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

一

我知道張生沒把我當朋友，但這不妨礙他在我面前毫無顧忌地抖露隱私。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一段出軌剛剛落幕，女方姓甚名誰我不知道，我單單知道他的夫人全嫣紅從他的舊手機中調出相當有內涵的聊天記錄，用菜刀把他們的床劈成兩半，并在上頭貼了一張紙條：越界者如此床。他態(tài)度極好跪著承認錯誤說一時糊涂，并與那三兒徹底斷了，之后，他親自買回一張豪華水床。

張生和我相識后吃的第一頓飯，是在南湖邊的一家飯店，我夫人也在場，吃完后他拉我與他到湖邊散步，我夫人先回家了。南湖不小，沿人行步道走完全程至少三個小時，我們選了一條人少的路線來回閑逛閑聊，互相了解對方的一些家庭情況，期間他掏手機打電話，一不小心手機掉地上，他把手機拾起，手擦了擦說：“這款手機質量不錯，安全功能好?！比缓螅袊@自己做事沒心沒肺，換新手機沒把舊手機處理好搞出大事情，就這樣把出軌的事帶出來了。我雖然不太適應與他的關系一下子被拉得這么近，但還是很同情地附和說換新手機一定要把舊手機存的文件信息立時刪了?！安恍?，不行，光刪了不行，出了事我才知道要格式化?！彼X袋擺動的幅度很大，表情有懊惱，也有真誠的感悟，我頓時覺得面前站著一個好率真的人。

我想，張生應該是能屈能伸的，也認為，張生是討女人喜歡的，雖然我沒怎么看出他的優(yōu)點，但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不會是一個角度。他中等個頭，偏圓潤，長了一張圓臉，皮膚白嫩，比同齡人看起來小上個五六歲。頭發(fā)削得極短，頭皮盡現(xiàn)，眼睛很小，一笑眼睛就看不見了，那一笑挺有魔力，比長有一雙大眼睛雙眼皮的人絕對要笑得溫和喜氣。

過得幾年我又見證了張生的另一段出軌，女方叫周小詩，長得一點不詩意，目測70公斤逃不掉，皮膚倒是可以用賽雪吹彈即破來形容，白中透著紅潤，營養(yǎng)很好氣血很足的樣子，嘴唇豐滿艷若桃李，五官還算端正，但離美人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周小詩雖然未婚，但年逾三十是一定的，眉眼之間盡是熟女的氣息，不過，相對于知天命的張生來說，還是嫩草。本來，我想像她這樣的角色應該是低調的、掩飾的，畢竟張生是有婦之夫，在單位上擔任一定的職務，還有過前科，可周小詩頻繁地與張生同時出席各種應酬，女主人作派，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招來好些人，在這些人跟前頤指氣使，和張生互動儼然明媒正娶。我曾替朋友求張生幫辦件事，張生辦了，在我看來并不是件大事，在某次飯局上周小詩把這事說出來，還說張生為我求人了，又說現(xiàn)在求人好難，很多人以為把事情辦好就是小事一樁。周小詩說得這么赤裸裸，這么居高臨下，把我的臉都說紅了，當晚我搶著買單都未能令她滿意。我吃驚的是，張生對周小詩無理和張狂的舉動不以為然，欣賞寵溺的微笑一直掛在臉上。張生替我辦件事值得與周小詩傳達嗎？多半是帶著炫耀的口氣敘述的。我疑惑他怎么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領導就這么好當？已過天命的年紀就這么個覺悟？我一度很想不開，很憤懣，特別希望全嫣紅再度破解張生的手機密碼，讓這一段孽緣早日消散。

我和張生認識緣于我們共同的朋友王矚。王矚和張生是大學同學，不同屆，王矚大張生三歲，我和王矚是同鄉(xiāng)。多年前我夫人想從下面的地級市調上來，我僅憑另一個老鄉(xiāng)的介紹找到王矚，那位老鄉(xiāng)說王矚是個熱心人，能幫的一定會幫，事實正是如此。王矚雖然在教育局工作，當年不過是個科級，替我張羅托關系，甚至還幫我請人吃飯，我夫人終于調來與我團聚，這個恩情我是記著的。張生的女兒后來考上我夫人任教的高中，王矚托我們照顧，我和張生就這樣認識的。王矚時不時會打電話過來囑咐，那孩子小時候因生病有一邊耳朵聽力不好，安排的座位都在前排，我夫人給孩子補過不少數(shù)學課，孩子后來能考上重點大學，我夫人多多少少是有功勞的，可以說我們夫妻把要報達王矚的心思，都用來報達張生了。

張生管王矚叫哥。我覺得王矚是真把張生當?shù)艿軄砜吹模瑥埳嵴帟r，王矚連續(xù)請客吃飯，把關系好的人都請了一遍，在席上王矚笑得合不攏嘴，好像提拔的是他。只要他在，別人給張生敬酒，他都要攔一攔。“他胃不好，少給他喝，你多喝點！”一來二去，經(jīng)常是他跟別人喝上了。王矚還特別給張生面子，雖然他與張生平級，年紀還虛長幾歲，但一起聚會他會推張生坐主位，自己四下張羅倒酒倒水。張生對此已然習慣，從來不推辭，手上杯空時，會左右張望。不過，張生應該有一點忌憚王矚，比如說有周小詩在場的飯局，他從來不會叫上王矚。有一次活動我猜想周小詩是強行殺來的，我們在張生一個前下屬新裝修出來的午托中心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人家提建議，說不要單弄午托，最好還要利用資源做成補習中心。王矚在這方面有經(jīng)驗，有根有據(jù)地說了好些建議，主人家聽得頻頻點頭，這也是張生把王矚找來的原因，專家就是不一樣。突然，大門咚咚被敲響，主人把門打開，一個碩大的身影撞進來。看樣子周小詩也很熟悉主人家，她看到是我們幾個臉上掩不住的吃驚，不知道她原先猜想在座的會是什么人。她有些心虛，沖我們點點頭，沒跟張生說話，逮住主人領她四下參觀。王矚說得生機盎然的臉兀自黑下來，點燃一支煙來回徘徊。張生端起茶壺，給王矚倒了一盞茶，王矚沒有再坐下來的意思，吐出一口煙霧說：“主人哪去了？要忙我就走了！”主人趕緊賠著笑從里間奔出來，落后幾步現(xiàn)身的周小詩故作鎮(zhèn)靜：“你們忙，我自己轉轉?！笨磥硗醪毷侵乐苄≡姷膩須v，以他的性格，哪里容得別人禍禍他弟弟？

“午托中心最重要的是安全，以后一定要嚴格把關，裝安全鎖，不相關的人不能隨便放進來！”王矚說話聲音洪亮。我注意看張生的表情，他的表情倒是沒什么變化，還端著茶盞品茶呢。周小詩自然是待不下去，裝模作樣逛一圈，告辭走了。

有一次我們打籃球賽，我作為替補替王矚他們管理手機，全嫣紅來電，打到王矚手機上，跟王矚說女兒不太舒服什么的，王矚立馬讓張生回家，他自己也陪著走了。難道全嫣紅不會直接給張生打電話？或是打了不管用？我后來才知道全嫣紅也把王矚當哥了。

二

國慶節(jié)剛過，從朋友圈了解到張生病危住進ICU，吃驚不小。朋友圈信息是他自己發(fā)的，照片上是一張鋪著白床單的鐵床，還有一只大吊瓶，以隱喻的手法配發(fā)文字：鬼門關前走一遭。

節(jié)日期間張生的女兒張照從外地大學回來度假，提了幾斤水果來拜訪我們，談到明年畢業(yè)糾結于是留校還是回到父母身邊，我自然主張她回到父母身邊，女兒嘛，離父母近點沒壞處。張照卻說離得近有近的煩惱，看樣子是不太情愿回來的。那時候張生還沒出事，張照說她爸放假更忙了，天天有應酬。

張生平時喜歡打籃球，他們的同學圈經(jīng)常能拉起一隊人馬打比賽，王矚也參加。讀書時期留下來的愛好讓他們看上去身體都不錯，我就不行了，血糖高尿酸高，還有時不時冒出來的痛風，感覺自己就像一件四處破洞的衣服，體面不起來了?；@球我跟他們偶爾打一打，只能當替補，半場打不完累得吭哧吭哧，差不多能把心臟吐出來。

我打張生手機，手機關機，看來他只是發(fā)了個朋友圈，未恢復正常。我本想聯(lián)系王矚，問張生住院的事，想想他們現(xiàn)在尷尬的關系作罷了。我前往探望的時候，張生已經(jīng)從ICU轉出來住進單間病房。他的臉比原先浮溢了一圈，白里透青黃，眼睛顯得更小了，說話不太利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雖然辛苦但想說話的欲望強烈。我坐著，一直聽他說，期間還扶他上了兩次廁所。

“鬼門關轉一圈，毫發(fā)無損回來，憑的全是運氣！”張生語氣自豪。他把這一趟從鬼門關凱旋歸結于他的好運氣，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反復闡述，我在不同場合至少聽他說了六遍，細節(jié)豐富生動，感情真摯。我相信他不止說了六遍，在這之上可以乘以五或十的倍數(shù)，并且，我完全同意他的說法，他是幸運的，可以因此自豪。

他的好運氣首先與全嫣紅關聯(lián)。他說：“那天晚上全嫣紅如果不早早回家，我就歇菜了，她和我有心靈感應，夫妻只有是原配才有這種感應?！蔽衣爜黼鯌?，我無法假裝不了解他的出軌史。

全嫣紅是一名人民警察，北方人，身高一米七二，膚白有雀斑，濃眉懸膽鼻，又颯又爽的氣質。我見過她穿警服的樣子，年輕時一定能當警花站在隊列的前排，她穿居家服反倒有些違和，會顯得老氣和不時尚。我認為張生如果要和全嫣紅起沖突，討不了好，我能想象到的場景是，全嫣紅拉扯張生的手臂一個反剪，膝蓋頂他后腿彎，張生立馬撲通跪下，嘴里還會叫出一聲“媽耶”。當然，想象往往和真相背道而馳，張生出軌雖不能表明這樣的場景從未出現(xiàn)，但至少證明他對全嫣紅是不敬畏的。全嫣紅和我夫人關系較好，她們偶爾會約著出去逛街買衣服吃麻辣燙，我夫人不太喜歡全嫣紅，說她日子過得太仔細，買件衣服能講上半天價，就差個五元都談不攏，走半天路口干舌燥，想買杯果汁她竟然自己帶了水。

女人好像喜歡跟丈夫談論自己的女伴，批判毫不留情，男人相對嘴巴牢靠些，我從來就不在夫人跟前論及張生或其他熟悉的男性，女人聯(lián)想豐富，別家的男人那樣，自家的男人能好到哪里去？給自己挖坑我可不干。我不受夫人風評的影響，覺得全嫣紅人不錯，屬于那種本分過日子的女人，她當然是張生的好運氣。

張生意外發(fā)生的那天，是國慶長假的最后一天，天氣不怎么好，雨始終沒有下下來，空氣的濕潤飽和度很高，在我們這樣的南方城市，十月份仍然是動輒一身汗的。全嫣紅連續(xù)值了幾天班，假期最后兩天有單位發(fā)放的輪休福利，到郊區(qū)泡溫泉，泡完溫泉還可以在溫泉山莊住上一晚。全嫣紅跟一群同事泡完溫泉就去K歌。她對自己的嗓子頗為自信，特別能飆高音，唱了好幾首，贏得掌聲陣陣。吃水果喝飲料休息的間歇，她腦袋不知道是哪根筋狂亂抽動，讓她整個后腦勺一陣跳痛，恢復正常不到十秒，又開始跳痛，她擔心再來一陣沒法控制，可過一會兒，不再跳了，仿佛之前沒有跳過一樣，她懷疑是泡溫泉泡出來的血脈賁張，唱歌的興致淡了，給同事打聲招呼說回房休息，卻不知不覺走到馬路邊上，她起了要回家的念頭，但她不認為自己想回家，早上女兒返校了，她回到家里豈不是要單獨對著張生？本來計劃唱上一晚好好樂樂，再睡個懶覺，明天早上起來泡泡溫泉吃了午飯再回去。張生最近好像有些清閑，雖然有應酬，但都早早回家，難道是和那個女人鬧別扭了？她知道一定有那么個人在，不過，她不再關心對方是什么人，她吵過鬧過，把張生的大腿掐爛過，事實證明除了自取其辱，什么也沒有改變。

溫泉地處偏遠，來是單位派的車，一人自行回去只能叫車，這一趟沒有一百多塊到不了家。照平時，全嫣紅是打死也舍不得花這冤枉錢的，可是，她的手向上舉起揮動，一輛的士停到她身邊。上車之后，她的后腦勺又開始有一陣沒一陣地刺痛，她趁機安慰自己選擇回家是明智的，回到市區(qū)如果情況加重看醫(yī)生方便。

三

全嫣紅捂著后腦勺往家趕的時候，張生也正在回家的路上，這幾天假期他和周小詩沒見面，今晚兩人碰頭了，確切地說，碰頭的是三個人。這一年多來，周小詩一直作妖，說父母催她相親，逼她嫁人。一開始張生還能展示一下吃醋的嘴臉，數(shù)番過后疲了，反應遲鈍。周小詩開始隔三岔五相親，相完親把男方照片發(fā)給張生欣賞，張生一般用表情圖標來表示自己的心情，后來連圖標也省了。周小詩自導自演的戲只能繼續(xù)發(fā)展，事態(tài)如一支射出去的箭，無論最初使的力道大或小，它朝那個方向去，不可能反轉回來。周小詩的結婚對象據(jù)說就在節(jié)日頭兩天定下來了，在節(jié)日的最后一天，周小詩邀請張生作為她哥哥的角色替她去最后把把關。這事張生判定是個坑，小心翼翼把握尺度，不能顯出傷感，以防回旋反撲，又不能顯示無動于衷，讓人心生怨恨。他的真實心態(tài)是求省心，周小詩愿意跟著他不嫌棄，但長期搞事，他寧愿壯士斷臂，現(xiàn)在精力不如從前，折騰不起。聽完周小詩親切發(fā)出的邀請，張生想摟摟周小詩的肩，轉念之間換成拍拍女人胖手的動作，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就是這樣?！拔蚁Ｍ阈腋！薄拔也荒艿⒄`你一輩子”“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子”這些張弛有度的表達不算虛假，這是張生掂量后的表達。

周小詩聲稱要嫁的人看起來比她年紀輕，或者是顯得幼稚，說話好像是專門從書本上修到的技巧，追求全套和完美，總想鋪陳開來，把場面搞大，張生耐心讓她鋪陳渲染，還配合著，以防周小詩覺著失了面子。周小詩口口聲聲稱張生大哥，那男的也跟著叫他大哥，張生揣摩這人是不是真的跟著周小詩的節(jié)奏走，那一聲聲大哥叫得太厚實有力，如果是裝傻那相當可怕。周小詩讓他來把關就是把人當傻子，一方面在他跟前曬幸?！夏锎蟀讶讼肴?，一方面又向他釋放出嬌媚的信號——老娘最美，你還有機會。張生打定主意把關系撇清，與接盤俠推杯換盞推心置腹喝得半醉，這樣的飯局決不能拖沓，他裝模作樣接到一個電話，說明天早上要陪領導下鄉(xiāng)檢查，搶著買單散局。

從他吃飯的地方走路回家得二十來分鐘，打車平時幾分鐘就能到，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從外地返城的車造成全城擁堵，他打車到家也花了二十多分鐘。家中無人，全嫣紅在溫泉山莊過夜，女兒早上坐飛機返校了，一個人沒什么顧忌，張生脫得一絲不掛走進衛(wèi)生間，門敞著，打算上完廁所再洗澡。坐馬桶上是閱讀的好時光，今晚上喝得剛剛好，雖然臉面發(fā)燙，但身子輕盈，像是放下一副擔子，張生不得不承認周小詩是一副有分量的擔子。收藏的小說剛看得半章，盥洗臺上的燈閃了又閃，晃眼睛，本來他可以關掉這盞燈，吊頂上還有一盞嵌入式的大燈，足夠亮了，但他感覺自己被挑釁了，就像在馬路上開車，有人追尾給他摁喇叭超車，他的傲慢讓他不能容忍這樣的挑釁，酒精上頭的舒適度剛好又能讓他擁有一份忽視一切的超然心態(tài)，他立時要把這不和諧的因素消滅掉。張生從馬桶上站起來，踮起腳，朝那盞百合花造型的燈芯伸出手，直接把燈泡扯下來，不知道是他的力氣過大，還是燈泡的質量有問題，燈泡突然炸開，他一驚一滑向后倒，腦袋重重磕到漂亮的浴缸邊上。身子剛落地時他還是清醒的，疼痛不是太明顯，他不服氣地用手撐地想再站起來，人是站起來了，一陣眩暈襲來，他再次摔到地上。

全嫣紅打車同樣經(jīng)歷了堵車，車子停滯不前時，那計程表上的價錢一直在跳，她心急如焚，暗自嘀咕舍財免災。進家看主臥衛(wèi)生間門大開，燈亮著，估計張生待在里頭，她懶得瞧，從衣櫥取了一身干凈的睡衣?lián)Q上。剛才一下車頭就不痛了，現(xiàn)在精神不錯，她走到陽臺上拿了花灑給花澆水，澆完花回客廳坐下打開電視，期間隱約聽到臥室有手機鈴聲響，一直沒人接聽，這張生待在衛(wèi)生間不至于不接手機呀！她隨口叫了一聲老張，沒人應，再叫，仍然無人應答。她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伸頭往里一探，張生全身赤裸，仰面躺在地板上，雪白一攤軟肉，看上去像死了，她一聲驚叫啞在喉嚨里，心怦跳兩下當即穩(wěn)住，畢竟是當警察的，心理素質優(yōu)于常人。

張生擱盥洗臺上的手機又響了，全嫣紅不知不覺拿起接通，眼睛還看著地上的張生，空氣中有淡淡的酒味，張生腦袋邊的地板上積了一小攤鮮紅的血，肚皮微微起伏，人還活著。鏡前燈的碎片散落在洗手池里和臺面上，從人躺著的方向和距離來看，估計起因就在這盞燈上，人當時是站在洗手池前，可能是因為檢查燈泡站不穩(wěn)滑倒，頭正好磕到浴缸邊上，再滑落到地板上，從浴缸邊往地板滑落的路線有一條淡淡的血帶。她還沒開口，電話那頭通過來響亮的女聲：“連電話都不想接了？我就是結婚了你也是我大哥！”中氣十足，潑辣又哀怨。全嫣紅說：“他不是不想接，他可能快要死了?！睂Ψ蕉檀佟鞍　钡囊宦暟央娫拻炝?。全嫣紅繼續(xù)用張生的手機撥打救護電話，一直占線，重復撥打將近十次后通了，接線員說入城高速公路上發(fā)生嚴重交通事故，大部分救護車派出去了，現(xiàn)在市內交通堵塞，要她做好久等的準備，接線員還提供一個思路，讓她想辦法自己找車上醫(yī)院。她蹲到張生跟前，伸手探了探張生的鼻息，這個動作有點多余，他還活著，只是氣息細弱?！皬埳?，老天爺是不是想收你？”這個念頭剛起，她的鼻子酸了，眼淚潸然而下，一發(fā)不可收拾。她的眼淚為自己的冷漠而流，她感覺不到自己心頭有溫度，她不想承認一顆心如死般寂寞。曾經(jīng)山盟海誓，在一張床上睡了多年的伴侶，他的生死沒讓她升起心痛同情或是關懷的情緒，甚至，她起了另外一個念頭：如果在溫泉山莊過夜不回來就好了，任他自生自滅。就算是在大街上碰上這樣一個陌生人，她都會馬上施以援手，面對張生，她像局外人。她同時也感到羞愧，張生是出軌了，他們的愛情是不在了，但他還是愛女兒的爸爸，是孝順的女婿，他還在這個屋檐下支撐著一角。他和她同齡，他曾說過他至少可以活到80歲，做到四世同堂。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溫度有氣息的生命，她應當盡一切可能保住他的溫度，做出這個決定，她心臟的部位瞬間冒出一股溫熱，她受到鼓舞，不為別人，只為證明自己的心頭還有血。

全嫣紅抽泣著回到臥室，抹了抹鼻涕，給張生找出內衣褲和一套寬松的衣服。她的動作加快了，她給張生把衣服穿上，碰到他發(fā)涼的身體，她把他緊緊抱住。她想好了，她要抱著張生出門打車。不能背著，背著人在身后，頭部無法護住，只能抱著。她抱過他的，當年新婚燕爾，他想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抱不動，面紅耳赤的，她反身一下把他抱起來摔到床上，得意地說：“我們訓練的時候一天要做幾十次這個動作，你要敢欺負我，我能把你摔到窗戶外頭去?！睆埳p手合十保證：“借我十個膽也不敢。我，隨便你欺負。”

給張生穿好衣服，全嫣紅打電話訂了網(wǎng)約車，她把錢包和充電器裝進背包，她把包背上，把家大門打開，回到衛(wèi)生間俯身抱張生。張生比當年至少重了三十斤，膝蓋挺直的時候她聽到里面發(fā)出咔嚓一聲，腰骶有一處好像錯了一下，所幸這痛她忍得住，人終于抱起來了。她穩(wěn)住下盤，深吸一口氣，腦子里轉動下面的行走安排，出家門后用腳關門，用膝蓋摁電梯，下到一樓直奔小區(qū)大門，這些動作要一氣呵成。

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嗎，大晚上的，你們家怎么不關門？”

全嫣紅聽聲音有點熟悉，沒時間想是誰了，人抱起不能再放下，再放下就抱不起來了。

四

張生家在10樓，1002，齊天池住9樓，902。齊天池晚飯時間接到岳父電話說狗不見了，那狗是老岳父的命根一樣，他匆忙出門駕車到岳父家，幫忙在小區(qū)內外找了一遍，所幸在附近一家小快餐店找到了。忙亂一圈返家時他發(fā)現(xiàn)沒帶大門鑰匙，門鈴壞了有一段時間了，他拍打門板半天沒人來開門，出門前兒子還在看電視，他只能打兒子手機，能打通，就是沒人接聽。他懷疑兒子是戴著耳機聽歌睡著了，這孩子經(jīng)常這么干。他再下樓來看自家的樓層，黑乎乎的，沒有哪間房亮著燈。老婆出國學習有半年時間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他和上高一的兒子。

他還是擔心，如果兒子真是睡著了，他在家門外坐上一晚也無所謂，可如果不是這樣呢？會不會出了什么事？觸電了？摔倒了？暈倒了？紛亂念頭令他煩躁，他拼命壓制下去。他發(fā)現(xiàn)1002亮著燈，他們這個小區(qū)規(guī)定是不能安防盜網(wǎng)的，如果從1002的陽臺綁根繩子，把他吊回自家的陽臺不是太困難，注意點安全就好，這個選擇比從802往上攀爬難度要小許多。雖然前幾年和1002鬧過別扭，可眼下想不了太多，齊天池打定主意就直奔1002，奇怪的是，這大晚上的，1002家的大門竟然是敞開著的。

他探了探頭，客廳無人。“有人嗎，大晚上的，你們家怎么不關門？”

全嫣紅抱著張生從衛(wèi)生間沖到客廳，氣息已經(jīng)亂了，她懷疑自己隨時可能會暈過去。站在門邊的齊天池吃驚地看著她。全嫣紅說：“讓一讓，拜托幫關個門?！饼R天池伸出手，從下面托住張生，全嫣紅頓時感到輕松了許多。

張生的第二顆幸運星出現(xiàn)了。張生把他與齊天池的關系形容為不打不相識，遠親不如近鄰，他說齊天池那天晚上突然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只有一個解釋，他命不該絕，齊天池是老天爺為他預備的。再后來，張生更扯，他說，如果不是為了救他，齊天池這一生的職業(yè)很可能就不是大夫，而是個木匠。

齊天池是市中心醫(yī)院兒科主任，他手托著張生的背問：“叫救護車了？”

全嫣紅說：“救護車短時間來不了，我自己叫的車?！?/p>

“要不你先把他平放在沙發(fā)上，他在流血，我先處理一下?！?/p>

全嫣紅已經(jīng)認出齊醫(yī)生，住他們家樓下，齊醫(yī)生與張生的嫌隙這棟樓里的好些人都知道。

齊醫(yī)生愛好打家具，還有一整套家什，鋸刨錘電鉆等等。這些工具一旦工作聲音穿透力強，令樓上的張生很是氣惱。雖然齊醫(yī)生還是比較遵守小區(qū)裝修規(guī)定的，大家下班回來和休息的時間他不弄，但有時候可能是做得上癮，就把時間忘了，有時可能是以為自己制造出來的聲音不大，不會影響到別人。齊醫(yī)生上班時間不固定，有時是早班，有時是中晚班，做家具的時間也很隨意。有一陣子他在陽臺的四面墻上打花架子，制造出來的噪音比以往來得猛烈，張生那幾天胃痛休息在家，受夠了噪音的折磨，打電話到物業(yè)投訴，物業(yè)調查后回復說已經(jīng)提醒對方，對方表示會注意的，還說明對方的身份是名醫(yī)生。不知怎的，陽臺上傳來的聲音還是沒減少半分，張生對這種忽視他人健康，又出自一個醫(yī)生之手的行為厭惡到了極點。齊天池是接到物業(yè)電話了，但他不知道是樓上的張生打的，更不知道張生是躺在床上鬧胃痛，他看花架子沒差多少就要完工，而下午他要出差到外地開個會，所以他加快了節(jié)奏，只想把手頭上的工全部做完。

人一旦對某件事情生出厭惡之后，還被這件事情騷擾，會分分鐘度日如年，張生怒從心頭起，他并沒有跑去敲打齊家的門提意見，他選擇了另外一種泄憤的方式。他在齊天池的家門口和電梯里貼大字報。大字報言辭激烈，指出902室業(yè)主職業(yè)為醫(yī)生，作為一名醫(yī)生，應該知道健康對別人有多重要，卻長期打制家具制造噪音影響他人休息，這樣的人就應該被曝光、被唾棄。這里物業(yè)是兩梯四戶，大字報兩個電梯都貼上了，小區(qū)大門外也貼了。齊天池下午拎著行李箱出門才看到家門口貼的大字報，撕下來不是太在意，可進到電梯里頭看還有一張，并且還有看過的人在下面附和寫的評語，無外乎沒有公德心斯文敗類之類的。齊天池的火也燒起來了，這分明是想讓他的名聲臭大街，這幢樓里有好幾戶他是認得的。他打電話到物業(yè)問先前是誰投訴的，得知是1002業(yè)主，他找上門理論。全嫣紅正巧下班回來，在家門口與齊醫(yī)生交流。她不承認大字報是自己家弄出來的，又說噪音四方鄰居都能聽到。齊醫(yī)生手里抖著那兩張紙說：“做了不敢承認算什么本事！心里有多么陰暗的人才能干這種事??！”全嫣紅賠著笑說：“這方式是不太好，鄰里之間該好好相處，多寬容?！饼R醫(yī)生知道自己沒找著正主，但這事也沒辦法繼續(xù)理論，他還要出差，只能氣哄哄走了。全嫣紅進家就埋怨張生，說他把鄰里關系搞崩了。張生挺得意地說：“對這種沒有素質的人就該這樣，讓他也氣大傷身一回，不然，光我們生氣了?！?/p>

后來，他們在電梯里是碰到過的，彼此知道對方，都裝透明。

全嫣紅把張生放到客廳那張白色的皮沙發(fā)上，齊醫(yī)生翻了翻張生的眼瞼，俯耳貼到張生的胸口上。“把你家能包扎傷口的東西都拿來?！?/p>

全嫣紅把藥箱里的藥棉紗布全拿出來，齊天池往后腦勺上捂了幾團藥棉，幾圈紗布纏上?！拔蚁冉o他止血?！?/p>

“有生命危險嗎？”

“現(xiàn)在說不準，你會開車嗎？”

全嫣紅點點頭。

“等會兒你來開我的車，我的車子寬敞，我在車上給他做一些護理工作。”

齊醫(yī)生把車鑰匙扔給全嫣紅，抱著張生出門，全嫣紅把大門鎖上。他們進電梯下到車庫，齊醫(yī)生抱著張生快步走到前頭，看樣子步子也是吃力的，他走到一輛嶄新的車子跟前說：“就是這輛?！比碳t打開車門，齊醫(yī)生抱著人上了后排。全嫣紅開動車子，她的開車技術沒問題，她回頭看一眼，齊醫(yī)生把張生的腦袋抱在懷里，手一直壓在后腦勺上止血。

“去竹溪路的工人醫(yī)院，從我們這里過去最近?！?/p>

已經(jīng)過了九點，路上堵車的情況稍有緩解，全嫣紅突然想起齊醫(yī)生沒事是不可能上他們家去的?！褒R醫(yī)生，你剛才到我們家里有什么事嗎？”

“我沒帶家門鑰匙，兒子一個人在家，我想從你家陽臺翻回我家。”

全嫣紅想，齊醫(yī)生肯定很擔心，否則不會想這么個辦法?！安缓靡馑?，耽誤你時間了。”

“正好碰上了，不管也得管?！饼R天池說的是心里話，他做醫(yī)生將近二十年，做過幾百臺手術，生死見慣，他一度認為他比更多的人理解生命的內涵，生命脆弱、無常，隨時隨地就能像瓷器一樣摔碎了。他清晰地記得他參加的第一臺手術，那次手術很成功，他沾沾自喜的勁頭還沒過，患者突然死亡。事后好幾天晚上他都在夢魘里，他看見患者蒼白的嘴一直在喊：“救我，救我?！彼鹬孛恳粋€人的生命，他希望他的醫(yī)術能挽救更多的人，這樣他的夢魘會少些。從醫(yī)院回到家里，閑暇時他埋頭打造家具，一張小木凳，一只小木箱，他在打磨刨鑿中把時間過得平淡悠然，等那些小物件擺在那兒，每天被用著，手觸碰著，他能看清楚自己生命流過的軌跡，每一條細線都在自己的把握當中，踏實。他不喜歡到喧鬧的地方去，太多的人太多的熱鬧能把人淹沒了，人那條細如絲的生命軌跡就看不到了。與1002室鬧矛盾之后，他心里是有好幾天不高興，后來反省自己確實制造了噪音，人家那樣做有人家的理由，想明白他就不生氣了。他買回厚厚的地毯鋪到地上，在墻上裝了隔音板，閑暇時他繼續(xù)打磨家具。他剛剛完工一只箱子，又厚又重，他打算用它來裝家里這些年存下來的十幾本相冊和錄影，只有一只古拙的箱子才配得起那些影相和歲月的記憶。

齊天池對躺在自己懷中的這個人充滿憐憫，人還很年輕，他希望他能活下來，即便將來他還會投訴他，會在電梯里給他貼大字報，他還是希望他能渡過難關，長命百歲。每個生命都用自己的方式展示活著的狀態(tài)，那是每個人的自由，前提是活著。

“我有個朋友摔傷腦袋，正往你們醫(yī)院趕，有外傷，血已經(jīng)基本止住，初步判斷有顱內出血，麻煩你安排一下，我直接把人送到急診?！饼R天池給自己在工人醫(yī)院當副院長的師兄打了電話，在這種時候盡量為鄰居走個后門吧。師兄很爽快地答應馬上派人，還約他過陣子聚聚。打完電話齊天池沒有跟全嫣紅解釋，更沒有炫耀，全嫣紅知道齊醫(yī)生肯定是找熟人了，現(xiàn)在說什么感謝的話都顯得空洞。她沒多話，按照齊醫(yī)生說的路線，車子繞開擁堵路段，二十來分鐘后就進入工人醫(yī)院。齊天池把張生送進急診室，有醫(yī)生護士迎上來，全嫣紅說明了一些情況，醫(yī)生記錄后馬上把人推去做檢查。

齊天池又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還是無人接聽。他跟全嫣紅說：“我是看兒科的，在這里幫不上忙，先回去看兒子了，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再打我電話。”全嫣紅把自己家的鑰匙遞給他說：“這是我家大門鑰匙，你翻陽臺要小心點，我家儲藏室有繩子，你先把自己腰給綁結實了。”齊醫(yī)生點點頭，把鑰匙接過去。

從后頭看齊醫(yī)生走路左腳有點瘸，全嫣紅懷疑是剛才抱人的時候扭到了，齊醫(yī)生雖然長得高，但人很瘦。

五

一番檢查很快出來，醫(yī)生拿了報告單來和全嫣紅談話，說顱內出血，可以做開顱手術，也可以保守觀察看情況再決定，但這個觀察的過程患者隨時可能會有危險。全嫣紅想把這個責任交還給醫(yī)生，委托醫(yī)生定奪。醫(yī)生說：“開顱手術也是有風險的，無論你們做什么選擇，我們都會盡力，決定了就簽字?！?/p>

全嫣紅說：“好吧，我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彼芨l商量呢？女兒在外地，大晚上的，別把人給嚇著了。張生只剩下一個老娘，跟他妹妹住在偏遠的小縣城，跟他們商量不但得不到結果，肯定只聽到哭號。她最終撥了王矚電話。她知道這個電話有些為難王矚，除了自己家人，誰愿意替別人拿這樣的主意？弄不好還落埋怨。

說實話，王矚在這緊要關頭能出頭，我佩服王矚的人品，張生交到這樣一個朋友，確實是他的幸運。張生病好后是這么跟人說的：“我哥王矚和我是打不散的過命交情，我們比親兄弟都要親，沒有他就沒有我。”

有半年時間王矚和張生已經(jīng)不打交道，雖不能說是絕交，但也差不離，我相信那晚上如果是張生給王矚打的電話，王矚未必會接。王矚性子豪爽，跟張生交好這么多年，從未與張生計較過什么，要不是張生觸碰到他的底線，不至于會鬧成這樣。王矚有個兒子叫王谷豐，比張生的女兒張照大四歲。王谷豐學習成績一般，當年王矚用盡關系才勉強上了一個三本，這小子上了兩年竟然輟學了，聽說跑到北方去跟人學白案，兩年后回到本市開了一家包子店，除了包子還賣饅頭燒餅一類的。王矚是個合格的好父親，雖然自己在教育口工作，但沒有要求兒子非要弄文憑，兒子開包子店他不覺丟人，親朋好友一一告之，歡迎大家前往品嘗，還介紹那包子特別好吃，是南方人做不出的味道。短短幾年，谷豐包子店在市區(qū)好些街道都開了分店，我吃過，價錢偏高，但味道確實好，分量也足。谷豐這孩子我們都喜歡，性格開朗，腦子活，最近在抖音上開了直播，專門教人做面食，粉絲不少。

張照面臨畢業(yè)分配，張生和王矚提起，打聽在本市有沒有好的接收單位。張照學的是生化，王矚說可以考慮到制藥廠，效益好，提供了一條同鄉(xiāng)的線索，并且馬上打電話過去咨詢。對方讓王矚先把張照的簡歷發(fā)一份過來看看，王矚向張照轉達了這個意思，對拿下這份工作很有把握?！澳苓M廠就行，當個技術員也好，女孩家有份穩(wěn)當工作就行，養(yǎng)家糊口的事讓男的去做?！睆埳悬c不以為然，“我們家張照事業(yè)心強，她媽希望她談談戀愛好好打扮，全當耳旁風?！?/p>

王谷豐又新開了一家早茶餐廳，在正式開張前的一個周末，特地邀請親朋好友前去撮一頓暖暖場。那家餐廳裝修高檔，不像他過去弄的小店面，有鳥槍換炮的感覺。親朋好友到場將近百人，各種糕點水果小吃擺得滿滿當當，我在現(xiàn)場看到好幾臺攝像機，過去跟王谷豐打招呼，說他請了這么多記者，場面好大。他笑著說不是記者，是他自己的公司在拍一些視頻發(fā)布到各個平臺，宣傳效果比打廣告還要好。

王矚忙著招呼自己的朋友坐到同一張桌子上，我和張生面對面坐著，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全嫣紅也來了，和幾個認識的另坐一桌聊天。有一陣子鏡頭對準王谷豐，王谷豐白襯衣，灰西褲，個頭不高，但精神很好。他在鏡頭跟前舉止從容，說話如行云流水。我真心夸贊說：“矚哥，谷豐出息了?！蓖醪氁荒樞θ荩樕铣錆M驕傲。他拍拍坐在他右手邊的張生說：“老弟，現(xiàn)在谷豐事情做起來了，我才敢跟你提，我們對個親家，讓兩個孩子多接觸接觸，賺錢養(yǎng)家的事交給谷豐，不會讓張照吃半點苦?！睆埳鷦偝酝暌恢恍』\包，他放下筷子說：“張照脾氣大，隨她媽，去年有個追她的男生，家里開有好幾家超市，她直接把人懟走，說寧可嫁個死讀書的，好歹有共同語言。”這話我聽得都有些尷尬，王矚臉僵了僵，當張生是無心之過，繼續(xù)談論兒子的業(yè)績。“谷豐在抖音教人做包子，現(xiàn)在粉絲好幾十萬了，他們整那一套我們這代人一點搞不懂，我就弄不明白抖音那玩意兒怎么能帶火一個人?！睆埳πφf：“我們家張照從來不用抖音?！?/p>

后來攝像機跟隨著王谷豐過來，王谷豐端了茶碗給我們敬茶。“這都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今天來我小店捧場?！蔽覀兌紝χR頭拿起包子笑，每個人輪著說一句祝福的話。我舉起手中啃了一半的包子說：“好吃，天天吃不膩?！蔽疫€跟王谷豐開玩笑說：“叔叔借你的光能當網(wǎng)紅不？以后專給你當吃模?！蓖豕蓉S說：“叔叔多給我當幾次吃模肯定能紅，我的包子紅，吃模沒有不紅的道理?！?/p>

張生過后去摟著王谷豐耳語，我們都以為張生給王谷豐說的是祝福的話，不成想他交待王谷豐，把有他的視頻全刪了，說他的身份不好出鏡。王矚和張生就是那一天鬧掰的。王矚在張生離開后，當著很多人的面公開說：“張生你不過一個正處，我也是正處，你以為你那張臉好值錢？這么瞧不上我兒子，就是瞧不上我?！蔽译m然勸王矚寬心，說張生就是有些自我感覺良好，以自己為中心，但不會看不起朋友。王矚搖搖頭說：“有些人是越走心越遠，我老了，朋友少些也省力氣?！蔽乙詾橥醪毷且粫r的氣話，事情過后老朋友還是會湊一塊的，沒想到王矚是下決心和張生決裂。張生跟我說給王矚打電話王矚全不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想給他們修補修補，勸說：“幾十年朋友，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好好坐下來聊一聊心就開了?！睆埳ι︻^皮，毫無恭敬地說：“王矚真是老糊涂了，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場子拿來當風光，他家那個王谷豐我一看就像只包子，不吃都膩歪了?！边@話令我不快，我知道在張生心中我同樣不算什么，這無所謂，但他實在不該貶低王矚一家，王矚是我尊重的大哥，對他來說應該也是。

六

王矚的電話撥通，全嫣紅急匆匆說明情況，王矚讓全嫣紅馬上把檢查結果拍下發(fā)給他。王矚拿到檢查結果后，打電話給北京認識的一位腦科專家，把檢查結果轉發(fā)過去，請對方幫忙判斷。

二十分鐘后王矚給全嫣紅來電，交待不要動手術，保守觀察。電話掛沒多久王矚出現(xiàn)在醫(yī)院，他是一邊趕過來，一邊向別人做的咨詢。全嫣紅一看到王矚忍不住哭出聲來，王矚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說：“沒事，沒事，吉人自有天相，今晚我就在這陪著，如果有什么我們再做決定?！比碳t不讓，說自己陪著就行，王矚堅持讓全嫣紅回家休息，把家里收拾好，明天再過來替換他。他又特地交待，明天早上要通知張照，盡快趕回家。

王矚給張生陪床，一晚上護士來換了幾次吊瓶，他基本沒睡，醫(yī)生給張生開了鎮(zhèn)靜劑，能減少血管的擴張，張生半夜哼哼要翻身，他過去幫忙，看這家伙大半個腦袋被紗布纏住，露在外頭的臉蒼白浮腫，跟只豬頭一樣。他心里嘆了一口氣，這個任性張狂的家伙，現(xiàn)在是張狂不起來了。北京的專家說開顱對患者有副作用，多多少少會損傷腦神經(jīng)，他當時就問是不是有可能會變成傻子，在他的認知里，人的腦袋被打開一定會變傻。專家說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既然是這樣，他替張生選擇不動手術，如果出現(xiàn)危險這個罪過就由他來擔好了，他不愿意張生變成一個傻子，寧可冒點風險，保證張生的腦袋是完整的。張生聰明，有大好前途，一直是他們師兄弟的驕傲，聽說副廳的人選明年就開始考慮了。無論如何，張生是弟弟，一個被寵壞的小弟，他希望他順順利利，等張生康復后，他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官大官小，身體最重要，人前人后，親情最重要。

王矚和全嫣紅輪換值班，觀察了兩天，張生腦部出血止住了，瘀血吸收也快，沒有做手術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張照從學?；貋硎亓烁赣H幾天，等危險期度過才回校。張生前后住了將近兩個星期的院。出院月余，是張生52歲生日，他在酒店辦了一桌酒席，王矚一家、我一家、齊醫(yī)生一家都被邀請了。

王谷豐送了一只三層厚的大蛋糕，說是自己親手做的。王矚送張生一個籃球。我送了一條羊駝圍巾。齊醫(yī)生的禮物最別致，他的禮物是一只手工木枕，用松木做的，有松香味，底部是平的，上部是圓弧形，表面打磨得很光滑。他說發(fā)現(xiàn)張生的頸椎生理曲度變直了，這只木枕可放置于頸部，一次半個小時，用于改善頸部的不良狀況。他還幽默了一把說木枕沒有上漆，張生出汗流油，就能給木枕包漿了。我們一聽都樂了，紛紛表示很想得到這樣一個木枕，并且一定用自己的油水把木枕盤得油油潤潤通通透透。張生把木枕抱在懷里說：“僅此一枚，專門定制，再無同款?！饼R醫(yī)生溫和地笑著說：“大家給我時間，我慢慢做，每個人都有?！?/p>

張生舉杯以茶代酒感謝住院期間親朋好友的照顧，把他的好運氣又總結了一回，感謝全嫣紅、齊醫(yī)生和王矚的傾情付出，稱他們?yōu)樗男疫\三星。大家也舉杯祝福張生健康長壽，一切如意。張生剛落座，全嫣紅站起來又舉杯感謝齊醫(yī)生和王矚，說著眼淚下來了。張生說大喜的日子，不許哭。全嫣紅眼淚落得更密了，她說：“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很多年都不過生日了，自己都差點忘了。”這話里的感傷誰都聽得出來，全嫣紅眼里的淚當然不僅是為張生劫后余生。王谷豐說：“哇，阿姨和叔叔竟然是同月同日生啊，我應該準備兩個蛋糕才對?！蓖醪氀a了一句：“還同年?！睆埳鷵н^全嫣紅的肩膀說：“老婆來，我敬你一杯，最應該感謝的人是你。”夫妻倆碰了杯，張生杯里是茶，全嫣紅杯里是紅酒，他們做完動作后放下杯子。

席上氣氛和睦，張生虛心向齊醫(yī)生請教養(yǎng)生之道。齊醫(yī)生放下筷子，認真回答問題?！懊總€人最好都有一個愛好，有了這個愛好，專心投入到其中，可以忽略很多事情，不開心的事都可以忽略，這是個長壽秘方，當然，這個愛好得是高級趣味的，像我做家具就是高雅的藝術活動，你別弄個吃喝嫖賭的愛好出來?！贝蠹叶夹α?。張生說：“齊醫(yī)生做家具的手藝是家傳嗎？”“自學成才，我當醫(yī)生的頭幾年，壓力很大，有些病治不好，有些手術做不成功，我都難受，患上頭痛，后來我開始搗騰做些小東西，慢慢就學做木工，拿砂紙打磨木條，我可以磨一天，這期間什么都忘了，過了一段時間，頭痛不治而愈。”齊醫(yī)生沒有敷衍了事，很認真地談自己的感悟，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是聽進去了，很受益。

王矚說：“齊醫(yī)生說的有道理，我們這群人愛打籃球，但那是個集體活動，組織一次不容易，得找個自己就能干的事。”王谷豐說：“爸，你不是愛種花嗎？”“我們家陽臺就那點地方，種不了幾株花，我倒是覺得可以去學學拍視頻，每天看到的新鮮事，錄一段，配點文字音樂傳到網(wǎng)上去，我年輕時就有當記者的愿望，這個可以了了心愿?！薄斑@個好，爸，我支持你?！?/p>

我說：“現(xiàn)在除了忙上班，回到家不是看電視就是看手機，人弄得一點精神也沒有，改天我到健身中心咨詢一下，弄個健身計劃，沒準還能練出幾塊腹肌讓你們瞧瞧，矚哥，到時我身上肌肉是怎么長出來的，你可以跟蹤錄視頻了?！蓖醪毿Φ孟駛€孩子，拍起手來說：“你的計劃好，這個選題我可以考慮。”

大家對業(yè)余的愛好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連全嫣紅都說要去學粵劇，張生也很樂于表態(tài)，他說：“我前幾年出去旅游的時候就想好了，老了找個偏僻地方好好靜養(yǎng)，黃山附近有個村子里頭修有道觀，只有一個道士，我跟那道士說好了，退休了過去和他做伴，每天喝的是井水，吃的是自己種的菜，桃源也不過如此，熱鬧和我統(tǒng)統(tǒng)沒關系了?！比碳t笑出聲來：“你干脆宣布出家得了，也省得大家記掛。”“你那么愛吃肉，不知道那道觀是不是規(guī)定不能吃葷??？”我說：“你跑那么遠，別怪我們記不住你，老了記憶力都不好。”齊醫(yī)生說：“我研究過道士煉丹術，書可以借你看看，煉煉丹，說不定哪天真煉成了?！贝蠹矣质且魂嚭逍Α埳哪樕嫌巫咧槐蛔鹬氐牟豢?，但沒有人放在心上，大家都很快樂。

最后的主食是生煎包，王谷豐評價面皮糖放多了，煎的火候也不夠。張生說，“谷豐，賣包子賣這么多年了，有沒有想過做點別的？你這么聰明，只賣包子太可惜了?！薄笆迨?，賣包子看起來簡單，做起來也是很費腦子的，你看我們市原本有好幾個牌子的包子店，現(xiàn)在都做不下去了，為什么？做得不夠我用心。我還要做速凍，方便一些喜歡在家里自己蒸煮的人家，還要賣到外省去，賣到國外去?！睆埳f：“好吧，如果上市留點原始股給叔叔啊?！薄澳遣皇遣豢赡艿氖??！蓖醪毰e起酒杯說，“我再宣布一個消息，谷豐下個月訂婚，他們玩新派的，要先訂婚，后結婚，我們老的也只能陪著他們玩，我邀請各位兄弟姐妹到時出席訂婚宴?！?/p>

“女方是做什么的？”

“賣海鮮的?！?/p>

張生說：“挺般配的，兩口子都是做生意的，有共同語言了?！?/p>

王矚說：“是啊，以后不用光請你們吃包子，還可以請你們吃海鮮了?！?/p>

過得兩天我去健身中心辦卡，學有專職教練指導的課程，真正學起來才知道要想把油肚練成腹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同再造，不管結果，練就是了。王矚經(jīng)常把他錄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我們互粉，內容什么都有，街頭巷尾，像紀錄片，王矚方言很重的口音做旁白，別有一番風味。聽我夫人說，全嫣紅拉她一塊去學跳舞，原先全嫣紅說是想學粵劇的，不知道怎么改學跳舞了。我夫人說：“好多人都夸全嫣紅一副好身材，不跳舞可惜了。”

我們陸續(xù)收到齊天池做的木枕，曬在朋友圈里。張生升副廳了，這次王矚又張羅著要聚一聚，張生沒讓弄，說到了這個級別，得更低調了。大家都表示理解，用低調的方式對張生表示祝賀。那是一場籃球友誼賽，我和王矚均有參加，大家拼命把球傳到張生手上，他負責各種花式投籃，命中率達百分之九十九，張生終于謙虛一回，汗如雨下，氣喘如牛地說：“我就是運氣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