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1924年,梅蘭芳要在上海的“新舞臺”開展為期一個月的演出。演出還未登場,《申報》的專欄倒是率先出場了。
在《申報》的“自由談”專欄,專門增設了“梅訊”一欄,用來更新梅蘭芳的相關訊息。這個“訊息”可不是一般的詳細,它不僅常規(guī)預告梅蘭芳的演出計劃,還大量涉及梅蘭芳日常個人言行、生活起居、人際交往等臺前幕后的瑣事,更有家世傳奇、趣聞軼事等補充其間。
未見表演,先聞資訊;訊息龐雜,從舞臺準備一路延伸到“不為人知的個性”“同款私服”,如起居注般地詳盡記錄下來—這一幕與如今各路明星工作室微博每月初發(fā)布的、排版精美的圖文“某某X月行程”“某某私服匯總”幾近無異。
追逐明星、熱衷行程、言語極盡溢美……這不是今天“追星”日盛才有的新鮮事。在清末民初,曾興起過席卷全社會的“捧角兒”活動,專指對梨園名角、京劇大師們的追捧、愛慕等一系列無原則的捧場行為。
1928年的《戲劇月刊》曾這樣評議大師梅蘭芳鼎鼎大名的成因:“梅之紅半得色相歌舞、半得力于捧梅派之鼓吹者?!?/p>
捧角兒,到底有多厲害?
對如今深諳飯圈文化的人來說,回看清末民初捧角兒的具體操作,可能會感到極為熟悉??偨Y起來,古往今來的極端愛慕,或許都圍繞著兩個核心,“不計代價的愛”與“不容沙子的排他”。
和今天規(guī)模龐大的粉絲后援會一樣,彼時的捧角兒也有一個較為固定的組織,依據(jù)自己追隨名角的姓氏或特征,自稱“X黨”—比如梅蘭芳的粉絲“梅黨”,尚小云的粉絲“尚黨”,茍慧生的粉絲“白黨”(依其藝名“白牡丹”而?。m然比起今日五花八門的粉絲名少了些區(qū)隔,但個個以“黨”集結,足顯拳拳之心了。
到了具體的表現(xiàn)上,“不計代價的愛”環(huán)繞在所捧名角的臺前幕后。只要是有自己所捧名角的舞臺,“后援會”X黨必迅速集結,排除萬難地帶上朋友家人,在臺下造勢。
比如有一位叫蔣抑卮的金融家,是名角楊小樓的追捧者。即便因為患有嚴重的胃病平日足不出戶,但只要楊小樓來上海演出,他定然要包上一整排座位,每日按時赴場,“不誤不耽”;嚴格要求自己還不夠,他還要求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要放下手頭的事情趕來造勢,有一個不到場就不高興。另有一位叫商笙伯的上海老畫家,去看楊小樓的戲,更是風雨無阻,哪怕買不到座位,也要站著看捧場……
“人場”捧足,氣勢也要跟上。待到自己捧的角兒一登場,這些追捧者及其親眷,就要立刻齊齊叫好,營造萬眾期待、震耳欲聾之勢;若是這位角兒的戲份演到了關鍵時刻,不待普通觀眾進入情境,帶頭鼓掌、叫好就先一步到來—這樣張揚地宣示愛慕與追捧,和如今的粉絲們靠應援色集結、舉燈牌造勢、包場支持偶像的電影、動輒買下幾百張?zhí)摂M數(shù)字專輯的行為,毫無差別。
同樣,除了登臺表演時的歡呼造勢之外,幕后的維護與熱愛也不能缺席。比如茍慧生的“白黨”們,會專門在其上海的下榻處組成一個“捧角兒秘書處”,守在那里幫助茍慧生處理演出及生活相關事務,甚至,他們會在散場時與其一起討論當天演出中的表現(xiàn),排布第二天的戲碼、組織到場“捧角兒”的相關事宜。
除了力所能及的支援之外,極端些的追捧者們,就是給子女起名字也不曾忘記自己的捧角兒“事業(yè)”?!洞蠊珗蟆飞玳L就曾說起自己的一位羅姓好友,因一生欽慕楊小樓,為自己的兒子起名“慕樓”,字“思訓”。“慕樓”顧名思義,而“思訓”正是楊小樓本人未從藝時的號。不知這位攜帶著父親傾慕的孩子,會怎樣用一生理解這份愛意?
“馮黨”與“賈黨”的隔空對罵、暗地較勁循環(huán)往復,曠日持久的筆戰(zhàn)不只炒熱了兩位角兒,更一度上升為北方保皇立憲派與南方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
轟轟烈烈地表示愛意,“不容沙子的排他”也時刻證明著這份“捧”的絕對純潔:在戲院中,只要捧的那位角兒的戲一結束、人一下場,“捧角兒集團”及其家屬,要立刻跟著集體退場,留下幾大排空曠的座位,向他人昭示著:“我們只看他的戲,別人的,連‘順便都不會賞臉看一看”;戲院外,因“排他”而起的言語干戈、打架斗毆更是時有發(fā)生。
和今日在網(wǎng)絡上隨時興風作浪、罵戰(zhàn)不停的粉絲群一樣,捧不同角兒的人也熱愛在言語上羞辱對方,互相“拉踩”:“梅黨”被喚作“梅毒”、“白黨”被斥為“白濁”……言語猶嫌不夠,那就“線下約架”,用拳頭說話。民國初年,天安門前的樹林里,不知見證了多少場因捧角兒而起的斗毆事件。斗毆雙方都面目模糊,彼此只記得對面捧的角兒與自己的摯愛不共戴天,個人生活、法律道德全都拋諸腦后。一場架打完,慘敗者得當眾承認自己捧的角兒不如對方的心頭肉;勝利者耀武揚威,即便出了樹林就會被治安處罰,也覺得是為自己的角兒“作了大貢獻”。
如同今日追隨明星的人被統(tǒng)稱為“粉絲”,這些為了名角“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們,也有自己的名字—捧角兒家。
清末民初,捧角兒家的組成多元,結構復雜,“捧角兒”儼然成了一個跨越彼時固化階層的“大眾娛樂”項目,一場各取所需的養(yǎng)成游戲。
最普通、基數(shù)也最龐大的當屬普通市民了。這些真摯的人們,如同今日為一張入場券、一次見面會殫精竭慮的普通粉絲一樣,沒有更多的資金用來揮霍,也無太多渠道以花籃、匾額等物投贈名角,只有滿腹的熱情與衷心,用來購買最便宜的戲票、擠在離名角最遠的三層樓上,為自己捧的角兒無條件叫好、與“對家”對罵、在小樹林約架……這些普通但熱鬧的群體,構成了捧角兒的堅固地基,使之可以成為一種現(xiàn)象級的社會文化活動。
對商界、金融界的名流們來說,捧角兒是一項心靈與財富的雙重投資。在商戰(zhàn)中廝殺的商人們,靠在戲園子—這個“銷金窟”全身心投入捧角兒的時間來放松緊張的神經(jīng),也通過揮霍自己最大的優(yōu)勢—金錢,來近距離接觸自己看中的名角,許他一份前程似錦。中國銀行首任總裁馮耿光,是梅蘭芳的頭號捧角兒家。他為梅蘭芳帶來的,可不僅僅是幾聲叫好、幾次維護。他是梅蘭芳的經(jīng)濟支柱,更有實力促其出國留學精進演技。
而捧角兒的另一重大陣營,則在文人墨客。文人沒有一擲千金的能力,但卻有足夠揮灑的文筆,坐擁引發(fā)輿論潮水的場域。無論是怎樣的角兒,經(jīng)過文人的妙筆,總能多幾分曼妙的詩意。四大名旦中的茍慧生,是文人妙筆一手“描摹”成角的;而一時失意的名角言菊朋,也能靠著《上海畫報》一期《言菊朋特刊》,在一整本的畫作、吟詩、散文中重新塑造動人形象,在名利場中扳回一城。
能出特刊,自然意味著新聞出版界也是捧角兒的重要力量源泉。各式報紙雜志,幾乎是今日論壇與微博的雛形,承載著不同的“黨”為自己所捧的角兒撰文作評、口誅筆伐的別樣“黨爭”。在一團漿糊的“傳媒黨爭”中,依托于上?!睹窳蟆贰吨腥A民報》《小說時報》等幾家著名報刊而起的“馮賈黨爭”最為著名。
1909年,南社于蘇州成立,柳亞子前往蘇州參會時,恰好觀看了旦角馮春航的演出,一見傾心,便在南社主辦的報紙上頻頻撰文捧角兒,極盡溢美之能事。此時,正值北京的名旦賈璧云到上海演出,“賈黨”擔心自己所捧之角兒在上海受到冷落,特在《小說時報》專出一期《璧云集》???,叫板柳亞子及“馮黨”。不甘示弱的柳亞子很快集合南社成員編輯出版《春航集》??取惰翟萍泛裆?00多頁,還包括了十幾頁的“精美劇照”。這樣一來,“馮黨”與“賈黨”的隔空對罵、暗地較勁循環(huán)往復,曠日持久的筆戰(zhàn)不只炒熱了兩位角兒,更一度上升為北方?;柿椗膳c南方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
捧角兒家,自文藝中來,終究還是難免回歸到社會熔爐中去。
捧角兒抑或追星,簡單的行為背后,暗藏的都是一種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與單純的藝術欣賞不完全相同,捧角兒或追星的心理、或瘋狂或出格的舉動背后,不僅僅展現(xiàn)著某種審美的傾向,也包含著更多的文化因素,聚合著社會生活的變遷,折射出“捧角兒家”“粉絲”們的多種心理結構。
從社會變化的角度來看,清末民初的動蕩與復雜,讓看似瘋狂的捧角兒成為可能。彼時,社會發(fā)展行至一個岔口,東西文化并入,漫長的帝制覆滅,民國初生,盡管依舊軍閥混戰(zhàn),但人們已經(jīng)開始渴望“政通人和”的安樂,和諧盛世的美滿。
拿民國六年的一場演出來看,頭路名角梅蘭芳當晚的演出所得為大洋80元整,而最底層的龍?zhí)籽輪T只有小洋6角的收入。
觀看精美的喜劇、追逐眉目溫潤的妙人兒,對普羅大眾來說,無疑是個無限接近美好的便捷方式。據(jù)1923年12月21日《申報》記載,每每梅蘭芳來上海演出,誰都想到他的旅社門口一睹“芳容”:“聘他的舞臺階下,人頭濟濟,都想一睹梅先生的風采,究竟比天上的安琪兒勝過幾分?”
對捧角兒家個人來說,狂熱地追捧告白、幾近瘋癲地詆毀對家、于戲臺前吶喊、將豐沛的情感付諸筆端……這些方式都是一種“移情”,將自己的某種人格向往,對應到某個“角兒”身上,再通過不斷地強調、宣傳,強化這種“合理的可視幻想”,得到“假想的滿足”,完成圓滿的假設。
而現(xiàn)代傳媒出現(xiàn),也提供了一個具有共識的“粉絲場域”,讓包括梅蘭芳在內的名角被人熟知,有了聚斂捧角兒家的機會。如同今日的微博超話,報紙、特刊給了文人墨客捧角兒的土壤,也給了京劇名角展示花邊新聞、逸聞軼事的機會。飽受詬病的“梅訊”,既是捧角兒者的殷勤,也是忠實記錄名角生活、投市民所好,加速角兒“大紅大紫”還是“遺臭萬年”的催化劑。
對這些名利場中翻滾的角兒來說,順應并吸引捧角兒家的“捧”,是與精進技藝同等重要的安身立命之本。隨著民初旦角的興起,商演出現(xiàn)了,戲班的酬勞體制發(fā)生了演變,決定演員收入的不再是包銀制的“大鍋飯”,而變成了戲份制—每日按照規(guī)定比例從演出收入中提成,受歡迎者多得。
于是,原本同舟共濟的戲班成員開始有了身價與地位的明顯區(qū)分:頭路角、二路角、三路以下角……頭路名角可以擁有最好的資源與扶持:私人琴師、鼓師、昂貴的服裝與精致的妝容,也自然能得到最優(yōu)厚的分成。拿民國六年的一場演出來看,頭路名角梅蘭芳當晚的演出所得為大洋80元整,而最底層的龍?zhí)籽輪T只有小洋6角的收入。巨大的利益差、漂浮的身世感,角兒們只能希望追捧之風越盛越佳,助自己扶搖直上。
當角兒投入“求捧”的洪流,當捧角兒家群體極度放大捧的行為,當無數(shù)次重復起“打投”“吶喊”,最終,捧角兒就變成了一門生意—如同我們今日常常詬病的粉絲經(jīng)濟。
捧角兒家與“角兒”,成為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共赴山巔的同謀。
“梅黨”馮耿光成為中國銀行總裁后,第一件“豐功偉業(yè)之事”,不是維持鈔票、不是精進業(yè)務,而是讓梅蘭芳入股中國銀行,讓其持有大量股票,成為股東—而這一行為,亦讓梅蘭芳即刻身價倍增,“揚名于劇界”。捧角兒里的投資與收益,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