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誠
老實說,給過我文學滋養(yǎng)的作家名單里,一直沒有茨威格—他當然是一個大師,我的書柜里他的作品幾乎占據(jù)了半格,其中《愛與同情》《象棋的故事》還輾轉跟了我20年。但我不是很喜歡他,特別是他的以情感、情欲、女性為主題的小說—這種小說,他愛采用戲劇性的手法,還過分地用心理獨白來呈現(xiàn)—這和他的朋友弗洛伊德對他的影響有關。只是這樣的小說我以為從中難于了解作品中的人身后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文化。偉大的小說只有精雕細琢的故事和深摯迷人的獨白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有背后的時代,有揭示現(xiàn)實與向著真理靠近的勇氣。幸運的是,茨威格小說中無法給予的這些,在他的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和隨筆性寫作里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補救。正因為這個,我一直把他當成一流的作家,和波德萊爾、卡夫卡、黑塞一起,醒目地擺在我的一個書架上。
記得最早向我推薦茨威格的,是村里的一個赤腳醫(yī)生。上高中的一天,我去大隊里他那糊著報紙但寒風依然陣陣來襲的小診所看牙。正疼痛難忍地坐在木椅上張著枯干的大嘴等待著,四腳柜上準備用來看牙的木楔子突然被一股強風吹到了地上。醫(yī)生忙拾起來,同時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本書放在銹跡斑斑的鋼筋后面擋住風口。那是一本發(fā)黃的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我注意地看著,心想這或許是醫(yī)生愛看的書?!澳愕难例X有黑洞需要補上”,醫(yī)生不急不慢地說,“我喜歡茨威格,你要看可以借給你”。醫(yī)生是村里僅有的上完了初中的,當年他曾被推薦上工農(nóng)兵大學,但最后因張揚的個性,被年輕時頂撞過的村干部否決了—在窮鄉(xiāng)僻壤,從醫(yī)之余,他依然保持著愛讀書的習慣。后來,我常到他那里去借書、談書,因此被村民譏笑為一對書呆子。
我得感謝這個2012年已經(jīng)去了天堂的赤腳醫(yī)生,是他引我進入了茨威格的世界。那本少了封底和目錄的舊書,跟了我大半年才還給他,一度我將它視為知己—在書里,茨威格一開始就深情回憶了他的窒息的中學時代,隔著遙遠的彼岸,他的經(jīng)歷我仍然重復著:枯燥沉悶的課堂,老師教訓的口吻;學校不允許我們好奇和想象,甚至多問幾個為什么也被視為愛搗蛋。不多的幾種在同學間傳遞的課外書被老師鷹一樣隨時繳了去,以致自習課上,我不得不把《昨日的世界》壓在作業(yè)本下更加小心地偷看、摘抄—我想像茨威格一樣到校外世界去揮霍青春的熱情。在維也納,茨威格和他的同學找到了,在書店、咖啡館、劇院,他們大聲朗誦,熱烈交談,沉湎在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但我們這里只是邊緣小鎮(zhèn),貧瘠的生活里,我除了自由、虛空的夢想,每一天都充滿了糟糕透頂?shù)闹貜汀?/p>
當老師的表弟,比我稍晚讀到《昨日的世界》,他也被茨威格的文字吸引?!翱杀氖牵粋€世紀過去了,我們的教育還沒有多大的改觀?!彼f,“我們的老師從來不講孩子們渴望的知識;考試除了對就是錯,鐵板一塊……”隨后,他要我給他買全套的茨威格文集。“真想建議每個高中生都把《昨日的世界》作為課外必讀書……至少,我會在我教的班里介紹、朗讀這本書,這是一本心靈寬廣讓人嘆服的大書。”昨日世界里的茨威格和他的時代今天依然健在,我說,不只是教育。他書里書寫的某些歷史和社會風貌,他睿智的見解溫暖的人性,即便在看似和諧的今天,也依然美好而高尚—當然,我們讀他的書最后不是為了要失望、悲觀,重要的是要找到訣別的方法,前行的動力。我相信讀過這部書的人,心靈上都已播下了呼喚溫馨、美好、和平的種子。
由《昨日的世界》,我發(fā)現(xiàn)了別有洞天的域外的世界,也第一次認識了那個時代的文化名人。由此,我開始了閱讀茨威格的旅程,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束。茨威格是那種逼你深思,常讀常新,不經(jīng)意間會產(chǎn)生甘之如飴的快感,至少他的回憶錄和傳記一直帶給我這種閱讀體驗。我記得北漂的前兩年,《人類群星閃耀時》總伴在我的床頭,一次次,我拿起又放下,看看窗外的夜空,又凝視茨威格的肖像……斷斷續(xù)續(xù),我在書里用紅筆劃下了一些引得我震顫的或美妙或雄壯的詞句。光是這些生花妙筆,我想就足以使作家名垂千古。如果說《昨日的世界》里著力展現(xiàn)的是作家對祖國和人民的愛,那么在《人類群星閃耀時》里更突出的是作家的世界公民身份和他對歐洲傳統(tǒng)文化的深情……作家唯有以作為人的正直和深情才能寫出如此宏文巨制,歷史也才會給他永久的作家席位。
我相信是《昨日的世界》《人類群星閃耀時》《異端的權利》等帶給了茨威格如此不朽的榮譽。后來,在大學宿舍里,在和同學們的討論中,我一次次捍衛(wèi)這個觀點—一無所長的我,終于有機會敢于在同學們面前滔滔不絕。我敢說,我比了解自己更了解這個世俗生活中多半為孤寂左右的猶太人。他是個精神貴族,純粹的快樂只是腦力勞動,小說只是他洗滌自己多余情感的閑筆與點綴。思想的核心,正像他在遺書中所說的,是漫漫長夜中沒有看到旭日東升的沉重—作家因此常年無家可歸、浪跡天涯,最終在巴西服毒自殺—“自殺得多大的勇氣啊,我喜歡的海子也是,自殺者我以為都是天才!”一個戴眼鏡的小女生說,“但我不會嫁給天才,和天才一起生活,得多強大才行??!”—或許正因我資質平庸,后來我只用了一本《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便俘獲了她赴我未名湖約會的芳心。
庫切的《青春》我的青春
每一次搬家,我的書都要流失一些,但有些書哪怕再沉重,我也要一次次背在肩上—上個月,我把它們一本本背回了在燕郊的新家。又一次,花好月圓之夜,我躲在這個小小的設在陽臺上的書房,清點著心愛的圖書,沒錯,庫切的書一共還是7本,安靜地待在書架上。我是一個有自己趣味的圖書收藏者,不愛讀的書一般不收藏,就算是知名作家的作品,如果讀了他一本書而放棄后,我一般不會再買他的第二本書—也就是說,庫切是我喜歡的作家,從第一次讀他的《青春》開始,就覺得和他容易相處,情投意合?!肚啻骸泛喼币彩俏业膶懻?,兩個相距遙遠的青年人,人的精神狀態(tài)竟能如出一轍—我由此還認為,我們人類的青春都是這樣的吧?外表之下有太多被隱匿的東西值得書寫,而這個東西或許屬于永恒。關于這點,瑞典皇家科學院評價得很準確,稱庫切的小說“精準地刻畫了眾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質”。
庫切榮獲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后,我在中國內地的小城才知道他的大名—這一年我26歲,舉國上下被“非典”弄得不能安睡,一些受害嚴重的城市被控制不能自由出入。我蝸居南方一隅,在待遇低下的一家晚報工作,處于邊緣的狀態(tài)我無比苦悶,一心等待政府解除我向往已久的去北京的禁令。到了金秋十月,空氣間的病毒漸漸稀薄,天空終于變得明媚起來—我迫不及待收拾行囊離開在師專旁租住的一居室。這里,除了師專食堂遇見過幾次的一個“女神”一樣的女孩,再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當我傍晚時分一個人跳上一列北上的綠皮火車后,在模糊不清的車窗前,我最后一次回望著這座一個像樣的書店也沒有、在此度過了五年多青春的小城?;疖嚶龡l斯理地開動了,穿著制服兜售報刊的老女人慢慢吆喝著走來。我要了一份小報,正是這份小報,讓我知道庫切拿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套紅的標題,也像是對我的祝福。這燃起了我到處受挫后,北上重新開始的雄心壯志……我滿心愉快。
提著行禮,輾轉倒車,我終于疲倦地找到了海淀清河一個半空中電線交織的城中村。無聊中,又等到了人聲鼎沸的傍晚,一個先前網(wǎng)上聊了一年為我預訂了出租屋的黑瘦的安徽網(wǎng)友才姍姍來遲—他是我喜歡的、可信賴的。一個外省人獨自在北京生活、尋夢,逃避喧囂的方法就是看書,寫作。他住在我隔壁,一間8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堆滿了書,我在他的小屋聊到了深夜。我們煮過兩包方便面之后,快兩點了,建議我在他亂糟糟的小床上將就一晚。蓋著厚被子,他身體還是發(fā)涼,他說他氣血不足,這也是他快40歲了還沒有找到女友的一個原因。他也想在北京當自由作家,在這間小屋里他又寫出了兩部聽上去像是心血之作的長篇小說,但還沒有被哪個出版商看好。我們都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彼此能聞到對方氣息的小床上談他,談他的苦難和成功??烊胨瘯r,我似乎聽到了公雞的啼聲,但起床后,我精神很好。站在院子里刷牙時,我突然想到了國內或許就要時髦起來的庫切,我說在這個有文化的北京一定能找到他的書。“北京那么多書店,世界級城市,應該有的?!彼f,瘦長的左手同時抹掉了一嘴的泡沫。
那是一個雨天,我們坐公交車,從西單圖書大廈,到三聯(lián)書店,到風入松,到席殊書屋,哪里都沒有找到庫切的書。但店員們都知道他,都說他的書上架應該快了吧—黃昏中,我們坐在北大附近的露天排檔吃面條。這沒有收獲奔波的一天,讓他不禁發(fā)起了牢騷,又批評起我們后知后覺市儈的出版界:“中國就缺少有眼光的出版人,我喜歡的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匈牙利作家伊姆雷,他們的作品都是獲獎后才有引進?!彼皇O滦“胪氲拿鏃l里又倒了點辣椒油,說:“我們上網(wǎng)吧去找,這樣的大人物,網(wǎng)上他的東西一定很多?!蔽覀冊诰W(wǎng)吧過夜。我在一個又一個網(wǎng)頁里看到了庫切,穿白襯衫的他長得很帥,說的一句話我很喜歡:“我從不會把小說創(chuàng)作當成一種抽象的思想?!庇杏浾哒f他寡言采訪他很無趣;有人寫他喜歡動物,現(xiàn)在比講文學更愛講動物的權利。浙江文藝出版社原來已宣布獲得庫切作品獨家版權……眼花繚亂中,我的眼睛越來越枯澀,黎明前倒在了桌上小睡。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夢境中我見到了庫切,是的,我見到了待人并不熱情的庫切。在餐桌上,他是個嚴格的素食者。我們無法對話,但還是聽清了他問我已經(jīng)過去的青春是怎么度過的。他冷冷地說,你讀讀我寫的《青春》吧,我的《青春》里或許也有你,能解決你的困惑和疑慮。告別時,我想得到他的簽名和合影,但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北京郊外灰蒙蒙的天空。
到底是一場夢,醒來,我面對的青春還是失業(yè),苦悶,彷徨,父親每次打來電話無一不是批評……朋友的青春也差不多,他說在安徽老家,他上初中了才正式讀到第一本課外書,最難忘的丑事是偷窺婦人洗澡,愛情最好的場景是在麥地里擁抱,但最后還是失敗了……偏遠農(nóng)村人的青春原來都如此,沒有驕傲,不堪回首—那庫切的青春呢?我希望早日讀到他在夢中向我推薦的《青春》,我猜想外國人的青春,資本主義國家的人的青春,一定多姿多彩?!安灰姷茫悴涣私饷绹鴨?,像作家凱魯亞克,他的青春就頹廢,迷惘!”躺在小床上,我手里拿著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歌德青年時期也不安分,他早戀,激進、反叛。大人物的青春都有一大堆故事,沒有故事的青春是蒼白的……我們沒準也能成為大人物,哈哈?!彼蠍酃Γ@是樂觀的表示,他也希望我這樣,最好每天張開嘴巴大笑—憂郁的我就是發(fā)工資這天也笑不起來,但只有聞到書香的氣息才會安靜下來。北漂的小屋,我的書漸漸多了起來。人生中,這是我最珍惜的精神伴侶。
但新書越來越貴,熟悉了北京后,我經(jīng)常往潘家園舊書市場跑。2005年10月一個周六的寒氣逼人的早晨,在女人瑟縮著看守的一堆舊書中,我發(fā)現(xiàn)三本八成新且裝幀統(tǒng)一的庫切作品格外醒目。之前,我只原價買了他的一本《青春》。我為有這樣的運氣高興,當天晚上打電話給朋友,請他一起吃面,順便請他將那本借走了的《青春》還回來—那時,因為公司解決宿舍我搬走了,他也在同一個城中村換了一個更小的出租屋。我們只要見面,多數(shù)時間吃面,一碗面一般要吃上兩三個小時。我喜歡聽他高談闊論,對文學和人生,他的見解我以為超出了我的大學老師。對《青春》,他說得像中學語文課文一樣熟悉,他說,《青春》寫的確實就是庫切本人?!斑@個人的青春和我一樣,執(zhí)拗、多愁、陰郁,同時也是一個孤獨的愛情低能兒。他早年在倫敦謀生,那個冷酷的城市將他撞得頭破血流,這多像我們現(xiàn)在的北京啊,我們現(xiàn)在不也這樣嗎?”抽煙的間隙中,他思考了片刻,接著說,“但這小說,我以為到底還不能算一流小說。我不明白作家為什么愛把所有問題,無論政治的社會的,都歸結到性,到底能不能給性附加這么多意義,我是懷疑的。”我不明白這些,我說,我只會欣賞結構、語言和故事,凡能用赤裸裸的誠實寫作的人我必會感動和崇敬—我們在西環(huán)邊一對酒后爭吵的情侶旁告別,我要回了我的《青春》。他要走了我剛買的《彼得堡的大師》:“我再好好看看這本,但愿他能對得起諾貝爾獎的榮譽!”
我暗淡的青春行將結束的時候,才讀到遲來的《青春》—這小說,故事雖然簡單,又寫得如此樸素,但讀來一氣呵成,毫無枯燥之感,我想,還因為這寫的也是我們自己的青春的緣故吧。《青春》讓我一次次追憶自己的過去。我和庫切一樣,年輕時想當個詩人,但鸚鵡學舌寫不出好詩;我們一樣差得要命的社交能力,思想經(jīng)常跟現(xiàn)實脫節(jié);對音樂我也有過一陣喜歡,只不過那時是為了博得一個女孩的好感而到處找巴赫的資料;我們都是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外省青年,在都市打拼顯得那么虛弱、無力……這都是寫作的好材料,回首青春,一個大作家的高明在于,他從心里涌出了寫自傳的沖動,而常人只會感慨那永不再來的歲月。讀著這些發(fā)生在大洋彼岸的舊事,我相信庫切是抱著是怎么一回事就寫成怎么一回事的心態(tài)寫的,寫得動情而嚴肅。他對自己在伍斯特的家里和學校里的遭遇,評價說,“那是一個咬緊牙關忍受煎熬的時期”。 —我的只會應付一系列無情考試的中學時光也這樣,我無時不想從中擺脫出來,但一切只能等到高考結束后才能辦到。后來,我漂泊的故事,也像庫切一樣—庫切也記錄了我的令人難忘的青春,一個失敗的追夢者,他飽受憂郁的襲擊,又不會自貶身價。
學著庫切,我也試圖寫自傳—在我的頭腦里,我的過去也需要釋放。然而,我不知道怎么下筆,我不想寫成散文,小說也需要創(chuàng)新形式。我給那個安徽朋友打電話,電話卻已經(jīng)停機。時光匆匆老去,我突然想起,一晃我們已有兩年沒見。我那本《彼得堡的大師》或許不會回來了—我找到他的微博,翻看起來:果然,他已到合肥,還沒有成家,有三篇微博談到了庫切。他推薦《彼得堡的大師》,說這部小說會成為經(jīng)典,因為作家全身心參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生活中去了。竟然還提到了我,說欠我一本書。我們開始通過微博交流,我說我讀過了《青春》,它和《彼得堡的大師》一樣是杰作,但是不是經(jīng)典還得需要時間才能下結論。我們又在爭論,后來還爭論到了微信上—我們是一對錯過了青春的書友,分享讀書的感受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之事。2014年5月的一天,他來北京還我的書,另外,我們又坐同一路公交車一起重溫了當年的蝸居之地。那地方還在,站在橫跨兩個城中村的天橋底下,薄暮中的下班時分,一張張青春卻缺少生氣的臉龐在我們身邊上上下下—我們站在那兒一直到華燈初上,許多時間一言不發(fā)。眼前繁忙、紛亂的景象訴說著當年的一切,這也是包括庫切在內的我們的青春都有過的真實經(jīng)歷。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