不斷地生兒育女,老房子住不下了,人們不得不再搭建一些茅草屋,隨著人口逐年增多,慢慢地,那些人群聚居的地方就有了村莊的模樣。
青龍河沿岸,有些村莊似乎不是人們修建的,而是自己從地上長出來的,不知不覺間,說不定哪個山灣里就冒出了炊煙,不用細看,那里一定是有人居住了??偸沁@樣,舊人漸漸隱去,土地上又長出了一茬又一茬新人。山野間,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小路向外延伸,當你認為小路到了盡頭時,會有另一條小路與其連接,或者分出岔子。有人試圖同時走上兩條小路,結(jié)果由于分心而誤入迷途,回來的時候兩眼迷茫,目光渙散,仿佛是在夢游。
有那么一些年,河灣村里夢游的人比較多,人們踩出來的小路也比別處多,而且交叉錯亂,像是一團亂麻,沒有頭緒,有的小路過于彎曲回環(huán),幾乎通向了不可知處。一時間,人們無所適從,不知走哪條路可以通向村外,也不知從哪條路歸來,才能回到此生。茫然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幸虧村里的長老經(jīng)歷多,找到辦法,把那些紛亂的小路清理掉了。實際上,長老對此也是束手無策,他也是去夢里請教他的爺爺,才得到一種辦法:通過用火燒來辨認小路的真?zhèn)?。原理很簡單,凡是原來的小路都是土路,遇到火燒后只是痙攣一下,抽縮并不多,而夢游者踩出來的小路都是虛幻的,遇火就會融化。這個辦法雖然有些粗暴,甚至是毀滅性的,但卻非常有效,很快就解決了小路紛亂的問題,恢復到常態(tài)。如果人們耐心一些,找?guī)讉€細心的人,像抽絲剝繭一樣,完全可以把那些虛幻的小路一條一條抽出來,這可好,經(jīng)過這么一次火燒,那些虛幻的小路算是徹底被燒死了,再也沒有復活的可能性了。
多余的小路被清理掉以后,短時間內(nèi)人們還是有些不太適應(yīng),走路的選擇性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條道可走,變得非常單調(diào),有的人走在路上,甚至感到了久違的孤獨。長老說,過些日子就適應(yīng)了。果然,人們很快就適應(yīng)了,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到別的路上去,因為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像人們出生以后,誰也別想活著回去,就這一條路,走兩百多年也是一生,出生后立即死掉也是一生,而且沒有回頭路可走。
這里所說的兩百多年,說的就是長老。說起來,長老的一生算是賺了,他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還依然健康,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參與,人們請他拿主意,他若想不出辦法的時候,就做夢去問他的爺爺,如果他的爺爺也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爺爺會去問他爺爺?shù)臓敔敚源松纤?,無窮無盡,總會有人經(jīng)歷過,總會有人想出辦法。因此,長老就是河灣村的靈魂人物,沒有他和他的先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人問長老,青龍河對岸的小鎮(zhèn)一共有多少人?別看這個問題很小,很現(xiàn)實,卻把長老給難住了,他抓耳撓腮,說不出一個準數(shù)。有人問,第一個來到河灣村這個地方,并且在此居住的人是誰?別看這個問題非常遙遠,長老卻能說清楚。他說,最早來到河灣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當時,這個流浪的家庭走到河灣村時,天色已晚,他們已經(jīng)疲憊不堪,見此地寬敞,河流在側(cè),北山如臥,相對背風,就停腳歇息。他們用石頭在地上搭起一個臨時的爐灶,開始埋鍋做飯,等到月亮出現(xiàn)時,黑夜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山谷,一家人席地而臥,身上蓋著星空,身下鋪著大地,他們是第一批在河灣村的土地上做夢的人。
最早在河灣村居住的人,天是屋頂,地是鋪,你說他們的房子大不大?
長老說起這些時,眉飛色舞,仿佛在述說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他說,后來,這家人就不走了,在此搭起窩棚,定居下來。多年以后,他們的后人又搭建了一些窩棚,一個村莊也就漸漸形成了。
后來,青龍河兩岸陸續(xù)出現(xiàn)了許多人,有男人,有女人,女人的身體里還有人。人們在太陽下面勞作,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睡覺和做夢,不斷地生死繁衍,依水而居的村莊漸漸多起來。有些村莊又大又胖,周圍聚集了許多樹木,有的只是聚集了一些石頭,還有的村莊外圍全部是空氣,一直擴散到天上。
長老說話的時候,雪白的胡子飄拂著,他曾經(jīng)把這些胡子全部剪掉,可是沒過多久又重新冒出來,仿佛他的身體里有吐不盡的絲。人們走在村莊的里面或者外面,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好像天空是個巨大的透明體,無論是誰,一旦被籠罩,就會深陷其中。因此山河不再掙扎,人們也安心地聽從上蒼的安排,服從于自己的命運。
長老說,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就曬太陽,沒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就曬月亮,月亮也隱藏起來的時候,我們就睡覺,或者在星光下說話。如果星星也熄滅了,我們就點燈,夢游,到人生的外面看看,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的,就留在外面。
長老說得非常輕松,好像河灣村是一個隨意出入的開放世界,而實際上,由于小路的單一和卷曲,很少有人能夠走到遠處去,總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阻止人們走到人生的外面。因此,河灣村留住了許多人,活到一百多歲的老人并不鮮見,有的人已經(jīng)活到兩百多歲了,依然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想死都死不了。就是死了,也不過是在村莊的外圍重新聚集,論輩分依次躺下睡覺,除非天空塌下來,一般情況下不會被叫醒。
沒有死者參與的村莊,不是一個完整的村莊,頂多算是一個臨時的驛站。當祖先們進入土地,在地里扎下了根子,人們才能穩(wěn)固下來,在此安心勞作和生育,否則僅僅依靠小路和麻繩,很難把一個村莊固定在土地上。同樣,沒有靈魂參與的生活,也不是完整的生活,只能算是活著。
凡是靈魂出入的地方,必有神參與其中。人們知道神的存在,狗也知道。狗的叫聲是有說道的,常言說,緊咬人,慢咬神,不緊不慢咬靈魂,狗用叫聲告訴人們它所看見的一切。其實,人也有這種通靈的能力,只是時間非常短暫,而且是處在嬰兒時期。那時,即使你看見了神和靈魂也無法說出,因為那時你還沒有學會說話。在嬰兒時期,人的頭頂上有一個松軟的骨縫,那就是人的第三只眼睛,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天眼。這只天眼什么都能看見,甚至可以看見前世和來生。但是,老天爺只是對人開了一會兒天窗,很快就關(guān)閉了,因為他不想讓人們知道太多,他只是讓你在既不懂事也不會說話的時候看一眼,然后迅速忘記,等你長大了,會說話了,你的這個骨縫已經(jīng)彌合,天眼早已關(guān)閉,你只能用剩余的兩只眼睛看世界。因此,你所看到的世界,是個不完整的世界。
河灣村的人們都知道自己的缺陷,也不埋怨。人們遵守著古老的風習,安分守己地活著,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忘記的也都慢慢忘記了。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過著夢一樣的日子,凡事聽天由命,似乎不再需要記憶,也不用對未來做太多精心的安排。年深日久,人們有些麻木了,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有的人目光閃爍,眼睛像是兩條魚在臉上游動,看似充滿了靈性,卻很難看透別人的內(nèi)心。有的人眼如深潭,卻只能儲存淚水,無法沉淀自己的倒影。長老也說不清他到底看見了多少事物,他說,我的眼神不好了,有時把陽光看成是月光。有時他誤以為自己是先人,其實他還活著,只是有些舊了。他說話的時候,能夠明顯感到身上松弛的皮膚已經(jīng)打褶,就像是穿了一件寬松的真皮內(nèi)衣。
長老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也不再計算自己的年齡,因此,他的歲數(shù),是人們估算的,沒有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有時他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捋著胡子說,河灣村的每一塊石頭,都比我老。但是,他到底老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的爺爺知道。他的爺爺只在他的夢里出現(xiàn),別人只是聽說,卻無法看見。
人們能夠看見的,是村莊里的茅草屋,是不斷出生的孩子,是彎曲的小路,是路邊一再返青又枯黃的荒草。當村里升起炊煙,從遠處來的風,又飄向遠處,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人們活在當下,偶爾回望一下歷史,但也看不多遠。人們忘記了太多的東西,包括自己的童年歲月,包括做過的夢,夢里見過的人,都已經(jīng)模糊。只有村莊,在青龍河兩岸頑固地存在著,仿佛是不斷生長和死亡而又一再復活的人類遺址,承載著人們的生存史和心靈史,包括死亡,包括新生,也包括靈魂的往來和神的眷顧。
一聲嘆息
春天的土地干燥,起風的時候,經(jīng)常刮起地上的塵土,有時兩股逆向而行的風在一個地方相遇,互不相讓,就會沖突驟起,相互扭打起來,形成一股旋風。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兩股風在一個地方較量,誰也不會讓誰,這時,旋風就會越長越高,越轉(zhuǎn)越熱鬧,攪得周圍的枯枝敗葉都跟著旋轉(zhuǎn),甚至飛到天上去。如果風的一方后勁不足,在較量的過程中逐漸敗下陣來,就會擇機逃跑,而強勢的風并不就此罷休,會一路追趕,而弱勢的風會在敗退的過程中試圖招架,且戰(zhàn)且退,于是就形成了移動的旋風。
王老頭兒知道這些道理,但他總是添亂。每當他看見兩股風打架時,王老頭兒都會上前勸阻,而風根本不聽他的話,越打越來勁,有時甚至把他圍在旋風的核心,遠遠看去,好像是王老頭兒在渾身冒煙和旋轉(zhuǎn),而實際上兩股風都嫌他礙事,真的生氣了,甚至對他出手,本來是一個普通的事件,卻演變成了一場對王老頭兒的群毆。
結(jié)果不用猜想,王老頭兒從旋風里出來時,總是暈頭轉(zhuǎn)向,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回到村里后,人們見到他的慘樣,不但不可憐他,還要埋怨他,說,你真是閑的,誰讓你去勸解旋風了?人家兩股風閑著沒事鬧著玩兒,你非要勸阻,結(jié)果越勸越熱鬧,你若不添亂,說不定人家早就和解了。
人們埋怨王老頭兒的時候,他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還呵呵笑,說,幾年前我就勸開了一個旋風,我抱住了旋風的后腰,它就走不動了,慢慢就解散了。
王老頭兒說起那年的經(jīng)歷,人們都笑了。因為那天,人們都目睹了他和旋風相遇的整個過程。那是早春的一個黃昏,土地還未耕種,河灣村西北方向來了一個大旋風,這個旋風至少有幾十丈高,走起來搖搖晃晃的,向河灣村的方向奔來。每年春天,都有幾個旋風來河灣村,轉(zhuǎn)一陣就走,對土地和村莊并不構(gòu)成傷害。也就是說,常來的那幾個旋風,人們都熟悉,并且知道它們大致行走的路線,而那天來的那個旋風,是個陌生的旋風。人們都覺得那個醉醺醺的家伙有些來歷不明,應(yīng)該去盤問或阻止一下。那么誰出面去阻止呢?人們正在猶豫時,最不適合擔當此任的王老頭兒,走了出來。
王老頭兒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說有些怯懦,他從來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早年間,河灣村西北部的天空出現(xiàn)過一次塌陷,當時人們都去補天,王老頭兒總是走在最后面,他生怕天空再次塌陷,會砸到他。他的膽子很小。做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人們的膽子普遍是土豆那么大,王老頭兒的膽子頂多就是栗子大小。
王老頭兒這個膽小的人,那天他之所以會出乎人們的意料,站出來,去攔截一個陌生的旋風,讓人們另眼相看,也不是出于他的勇敢。按他自己的說法,那天,他看見那個旋風的核心里有一個模糊的人,像是他死去多年的爺爺。當時他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吸引,不知不覺地就站出來,徑直走向了旋風,就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年邁的勇士。
也許,王老頭兒真的被什么力量控制了,或者,他的爺爺真的在那個旋風的核心里,對他構(gòu)成了吸引。在人們的目睹下,他向旋風走去,旋風也向他接近。人們看見王老頭兒老遠就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一個從遠方歸來的親人。
在人們的眼里,似乎是王老頭兒抱住了旋風的后腰,而實際上是旋風緊緊地抱住了王老頭兒,不肯松手。后來王老頭兒說,他沒有在旋風中看見他的爺爺,而是被一種無法抵抗的力量卷入了旋風內(nèi)部,在旋風的核心里,他聽到了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既不是呼喚,也不是哀鳴,而是類似空虛的嘆息。他從旋風里出來后許多天,都有些神志恍惚,耳邊總感覺回旋著那種難以忘記的特殊的聲音。
那天,王老頭兒是以倒地不起而結(jié)束的,他被旋風轉(zhuǎn)暈了。當人們趕過去時,旋風早已消散,王老頭兒渾身都是塵土,臟兮兮地躺在地上。人們以為他死了,反復呼叫他的名字,沒想到他笑嘻嘻地睜開了眼睛,就像剛剛睡醒一樣。
王老頭兒的壯舉并非完全是個笑話,后來事實證明,他對旋風的抵抗力,一般人無法達到。他真的可以抱住一個旋風,像是抱住一棵蓬松的樹干,他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一個旋風領(lǐng)進山灣里。人們傳說,王老頭兒曾經(jīng)靠蠻力摔倒過一個旋風。還有人說,有些旋風一看見王老頭兒就逃跑,生怕被他抱住,糾纏不休。有一次,王老頭兒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夸口說,有些旋風看似高大,實際上比炊煙還要虛弱,抱住它并不難。說完,他總是要笑一下,表示制服一個旋風,確實是很輕松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差一點把王老頭兒給難住。
去年夏天,大約有十多天的時間,村子里沒有一絲風,村外的樹林里也沒有風,平時到處可見的風,不知去了哪里。人們說,可能是王老頭兒制服旋風時,得罪了其他的風,所有的風都不愿來河灣村了。王老頭兒聽到這種說法后,感覺自己受到冤屈。他要找到風,把風領(lǐng)到村里來,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為此,他找了好多天,河邊找了,沒有,山洞里也找了,也沒有,燈火的外圍也找了,也沒有,陰影里也找了,也沒有。王老頭兒納悶了,難道說,風憑空消失了?
就在王老頭兒苦苦尋找風時,人們在北山后面的一條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風的蹤跡。有人看見山溝里的一棵青草,葉子發(fā)生了輕微的晃動。消息傳到王老頭兒的耳朵時,他簡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王老頭兒去北山后面,找到了人們所說的那棵晃動葉片的青草,順藤摸瓜地發(fā)現(xiàn)山溝底部,隱藏著許多空氣,這些空氣都不是本地的空氣,從它們的顏色和氣味可以判斷,這些潛伏的空氣來自于遠方,是隨時可以啟動和奔跑的風。
找到了風的藏身之地,王老頭兒并沒有采用勸說的辦法,也沒有強迫驅(qū)趕,而是巧妙地引領(lǐng)這些空氣,讓它們自己起身,奔跑起來。他認為對待不同的風,要采取不同的辦法。對于那些晃晃悠悠的旋風,可以適當粗暴一點,過于蠻橫的,也可以一拳打倒在地;而對于怯生生地隱藏在山溝里的微風,也許不用費多大力氣,也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輕輕的一聲嘆息,就可能會驚動它們,就像打擾一群睡眠的蝴蝶。
王老頭兒想起來了,他曾經(jīng)在旋風內(nèi)部聽到過一種類似嘆息的聲音,那聲音非常特殊,傷人魂魄,讓人久久不能忘懷。想到這種聲音時,王老頭兒不免心生感懷,本能地嘆息了一聲。沒想到他的這一聲嘆息,竟然在空氣中擴散開來,使周圍的空氣產(chǎn)生了輕微的震蕩,進而引起了山溝底部的空氣流動。當前面的空氣順著斜坡向下流動,周圍的空氣隨即坍塌,也跟著向下流動,填補前面的空缺,一場局部的風就這樣形成了。在這股風的帶動下,整個河谷的空氣都跟著流動起來,有的地方由于障礙和擁擠,還在局部形成了旋風。不過這些旋風很快就解散了,服從于整個空氣流動的大勢。當王老頭兒回到村里時,風已經(jīng)刮了一個時辰,村莊外面的樹林嘩嘩作響,仿佛是迎接他的掌聲。
王老頭兒不但找到了風的藏身之地,還把風引了出來,夏日的悶熱消散了許多,人們當面夸獎了他。有人問他,你用什么法術(shù)招來了風?王老頭兒仍然像往常一樣呵呵地笑著,說,我哪有什么法術(shù),我不過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人們感到新鮮,說,嘆息?王老頭兒說,是,就是嘆息了一聲。說著,王老頭兒又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這一聲嘆息在空氣中擴散,河灣村的每個人都聽到了,不知為什么,忽然引起了人們心中的傷感,平時悲傷比較多的人,甚至引起了內(nèi)心回旋的風暴,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王老頭兒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一聲嘆息,會讓人們?nèi)绱藗?。他想起來了,幾年前他在旋風中聽到的聲音,不僅僅有嘆息,似乎還有抽泣的聲音。他還想起,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爺爺曾經(jīng)抽泣過。他不敢確信,幾年前他所看見的旋風中心里,是否有爺爺?shù)幕糜埃梢钥隙ǖ氖?,他在旋風中聽到的聲音,確實是嘆息和抽泣混雜在一起的聲音,其間或許還有一些摩擦音。能夠同時發(fā)出這些聲音的,不可能是一個人,至少需要一群人,甚至是一個族群。
噴涌而出
人的嘴,是臉上用處最多的地方,看似簡單的一道縫隙,張開就是一個洞口,人們每時每刻都能用到它,吃飯,喝水,呼吸,說話,親嘴,哭,喊,罵人,咬人,嚼東西,打呼嚕,都用到嘴。有人說吃飯是喂腦袋,如果具體到部位,應(yīng)該說是喂嘴。嘴是一個無底洞,無論吃下去多少東西,都會漏下去。嘴吸進去多少空氣,也要呼出多少空氣,對于呼吸來說,嘴不是唯一的通道,鼻孔也能呼吸。鼻子的兩個孔,開口朝下,懸在嘴的上方,倘若一個笑話憋不住,從鼻孔里冒出了鼻涕泡,嘴就是第一個受害者。鼻子可能還有別的用處,有待人們發(fā)現(xiàn)。倘若鼻子只是用來呼吸,那么鼻孔朝上長不是也能呼吸嗎?但是不然,由于人是直立行走的動物,鼻孔朝上的話,下雨天就會容易往里灌水。
一個人只能有一張嘴,如果有了兩張嘴,就屬于不正常。鐵匠就有兩張嘴。一個嘴在臉上,鼻子下方,這是一個正確的位置,另一個嘴長在了肚子上,是個錯誤的位置。準確地說,鐵匠肚子上的這個嘴,只是類似嘴的一道傷口。鐵匠打了幾十年鐵,難免被燙傷,只是這次他被燒紅的鐵塊燙傷了肚皮,燙得比較深,留下一道類似嘴的傷口。由于傷口久久不能愈合,鐵匠只好光著膀子,幸好是夏天,不穿上衣也無妨。
往年夏天,由于鐵匠經(jīng)常光著膀子打鐵,身上的燙傷很多,星星點點的,也不礙事,很快就會恢復,因此他也不當回事。今年夏天的這個燙傷,是一塊燒紅的鐵,粘在了肚皮上,屬于深度燙傷,加上出汗和蚊蟲叮咬,恢復很慢,傷口像是上下兩個嘴唇。
三嬸是河灣村里最快嘴的人,心地善良,愛開玩笑,嘴上從來不饒人。平時,三嬸和鐵匠碰到一起,總要相互斗幾句嘴,然后哈哈一笑,各忙各的去。三嬸聽說鐵匠燙傷了肚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想去看看他。再說,她已經(jīng)十多天沒有見過鐵匠了,不逗幾句嘴,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有點不過癮。她聽人說,用天上采集的露珠清洗傷口,恢復快,正好家里還有一碗露珠,是二丫從云彩里采摘來的,送給她當藥引子,她近期沒病,舍不得吃,就攢了一碗。三嬸決定把這一碗露珠送給鐵匠。
說做就做,三嬸端著一碗每一粒都閃閃發(fā)光的飽滿的露珠,來到了鐵匠鋪。
三嬸聽見鐵匠鋪里叮當響,知道鐵匠正在干活兒,還未見人,就老遠開口,笑著說,鐵匠啊,我來看看你,聽說你肚子上長了一個嘴,里面還長出了牙齒,是真的嗎?鐵匠正在鋪子里光著膀子打鐵,聽見三嬸的大嗓門,趕忙從鋪子里出來迎接她。鐵匠見三嬸手里端著一個碗,笑著說,三嬸來就來唄,手里還端著一個碗,莫不是有什么好吃的要送給我?鐵匠說完,還用手抹了一下嘴,做出一副流出口水的樣子,笑瞇瞇地看著三嬸。三嬸看見鐵匠光著膀子,肚子上橫著一道類似大嘴的傷口,心里一個激靈,不免有些心疼。但是三嬸這個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疼歸心疼,話里話外都帶著刺,什么時候都不能忘了奚落人。三嬸手指著鐵匠的肚皮,嘖嘖了幾聲,說,哎呦呦,人們還真是沒說錯,鐵匠的肚子上還真的長出了一張嘴。既然你身上已經(jīng)有兩張嘴了,就說點好聽的唄。鐵匠說,三嬸喜歡聽什么,我讓肚子上的嘴跟你說。三嬸說,還是你上邊那張嘴好使,說話聲音洪亮,放屁都好聽。
三嬸話音未落,也是趕上湊巧,剛好鐵匠憋了一個屁,“噗”的一聲放了出來,兩人相視一愣,隨后哈哈大笑。
笑過之后,鐵匠接過了三嬸手里的碗,端進鋪子里,說,三嬸對我真好,知道我渴了,還特意送一碗露珠給我吃。三嬸說,你想得美,這是二丫送我當藥引子的,我沒舍得吃,是給你清洗傷口用的。鐵匠說,傷口快好了,不怎么疼了,還讓三嬸這么惦記,真是有些不落意。三嬸說,既然你這么不落意,那我就端回去。三嬸假裝做出奪碗的樣子,往前跨了一步,鐵匠趕緊說,不,不,我愛吃,三嬸送我的怎能不收下呢?三嬸說,就是,身上長著兩張嘴,不能吃才怪呢。說完三嬸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話說鐵匠用了三嬸送給他的露珠,清洗之后確實恢復很快,但是由于燙傷很深,最終還是在肚皮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其形狀酷似人的一張嘴。有那么一段時間,三嬸逗趣地叫他二嘴,鐵匠說,你要是這么說,三嬸的嘴怕也是不少吧?三嬸一聽,知道開這個玩笑讓自己吃了虧,就紅著臉跑了,以后再也沒有叫過他二嘴。
鐵匠的燙傷恢復以后,依舊打鐵。實際上在燙傷最嚴重期間,他也照常打鐵,從沒有耽誤過一天。河灣村的人們也沒有覺得鐵匠有多么堅強,因為人們都是這樣,小小不言的毛病,一挺就會過去,何況是皮肉傷,大不了疼幾天就是,總會好的。早年有一個放羊人,像是滾風草一樣從山坡上滾下來,直接就摔死了,死后好幾天,人們正在給他做棺材的時候,他又活了過來,復活后用別人的口音說話,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在河灣村人看來,死了的人也會活過來,實在活不過來的話,還可以重新投胎去別處,換一個身體和姓名再活一輩子,說不定還能換一個性別,體驗不一樣的人生。
鐵匠不想換一個人生,他覺得這輩子打鐵非常好,下輩子,他還想做一個鐵匠,哪怕是肚子上再燙出一道傷口也無妨。他覺得那是一個特殊的記號,說不定還有什么用處。不僅鐵匠有這樣的想法,河灣村有很多人都愿意下輩子還在河灣村生活,還種原來的土地,還是原來的鄰居和親戚,死后,與先人們一樣,在墳地里聚集。墳地是一個安靜的地下氏族村莊,躺在那里的人們可以放心地呼呼大睡,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一般不用起身。
三嬸的想法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她說她下輩子不想當女人了,她想當一個男人,當鐵匠,也光著膀子打鐵,哪怕肚皮上也有一個傷疤。她覺得身上有些傷疤,才是一個男人的魅力。她看見過鐵匠用拳頭打鐵,那個攥緊的又黑又大的拳頭,快速打在燒紅的鐵塊上,其力度和速度,都是一個女人用盡平生的力氣也做不到的。作為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像鐵匠那樣,敢于硬碰硬,把硬邦邦的鐵,制作成各種工具。三嬸的想法,顯然是對鐵匠充滿了羨慕。有一次,她當著鐵匠的面說,要不下輩子咱倆換換,我當鐵匠,你當女人行不?鐵匠笑嘻嘻地說,不換。讓我去采桑,養(yǎng)蠶,織布,燒火做飯,還生孩子,那我打鐵的拳頭豈不是白練了。三嬸說,沒事,下輩子還能用。
下輩子的事情,三嬸說了不算。就是今生,她說了也不全算數(shù)。從她嘴里說出的話,夾雜著許多空氣,還有一些字句在表述的過程中丟失了,意思不夠完整。當然,所有丟失的字句,由于沒有說出來,肯定還在她的嘴里,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流露出來。有時候,她本來不想說話,嘴里剩余的句子卻不自覺地隨著口水流出來,讓人以為是她的心里話,引起人們的笑談。
在說話這件事情上,嘴是個重要的關(guān)口,一旦說出來,很難在空氣中把聲音收回來。早年有一個善于奔跑的牧羊人,奔跑的速度超過了風,他曾經(jīng)追回過幾句話,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時,一句話散發(fā)在空氣中,變成了松散的顆粒,即使追回一些個別的字句,也非常零散,不夠完整。有的話,說出的時間長了,早已隨風飄散,甚至飄到了星星的后面,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追回了。因此古人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想想看,駟馬都難追,兩條腿的人,豈能追上。
鐵匠說話,從來都是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這與他打鐵有關(guān)。有時他說錯話了,后悔不及,就會警告性地用他那打鐵的拳頭,擂自己的胸脯,以示對自己的懲罰。但是自從肚子上有了傷疤以后,他就不敢擂胸脯了,因為有一次他擂自己胸脯的時候,肚子上的傷疤突然裂開,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喊聲。鐵匠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喊聲嚇蒙了,再看肚子上的傷口,仿佛一張大嘴正在吐血。
鐵匠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趕緊用手捂住肚子上的傷口,就像捂住一個正在呼喊的嘴巴。這個吐血的傷口所喊出的聲音,來自于他肚子里多年的積蓄,沉悶而壓抑。這也與鐵匠的性格有關(guān),平時有些話無處可說,他就咽進自己的肚子里,沒想到這些陳年的話語,一直沉積在體內(nèi),沒有釋放的出口,當他擂打自己的胸脯時,聲音在體內(nèi)震蕩和回旋,引發(fā)了這些話語的暴動。這些沒有說出的陳年話語,已經(jīng)不再信任人的嘴,它們擁擠著,呼嘯著,在他的體內(nèi)回旋,最后終于找到一個開裂的傷口,噴涌而出。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滿族自治縣人,現(xiàn)居石家莊。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作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篇名題字:蕭依
插圖:孫庚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