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一
喬老師跟我走吧,咱們以后隔壁處隔壁了。
后勤科的趙老師帶喬云云去剛分到的住處。一棟四層樓,清水外墻,紅磚裸露,簡稱紅樓,蘆葦蕩高中的教師住宿樓之一。紅樓每層三大間房屋,均前后結構,可住三戶,衛(wèi)生間和浴池共用。三樓就她和趙老師兩戶。住有兩大間房子的趙老師也沒占便宜,夫妻倆外加三千金(老大今年初搬出),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四個單間也勉為其難。
推開門,墻壁上一張笑臉聚焦視線。相框中的可人兒,黑直發(fā),鵝蛋臉,俏麗的五官因微抿上翹的嘴角流露出絲絲冷傲。眼熟,像……對,林青霞。
那是小謝,以前住這里的。老趙丟下一句話就回了家。接著,隔壁房間響起水流聲和切菜聲。他在準備中飯。路上,老趙就絮叨著介紹了一些情況,包括自家的——老二老三均就讀蕩高,老婆尤三姐是名中醫(yī),擅長烹飪,受時間限制,平常日子的中飯他包攬了。
她回復小謝一個笑臉,在房間轉圈。小單間靠左,窗戶后開,還有一個寬大的窗臺。窗臺下是一方密集的樹林,樹林外流淌著寬闊的河流。老趙介紹說,因為兩岸長有茂盛的蘆葦,故名蘆葦蕩河,咱們的學校也就叫蘆葦蕩高中了。初秋的太陽鏡子般明亮,卻遭受萬千漣漪的切割而波送細微的晶片,它們飛越了蘆葦和樹林,深情地涌來并擦洗凝望的眼睛。這么一條河流,仿若彎曲的臂膀,攬抱整個蕩高于胸前,蕩高便小女兒般嬌羞幸福地成長。
來之前,有人告知,蕩高是江城縣委大院那班人為解決兒女上學專門建立的高中。彼時,城區(qū)僅有一所高中,還是全縣重點高中。普高也有,兩個,全在鄉(xiāng)鎮(zhèn)。有這樣一些兒女,上重點高中有些困難,卻也有潛能,去鄉(xiāng)鎮(zhèn)上普高遠了,要留城區(qū)就須上職高。職高,嘖嘖,與社會半接軌,一腳踏入,只怕潛能還沒顯山露水就慘遭閹割。于是,蕩高辦起來。簡直水到渠成,因那過于優(yōu)越的硬件——河東就是省化肥廠,學校的水電便被包干。一年四季,熱水敞開用,水量充沛如熱帶雨林,開關一擰,嘩啦啦地下起暴雨。硬件好,教育質量也逐年攀升。
蕩高的教育依托藝術特長培養(yǎng)。應試教育在全縣尚無名頭,而美音體特長教育這些年已成氣候、美譽在外了,每個年級均有一兩個特長班。喬云云正是某師范院校的美術系畢業(yè)分配來的。
二〇〇一年十月中旬,蕩高改名為江城縣第二高級中學。稱呼上,大家仍依慣性喊“蕩高”,諧音“蛋糕”,順口,還喜感,同時,自嘲的小幽默滋生。多年后,喬云云回憶起那些年的學校經歷,仍舊覺得“蕩高”好,暗合了某種莫名的不安分的氣質。
小謝,大名謝芳菲,房屋的前主人,去向無蹤,留下一個謎。喬云云搬來后,在后面臥室的抽屜里,又發(fā)現一個相框——小謝坐在草坪上,長發(fā)如瀑,遮蔽了小半邊臉,恰好烘托了那張融合了明媚與高冷的笑臉。如此可人兒,以垃圾棄之,實在可惜。她拍拍手,將那兩個相框入袋收好,希冀有朝一日歸還物主。只是,那一天會很遠嗎?
謝老師人呢?喬云云不免詢問。
同事們有搖腦袋的,有神秘一笑的,還有的跟著嘟噥“是啊,她人呢”。趙老師的回答幽默——深圳的氣溫高,把她蒸發(fā)了。謝芳菲的去向添加了絲絲神秘色彩,喬云云便記掛在心了(半年后,有意無意地打聽,終止于校辦在年終教師大會上給出的“官方答案”——謝芳菲老師在今年春節(jié)去了深圳,一直沒有返回學校,現在曠工一年,已被教育局除名)。
她也問過尤三姐。那天是她上班三周后的周末,喬云云在房門前坐著,一眼瞥見站在自家門前的尤三姐。兩人相視一笑,尤三姐的笑容飽滿結實,還綿長,幾乎架空了她的微笑。出于禮貌,她覺得要找話說,就問起了謝芳菲下落。
那妮子說不見就不見了嘛。尤三姐湊近,遞來胖乎乎的圓腦袋,一股中藥味瞬間鉆心入肺。鼻子發(fā)癢,喬云云打出一個噴嚏。
那天,喬云云正在拿抹布揩擦相框上的灰塵,尤三姐不請自來。尤三姐真名尤三鳳,男女老少包括趙家兩個高中生都喊她尤三姐。喬云云首次喊“尤醫(yī)生”,尤三鳳嘁了聲,要她喊尤三姐。書中的尤三姐有劍氣,應屬于骨感美人。眼前的尤三姐卻讓喬云云想笑,終究化笑容為不屑,拉起右嘴角。尤三姐右手攏攏她簸箕般的獅子頭,嘿嘿笑出了聲,又道,你比我家老二大不了幾歲,有緣嘛。老二趙佳媛讀高三,老三趙佳丹讀高一。喬云云為附議“緣分說”,補充道,我與您家老大同齡還同名。話剛落音,尤三姐立馬變臉,掉頭離開。下次再見,又小喬小喬地招呼著。是的,她從不喊她的名字云云,云云是個禁忌。但這次,尤三姐嘰咕完謝芳菲事情后,胖身體歪在門框上,幽幽地補上一句話。
云云,人太漂亮了不是好事,紅顏薄命這話太對了。
喬云云看眼相框,拿起,扔進了袋子,嗯嗯表示同意,又請尤三姐進屋坐下說話。尤三姐的話沒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謝芳菲的失蹤百分之百是因為美貌。漂亮固然聚焦視線,卻更招惹嫉恨,正值芳齡的喬云云不是沒有體驗。喬云云給尤三姐泡好茶水,一副虔誠聽故事的姿勢。
尤三姐推開茶水。說她下午要碾中藥,喝了茶水,氣味難免犯沖,影響中藥的藥效。見喬云云愣怔不解,繼續(xù)說,要是冬天碾中藥,雪花膏都不能抹,飲食上也必須清淡,最好戴上口罩。原來碾藥人戴口罩并非防止中藥沖鼻,而是擔心影響中藥的藥效。這事新鮮。喬云云卻被更有趣的事情吸引,就沒追問,一個勁地請尤三姐說說謝芳菲的事情。
那妮子沒啥說的,你還沒談朋友吧,有啥要求?我單位有個與你蠻般配的,什么時候介紹你們認識下……
喬云云倉促地一笑,轉身回臥室。尤三姐也就離開了。
二
尤三姐廚藝好,常在周末和節(jié)假日大顯身手。她的廚藝本事表現在兩方面,煲湯和做鹵菜。煲湯與她工作有關,她總會結合時令和身體所需,入(尤三姐不說“加中藥”,而說“入”,也是依了中藥原理)些相關中藥,裝進大砂鍋里熬湯。那大砂鍋,深紫色,表里都粗糲,凸著肚腹蹲坐于煤爐子上,由冷到熱,吱吱冒汽,隔遠看,彌勒佛似的。話說大砂鍋中,入了中藥的湯汁,味奇香,沁人心脾,入口后,身體異常熨帖。
喬云云被邀請好幾次,才答應去,倒也充分享受了尤三姐的好廚藝。
首次去是趙老師硬請之下答應的。被尤三姐介紹男友惹出毛躁,一直躲著尤三姐,尤三姐喊她喝湯,她拒絕了,盡管那湯汁香味一再撩撥腸胃,甚至,胃囊不知羞恥地鼓噪。趙老師過來請飯。他不會客套,話很干脆:喝湯去,三姐煲的藥湯,酒店餐館買都買不到。見云云沒去,再一次邀請就是咋呼了——不來咋行?那么好的湯。那香味沖進鼻子,鼻子不識趣地打出一個噴嚏。云云就去了。
果然好湯,云云連喝兩大碗,咂巴嘴唇,由衷感嘆。尤三姐淡然地回應,一般般嘛,現在氣溫高,你又年輕,等到天氣冷和你……對了,有男朋友嗎?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
尤三姐你又來了。老三趙佳丹手中的筷子敲打碗邊,腦袋也不抬起,眼睛卻上翻出惱怒,唇上的黑痣一顫一顫地。她是美術生,喬云云正是她的專業(yè)課老師。每次師生遇上,佳丹不僅不招呼,反而低頭溜走。初為人師的喬云云恪守師道尊嚴,斷不會降低身價而主動招呼,也只當沒看見,悄然而過。
尤三姐生氣佳丹的搶白,教訓佳丹要尊敬長輩。佳丹回應:長輩做錯事,也要得到批評。尤三姐一聲“你”剛出口,卻被老二趙佳媛制止。佳媛讀高三,學習緊張,有些失眠,脾氣也差,拿筷子緊敲飯桌。喂喂,食不言寢不語,你們都不曉得???有沒有修養(yǎng)?老趙緊跟一句“吃菜喝湯”,飯桌陡然安靜下來。
這是常態(tài)。喬云云已經習慣他們一家人的吵鬧,不影響安定團結的吵鬧,就是熱鬧。有了佳丹的攔截,云云再去喝湯也無擔憂了。
那半年,喬云云喝了四次湯,分別是土雞當歸紅棗湯、鯉魚苜蒿湯、筒子骨野天麻湯和羊骨頭枸杞黨參湯。吃了一次鹵豬腳和雞爪??傮w概括,鮮美,舒服。而功效……當時記得,過后全忘。
最后一次羊骨頭枸杞黨參湯,外加鹵菜。菜好,時節(jié)逢上臘月,又是放寒假的當天,可謂占據了品嘗的天時地利。
還有另外的客人。喬云云自然也把自己當客人了——佳丹的老師嘛,說得過去,何況這次還帶了禮物,當時很流行的腦白金,外加一袋子水果,作為長期蹭食的回贈,也是臨近春節(jié)的禮貌性祝福。
一進屋,后悔潮水般席卷全身。一個頭發(fā)自然卷曲的胖男人朝她仰起大油臉,小眼瞇笑成門縫,而一顆大齙牙戳到左唇邊上,戳疼眼睛。男人站起來,朝喬云云伸出右手。接著,尤三姐風一般地跑來介紹:衛(wèi)延輝醫(yī)生,我們科室主任,已是副高了,醫(yī)學才俊嘛。趙老師父女三人正在上菜,離開是來不及了,只能硬著頭皮上桌。但她堅決地與衛(wèi)醫(yī)生錯開座位。
衛(wèi)醫(yī)生的表功會,尤三姐現場召開。優(yōu)點一大堆,喬云云卻沒聽進一個字,只是木然地挨時間,間或傻呵下。
佳媛一放筷子,她跟著放。尤三姐下桌,及時遞上茶水,云云只好坐回沙發(fā)上。她下定決心,飯桌一散就離開。但是,衛(wèi)醫(yī)生和趙老師的酒杯碰不停,尤三姐也不甘示弱,一杯接一杯地仰脖吞酒水。
借上廁所溜回家,很快,尤三姐來敲門,喊她過去坐坐。她回應,不坐了,要趕時間回老家,不然,會耽誤下午那僅有的一趟班車。尤三姐卻道,回老家嘛,衛(wèi)醫(yī)生騎了摩托車,剛好送你到車站。喬云云恨不得捶自己嘴巴。正在后悔,老二佳媛沖出來。
哎,不是答應送我去大禹學子書店找復習資料的嗎?我急著要,馬上要去找,我在外面等你。話畢,又轉身回屋拿起書包,出了房門,跺下腳,再噔噔噔地下樓。邊下樓邊喊道,我下面等著,衛(wèi)醫(yī)生。
喬老師,我先送佳媛去書店,她急著用,回頭再送你哈。衛(wèi)醫(yī)生跟著跑出來,對著喬云云的房門喊道,嘴巴噴出酸熱酒氣。喬云云響亮地回答,不了,我馬上就走,我跟我男朋友約好的時間快到了。
男朋友——你不是說最近兩年不談戀愛的嘛。旁邊的尤三姐歪起簸箕頭,吃驚地問道。還是以前的幽幽語調,卻透出幾分剛硬的惱怒。
班車上,喬云云心事重重,糾結在“尤三姐為何要固執(zhí)地給自己介紹對象”的問題上。那個衛(wèi)醫(yī)生,至少年過而立,一副尊容又冒犯眼睛。郁悶中,她打起瞌睡。那奇異的羊骨頭枸杞黨參湯飄著裊裊白氣浮現夢中,衛(wèi)醫(yī)生拿起勺子給她舀了大半碗湯,還將一顆大齙牙戳到唇外后才說話,中藥養(yǎng)顏我有絕招,保證你以后……她著急了,連忙“不不不”地打斷。尤三姐呵呵笑了,奪過喬云云的湯碗,說道:喝都喝了嘛,還假裝事不關己,難不成給我吐出來?喬云云站起來要走,尤三姐卻將肥胖身體依在門框上攔住,幽幽吐詞兒,云云啊,你是聰明女孩子,衛(wèi)醫(yī)生的條件可是千里挑一,每月工資起碼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兩倍,還有一套樓房,在城區(qū)體育路,標準的別墅呢。要不多久,衛(wèi)醫(yī)生就是中醫(yī)院的領導了,指不定還會調到市里,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順著些,前景似蜜甜……
喬云云睜開眼,尤三姐的幽幽語調還在耳畔回響。她吃驚自己,以夢的形式重復了尤三姐的嘮叨——餐桌上她極力排除,壓根兒就沒聽,全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了。遺憾的是,右耳并未排除,而是將它們堵留體內。終于,它們借助一場夢再次響徹腦海。
那又算什么?只能說自己煩透,再不會喝她煲的湯了。喬云云握緊拳頭,心中將感嘆變更為自我警告。
三
正月初七到校,下午在紅樓目睹了一場公之于眾的吵架。
老大趙云云挺著大肚子回家了,還有一個男人。見到那男人,喬云云心中咯噔了下,盡管有準備,現實版卻將之殘忍地撕毀。的確是趙老師的年紀,右腳還有些跛。正當青春年華的趙云云怎么就嫁給他了?取世俗觀念猜測,莫非那男人富有或者是當地權貴——很快,這個猜想被否定。樓下沾滿泥濘的摩托車,單純而執(zhí)拗地顯示,那兩方面男人均無優(yōu)勢。也許具有某方面的“才”,只是目前還未創(chuàng)造出價值?抑或不可知的其他……
猜測再多,事實只有唯一——男人娶到趙云云,還很快就讓趙云云懷了孕。
作為母親的尤三姐惱怒不已。
她是要斷了母女關系的。澀人,澀死趙家的先人,也澀死尤家的老祖宗。尤三姐完全變了樣,說話不再是語氣幽幽,而是痛徹心扉的沉重和惱怒。
滾,哪里來滾哪里去,除非你跟那老家伙離婚。尤三姐的嗓門有些啞,卻炸響紅樓的每扇門窗。還不夠,扔出趙云云夫婦提來的拜年禮品。先是旺旺大禮包,再接著是一條紅金龍香煙。隨著趙老師一聲吼叫——還不滾啊,臉皮比樹皮都要厚。更加沉重的東西從窗口飛出,摔碎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是一件拆開的老酒。喬云云踮起腳尖看,“謙泰吉”三個字躍入眼簾,不由吐吐舌頭。這樣一件酒,四瓶精裝的,少說也是上千元,卻這樣碎了。清冷的風中,濃郁的酒氣瞬間彌漫,迅速熏染空氣,撲進呼吸中。
男人跑下樓,扶住摩托車,沒有坐上去,而是站著,雙手扶住摩托車的把手,接著,戴上了黑色頭盔。半長的黑色羽絨服捆綁發(fā)福的身體,綁出龐大的黑色粽子,籠統(tǒng)的陰暗色配合陰冷的風,模糊了人的視線。
老三佳丹扶著姐姐趙云云下樓。趙云云在哭,又極力憋著哭聲,卻憋不住,抽噎猶如餓貓叫,抓撓人心。佳丹不時地拍下趙云云的后背。尤三姐卻拉長聲帶吼叫:佳丹你給我回來,不許跟他們拉拉扯扯。
佳丹沒理,繼續(xù)扶著姐姐走出紅樓。
老二佳媛卻在衛(wèi)生間的半開窗戶里遞出半個腦袋,粗著喉嚨喊道,趙佳丹,尤三姐喊你回家,你耳朵根子比鐵還硬,小心她不給湯你喝。
趙佳丹丟開姐姐趙云云,叉腰,仰起腦袋回應道,你個狗腿子,云云不是你親姐姐啊,有你這么狠心的妹妹嗎?
突然,天空飄起了雪花。絨毛一樣的雪花,細密,紛揚,及時。猶如啟動某個開關,時間停了下來,天地兀地靜默。趙佳丹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興許她還在等待新的討伐,應戰(zhàn)的姿勢自然不能松懈,叉腰,仰頭,瞪眼,還有埋藏在喉嚨處隨時被拋出去的答復。
那個定格的時段深刻地留駐喬云云的腦海。對于那個同名同齡的大肚子女孩,她同情,還有幾分惋惜,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自己。剎那,又自嘲地嗤了下鼻子。她已甄別出她倆海洋高山似的差別,起碼,那樣的男子不在她視線之列。故而,她沒有趙云云那樣的悲劇。沒錯,活脫脫的悲劇。那個雪花紛揚的日子,她對不喜歡的尤三姐,卻產生幾分理解——作為母親,看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一腳踏進婚姻的悲劇里,痛心卻阻止不了。
打破那個岑寂時空的是摩托車的轟鳴。轟隆隆的嘶鳴中,觳觫發(fā)抖的排氣筒排出濃黑的煙霧。接著,趙云云艱難地爬上摩托車后座,也戴上了頭盔。紛揚的雪花中,摩托車歪斜著身體駛離。老三趙佳丹突然蹲下來,雙手抱住腦袋,放聲大哭。雪花下得更緊更猛了,地面積蓄一層厚實闊豁的銀白,幾乎淹沒了佳丹和她的哭嚎。
她在哭什么?
喬云云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也愣著眼神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正月,趙家都很安靜。尤三姐遇到喬云云還是“小喬小喬”地招呼,也沒再提那個衛(wèi)醫(yī)生了。
三月份時,天氣轉暖,萬物蔥蘢,陽光明媚,沉寂了一個冬季的人們也活絡起來。尤三姐又找上門來。這次的由頭很足,是來安慰喬云云的,所以不請自坐。坐下說了一句“這天氣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又站起來回她自己的家,端來兩杯菊花枸杞藥茶。
喝茶,清清心肺。說完,尤三姐自己抿口,嗯嗯叫好,放下茶杯。小喬,別太難過了,生死自有天命嘛,去的人去了,留下的人還要照樣活著,而且還要活得更好。
安慰的話入心入肺,馬上引出喬云云的淚水。她怎能不難過?毫無預兆,人就離世了。二月底,喬云云的爸爸開農用車到鎮(zhèn)上買肥料,晚上返回,經過一個缺乏護欄的橋墩,為避讓對面來的脾氣急躁的大卡車,農用車著急掉頭,跌進了河流里,車毀人亡??粗赃厺M臉同情的尤三姐,憂傷又增加幾分。爸爸與她年紀相仿,不到五十歲,是家里的頂梁柱,這下……號啕蛇一般躥出喉嚨,臉龐頓時梨花帶雨。尤三姐從口袋里掏出衛(wèi)生紙——她早準備好了,細心地揩擦那張淚雨滂沱的臉。
別哭,別哭嘛,生離死別,人人都要經歷,逃不過哦,無非遲早的問題,你要看開一些。
尤三姐的安慰比較到位,喬云云的號啕逐漸降低音量,減速為抽噎,幾分鐘后安靜下來,捧起尤三姐遞來的菊花枸杞茶輕啜。
真的要看開些嘛,人的命很沒準,你還年輕,萬事都才開頭,要是這頭起得好,命就握在手里了,再沒定準也差不到哪里去。女人嘛,一生有兩個門檻決定命運,一是出生,那是沒得選擇,老天爺說了算。再個就是婚姻……說到這里,尤三姐停下來,雙眼看向喬云云。那眼神不大有力,似乎看偏分散了,發(fā)虛,她在遺憾無奈吧——多半是趙云云的緣故。很快,眼神定定。婚姻這個門檻,全靠自己的選擇了,我介紹的衛(wèi)醫(yī)生,多好的條件啊,這不,今年開年去省城進修半年,回來就會提拔,還有……尤三姐伸來腦袋,右手壓在喬云云的左手腕上,壓低了聲喉。他的一個堂伯可是省軍區(qū)的領導——人家低調,一直交代我別說出這個秘密,我才瞞著不說。你呢,這個秘密也別張揚,心中明白就行,但我真心希望你們……你掂量掂量這只潛力股,他以后的前程無法估量啊。
我沒心思考慮這些。喬云云有氣無力地答道。
尤三姐站起來,邊走邊說,給你說了一籮筐話嘛,這么聰慧的人,還不明白?沒心思考慮,我理解,但你琢磨琢磨。
這么好的潛力股,怎么偏偏纏上……喬云云隨口冒出的話,到“我”字,又卡住了。
人家的愿望嘛,一直想找個高中老師組成家庭,老師和醫(yī)生就是天仙配啊。
許多天以后,喬云云上廁所,聽見尤三姐警告兩個女兒要珍愛青春年華千萬別學大姐趙云云偷著戀愛,馬上想起尤三姐那天借安慰自己當媒婆的話,腦海突然閃過謝芳菲的美麗臉龐。
難道,尤三姐也給謝芳菲當了媒人?
回屋坐下,喬云云又憶起,有同事說過,謝芳菲有男朋友,還是駐扎江城軍區(qū)的一個軍人,兩人來往一陣子,后來又散了。這點小插曲,依舊說明,謝芳菲失蹤前單著,既然單著,熱心的尤三姐不來給衛(wèi)醫(yī)生說媒,說不過去。
四
三月的江城惠風和暢,韶光淑氣。紅樓后面的蘆葦蕩河泛起綠波,猶如被春風吹皺的綠緞子,搭住蕩高的大半個肩部。抬眼處,天地清碧,影湛水靜。爽心悅目的美景下,再壞的心情也容易修復。
慶幸的是,衛(wèi)醫(yī)生不在江城,年初就去了省城,說是參加業(yè)務進修,尤三姐也就少了這方面的嘮叨。喬云云不再輕易地接受就餐要求。再鮮美的湯,再好的鹵菜,有了尷尬記憶,吸引力也就大打了折扣。
但尤三姐另一方面的拿手好戲得到展現。
三月底一個周末下午,太陽橫穿趙老師家的客廳,在地上鋪出一條金黃的長地毯。地毯上,尤三姐正在給趙老師扎針灸。銀針插在趙老師的肩膀和頸部,顫顫巍巍,流瀉細碎銀光。喬云云隨意一瞥,被那些細碎的銀光揪住視線,不由駐足觀看。
尤三姐在給我爸扎針灸。老三趙佳丹在一旁嗑瓜子,見到圍觀的喬云云,主動介紹。見喬云云遞來一個笑臉,又洋洋自得地補充,尤三姐這方面技藝超好,主要是我外公家祖?zhèn)髟樉?,有獨門絕技。
佳丹像她爸,高挑白凈,性子溫順直爽,卻是慢熱型。這樣的女孩,接上了頭,就會喜歡,而且喜歡還會隨著時間增加。喬云云朝她愛憐地一笑。佳丹給喬云云搬把椅子,又轉身沏上一杯茶。喬云云好奇地問尤三姐,你在醫(yī)院也給病人扎針灸???尤三姐無聲地笑笑。佳丹說,尤三姐不是正式醫(yī)生,她正因為會針灸,中醫(yī)好,治疑難雜癥有幾招,才被醫(yī)院請去。
趙老師嗯哼一下,笑出了聲,也說,沒幾刷子硬功夫,早被趕回家了,現在三姐是醫(yī)院的寶貝。
亂粉得沒影了,還寶貝,澀人。尤三姐不好意思了,幽著語調嗔怪趙老師。趙老師辯白,因為腦袋低著,聲喉受到壓制,聲音沉滯。醫(yī)院一直怕你不干,揪著不放,要不,咱們開個私人診所,早發(fā)了財。
別亂動,竄了真氣就出拐了。針灸嘛,就要靜,動不得。尤三姐交代趙老師,又朝喬云云覷來一個眼神。喬云云懂意思,站起來,準備離開。
佳丹少有的好興致,叫道,喬老師有興趣,我以后告訴你一些尤三姐扎針灸的故事,她真是一把好手耶。喬云云的腳步放慢,故意哦聲,語調拖出幾個節(jié)拍。佳丹打一個響指。尤三姐沒好氣地笑罵,丫頭片子你懂個屁嘛。
好好,喬老師你聽聽,看我懂不懂。趙佳丹著急了,噘起嘴巴,唇上的那顆黑痣猛然增大發(fā)亮,似在抗議。而眼神巴巴地看著喬云云,想要拿出什么來證明她的“懂得”。喬云云不好意思離開,耐心等著。約莫兩三秒后,佳丹笑了——我背一段關于針灸的古話你聽:
“刺之要,氣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風之吹云,明手若見蒼天,刺之道畢也。”
佳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緩慢語速下的背誦,仍讓喬云云聽得吃力。她卻明白無誤地聽清楚“吹云”兩個字。針灸若吹云,這說法好,一下就入耳入心了。難怪趙佳丹記得牢固。
這些沒用的東西記得牢,學習倒是不開竅。尤三姐感嘆。佳丹文化課的確不強,美術專業(yè)也一般般。作為住在隔壁的老師,喬云云雖有遺憾,卻也想得通,人都是有潛能的,看趙佳丹這……喬云云哎一聲,道,佳丹說你們家針灸有獨門絕技,剛好她有興趣,不如要她跟著學,這祖?zhèn)鹘^技也有傳人了。
小喬你別這么說話嘛,佳丹重要的是考個好大學,其他的再說。尤三姐丟下手里的活兒,轉身面對喬云云,胖臉拉長。
又來了,老三篇。趙佳丹跑進她的臥室,砰地關上門。喬云云也趁機離開。但尤三姐的話還是清晰地傳來,小喬你還是要多關心佳丹,幫她把成績搞上去,她考個好大學,你也光榮。
若她考不上,就是我的罪過?喬云云砰地關上房門,也把心里話狠狠地關在門外。
第二天在樓梯過道的窗戶下遇到佳丹,佳丹又是低頭而過,仿佛昨天的親昵是夢境。倒是喬云云被佳丹昨天的話勾起興趣,哎了聲,喊停了她,問道,尤三姐扎針灸還有許多趣事?
是哈。她經常找你玩,沒跟你講——噢,我曉得,她是跟你當紅娘。嘁,她就這點招人嫌……不過,針灸倒是頂呱呱。佳丹站定,雙手交握于胸前,微微仰起腦袋。以前在草埠湖,幾根銀針救過好些溺水孩子的命。有個偷著游泳的小男孩,救上來都閉了氣,被尤三姐倒提身體,倒出好多污水,人緩過了氣,卻渾身抽搐,嘴巴也歪了。尤三姐就給那孩子扎針灸,扎了半個多月,硬是讓那孩子一點不變地恢復了原樣。
了不起。喬云云贊嘆。
還有一個才叫絕,也是草埠湖時的事。一個老婆婆夏天到湖邊不知忙啥,被水蛇咬了,還崴了腳,當時就歪在地上,一激動,又心梗,不省人事。被人發(fā)現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身體冷硬,沒救啦。家人不信邪,送到我們當時的家里,尤三姐來回撫摸老婆婆的胸口,掐人中,還在人中上扎銀針,折騰一會兒,老婆婆竟回過氣來,神奇吧。老婆婆吃下救心丸,躺了小半天,意識完全清醒。尤三姐便拿繃帶扎住傷口拔毒,再扎銀針。你猜,老婆婆身體康復后,竟然給尤三姐贈送了什么?
錦旗?
趙佳丹搖擺腦袋,抿著嘴角發(fā)笑,笑容彌漫神秘,唇上的黑痣跟著顫抖,也抖出神秘。祖?zhèn)鞯你y指套,說是寶貝能辟邪能逢兇化吉,還叮囑尤三姐,不要丟了賣了,萬不得已的話可以先當著,一定要贖回來。
真的是價值連城?
有傳說,說給你聽聽。闖王李自成兵敗麥城,四處逃竄,隱藏到草埠湖里的一戶水上人家,就是那個老婆婆的先人家里。草埠湖抬眼閉眼都是湖水,不曉得它有多大,湖里的水怪也多,挺神神道道的,是極好的隱藏地方。闖王安穩(wěn)地過了一段日子,某天卻被下人出賣,朝廷軍追來。黑壓壓的人馬來到草埠湖,響動太大了,自然也傳遞了消息。情急下,婆婆的先人就扮成闖王模樣,戴一頂大帽子,身披黑斗篷,騎上一匹馬朝東逃去,引開了朝廷軍,闖王才得以逃脫。闖王臨行前,留下這個指套感謝救命之恩,指套便成為這戶人家的傳家寶,傳到老婆婆手里,她又轉贈給尤三姐,我們趙家才有了傳家寶。說到這里,趙佳丹笑靨如花,右上唇的黑痣兀地散發(fā)玉石般的光芒。這個指套還綴有一顆夜明珠,能在夜間發(fā)光,寶貝吧?
喬云云微啟的嘴唇一時合不攏。這是傳奇,無論故事還是那個指套,陡然降臨在這樣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時空,恰如一道奇異的光刺來,挑開平俗日子的表皮,注入新鮮緊張的空氣。她不禁有些暈暈乎乎。
哈哈哈,神奇吧,喬老師別問那指套的下落了。趙佳丹笑著擺手,打破了沉寂。我還是小時候見過一次,以后尤三姐就藏起來了,無論我們怎樣吵嚷要看,她就是不給我們看。
喬云云點腦袋。
總之,尤三姐有絕招,我們趙家……嘿嘿,特別是我們,被佑護,會有福氣的。趙佳丹打出一個響指,瞇瞇笑的圓臉,幾分得意,還有幾分嬌羞。接著,她朝喬云云做個鬼臉,抬腳跑掉。
這小機靈。喬云云伸出腦袋朝窗戶外面看。紅樓前面小道上的趙佳丹,蹦蹦跳跳地,開心不過的模樣。突然,她回過腦袋,朝窗戶看來——喬云云慌忙地躲避一邊。佳丹難道懷疑自己不信她說的?
五
春去夏來。衛(wèi)醫(yī)生回到江城,高考季也來了。尤三姐把工作重心放在趙佳媛的高考上,沒時間繼續(xù)當紅娘。
衛(wèi)醫(yī)生卻找來了。這半年在省城似乎開心,他身體胖了不少,肚腹西瓜般凸出,那卷曲頭發(fā)打了發(fā)蠟,小磨盤似的壓在頭頂上,泛濫油光。他是送禮物來的,一個精裝盒子,說是正宗的巴黎香水。喬云云堅決不要。衛(wèi)醫(yī)生坐下來,暢談他光明的未來,馬上晉級正高,下半年可能會有職務上的調整,將來還有更大的調整,而私房樓正在全面裝修,具體如何裝修法,他犯愁,打算請喬云云實地考察再給出建議……
喬云云耐著性子聽,聽到這里,騰的一下跳起來,情急下,一些更堅決的話語猶如石子拋出嘴唇。
衛(wèi)醫(yī)生,我已經向尤三姐明確表態(tài)了,我毫無這方面的心思,而且我有男朋友了,請你不要再……衛(wèi)醫(yī)生此時也站起來,面相嚴肅。喬云云狠狠心,繼續(xù)說道,不要再騷擾我了。
衛(wèi)醫(yī)生一把拽起禮品盒,轉身就走。下樓時遇見了尤三姐,尤三姐親熱地招呼并挽留衛(wèi)醫(yī)生吃飯。衛(wèi)醫(yī)生一聲不吭,勾著腦袋繼續(xù)下樓。尤三姐只能遺憾地微笑著目送。
衛(wèi)醫(yī)生慢走,佳媛馬上高考嘛,以后再詳聊。尤三姐陡然抬高音量的聲音風一般灌進來。喬云云皺眉。難道他們還不死心,還要找機會實施拉鋸戰(zhàn)?
高考日,趙佳丹放假,卻不見了人影。她去哪里,本不需要喬云云牽掛,盡管她倆的關系熟悉并親昵許多。但是高考結束那天下午,趙佳丹回家了,跑到喬云云家里,小聲問道,喬老師你猜我這些天去了哪里?
去哪里——趙佳丹一定有事情說。喬云云不作聲,拿眼睛看趙佳丹。趙佳丹轉身看墻壁——那里曾經掛有謝芳菲的相框,眼神凝滯在那里,嘴巴開始訴說。我去了深圳,我大姐一家在那里,嗯,她做媽媽了,居然生下一對龍鳳胎。
好事啊,祝賀你當了小姨。喬云云接話道。
趙佳丹無聲地笑了,收回視線,看向喬云云。我看見了一個人,但是我不敢確定。
誰?喬云云問,見佳丹眼睛又轉向那個掛有謝芳菲相框的地方盯著,隨口問,難道是謝芳菲老師?
是啊,就在我大姐住的地方的一個經銷店旁邊,我還喊了她,她卻沒理我,徑自走了。
真是她?
當時我看見的是她的側影,我……覺得很像,應該是她,但是她為何不理我呢?
也許根本就不是她,你喊謝老師,人家怎么理?
奇怪,那女人還抱著一個孩子,嗯,要是……趙佳丹垂下腦袋,牙齒斜咬嘴唇。喬云云緊盯著趙佳丹,卻只換來一陣沉默。
謝芳菲去深圳的時候懷了孩子?她不是單身嗎?喬云云忍不住詢問,打破了沉默。
我也是模糊知道一些。趙佳丹右腳開始移動,準備離開。喬云云興趣來了,帶著一點央求的語氣說道,你給我說說謝老師的事情,好神秘。
謝老師漂亮,以前的男朋友也長得英俊,哦,他名字叫郭靖,好記不過,兩個人真是天造地設,卻分了手……喬老師你知道嗎?那個衛(wèi)醫(yī)生看上了謝老師,死纏著不放,謝老師跟她男朋友分手,就是衛(wèi)醫(yī)生的緣故。
謝老師答應了衛(wèi)醫(yī)生——不會吧?
當然不會。只是……幸好,你堅決拒絕了衛(wèi)醫(yī)生,他呀,比鬼還纏人,還有,為人也兇狠。趙佳丹皺起鼻子,雙唇咬緊,哼了聲。此時,尤三姐回家,手里挎著一個竹簍子,里面裝滿了瓜果。趙佳丹兔子一般溜掉。
說不準哪天謝老師就回來了。喬云云如此想到。于是,走到里間,在衣柜角落里拿出裝有謝芳菲相框的袋子,取出相框。相框上蒙了一層灰。她轉身去衛(wèi)生間清洗。尤三姐正蹲在衛(wèi)生間里洗瓜果。喬云云退出。尤三姐叫道:小喬你來嘛,我馬上就結束了。
噢噢答應著,喬云云放下袋子,拿膠盆去衛(wèi)生間接了水,端到臥室里擦洗相框。然后,端起盆朝窗戶外潑掉廢水,再將相框和袋子放在窗臺上晾曬。
盛夏黃昏中的蘆葦蕩河,被晚風攪碎,波紋折射細微金光,萬千波瀾煜煜生輝,卻因為兩岸郁郁蔥蔥的草木而淡遠了視線。它們緩慢流淌,不動聲色,卻又充滿生機。它們就在眼前,卻因無法言說的美而遙不可及。
黃昏中的蘆葦蕩河呈現輝煌的虛幻感,而這虛幻因為波光的微瀾瞬間抵達了真實,它駐扎進觀望者的體內,喚醒一度麻木的神經,就像……喬云云想了下,一個詞語順勢而來。微神。心中驀地一動,支起畫架,臨摹黃昏下的蘆葦蕩河。
黃昏時分的蘆葦蕩河。凌晨時分的蘆葦蕩河。正午的蘆葦蕩河。她一一見識過,那不同的美麗在畫筆下水流般淌著。在她自己看來,最滿意的還是夏日黃昏中的蘆葦蕩河,集合了典雅堂皇和幽閑清妙。一張張練手畫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更好就在此刻……半個時辰后,畫作完成,支在窗臺上。一抹霞光斜照并穿透了畫板,一點陰影不留。胸口似被點化,驀地升騰一個句子:天地變化,是生神物,吹云吐潤,浮氣蓊郁。
好一個吹云。她又憶起佳丹所誦的“若風之吹云”。
小喬,晚上來我家一起吃飯嘛,我又煲了湯。尤三姐跑到家門前喊道,打斷她的遐思。不知她熬的什么湯,因為湯還沒開鍋,但再好的湯也失去了吸引力。喬云云道,不了,我晚上有約。這不是假話,晚上高中同學聚會。
晚餐中,喬云云看見一個在616部隊工作的高中同學,猛然想起了謝芳菲的前男朋友郭靖,便詢問。郭靖這名字過于戲劇性,被熟識的概率大,同一單位的更不用說了。同學果然知曉,便講起了郭靖。
郭靖是名技術人員,顏值高,屬于又紅又專的人才,兩三年前談了一個女朋友,可謂郎才女貌,兩人牽手在616部隊家屬區(qū)走上一圈,回頭率那是百分之百,他倆的故事自然也就被眾人所知。可天不遂人愿,郭靖兩年前在他女朋友的學校里打籃球,出了事。說到這里,同學停下吃了好幾口菜,才接著說,也不是打球出的事,而是打球后渾身是汗,就在女朋友那里沖澡,沖出了事情。同學說到這里,閉上嘴巴。
什么事情?
沖澡沖出什么事情?
燙傷了,還是什么倒下來砸到了他?
抑或他發(fā)了急病或者人死了?
喬云云問了許多,吃完幾口菜就發(fā)問。為啥這么多問題?因為同學不答,保持緘默。喬云云就以詢問代替猜想求證。
同學的緘默割掉喬云云的追問,卻膨脹她的興趣。她預感,謝芳菲的出走與郭靖出事有關。這種預感在毫無根據的事實前,基本是猜測。
飯局結束,關于郭靖,同學還是沒再說什么,這越發(fā)吊起喬云云的胃口??磥?,要扭轉猜測局面,似乎只有找尤三姐了。她隱隱感覺,郭靖的事情多少會與尤三姐有關。
六
吃完飯,又轉場去卡拉OK廳嗨了一會兒。喬云云騎自行車回學校,走的是蘆葦蕩河那條路。她故意彎去的。晚上喝了點酒,天氣又熱,嗨歌又嗨出躁氣,便彎了路,沿著蘆葦蕩河蕩回學校,權當散心。
沒運氣,就在蘆葦蕩河邊的拐彎處,自行車爆了胎。只有推著自行車走回去。固然穿著尖細的高跟涼鞋,也走得賣力,可是,晚風借了蘆葦蕩河的水汽,緩緩吹拂,涼爽滋潤迎面撞來,又穿透周身。頭頂的夜空深邃,星星水洗似的晶亮。道路發(fā)白,若積水空明,斜軋下來的樹影若藻荇交橫。蛙鳴在耳,此起彼伏。腳下自己的影子猶如行舟載著她朝前游弋。
河那邊的每一棟建筑都歷歷在目,它們借助河風,長出雙腳,穿過河流和河水之上的草木,走到眼前。瞬間,她似乎聽見了水龍頭的流水聲、電視聲、孩子的哭啼和說笑聲。也是一瞬間,夾雜了水流的風聲吹散了它們。只有蛙鳴,只有她噠噠的腳步聲。
再一個彎時,她兀地停住腳步。
前面一棵大樟樹下,一對抱一起的人影……那肥胖的男人,頭頂磨盤似的頭發(fā),格外吸光,卻又留不住,將光澤反射回去。喬云云定睛再看,那男人側過了半邊臉,還覷來一個眼光。竟是衛(wèi)醫(yī)生。而他雙肩攬住的女孩子,戴眼鏡,扎馬尾巴,微微勾下腦袋……喬云云的心頓時激烈地咯噔,右手揉了下眼睛。
老天,是趙家的老二趙佳媛。
他們……喬云云思維完全短路。片刻后,她轉身,推起自行車往回走。蛙鳴、風聲、細碎的微光、搖曳的倒影全部隱退消失。汗水溢出,接著掛滿腋窩、脖子和臉龐,甚至,她覺得胯下也是汗水。
那一夜,她到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諸多疑問盤旋于腦海,拼湊出一只兇猛的老鷹,扇開雙翅,朝她的思維俯沖。
衛(wèi)醫(yī)生和趙佳媛相戀關系何時開始的?尤三姐知道嗎?是否尤三姐有所察覺,氣惱又無奈,才故意為衛(wèi)醫(yī)生介紹女朋友?衛(wèi)醫(yī)生既然接受了尤三姐的介紹,纏著自己不放,為何還與小女生趙佳媛相好……
時間就在糾結中過去。高考到放暑假,中間隔了一個月時間。這一個月,尤三姐絲毫沒有提起衛(wèi)醫(yī)生。老二趙佳媛一下子唇紅齒白起來,走路時,略微粗壯的身材也娉娉婷婷,仿若楊柳扶風,而眼鏡背后的眼神短促卻意味深長。奇怪的是,這一個月,衛(wèi)醫(yī)生再也沒有來過紅樓。而這一個月后,放假的喬云云回老家過暑假,接著去市里參加業(yè)務進修,也沒回過學校。
八月底回學校,時間又充滿了慣性朝前邁步。九月底,趙佳媛來了通知,一個專科學校,就在宜江市,經濟類的。尤三姐一家仍歡天喜地,定好江城一個上檔次的酒家辦起升學宴。
喬云云也去了。宴席上,她看見了衛(wèi)醫(yī)生。隔著好幾個飯桌,衛(wèi)醫(yī)生的眼神追隨著她,她還沒來得及調轉目光,衛(wèi)醫(yī)生竟然朝她點點腦袋。
瞬間,她明白了他點頭的含義。并非招呼,而是宣告——七月份那個夜晚的撞見,不是她單方面啊,而是雙方彼此。她高跟鞋磕著地面的響聲,怎么能被浩渺的寂靜吞沒?
接著,中秋節(jié)到了。那天,下樓回老家的喬云云,在樓梯上碰見了衛(wèi)醫(yī)生。衛(wèi)醫(yī)生西裝革履,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喬云云友好地招呼道,衛(wèi)醫(yī)生好,來尤三姐家過節(jié)啊。
過節(jié)。衛(wèi)醫(yī)生答道,面相嚴肅,緊緊地將大齙牙關在嘴巴里面。喬云云納悶,他是喜歡笑的人,這次遇見,自己禮貌地招呼,他為何不笑呢?
中秋節(jié)后,喬云云回學校,接到學校通知,縣文化館準備借調她。因為那幅畫——夏日黃昏中的蘆葦蕩河,參加全省的一個繪畫競賽,得了金獎,給她創(chuàng)造了改變命運的機會。江城縣文化館差業(yè)務人才,便將喬云云借調去,以后有機會的話,會正式調入。校領導問她愿意去不,喬云云馬上回答,愿意。她的理由簡單,專業(yè)對上興趣,何樂而不為?
只是突兀,陡然就要搬出紅樓。
去文化館好嘛,教書太鎖人了。尤三姐過來幫著收拾行李。喬云云差不多已經收拾好,沒什么要幫忙的,就嘮起嗑。小喬你得獎的作品,聽說畫的就是紅樓后面的蘆葦蕩河,那有啥子看頭嘛?
喬云云笑笑。見尤三姐靠近后窗看,也跟著看。深秋的蘆葦蕩河,寂寥卻不枯索,猶如看透世事后心胸清明的老人。緩緩流淌的河水,在高遠的秋空下,偶爾迸發(fā)清冽之光。
我還是沒覺得它有多好看,不過嘛,有它比沒有要強多了。尤三姐收回眼神,看見那個袋子——裝有謝芳菲相框的袋子,喬云云一直放在窗臺上。尤三姐提下來,但馬上又放回。
你還保存這兩個相框,人都不在了嘛。尤三姐感嘆。
不在世上了?喬云云問道,又趕上一句,佳丹在高考那段時間去深圳,似乎見到過謝老師。
估計她看花了眼,不過也說不準……總之,沒有音訊。
對了,謝老師以前的男朋友郭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郭靖嘛,我見到過好些回,蠻好的男孩子,他們倆卻分了手。
我問的是……聽說,郭靖在學?;@球場打球后,在這里公用的衛(wèi)生間沖澡,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這事情嘛,我知曉部分,他渾身是汗,年輕人毛躁,馬上就沖冷水澡,那怎么行?神經被強烈刺激,人就癱瘓了,小謝與他分了手,然后去深圳……唉。
癱瘓?你是說,郭靖癱瘓后,他們才分手,然后謝老師去深圳,那郭靖現在呢?聽說,衛(wèi)醫(yī)生追求謝老師挺緊的。
趙老師喊尤三姐吃飯。尤三姐轉身離開,一邊走,右手一邊激烈地擺手。左一個“聽說”又一個“聽說”,這流言蜚語,你還信了?
喬云云從窗臺上拿起袋子,掏出相框,分別擺放于書桌的左右兩端。謝芳菲明媚又高冷的笑臉,一下點亮她的眼睛。這不打折扣的美麗,曾經點燃過多少眼睛里的星火?然后燃燒起正或邪的希冀?謝芳菲的人在哪里呢?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喝,再盯著兩個相框左右看。
水喝完,拎起行李箱,起身離開。
走到一樓時,遇見上樓的佳丹。佳丹嗨了聲,問道,喬老師還會再回學校嗎?
說不準。喬云云答道。
我們隔壁留不住漂亮女老師,掃興,真是我們的損失。
哪里。喬云云無聲地笑笑。
你看,以前謝老師是佳媛的語文老師,還是她的班主任,對佳媛可好了,佳媛學習成績也棒,她一走,佳媛成績就不行了,考了一個爛大學。我呢,跟著你學美術,不算優(yōu)秀,可也不錯,誰曉得以后跟誰學,我很擇老師的。
謝芳菲竟然是佳媛的班主任。這不值得詫異,可是……她莫名地想到了衛(wèi)醫(yī)生這個人,一些模糊的想法冒出,瞬間又消失。佳丹招手告別。喬云云拉過佳丹的手,說道,學校里幾個美術老師都不錯,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盡管找我,咱們可是好朋友了。
佳丹性格溫順,還善解人意,但這溫順和善意建立在“接納”的基礎上。佳丹“接納”自己,是一個較長的過程。而一旦接納,就滋生超出師生關系的情誼。喬云云的話果然引來佳丹的依依不舍。
那你以后來找我玩,要是身體不舒服,可以找尤三姐扎針灸,尤三姐給謝老師也扎過針灸。
七
多年后,美術老師喬云云是江城縣著名的畫家了。她以繪畫為生活,出了不少作品,風景畫、人物畫均獲得過一些重要的獎。名聲躍出江城縣了,屬于省市的青年才俊。接著,受聘于宜江市一所職業(yè)學院,教授美術。她講繪畫,三兩句后就跳說到生活,將彼此融合,并引用曹植的《吹云贊》作結——“天地變化,是生神物,吹云吐潤,浮氣蓊郁?!倍鹘Y的當兒,她腦海偶爾會閃現趙佳丹所說的針灸若吹云的比喻。
針灸在身,吐潤在心?!按翟啤币辉~令人耿耿于懷,又無端生出些許期待。
有了期待,她絕不會將就生活。三十好幾的喬云云,幾輪戀愛均告以失敗,淪為一枚貨真價實的剩女。怎么說?并非要求苛刻,并非雞蛋里挑骨頭,也并非一些外因挾制選擇。說到底,只有一個原因——感覺。一些人,已經確定了戀愛關系,可走著走著,就有聲音警告,那不是適合在一起生活的人。幾輪戀愛,都是她提出分手的。就在她打定主意獨身時,在一個場合認識了一名軍人,是宜江市軍區(qū)的一個中校。兩三個月后,喬云云迅速決定,將自己嫁出去。此際,喬云云已經35歲。他倆屬于大齡青年,均是戀愛幾次都失敗,在乎一些感覺,絕不強求也不將就。這點很重要,要是具體來說,又說不清楚什么,就是感覺對頭,一切OK。年齡上,喬云云年長這位中校三歲。女大三抱金磚,而且喬云云性格嫻靜,更重要的是,兩個人的眼神常常會代替一些言語。中校滿意。中校個頭細高,尤其是脖子細長,模樣干凈,除了眼睛瞪大時眼白較突出外,其他的均耐看。有意思的是,中校也是從江城縣調來的,正是駐扎江城縣的616部隊的人,也算故人。
不免說到了郭靖,中校也知曉。
郭靖的確是打籃球流了一身熱汗,沖洗時,遭遇冷水,身體癱瘓成植物人,只不過當時還有意識,眼睛也能動。
后來呢?
中校搖擺腦袋,細長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滑動,接著話題一轉。聽說他的女朋友跟他分了手,后來不知所蹤……還有一件事,挺鬧心的。說到這里,中校住口,低垂腦袋,似乎沉思這事說不說。
喬云云追問什么事情。中校依然垂著腦袋,約莫四五秒鐘后才說,都這么多年了,我卻記得清楚。他當時出事后,他的爸媽不相信兒子會沖冷水澡,因為郭靖有寒痹癥——就是通俗意義上的風濕吧,于是到那衛(wèi)生間查看,看來看去,倒真發(fā)現那太陽能熱水器有問題。中校又停了下,皺皺眉,接著說,熱水器掛在窗外,并不高,伸手可觸,上面有個隔板,但仍舊暴露在外,這么多年了,應是布滿灰塵,事實……被擦洗干凈,他們懷疑有人動過手腳,那天氣溫高,熱水卻流不出,而且水流的檔位都一樣,一擰開關,冷水傾瀉,郭靖就被當頭澆了個透……
真有這事情?喬云云的心劇烈跳動,話語沖出聲喉,聲調尖銳急促。
當時,郭家父母了解到郭靖女朋友有另外的追求者,還很狂熱,認為郭靖遭到了陷害,心中不服,于是上告。
主要告誰?
郭靖女朋友和那個追求者。
結果呢?
結果,省里軍區(qū)有意見下來,強調安定團結,因為郭靖父親也是616部隊老職工,最主要的還是拿不出切實證據,告狀一事不了了之。
喬云云一時沉默,心中卻波濤翻涌。中校也跟著沉默。許久,喬云云才說道,郭靖那個女朋友名叫謝芳菲,我直覺,她不會伙同那追求者去害她的男友,再說,我們學校當時接的省化肥廠的用水,水流一直充沛。不過,那熱水器……的確匪夷所思。
說完,喬云云低垂腦袋,右手拇指和食指叉開,卡住下唇,又沉默。四五秒鐘后又說,不會是她,郭靖出事后,謝芳菲并未與那個追求者戀愛,而是春節(jié)時去了深圳,據說是參加一個私立學校的應聘,沒想到,從此下落不明。
哦,若是她以逃離來擺脫輿論影響呢?我覺得,這種猜測更符合謝老師當時的心理??傊赋鍪潞?,謝老師就中斷了與郭靖的來往,這是唯一的實情,這個實情下再來推測,謝老師不能排除嫌疑。
你了解這么多,不會與郭家是泛泛之交吧?
郭靖的爸爸是我的直接領導,郭靖年長我四五歲,彼此熟識,我信任他們。中校答道,右手搭在喬云云的右肩上。那個追求者我也清楚,是個醫(yī)生,他的堂伯就是省城軍區(qū)的一個領導,而且,我還知道,他也追求過你,卻弄得灰溜溜的,這正是我看中你的原因之一。
我與他們……喬云云聳聳肩膀,雙手攤開。各是各,毫無關系,沒必要成為你選擇我的一個條件。
言之有理。但是,一些看似無關的事情無由地就發(fā)生了關聯,成為某些因果緣分,你不會沒有感覺,要不,你也不會問起郭靖了。
喬云云點頭,又補充:還莫名就改變了命運,另外,這事件還有一些比較關鍵的……你聽說了嗎?
還有其他人?
尤三姐,嗯,他們一家人,還有紅樓,紅樓后面的蘆葦蕩河……我指的是,環(huán)境吧,在我們青春時代,就那樣聚攏來,聚攏來,飄浮起我們……我們云一樣的命運。這些話在腦袋里跳躍,卻終止于喉嚨。喬云云沉默了一會兒后,咧開嘴唇輕聲發(fā)笑,然后作答:我們曾經共同工作生活的蘆葦蕩高中。
中校哈哈笑了,還拍起巴掌。你是想念那個地方了,畢竟那是你首次踏入社會落腳的驛站,就像我,總是不由就想起616部隊一樣,理解,咱們找個機會到那里去看看。
不是承諾的承諾,猶如一葉派不上用場的小舟,只能擱淺在時間的岸畔,偶爾隨著波浪顛簸出一副整裝待發(fā)的模樣。
喬云云新婚的第一年,有好幾次都夢見一個女人。她站在紅樓三樓的窗口,雙手在窗臺上支撐起整個腦袋。蘆葦蕩河的清晨和黃昏的風光交相入目,幽閑清妙,典雅堂皇。那個女人,開始是自己,還拿著畫筆,慢慢地變成了謝芳菲。最讓喬云云不能釋懷的是第三次做的夢,女人從自己變成謝芳菲后,接著變成了趙佳丹。趙佳丹站在窗臺上,雙手迎接突然而至的雪花,又跳下窗臺,站在雪花中,莫名就哭了,接著蹲下來號啕,而雪花緊而猛,箭一般射在地上,射出一個大窟窿,佳丹不見了。
八
36歲時的喬云云有些悲傷。連續(xù)兩次懷上孩子,每當胎兒兩個多月時,都莫名地掉了。
第一個胎兒兩個月零三天,卻化成一大攤血水流走。當時看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后認為,身體無大礙,但喬云云是高齡懷孕,各方面條件都差,胎兒極容易流掉,以后再懷上,必須靜養(yǎng)。如何靜養(yǎng)?也簡單,行動要靜緩,杜絕一切過急的動作,加之已流走一個胎兒,極易形成慣性,有必要用藥物養(yǎng)胎。再次懷上孩子,都依照醫(yī)生的話做了,哪想,兩個半月后,孩子還是沒有保住。
既然留不住,為何要創(chuàng)造他或她?自己有何權利隨便決定他或她的命運?喬云云不斷地反問自己,內心自責、痛惜,又無奈。但是,中校太想要一個孩子。他鼓勵喬云云調整好心態(tài),繼續(xù)迎接那個正在路上的嬰孩。他描述——說他已經看見了嬰孩在招手,咯咯地發(fā)笑,嘴角笑出了清亮的涎水,水晶一樣的骨骼,卻憋著一股勁頭準備破壁來到塵世。他描述的嬰孩栩栩如生,仿若眼前,帶來不少鼓舞。喬云云的悲傷多了幾許憧憬,又多了幾分擔憂。
自己還有能力留住那幼小的胚芽嗎?
躊躇時,想起趙佳丹的話——要是身體不舒服,可以找尤三姐扎針灸。
尤三姐的針灸她見識過,中藥煲湯也領略過,其神奇性,特別是針灸的神奇性,趙佳丹的宣傳未必夸??诎?。
暑假時,喬云云回江城蕩高去找尤三姐。
蕩高大變樣,面積大了一倍多。紅樓拆掉,加上旁邊的一些空地,建筑起三棟宿舍樓。
學校后面的那條蘆葦蕩河,豐腴、白亮,彎出臂膀,將蕩高緊緊地摟在胸前。而河流兩邊辟出休閑的公園,綠植、草坪、健身器材和帶著藝術性的建筑標志,提升了蘆葦蕩河的城市氣質,卻增加了陌生感。
喬云云站在四樓后面的陽臺上,打量蘆葦蕩河。它現在太像一條人工河了,馴服,又帶著無知者無畏的驕狂,攜手格式化的花草樹木躍入眼簾。它們輕而易舉就鉆進肉身里,蛇一般地探頭探腦,皮膚和器官被攪出騷亂。出于本能,喬云云極力排斥,心中又驚訝地感嘆。那微神似的遙遠感神圣感,幾乎是相悖的夢境,似在反諷她的記憶不靠譜。
尤三姐和趙老師都在家,這個118平米的房子現在也只住有他們夫妻倆。兩人均已退休,但尤三姐被中醫(yī)院返聘,一周坐班三天。這天周三,尤三姐正好在家里,聽說了喬云云的癥狀,一拍大腿。
你這就找對了人嘛,難得還記得我,要不,就失去了一個大好機會。接著又詢問喬云云的身體檢查情況。一聽沒什么毛病,馬上點頭,給出定心丸,說道,那就好,就是年紀大了,體質不好,多保養(yǎng)沒問題的。
尤三姐的保養(yǎng)方法就是中藥加針灸,中藥是補,針灸是疏通和排毒,雙管齊下,身體體質增強了,可以考慮懷孕。懷孕后,中藥保養(yǎng)即可,三四個月后,可以適當地扎針灸保胎。
半個月來,喬云云住在江城616部隊的公婆家里。每天去尤三姐的家扎針灸,順便學了煲湯技術。此煲湯非彼煲湯,而是入中藥后的湯劑。耳聞目睹下,喬云云多了一些養(yǎng)生知識。珍珠母白茯苓祛斑,山梔仁蒺藜子去疤痕,麥冬生地黃去皺紋……
煲湯這樣的話題,是開放不過的閑聊方式。閑聊下,家長里短、往昔崢嶸歲月稠、故人舊事飛蛾撲火似的聚攏,掀開歲月的表皮,飛出大小不等的消息。
嘮叨起趙家三千金的去向。
尤三姐也不避諱老大趙云云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如何不聽從父母的勸告,曾經再不堪的齷齪,也斷不了骨肉關系。只是說起來,充滿了惋惜和感傷。趙云云嫁給年長她十八歲的跛腳男人,男人在問安鎮(zhèn)上修車,妻子生病早亡,留下一個六歲的女孩子。如此條件,堪稱包袱,趙云云卻看上了他,死心塌地地跟他組成了家庭。尤三姐和趙老師好意勸過,也罵過打過,還以死威脅過。沒用。趙云云頭也不回地搬到那個男人家里。不久,懷孕生孩子,生米煮成熟飯。為了生存,趙云云與男人一起南下深圳去打工,逃離了令人尷尬的環(huán)境,一家人雖然過得辛苦,卻也清凈不少。不想,不幸發(fā)生了,兩年前,男人帶著兒子騎摩托車給別人送外賣,卻在彎道上被一輛大貨車撞飛,父子倆當場死去,雙胞胎姐弟只剩女孩了。去年,趙云云帶著女兒回到了鎮(zhèn)上,賣掉了舊房子,在縣城租下二居室舊房子,還租下一個門面,開了艾灸生活館。
你肯定搭了一把手。喬云云插話道。
尤三姐沒答話,繼續(xù)嘮嗑。嗨,就這樣了嘛,悔不轉來的,云云負擔重,除了自己的女兒,還有一個繼女,我跟你說說她吧。那女孩子,我大孫孫,當時叛逆,打架斗毆樣樣來,還在臂膀上紋了一只老鷹,不學好嘛,高中都沒考上,還是趙老師想辦法讓她進蕩高讀的書,住宿我們家里——對了,那紅樓三樓自從你走后,就只有我們一家人住,她就住在你那臥室里。你說有緣分吧。說到這里,尤三姐嗯哼笑了,身體晃了晃,簸箕頭跟著輕輕搖擺?,F在正在上大學,還有意思的是,她明明學的理科,卻也愛畫畫,那都是在我們家里閑著沒事學出來的,結果,還真畫出好運,前不久在全國大學生繪畫比賽中得到一個大獎,那個得獎的畫作,你知道畫的什么嗎?
蘆葦蕩河。喬云云想都沒想,馬上答道。
不是嘛,畫的一個女性像,就是謝芳菲老師——依照你留下的那兩個相框為藍本畫出來的,我說的緣分就在這里啊。
喬云云也很驚嘆。尤三姐你們改變了一個女孩子的命運,你那大孫孫——看得出來,你挺喜歡她。
開始很煩我,我愛管閑事嘛,管著管著,竟然管出了感情,她也喜歡我——不能說喜歡吧,就是比較服我。尤三姐有些得意,很快,那得意被不出聲的嘆息取代。尤三姐講到了老二趙佳媛。
趙佳媛??飘厴I(yè)后,回到江城,給一家企業(yè)做會計,然后嫁給了衛(wèi)延輝。尤三姐唉一聲后,長久地沉默。
后來呢?你說說,我還挺關心他們的。喬云云催促道。
他們散了……散了就散了嘛,天下離婚多的是,又不是不能活下去,他們卻鬧得……唉,佳媛人都變了樣。說來也怪我,但我……尤三姐沉默一會兒,又繼續(xù)說。趙佳媛竟無法生育孩子,衛(wèi)延輝以此為借口,在外面不斷地拈花惹草,而且有幾次帶異性到家里來,被佳媛遇見,惹煩了佳媛。后來,衛(wèi)延輝提拔成衛(wèi)生局一把手,身份完全變了,嫌棄佳媛,強烈地要求離婚。佳媛開始還硬挺著,堅決不離,后來扛不過,也就離了。佳媛單下后,一個勁地怪我找我哭鬧,嗨,現在也不回家了,一年到頭,難得見她一面。
為什么怪你?喬云云瞪圓眼睛,驚訝地問道?!澳恪弊謩偮湟?,又補上一句詢問:難道是你撮合他們的?
我……我撮合……尤三姐半頭不落的話,既像自問,又似以反問而否定。她回喬云云一個瞪眼,然后搖擺那灰白的簸箕頭。我是她媽媽,衛(wèi)延輝年紀大她那么多,可是他們……我沒得辦法嘛,等你當了媽媽,就能理解母親的心了,不說佳媛了。
老三佳丹情況簡單,大學畢業(yè)后,與同學一起南下深圳闖蕩,兩人開了一家廣告公司,隨后成家,在深圳買了房,有了孩子,算是安家立業(yè)了。
佳丹有靈氣。喬云云跟著贊嘆,同時,耳邊響起佳丹關于針灸的古論。
九
扎針灸的最后兩三天里,喬云云找到一個機會,從自己的老公起話,慢慢地說到了郭靖。
尤三姐一直沒有搭話,萬不得已時,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后便把話題拐到別處。喬云云厚著臉皮直接問,紅樓三樓的熱水器當時是否真有問題,導致郭靖的身體被廢掉?
一時,房間沉默,尤三姐的臉低垂,蓬松的灰白燙發(fā)遮蔽了大半個臉龐。
尤三姐上了趟廁所,又喝了大半杯菊花茶,回答了喬云云的詢問:嗨,你太關心了,我就說說我知曉的,那熱水器是太陽能的,因為使用頻繁嘛,時不時就罷工不出熱水,而學校接的是省化肥廠的用水,流量不設防,開關一擰,幾乎劈頭蓋臉的,你應該也領教過吧。只是沒想到,郭靖卻……真是背運。
為何郭家父母懷疑郭靖是被人害的,還告狀?
是有這回事——不過,有些說法真是訛傳。尤三姐放下手中的活兒,坐在椅子上,瞪眼看了看喬云云,再調轉開眼神,斂著神色獨自發(fā)呆。
郭靖爸爸就是我老公的直接領導,不會是訛傳。喬云云輕聲反駁。
尤三姐右手舉到半空,五指張開,掌心向她自己,掌背朝向喬云云,舉在空中墻一般隔開彼此。那么,告倒哪個沒有?你倒審問起我尤三姐了?費解。這事情都過去好些年了,我們外人也沒權胡說八道。
這樣堅決的不客氣的懟語,打臉。她的舌頭卻不聽指揮,又彈向上顎,吐出一句詢問:謝芳菲為何到深圳去應聘?據說,她那時都懷孕了,卻出走深圳……與衛(wèi)延輝應該有關吧?
尤三姐仿佛遭遇一根彈簧的提拉,猛然站起來,側臉,一副沉思模樣,但嘴唇緊抿,身體沒動。喬云云悶著聲喉等待回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繃出緊張的弦,喬云云聽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卻堅持不懈地拿眼盯看尤三姐。眼簾中的尤三姐頹然落座,又喝了幾口菊花茶,吧嗒下嘴唇后,走到喬云云身邊,捻起銀針,神色已經緩和。
講真,我對小謝那女孩子挺抱歉的,多美的人兒嘛,一直就在眼皮底下,說不見就不見了,人啊,都有自個的命,不好說,盡管有些悲劇你能預測,卻無能為力啊,你看我的趙云云……沒有辦法,只能說遺憾。尤三姐幽幽吐話,不失真誠。喬云云狠狠心,不接受這份真誠,繼續(xù)說道,現在來看,佳媛才是你真正的遺憾。
銀針抖顫,抖出肌肉的酸脹感。尤三姐低聲叮囑喬云云別亂動。躺著的喬云云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尤三姐這次會正面搭話吧。
我沒強迫她,也沒強迫任何人,當初我給你介紹衛(wèi)延輝,只是覺得你們合適,你沒聽我的,我也沒強迫你啊。
衛(wèi)延輝為人狠毒,尤三姐你知道的,是不是?
我承認。那些年他是我的科室主任,我能掙口飯吃,能把自己的技能發(fā)揮出來做份貢獻,也是仗他一句話,唉,我只是沒想到,佳媛竟接受了他,還百般袒護……這也是命吧,我拗不過,就像她姐姐趙云云一樣,我這個老媽想盡辦法,也拗不回她們的想法。
聽到這里,喬云云伸手,捏捏尤三姐垂下的一只手。尤三姐猶豫了下,也捏捏喬云云的手指。
真的是傷腦筋哦。喬云云帶著理解的口吻說道,我不明白的是,衛(wèi)延輝既然與趙佳媛好上了,為何還那么努力地請你介紹我?
傻女,因為他與佳媛好上了嘛,我肯定要阻止,私下里跟他們兩人溝通勸說,對衛(wèi)延輝當然是打包票給他介紹好女子……這你懂吧,但胳膊扭不過大腿,佳媛現在反怪我沒攔住他倆,我這個媽媽多冤屈——
你給衛(wèi)延輝介紹謝芳菲也是為了佳媛,是嗎?喬云云打斷尤三姐的話,再次插入謝芳菲的話題。
嗯,衛(wèi)醫(yī)生那時真是迷上謝芳菲了,那份癡迷,對小謝可是負擔,沒辦法。他那人德性差,私下里又騙佳媛,佳媛年紀小,什么都不懂,偏就著了他的魔道。人家小謝跟郭靖倆,嘖嘖,一對璧人,衛(wèi)延輝這不是……
事情漸漸明朗。衛(wèi)延輝經常來尤三姐的家里吃飯喝湯,騙上老二趙佳媛的感情,小女孩嘛,一旦被打動春心,便執(zhí)意不顧了。尤三姐發(fā)現后,心中著急,私下里找佳媛做工作,勸說卻無果,也私下找衛(wèi)延輝溝通,又怕得罪這位直接領導,便承諾,一定給衛(wèi)延輝找一個年輕貌美的高中老師。于是,當起紅娘,先是謝芳菲,后來是喬云云。衛(wèi)延輝對這兩個年輕女教師都滿意,也止于單方面的滿意。尤三姐拿出渾身解數牽線搭橋,兩次均毫無成效。而趙佳媛高三畢業(yè)了,毫無顧忌地與衛(wèi)延輝走近。經過種種努力終究告以失敗的尤三姐,只好默認了他倆的關系。佳媛大學一畢業(yè),兩人便成婚。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紀之初的那幾年,全國醫(yī)院都在改革,凡是招聘來的醫(yī)務人員按照政策要清退,尤三姐沒有編制,在那幾年里不僅沒有被清退,反而弄到了正式編制,成為醫(yī)院的正式職工。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衛(wèi)延輝肯定下了蠻力。
對于自己工作的事情,尤三姐毫不隱瞞。她的確得到了衛(wèi)延輝的鼎力相助,但是,一切都合乎規(guī)矩,因為她參加了考試,拿下了相關證書,還參加了醫(yī)師評級。而衛(wèi)醫(yī)生給予的幫助就是,打通上層關系,省里直接給江城縣衛(wèi)生系統(tǒng)下撥了轉正考試和評級的指標(據說,當時的指標下撥程序應該到宜江市,不可能直接下撥到縣城)。這太難得了,即使難得,還是合乎情理。如何合乎情理法?江城縣中醫(yī)院申請指標的理由就是,尤三姐具有深厚的祖?zhèn)髦嗅t(yī)知識,尤其是針灸技術精湛,是難得的民間醫(yī)生,如果能正式成為江城縣中醫(yī)院的醫(yī)生,將是對中醫(yī)的極好傳承,也將對江城人民的身心健康做出貢獻。
嗨,他在申請中把我拔高了。尤三姐說道。怎么拔高——尤三姐用了一個俗語“胳膊上跑得馬”。尤三姐又補充,這“拔高”讓人怪難為情的。
事實是,你的中醫(yī)技術是挺好。喬云云由衷地打上補丁,見尤三姐似乎默認,又繼續(xù)說道,佳媛說到底還是被衛(wèi)延輝害了,她肯定反悔。說到這里,喬云云想起那個炎夏晚上,在蘆葦蕩河邊的公路拐彎處,衛(wèi)醫(yī)生摟著趙佳媛,趙佳媛嬌羞深情,而衛(wèi)延輝卻瞥見了喬云云。趙佳媛那時十七八歲吧,套用如今的網語,正值騷年,而衛(wèi)延輝三十好幾,實則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卻使出怪招,讓趙佳媛著魔,他們結婚后,衛(wèi)延輝以佳媛不能懷孕為由頭到處拈花惹草,兩人離婚。不是衛(wèi)延輝騙趙佳媛還是什么?
這衛(wèi)延輝騙慘了趙佳媛。喬云云氣憤地說道。
尤三姐卻不同意喬云云的定論。小喬你以偏概全了嘛,衛(wèi)延輝是有問題,像你說的,為人狠毒德行也不好,但是佳媛也有錯,對自己的錯誤不反省,總是推給別人,認為別人害她——若不是衛(wèi)延輝而是他人,就會很好嗎?
喬云云沒作聲。她不好說什么,尤三姐的話有道理,聽上去蠻順耳。但此際說出來,要喬云云感覺,分明就是因為討了衛(wèi)延輝的好而為之辯解,同時也是為趙佳媛的怪罪而做出的辯白。
無論如何,這是尤三姐自己的事情,而自己為何耿耿于懷?
回到宜江市后,跟中校說起這些陳年舊事,還疑惑自己耿耿于懷的感覺。到底是身外人,看得清楚。中校的點撥一語中的:因為我們直覺,郭靖的出事和謝芳菲的出走失蹤,均與那個衛(wèi)延輝脫不了關系,但遺憾的是,我們找不到證據,哪怕一種合理的說法也找不到,遺憾便增生憤恨。
沒錯。中校是身外人,也非徹底的身外人,恰如自己——無形中,她就會將謝老師的遭遇套在自己身上……
要是早兩年分配到蕩高教書,自己與謝芳菲錯開交換下,那遭遇真說不準就套牢了自己。
十
三個月后,喬云云懷了孕,每天喝一些入了中藥的湯水。真還順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個凌晨,羊水破了,送往醫(yī)院,剛進產房,便分娩出一個男孩子。掙扎和困頓,劇烈卻短暫,猶如暴雨后便是難得的風和日麗,時間因為對比強烈而呈現絢麗之美。中校的懷抱中,那面團團般的嬰兒打起哈欠,接著睜開眼睛,嘴角咧開,哇哇啼哭,嘴角溢出清亮的涎水。
兩人相視一笑。
真要好好地感謝尤三姐,中醫(yī)神,神得讓人沒話說。中校由衷地感嘆。
確實要感謝尤三姐,順利懷孕到順利生產,都是她的功勞。而且,尤三姐還鄭重建議,女人生產時盡量不要剖腹,能順產就順產,剖腹產固然有一時便利,但從長遠來看,對孩子和大人來說,卻沒有益處。尤三姐還強調一句哲言:只有掙扎過的生命,才能抗打擊。信服。
這份謝意等到好幾個月后才兌現。時令是臘月,距離春節(jié)還有四天,夫妻倆回到了616部隊的老家。
天氣出奇地好,太陽紅彤彤的,蕭索的大地滲露蜜糖般的緋色,給人小陽春的感覺。但是經驗已經告訴世人,這是假象,突然拔高的氣溫,多半意味一場風雪就在醞釀中。即使有暴風雪——那也是后來的事情,擋是擋不住,不如順著天意盡情享受這份煦暖。
兩人抱著孩子提著禮物去蘆葦蕩河前的那棟宿舍樓。
老二趙佳媛在家,拉開防盜門,看見喬云云一家人,一張大圓臉黑沉沉的,加上黑藍色的長羽絨服,灰墻般地堵住門口,仿若烏云突來遮蔽了天光。尤其是鏡片后面的眼神……這些年來,喬云云沒多少變化,趙佳媛不可能認不出來,可是她就不認識似的看著他們。
靜默下,喬云云有些錯愕。佳媛胖成一個黑球,一張胖圓臉披著染燙的葡萄色頭發(fā),紫簸箕一般,如果去掉那副寬大的黑框眼鏡,年過三十的她就是臨近五十歲的尤三姐的翻版。瞬間,喬云云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紅樓里,倚著門框站著的尤三姐上下打量自己,然后幽幽地邀請自己去喝她煲的中藥湯。那聲音穿越時空,響徹耳際:你還沒談朋友吧,有啥要求?我單位有個人與你蠻般配的……
你們來找尤三姐的吧?她不在家,家里就我一個人。佳媛終于忍不住了,打破了沉寂,板著臉說道,那言辭不亞于逐客令。
是找尤三姐,我們來感謝她的——說到這里,喬云云拍拍中校手里的孩子,孩子被鼓勵,揮舞豆腐般的胖手,竟咯咯地笑出了聲。這下,引來趙佳媛的強烈反感。眼鏡上面的眉頭皺出明顯的川字。隨即,不耐煩地答道:她生病了,在醫(yī)院里住著。
生病住院——哦,是在她工作的中醫(yī)院嗎?喬云云眼看趙佳媛要關門,一只手扶在防盜門上,著急地詢問。趙佳媛仍在輕輕地拉門。情急下,喬云云干脆撕破趙佳媛的偽裝。
佳媛,我是喬云云啊,尤三姐幫我調理好身體,我們專程來……
砰。防盜門不客氣地關閉。
下樓時,喬云云悟出,不能生育,可能是趙佳媛無法釋懷的心結,而自己的言行舉止恰恰觸動了這個心結,故而,自己的到來致使趙佳媛煩悶不已。同時,她又遺憾地想到,難道尤三姐也完全無能為力?
趕去中醫(yī)院,得知尤三姐住在心外科。推開病室的房門,尤三姐和趙老師一起遞來驚訝的眼神,隨即,躺著的尤三姐坐了起來。
尤三姐做了心臟搭橋手術。
太吃驚了。尤三姐竟然生病,還是冠心病,怎么可能?努力回憶,但記憶里絲毫找不出尤三姐心臟有問題的蛛絲馬跡。那樣篤定的一個女中醫(yī)……她不相信似的三次發(fā)問:
尤三姐,你有冠心?。?/p>
你冠心病啥時開始的?一年前找你扎針灸時,還好好的,丁點毛病都看不出。
尤三姐你真有冠心病???
三次詢問穿插在絮叨中。開始是趙老師回答,很肯定的答復。接著是尤三姐自答,也簡短:病在自己身上嘛,旁人哪能看得出?第三次詢問后,尤三姐上了趟廁所,坐回病床,端茶杯喝了兩大口溫水,答道:這不是什么光榮事情,說穿了就是心病,犯不著撒謊吧。
喬云云就沒話了。趙老師卻接上話,幽默地批評道,瞎扯,你是我們趙家的中流砥柱,心寬體胖,哪能有什么心病?喬云云馬上點頭附和,是啊是啊,況且尤三姐你還有中醫(yī)神招,沒事的。
懷里的孩子肚子餓了,手腳亂蹬,嘴巴一撇,哇哇地放聲哭泣。趙老師笑著打趣道,這小家伙肺活量好啊,以后有你們受的。喬云云拍了下孩子的屁股,側過身體,也不避諱,解開羽絨服,再撩起毛衣給孩子喂奶。中校站到喬云云身前,端著茶杯喝水,雙腳在這塊小地方來回地滑動。趙老師到外面接電話去了。
尤三姐半閉雙眼,突然問道,你們剛才去我們家,佳媛跟你們說啥子沒有?
夫妻倆一對眼。中校馬上回答,她就只告訴我們,你生病了在住院,啥子都沒說。
我們鬧翻了,這不,我這心病……哪里還受得住她大鬧——尤三姐說到這里,趙老師快步走進來,揮手打斷了尤三姐的話。哎喲,今天來了稀客,天氣也湊合人,咱們到外面吃個飯吧,剛好趙云云來電話說,要給三姐送飯菜來,可以頂我的班看護三姐。
走出中醫(yī)院門口,喬云云問道:佳丹春節(jié)不回家嗎?
趙老師沒答話,只是著急地在前面帶路,大口吸煙。喬云云有些自責,此時才問起自己的學生佳丹。腳步趕上趙老師,又道,佳丹回來,你們一家就團圓了。趙老師大聲地咳嗽,中校拉了下喬云云的衣服。
一家魚羊鮮餐館?;疱伖竟镜胤序v著,噴香的油辣子氣息中,趙老師和中校推杯換盞,兩三杯酒后,兩人紅光滿面,氣氛極其配合外面正午的陽光。趙老師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佳丹今年不能回家過年了,人也不在深圳。唉,她帶著孩子四處躲藏,去哪里是個未知數,反正不能回湖北江城,要是回家,可能就給家人帶來麻煩了,這孩子孝順。佳丹的麻煩是她老公惹下的,她老公開車撞倒了一對老夫妻,那對夫妻都撞成了殘疾,一個癱在床上再也不能坐起來了,這下,撞出了無底洞,傾家蕩產都不為過。廣告公司被拍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佳丹的老公便一跑了之。人家只好整天找佳丹吵鬧要錢。苦了佳丹啊,孩子那么小,她一個人帶,每天著急慌慌地。一天騎摩托車送孩子上學——去年深圳禁摩托車,她是偷著騎的,結果在路上被別人攔住盤問,混亂中孩子被人抱走……佳丹快瘋了,找我們借了一大筆錢,私下與人家溝通,在警察幫助下才找回孩子。嗨,教訓深刻。到了年關,為了安全,她只能帶著孩子東躲西藏。又能躲哪里去?房屋和公司都已拍賣,沒有住的地方,偏偏那時又懷上老二,有孕在身,挺個大肚子,行動極不方便。
喬云云頓時食之無味,肚腹卻在發(fā)脹。孩子睡著了,她遞給中校,起身上廁所,蹲下,半天也沒蹲出什么來。又回到餐桌上,拿酒杯斟滿酒水,與趙老師碰杯,一口吞下,頓時,喉嚨辣出火棍,不由劇烈地咳嗽。中校責備道,正在哺乳期,哪能喝酒呢?再說,你一喝酒人就發(fā)暈,何必。
滿臉通紅的喬云云倒扣酒杯,接過孩子,辣出水液的雙眼有些迷蒙。腦海群蜂飛舞似的紊亂。眼前卻無端地閃現十多年前趙佳丹哭泣的情景,雪花飛舞中,趙云云他們騎著摩托車轟隆隆地離開了,雪花越來越緊,天地迷蒙,趙佳丹蹲下來,雙手環(huán)抱成團,接住低垂的腦袋,號啕大哭……
喬云云抱著孩子提前離席,返回醫(yī)院尤三姐那里。趙云云正在給尤三姐削蘋果吃,旁邊的小女孩拿一本書在看。兩個同齡還同名的女人相視一笑,似乎都知曉對方。喬云云剛要退出時,那對母女卻招呼她進來,說她們有事先要離開一步。尤三姐在一旁解釋,那個……我那個大孫孫,她馬上到站回家,云云母女倆去接站。
又半個小時過去,趙老師和中校喝完酒吃完飯,一起回到了病室。離開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整個天空灰蒙蒙的,緊繃著臉,那衰樣兒讓人覺得上午的太陽是醉酒后的幻覺。喬云云依舊昏昏沉沉的。
回婆家的車上,中校問喬云云為何莫名其妙地喝那么多的酒。喬云云拍了下右臉頰,蠕動嘴唇嘟噥了一句什么。
你說什么?中校側臉看了下喬云云。瞪大的眼睛,眼白浮出,占據大半個眼眶,眼球不自覺地朝上翻動。這懟樣嚇人,也嚇清醒喬云云的意識。喬云云笑了,牽起中校的手,感嘆道,我們一個意思,都是怪命運無常,喜歡捉弄人。
十一
春節(jié)時,風雪襲來,江城覆蓋一層厚實潔白的棉被,天地嶄新,視野闊豁,心胸也塵埃落定般地明凈。
團年、回娘家,再走親戚。初四這天,夫妻倆安排去兩個重要的人家拜年。首先去尤三姐的家。尤三姐仍舊在醫(yī)院里,故而,他們沒有按照拜年必須吃飯的習俗,坐了一會兒就返回。
回去的路上,中校才告知,那天與趙老師喝酒,喬云云帶孩子離開餐館后,趙老師說到老二趙佳媛跟他們鬧翻的事情。為了她的前夫衛(wèi)延輝。
衛(wèi)延輝仕途上的靠山,是衛(wèi)延輝的堂伯——他是省軍區(qū)響當當的人物,因為嚴重違紀違法,正在被查中。那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衛(wèi)延輝,他擔任江城縣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一把手多年,佳媛也知曉衛(wèi)延輝的一些事情,覺得報復機會來了,趕著去踹一腳。尤三姐呢,認為佳媛是胡編亂造落井下石,強烈地反對佳媛的做法。佳媛卻說,以前受到尤三姐與衛(wèi)延輝同流合污的禍害,人生被毀,她必須出這口惡氣。
喬云云問道,趙佳媛是要舉報衛(wèi)延輝——舉報了他一些什么問題?
中校沒回答,或許來不及回答,或許覺得沒必要,開車拐向另一家去拜年。這家在616部隊的一個舊宿舍樓里。
郭家父母都在。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但氣味不好,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屎尿味和酒精味。郭靖躺著的那間屋子,房門緊閉。
他還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無法自理,生不如死,而他知道嗎——曾經的戀人出走深圳失蹤多年?
悲哀襲來,直貫心胸。是那種覺得活著乃多余的悲哀……喬云云準備進屋去看下郭靖的想法瞬間消失殆盡。懷里的孩子不安分了,咧開嘴巴哭泣。清亮的哭泣聲,排浪似的沖擊這個屋子里的暮沉和衰氣。郭家爸爸渾濁發(fā)黃的雙眼不停地眨巴,竟然有清亮的光芒在閃爍。喬云云抱起孩子走動,孩子還是不依,扯著喉嚨哭嚎。之前在車上,喬云云已經喂飽了孩子,孩子這樣哭嚎,大概是吵鬧瞌睡。喬云云輕拍孩子后背,安撫他入睡。孩子卻犟著亂踢亂蹬,仰起腦袋,嘴唇不放松地號啕。中校在一旁默默看著,郭家兩老入定般一動不動,而臉上神情,明顯地注入幾分滋潤。
喬云云坐下來,先是由著孩子哭泣,后來讓他坐起來,輕捏他的雙手,嘟起嘴巴,擠眉弄眼地逗弄。孩子的號啕迅疾改版為咯咯大笑。
突然,郭家爸爸多褶的臉肌肉微微顫抖,暗沉褶子水紋似的晃動,接著雙眼發(fā)紅。人的心多么柔軟不堪一擊啊,一個嬰孩的緣故。喬云云抱起孩子,走到餐桌前的窗戶邊。郭家爸爸的哽咽還是清晰地傳到耳邊。郭靖若是沒那事……我孫子都快成人了……
喬云云先行退出房間,抱著孩子在樓下等中校。但中校打來電話,要喬云云先回去,他中午就在郭家吃飯。
傍晚時,中校返回。他留在那里,不僅陪兩個老人吃了飯,還幫老人給郭靖洗澡按摩,換了床單被褥,再清洗了房間。
這么多年——郭靖出事那年我來過這里,今天是第二次,嗨,幫忙說不上,表達心意也說不上,只是順手而已。其實,我不想來郭家,你看見了,來了,不免會觸發(fā)老人家悲傷,何必。中校感嘆。喬云云問郭靖現在的身體情況。中校高興起來。還不錯,郭靖現在手臂能活動了,還能吃流食,脖子以上都能動彈,照這個樣子下去,他下床也有可能。
他能說話嗎?喬云云著急地問道。她心中又萌發(fā)了去探望郭靖再交流的想法。
簡單的可以,復雜了就捉襟見肘。你是想問他那事情的真相吧,即使他能說話,也不能問,因為他身體正在恢復中,忌諱激動,這就是郭家父母放棄追究真相的原因。
郭家父母知道衛(wèi)延輝的那個靠山被查的事情嗎?
知道。他們還知道,衛(wèi)延輝正在遭受舉報,問題多著,說是醫(yī)院擴建中受賄和借增添醫(yī)療器械貪污公款的問題,還有生活作風問題……
趙佳媛舉報的?
不見得,他們離婚有好幾年了,她哪能了解衛(wèi)延輝那么多業(yè)務上的事情?哦,還有一件事情,郭靖身體恢復有成效,還要歸功一個人。這十多年來,這個人每星期都找時間來給郭靖扎針灸按摩,郭靖的身體從腦袋到脖子再到手臂慢慢地恢復知覺,腰部也有了微小反應,情況不錯。不好的是,那人不知為啥一兩個月沒來了。郭家爸爸準備去醫(yī)院找她。
尤三姐?
中校點頭。沒想到吧,尤三姐這么多年都在為郭靖扎針灸,你說,是否內疚的緣故?
不清楚,也許吧……其中有太多的疑問和遺憾,真是無法定論。喬云云說完這句話,就歪著腦袋沉思。中校上了趟廁所,回到客廳,見喬云云還在沉思,便問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和謝芳菲換下順序住進那個紅樓的房子,我們的命運是否也交換了?
中校沒了話,也坐下來沉思。
命運怎能假設?一切都不會重來。睡覺前,夫妻兩人共同否定那假設,認為尤三姐一家不錯,絕對不是開黑店的。
十二
別太掛心上了,往事不能回頭,生活還要繼續(xù)。
中校的幾句話瞬間將喬云云拉回現實生活中。帶孩子、教書育人、忙家務……返回宜江市的喬云云馬上回歸緊張忙碌的狀態(tài),每個時間段都攤附了具體事情。時間便長出翅膀,撲騰下一個季度,再撲騰下,半年過去,一個回旋已是一年,再一年……
喬云云看手機,宜江發(fā)布上一則消息吸引了視線。江城縣衛(wèi)生局局長衛(wèi)延輝涉嫌嚴重職務違法被查。按照慣例,這樣的消息,是在當事人違紀違法情況基本查證落實的基礎上發(fā)布出來的,只不過還沒有給出最后的處理結果。而距離結果出來,恐怕也要一段時間。
夫妻兩人一對眼,不禁同時點頭。衛(wèi)延輝被查的時間是一兩年前,緣于他堂伯的牽連,還有當地人的舉報。郭家老人的消息來源準確。喬云云疑惑的是,郭家老人幾乎足不出戶,是誰告訴他們衛(wèi)延輝被舉報的消息的?中校不以為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何況有些人總是同情弱者——盡管不那么知曉真相。
說不準,也有人特意來告訴郭家老人。中校說道,歪著腦袋,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已不是中校了,前幾個月查出肝硬化,便退役,在市報社掛了一個閑職,拿基本工資,治病養(yǎng)病。情況不大好,但情緒樂觀,仍以中校自居。喬云云便依著他的心情,人前人后地稱呼他中校。
2019年端午節(jié),回到了江城縣。孩子都上了幼兒園,不再黏著爸媽不放。這次是喬云云催促中校去看看郭靖。時隔兩年多,郭靖的身體怎么樣了?
令人欣慰,郭靖能夠坐起來,還能下床走幾步。這不亞于新生。對于未來,郭家充滿了信心。
郭靖還是不能多說話,喬云云便放棄了詢問舊事的打算。其實,問與不問,一個故事——郭靖出事,到底是人為陷害,還真是單純的熱水器問題,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喬云云腦海閃現出那模糊的笑臉,卡在金色相框里的謝芳菲,她返回了郭靖的記憶嗎?
離開時,糾結不已的心終于作出決定。她問道:郭靖,你出事時,謝芳菲懷上了孩子?
郭靖輕輕點下巴。
懷了孩子,衛(wèi)延輝還要追求謝老師?
郭靖點頭,還嘟噥出“是,的”。此時,郭家爸爸沖進來,拉喬云云的手,中校也催促離開。但喬云云挑明了說,你們放心,我的詢問有分寸,再說,這么多年了,郭靖也不是沒想過這些事情,他有心理準備。
郭靖嘟噥,你,問。
我猜,衛(wèi)延輝是狂熱地迷上了謝老師,不管她懷孕與否,都要把她追到手,后來,你出事后,謝老師不堪衛(wèi)延輝的騷擾才出走深圳,是嗎?
郭靖半仰臉龐,口水快要流下來。我猜,是,的。
你猜,她在深圳到底是死……
郭靖猛地站起來,右手激烈地搖擺,接著,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沒,死,她……郭靖大口喘氣,接著歪倒在床上。郭家爸爸一把抱住郭靖,右手做出驅趕手勢。
防盜門快要關上時,郭靖的聲音傳來:她,會,回……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直沉默。郭家爸爸來了電話,為剛才的失禮致歉,停頓一會兒又繼續(xù)說,有件事情……算了,以后再說吧。
究竟何事?疑惑中,對方已經掛斷通話。夫妻倆又陷入沉默。
我明白了,郭靖身體之所以能恢復,不僅因為尤三姐的針灸,還有一個信念。喬云云終于說道。中校點頭,補白:是的,他堅信謝芳菲還活著,帶著孩子在深圳生活,之所以下落不明,就是想擺脫衛(wèi)延輝的騷擾,而終有一天,他們會回來的,會回到郭靖的身邊。
再沒有比這鼓舞人心的希冀了。蒼天饒過了誰?蒼天又惡心了誰?時間會有答案的。故而才有善待,才有意外。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喬云云舉起拳頭。
返回宜江市之前,去蘆葦蕩河閑逛。
靠著學校的部分河流上鋪設了浮橋,花花綠綠的泡沫底子上擁擠著人群。河流兩邊的蘆葦萱草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被五彩鵝卵石代替。喧囂下的河流,死寂發(fā)白。
沒啥看頭。但已經走到這里,干脆去看看尤三姐吧。夫妻倆朝學校走去。
太意外了。
趙佳丹住在這個房子里,她與老公離婚后,帶著兩個孩子從深圳撤回。兩個孩子一個上初中,另一個上幼兒園。佳丹的時間除了照看孩子,就是幫大姐趙云云打理生意。趙云云以前的艾灸生活館擴充為江城縣最大的美容機構了,集美容、養(yǎng)生于一體,還可以治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疾。
治病?喬云云打斷趙佳丹的話,問道。
嗯,尤三姐的中醫(yī)技術全傳給了她,她考了執(zhí)照。
尤三姐呢?
趙佳丹瞬間閉嘴。
佳媛人呢?喬云云不管,繼續(xù)追問。
病了,見不得人。趙佳丹喝了口水,才告知一些事情。
趙佳媛因為婚姻的不幸,一直怪罪尤三姐,認為尤三姐在發(fā)現她與衛(wèi)延輝的私情后——實際是被衛(wèi)延輝誘騙后,進行了阻攔,卻不徹底;而趙佳媛考上大學后,更是默許兩人交往,等于把佳媛送進了豺狼之口。佳媛一口咬定,那是尤三姐的交易,為了能捧上一個鐵飯碗,不惜犧牲女兒的前途。這兩年,衛(wèi)延輝被查,佳媛覺得出氣的機會來了,要去舉報衛(wèi)延輝殺人的事情……
聽到這里,喬云云啊一聲后插話,殺人——是指謀害郭靖吧?
沉默攏來,又迅速逃逸。趙佳丹繼續(xù)說,那是佳媛的猜測,或者說故意栽贓,她又沒親眼看見。說到底,是因為恨,她恨死了衛(wèi)延輝的背叛和拋棄,想要衛(wèi)延輝一命嗚呼。
即使真有這事……衛(wèi)延輝也死不了。中校插話。
唉,一個瘋狂人的思維,只能秀下限,她還說,謝芳菲那年春節(jié)去深圳,衛(wèi)延輝跟蹤在后面,到深圳的當天晚上強暴并殺死了謝老師。
巨大的沉默冷流似的席卷房間,空氣凝滯。坐著的三個人在各自的視線里模糊變形。這消息突兀,真假與否不重要,卻具備非凡的打擊力量,壓迫一切。終于,中校忍不住了,咳嗽下,喉結上下滑動。這是真的嗎?
假的,尤三姐清楚不過,因為那年春節(jié),衛(wèi)延輝帶著尤三姐在值年班,哪里去了深圳?而佳媛高考時我去深圳遇到了一個女人……我跟喬老師提過,那時我不大確定,因為看見的是側影,只覺得很像她,但兩三年前,我躲債到東莞真的遇到了她,閑聊得知,她到深圳后,嫁給了一個做房地產的小老板,小老板是東莞人,后來發(fā)了財,便舉家回到了東莞,謝老師沒有再工作,而是在家相夫教子,幫著老公打理生意,她娘家一大家子人相繼也搬到了東莞。對了,謝老師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正是她和郭靖的孩子。
聽到這里,喬云云夫妻倆面面相覷,同時張大嘴巴。佳丹嘆口長氣,繼續(xù)說,佳媛那不是信口雌黃?盡管衛(wèi)延輝那人不咋的,惡心死蒼蠅,但一碼歸一碼,總不能故意栽贓陷害他,尤三姐死命地阻攔佳媛落井下石,也是這個意思,我理解。佳媛卻不,她們兩人不停地吵啊鬧的,有一次吵鬧劇烈,氣憤的佳媛推了尤三姐一把,尤三姐摔倒在地上,因為手臂磕到了餐桌,骨折了,她其實一直心臟不好,這下摔出了大問題,從此就病懨懨了。
后來呢?
后來,我媽住了一次院,還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出院后,身體還說得過去,而去年年底,再次與佳媛發(fā)生沖突,當天晚上睡覺就睡過去了。
啊。夫妻倆再次面面相覷。
趙佳丹抽下鼻子,哽咽著罵道,那個蛇精病,忤逆不孝,我爸卻心疼她,還把那個逢兇化吉的銀指套送給了她……又怎么樣?還是沒好下場,嚴重抑郁,怕見人,就回我們老家草埠湖養(yǎng)病,我爸就專職照顧她。喬老師,我們趙家這運氣,禍不單行啊……佳丹頓時淚液紛涌,唇上的黑痣在顫抖。為了掩飾難堪,她大口喝水,又站起來擦淚水,但終沒忍住,干脆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
一時,十七年前雪花彌漫中蹲著號啕的一幕又閃現眼前。時間在重復,還是命運在輪回?
別哭,別哭。喬云云右手輕撫佳丹的后背,低聲安慰。中校默默地看著她們,目光盡是憐惜。傷感便迅猛地滲透,喉嚨也在哽咽。
好一會兒,佳丹抬起腦袋,右手抹把眼睛,輕輕地搖擺腦袋,眼神迷蒙,不相信自己的訴說似的。
佳丹,你覺得郭靖那事到底與衛(wèi)延輝有關不?喬云云問道。
趙佳丹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謹慎地說道,唉,當時衛(wèi)延輝騙上我二姐,被謝老師知曉,她告訴了郭靖,郭靖好管閑事,又死板,不僅找衛(wèi)延輝交流警告,還找到衛(wèi)延輝醫(yī)院的領導反映了這情況,衛(wèi)延輝和佳媛就恨死了他們——我最有印象的是,佳媛那次和尤三姐吵得很兇,說郭靖敗壞她名聲,她要搞死他,被尤三姐當場扇了巴掌。佳媛那脾氣你曉得的,越發(fā)被激怒,就大聲說,你等著看他不得好死吧。
中校的眼白翻出來,不由問道,這么說,是趙佳媛……
趙佳丹右手舉起,打斷了中校的猜測。這只能說明她有動機,而真相誰都沒有看見。
夫妻倆告別。中校已經走出了防盜門,卻又轉身說道,我忘記了一件事情,佳丹,你知道嗎?你媽媽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給郭靖扎針灸。
佳丹點腦袋。我知道,我媽去世后,我大姐就接過了這個任務,聽說郭靖的身體恢復很好。
你媽媽——尤三姐的針灸真是神啊,原以為你會繼承這祖?zhèn)骷妓嚨?。喬云云感嘆。你當年背誦有關針灸的古文,用“吹云”來形容效果,讓我終生難忘。
喬老師你不會失望的,我現在的針灸手藝不差,等我還清債務,我會重返深圳去“吹云”。趙佳丹招手作別,右唇上的那顆黑痣兀地亮閃出光芒。
吹云……下樓時,中校右手撫摸發(fā)硬的胸口,側臉笑瞇瞇地對喬云云重復這個詞語。這樣好聽的一個詞兒,誰聽誰記住。喬云云挽上中校的胳膊。
手機在響。
郭家爸爸打來的,他有些激動。剛才,郭靖接聽到一個電話,就是小謝和她兒子打來的,兒子今天正好滿十八歲,才被媽媽謝芳菲告知了往事,準備回來看爸爸郭靖。郭靖一高興,竟從房間走到了客廳里……
中校太興奮了,中途停下來,將好消息轉述給喬云云。喬云云搶過了手機,大聲地祝賀再祝賀。
感謝尤醫(yī)生母女倆,這么多年的堅持,不容易啊,另外,小喬啊,那事你不要刨根問底了,我剛才征詢了郭靖意見,還是知會你們。說到這里,郭家爸爸吐了口涎水,繼續(xù)說:尤醫(yī)生病后告訴我們的,當時那熱水器的確被人動了手腳,誰呢?就是尤醫(yī)生的老二,那女孩子高中時被衛(wèi)延輝蒙騙,郭靖曉得了,找衛(wèi)延輝單位的領導反映了情況,尤醫(yī)生的老二恨死了,就想教訓下,沒想到惹出大豁子……那孩子一直境況不佳,唉,受到的懲罰也不小。
郭伯伯您記住,郭靖的針灸不能停。
不停,針灸功效好啊,古書就說它“若風之吹云”,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