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京師同文館附設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時仍沿用俄羅斯文館常例,以旗人子弟為招生對象,主要教授英文、法文。開辦之初,同文館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因其最初設想不過是培養(yǎng)翻譯以助于對外交涉,但4年后恭親王奕訢的一個奏折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
恭親王奕訢排行老六,因其熱心洋務,與洋人來往頻繁,背后又有人送他一綽號“鬼子六”。由于在英法聯軍的議和中及“辛酉政變”(與慈禧太后聯手制服肅順等“八大臣”)中表現出色,奕訢在同治初年受到重用,他既是領班軍機大臣,同時又兼管總理衙門,位高權重,風光無限。
京師同文館
在親歷英法聯軍之役并見識了洋人的厲害后,奕訢對洋務極其重視,他見京師同文館經辦數年未見成效,而當時又急缺洋務人才,于是提出了一個新的設想,那就是將京師同文館的職能由外語教學轉換為語言與洋務并重,以更快培養(yǎng)出適合時代需要的新型人才。
皇族出身的奕訢對旗人子弟的素質習性素有了解,因而他的辦法就是從生源中入手。在1866年底的奏折中,奕訢提出京師同文館陸續(xù)增設天文算學館、化學館等新館,學員將從正途人員中選取,范圍是年齡30歲以下的舉人、優(yōu)貢及五品以下的京外各官。
奏折公布后,立刻在朝廷內外引起軒然大波,御史張盛藻上疏抗議:“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jiān)天文生習之;制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痹谑看蠓騻兛磥恚屌e人、優(yōu)貢這些正途人員去學習天文算法、營造器械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簡直是儒林奇恥。
張盛藻的貿然上奏遭到朝廷的駁斥,為表示對天文算學館的重視,清廷任命了三品京堂、太仆寺卿徐繼畬充任總管大臣,而之前的官員都是低級官員,館內的教習甚至只是月俸八兩的八品以下官員。鑒于朝中的保守勢力暗潮涌動,奕訢連續(xù)上了兩個奏折進行解釋,但他在奏折中犯了一個冒進的錯誤,那就是把天文算學館的招生對象進一步擴大為“翰林院編修、檢討、庶吉士等官”,理由是這些人“學問素優(yōu)”而“差使較簡”,如果讓他們參與學習勢必事半功倍,但他的提議招來了保守勢力更加激烈的反對浪潮,而這一次擔當大旗的是文淵閣大學士、帝師倭仁。
倭仁是道光朝的進士,曾歷任大理寺卿、工部尚書等職,他思想保守固然不假,但他本人是真有學問,時有“理學大師”之名,頗受士林中人的景仰。
倭仁對西學很不以為然,對那些主張洋務的官員也看不慣,他在上奏中針鋒相對地提出:“天文算學為益甚微,西人教習正途,所損甚大”;“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辟寥实淖嗾叟逗?,立刻被守舊派們奉為經典,廣為傳誦。
不過,倭仁的奏折也不是沒有紕漏,那就是這一句:“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鞭仍D抓住這句話,說倭仁既然認為不必師事夷人,想必有優(yōu)秀的洋務人才推薦,于是他故意上奏慈禧太后,讓倭仁保薦精于西學的中國教師,并請倭仁來主持同文館。或許是有意的戲弄,慈禧太后頗為默契地批準了奕訢的建議,并讓倭仁隨即到總理衙門任職并主管京師同文館。
倭仁傻眼了,他哪里知道什么洋務,又哪有什么人才可以推薦呢?
老夫子倭仁雖然被暫時擊退,但這一場風波所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在守舊派士大夫的鼓噪下,很多有意投考同文館的官員,最后都打了退堂鼓。結果,同文館在九十八個報名者中只錄取了三十人,而因被錄取者的素質太低,很快又被淘汰了二十人,剩下的十人,最后也只有五人畢業(yè)。洋務派本希望通過同文館培養(yǎng)一批精通西學的中高層官員,這個計劃幾同夭折。
“同文館風波”并不是奕訢與倭仁的個人政爭,而是中西文化的首次交戰(zhàn),因參與者都是朝中重磅人物,其效應也由此擴大數倍。就學說而言,倭仁之見仍為傳統(tǒng)的治國觀點,其對列強的壓迫及千年之變局的到來渾然不覺或有意視而不見,但同樣不可忽視的是,奕訢對付倭仁的辦法有耍小聰明之嫌,洋務派沒有在輿論上真正把保守主義駁倒(甚至讓更多的士人加入了反對陣營),由此也未能像日本明治維新一樣形成學習大潮。就此而論,這場爭論實際上沒有真正的贏家,兩敗俱傷之下,國勢依舊沉淪。
由于招不到好學員,京師同文館對館內學生待遇極優(yōu)。但就這樣,同文館仍舊招生不暢,據齊如山回憶,“館是成立了,但招不到學生。因風氣未開,無人肯入,大家以為學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國。在漢人一方面,政府無法控制,招學生太費事,于是由八旗官學中挑選,雖然是奉官調學生,但有人情可托的學生誰也不去,所挑選者,大多數都是沒有人情,或笨而不用功的學生……”
這種情況,直到戊戌以后才有所改變。隨著西方文化的不斷浸潤,士人們對西方事物也從反感到好奇,報考同文館的人日益增多,于是改行考試入館,而且搞實驗制,學員入學半年后,非可造之材即行剔除。
相比同時期的上海廣方言館及廣東同文館,京師同文館盡管地位更高,但成績上并不出色。
同文館難出成績,很大程度上應歸結于科舉制度??婆e制度不但吸走了最優(yōu)秀的人才,就連同文館中的學員也難免受到影響。譬如汪鳳藻,其在上海期間的英文及“西學”(如幾何、微積分、格致等)已有相當基礎,并曾為江南制造局下的譯學館做過翻譯工作。但就像留學英國學習海軍、后成為大翻譯家的嚴復一樣,汪鳳藻后仍舊參加科考并先后中得舉人、進士,并被點為翰林,可謂正途不誤,中西兼通。嚴復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他先后參加過幾次科考,但均以失敗而告終。
曾先后擔任過駐英國參贊、出使英意比國大臣的同文館首屆畢業(yè)生張德彝則是另外一個例子,盡管他為光緒皇帝授讀過英文,但同文館的“非正途出身”仍對他造成了很大的陰影。在《寶藏集序》中,他反復叮囑后輩:“國家以讀書能文為正途……余不學無術,未入正途,愧與正途為伍;而正途亦間藐與為伍。人之子孫,或聰明,或愚魯,必以讀書為要務?!睆埖乱驼f的“讀書”,指的是四書五經、八股制藝而不是語言、算學、格致之類的實用之學,他的這番訓導,也頗為形象地折射了同文館的尷尬地位。
京師同文館的萎靡不振,與奕訢、倭仁當年的那場爭論無疑是密切相關的,但可惜的是,這場無謂的爭論未能確立同文館乃至新式教育的方向,反而錯失了它的目標。京師同文館原本應發(fā)展成為“皇家學院”并為全國的新式教育樹立典范,但直到1902年并入京師大學堂之前,它的貢獻與其地位、投入相比都極不相稱,然而,這又是誰的過錯呢?
(摘自《晚清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