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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園

2021-03-15 05:59孫頻
江南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園子畫畫

孫頻

那年,我剛到南京,居無定所,朋友寥寥,畫的畫卻仍是一張都賣不出去。沒有穩(wěn)定收入,為著生計,又連接換了幾份工作,均不遂意,時間一長,只覺身心俱疲,萬事怠遁。明明囊中羞澀,卻又無端生出了游山玩水的興致,大約是出于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唯恐自己進一步坍塌損毀。正值深秋,滿城都是清幽雅致的桂花香,這花香靜極了,像一大片澄凈的湖水,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整座南京城被這花香托著,載浮載沉,懨懨欲睡。我一個人到中山陵、夫子廟、明孝陵窮游,在明孝陵陰森潮濕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日,又或是帶著酒在月夜獨自前往四方城,坐在白骨森森的月光下,神道上鋪滿金黃柔軟的銀杏葉,我喝著酒,看到那些神獸和翁仲的身上都閃著銀光,靜謐莊嚴(yán),全無半點可怖。

如此游蕩了一段時日之后,生活愈加窘迫,正思忖該何去何從,一日忽聽友人說,江寧牛首山腳下新建了一座園林,名為隱園,聚集了不少文人畫家,終日在那里白吃白住,類似于古代的門客,倒也風(fēng)雅得很。我大驚,如今竟還有這等事。江南之地,風(fēng)流儒雅,自古就盛產(chǎn)園林,據(jù)我所知,從六朝到明清,這一帶曾有過籬門園、沈約園、橘園、昌園、西園、蝸廬、滄浪亭、漁隱、腥庵、夢溪園、耕漁軒、梧桐園、瞻園、暢園、留園、真適園、個園、芥子園、春水園、倉園、繼園。只江寧這一地就曾有過袁枚的隨園和王安石的半山園,而隨園又曾是曹雪芹祖上的園林。這些大大小小的園林多數(shù)已灰飛煙滅,片瓦不留,但它們曾為士大夫們的獨立人格找到了一方棲身之所,所以保存下來的園林看著都像珍貴的標(biāo)本,萬不是用來住的。何況現(xiàn)如今,只要能開發(fā)的地段全部都建起了高樓,寸土寸金,到處立著售樓的廣告牌,居然有人愿意擲重金建一座不合時宜的園林?

那日,我換乘兩趟公交來到江寧,決心去看看這座牛首山下的隱園到底是何面目。園門并不起眼,窄窄一道古樸的門,上面用篆書刻著隱園二字。進門是一條幽寂的小徑,長滿青苔,有修竹夾左右,微風(fēng)過處,竹林里颯颯作響,似乎還有隱隱的鐘聲傳來,滿目的翠綠,連那條石子小徑也被染綠了。小徑盡頭是另一道門,門上有四個字“東籬遺構(gòu)”。進得這道門,忽看見門口立著一棵榔榆,一樹金黃的葉子,像火把一樣耀眼,站在樹下,落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竟如下雪一般。榔榆旁邊是一座三開間的堂屋,名為“清風(fēng)堂”,門口立有一塊險峻的太湖石,左右各有一道門,上面分別寫著“繡春”“凝翠”。

從那道凝翠門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大泓碧綠色的湖水跳出來,湖水周圍環(huán)繞著亭臺樓閣,湖中殘荷林立,意境蕭索,一座玉帶橋似臥虹跨過水面。一只石舫靜靜泊在水邊,我站在石舫里看著這湖水,只見碧波之中隱隱游蕩著血紅色的錦鯉。我摘了一朵蓮蓬,剛?cè)拥胶?,便見幾尾血紅色的大魚游過來,張嘴啜食著那朵蓮蓬,后面跟著一串紅色的小魚,竟似一道艷麗的霞光鋪在水底。我覺得那幾尾大魚看起來似乎太大了些,也太絢爛了些,竟帶著一種妖氣。

順著曲折幽深的回廊往前走,便是一座臨水而筑的荷香榭,半坐在榭中,這里是賞荷的最佳視角,伸手便可摘到蓮蓬,翹起的飛檐似水禽棲息在上面。旁邊是一叢假山,上面刻有“春山”二字,假山旁種著一片翠竹,竹林里有不少石筍,看起來翠竹披拂,春筍破土,難怪叫春山。沿著回廊繼續(xù)往前走,見竹林旁有一處幽靜的亭子叫忘筌亭,亭子里有木桌木椅,周圍全是翠竹的風(fēng)搖影動,是喝茶的好去處。再往前是臨風(fēng)閣,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座造型優(yōu)雅的水榭,名叫“菰雨生涼”,貼水而筑,三面臨風(fēng),榭中擺著一張湘妃榻。有意思的是,榻后竟擺著一面大鏡子,湖水全映在鏡中。炎夏的晚上躺在這榻上賞景,腳下、鏡中皆是湖光月影,人如在湖中,倒真是個消暑的好去處,心中便覺得這園子的主人不知是干什么的,真是有趣。

眼前是一道月宮門,門內(nèi)一面極素凈的白墻,墻根下植有兩棵芭蕉,一株桂樹,如一幅嫻靜的小品。穿門而入是一排廳堂,堂前又是一簇假山,假山上刻有二字,“夏山”,夏山蒼翠欲滴,由太湖石堆疊而成,太湖石形狀灑脫奇異,如夏日的行云流水。又過一道門,桂香撲鼻,只見空地上種著一片桂樹,而樹下只有一座小小的涼亭,名為“賞月亭”,在中秋聞著桂香賞月確實風(fēng)雅。再往前走,又見“秋山”,是一座用黃石疊成的假山,西迎夕照,配以紅色的楓葉和五角槭,楓葉蕭蕭而下,只見殘紅滿地,翠綃香減。

再往前走是一道短墻,墻外遙聞溪聲叮咚,墻邊立著一株二喬玉蘭。墻上有門,穿門而過,只見一座覓書樓,樓前又見假山,正是“冬山”。只見雪石倚墻堆疊,如白雪皚皚未消,石上開有音洞,有風(fēng)經(jīng)過,石洞便發(fā)出低沉蒼涼的嘯聲,如北風(fēng)呼嘯。假山旁邊植有蠟梅,盡得歲寒冷趣。

在園中行走半日仍不見邊際,曲廊回合迤邐,每一扇門的后面還有門,從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畫。我感覺自己像穿行在一場夢境中,夢中人跡寥寥,亭臺樓閣也像是鏡中的幻影。終于在湖邊的涼亭里看到兩個女人,她們正坐在那里靜靜看著湖水,一個年輕些,一個年老些,年老的那個嘴里正叼著煙。我過去詢問園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方才知道,原來這園子的后面還有一個園子,是專門用來住人的。那年輕的女人站起來,說她帶我去找九哥。我有些好奇,為何要叫九哥。她說,園子的主人在家中排行老九,小名就叫九兒,我們都稱他為九哥。

我們經(jīng)過曲折蜿蜒的游廊,又過了一座叫“濯纓”的石拱橋,橋下的荷葉有的殘了,有的依然亭亭如蓋。走在前面的女人神情高傲,長發(fā)及腰,穿一條青色長裙,鬢角戴了一朵紫色的蓮花,走路的時候把兩只手端在胸前,像個電視里的主持人。每走幾步,她便停下,十分端莊十分熟練地向我介紹園子里的一個個景點,“這處景致叫蕉雪坡,巴山夜雨自然有意境,但雪中芭蕉其實更有味道。”“這里叫耕漁軒,晚耕巖下看云起,夕偃林間到日晡?!薄扒锵计匀∽栽娋洹湎寂c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原句之意境過于邈遠(yuǎn)壯美,在這里卻顯得沉靜柔美。”我心中暗暗驚嘆,看來這園子里也是臥虎藏龍啊。

我應(yīng)和道,這園子真是美,只是,怎么一個人也看不到?她淡淡說,等太陽落山了自然就出來了。這句話聽得我脊背發(fā)涼,倒好像在野地荒冢里,只有在天黑之后,所有的狐妖才會現(xiàn)出原形。猶豫了一下,我才問道,請問怎么稱呼?她頭也不回地說,劉小雨,我是個畫家,你就這么叫我吧,他們都這么叫我。我心想,同樣是畫畫的,看人家這范兒多足。

園子極幽深,重巒疊嶂,古木與花藥雜處,竹林蓊然,溪流縈繞,處處可聞環(huán)佩叮咚之聲,讓我覺得自己正行走在一幅山水卷軸中。穿過重重亭臺樓閣,漸漸來到一片花木疏朗處,一座兩層樓閣,樓前只有幾棵巨大的樟樹,樹身上長滿暗綠色的青苔。其中一棵樟樹下設(shè)有石桌石凳,有兩個老頭正坐在那里下棋,黑白的棋子干凈清冽,一陣風(fēng)過,落葉紛紛揚揚,漫天撲來,兩個老者像是正坐在大雪中下棋。

劉小雨走到那個白衣老者跟前,幫他摘掉落在頭上的兩片樹葉,然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專心看他們下棋。只見這白衣老者身形清瘦,一頭染過的黑發(fā)紋絲不亂,整齊地向后梳去,暗黃面皮上長著幾塊老年斑,穿一件中式對襟麻布褂,腳上一雙黑色千層底布鞋??此麄兊那樾危胰滩蛔∠?,莫非這是仿效隨園主人,門下也有不少得意的女弟子?

一盤棋終于下完,棋子清脆落回漆罐中,劉小雨又從樓閣中取出茶水點心擺在石桌上。茶是碧螺春,色如碧玉,胭脂色的點心放在雪白的瓷盤里,如灼灼桃花。咬開一塊點心,發(fā)現(xiàn)里面包著鮮紅色的玫瑰花醬,用蜂蜜腌了,又拌上豬油和橙皮丁,一口下去,滿嘴都是玫瑰花的清香。

九哥一邊喝茶一邊問我道,李先生是畫什么畫的?我說,主要畫油畫,偶爾也畫畫國畫。我猶豫了一下,正想繼續(xù)往下說,他擺了擺手,打斷了我,說,我從前也是畫畫的,后來就不畫了,我們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商品化和奴才化了,市場讓畫什么,畫家就得畫什么,但不管什么時候,都有純粹的藝術(shù)家在畫畫,你說是吧?李先生你就在園子里住下來吧,景色不錯,一日三餐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在這里好好畫幾幅畫,搞藝術(shù)先得衣食無憂才能有獨立性,你說是吧?住下,住下再說。劉小雨也在旁邊說,那你就先住下吧。

沒想到這么容易,我有一種羞愧的感覺,自己兩只肩膀扛著一張嘴,手里連幅畫都沒拿,便被允許住下,還有一日三餐。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為自己辯解點什么,還未開口,就見他已經(jīng)把頭轉(zhuǎn)向了對面的老頭,再來一局?兩個人接著又開始下棋,劉小雨坐在他身側(cè),認(rèn)真觀棋,鬢角的那朵蓮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我有些困惑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看著像父女,又像師徒,還有點像情人。

我重又走回濯纓橋的時候,天已薄暮,夕照穿過花木落入湖中,湖面上金光瑟瑟,波紋之間還隱隱可見鮮紅色的魚影。站在橋上,這么一眼望去,整面湖有種金碧輝煌的端凝感。過橋繼續(xù)往前走,路邊有幾棵雞爪槭紅得像血一樣,繞過假山,是一叢南天竹。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園子里的那條溪流無處不在,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悄然而至,靜靜地候在那里?;蛘?,它已經(jīng)流過去了,如閑云野鶴,又忽然回頭看你一眼,那目光幽深詭異,欲說還休。

忽然,有個人影從假山后面閃了出來,是個男人,個子很高,身上穿的褲子看起來有點短,褲角吊起來,襯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他攔住我的去路異常流利地說,今天該講辟疆園了,當(dāng)時號稱吳中第一私園,以美竹聞名,園中有怪石紛相向。六朝時期流行的是士人園林,推崇那種竹林名士的風(fēng)神。比如那籬門園,園中就有座卞壺墓,墓側(cè)植一片梅花,主人每與友人飲酒,必舉杯敬卞壺。六朝士人們建的園子,主題大都是老莊的返璞歸真,與自然共處,文人名士們所追求的都是帶長隼、倚茂林的自然之美,追慕一種山水情懷,所謂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當(dāng)時園林主要有巖棲、山居、丘園、城傍這四種形式。

我后退了幾步,疑惑地看著他,請問,我們認(rèn)識嗎?他眼睛一眨不眨,用直直的目光盯著我說,我是這園林的設(shè)計師,園林建好之后,我就被關(guān)在這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大驚,看看左右,壓低聲音問他,那你報警了嗎?不料,他的目光從我肩膀上跨過去,又直直看著我身后說,因為玄學(xué)的影響,名士們對山水的欣賞,逐漸過渡到莊子的境界,也就是神游,美學(xué)追求更傾向于山水之道,從鏤金錯彩之美到水木清華之美。

我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我身后已經(jīng)站了一個瘦小的老者。只見他頭發(fā)花白油膩,好像很多天沒有洗過的樣子,整整齊齊向后攏去,高顴骨寬嘴巴,倒像是嶺南一帶的長相,手里還抓著一只扁酒壺。老者對我說,別理他,他這里有點問題。說著,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便向前走去。我不敢久留,趕緊跟在老者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一回頭,那人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們,我忍不住問了老者一句,他剛才和我說他被關(guān)在這里出不去了,不知是真的假的。老者擰開酒壺喝了一口酒,笑著說,我們都叫他林瘋子,還住過一段時間的精神病院,有點妄想癥。據(jù)說從前也是個藝術(shù)家,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瘋了,哪有人關(guān)他,是他賴在這里,趕都趕不走,還幻想這整個園子都是他設(shè)計出來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后背上陡生一種陰森之感,便只管跟在老者身后。我們順著溪流往前走,忽見前面有一團人影,不知道他們是忽然從哪里冒出來的,倒像是原本就棲息在花木間、湖水中,只是一到天黑便紛紛現(xiàn)出原形。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群人居然是在玩曲水流觴的游戲,如此古雅的游戲,像是從《蘭亭序》里走出來的。他們把一杯酒放入溪流中,漂到誰面前,誰便把酒飲了,并作詩一首。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取了酒杯,把酒一口喝完,然后吟了兩句,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瞰綠水濱。旁邊有人叫道,那是人家王羲之的詩,不是你的。戴眼鏡的男人笑道,千萬不要把你寫的那些詩又拿出來朗誦,會把人都嚇跑的,你說奇怪不奇怪,雖然我自己也是個寫詩的,可就怕有人當(dāng)眾朗誦自己的詩,動不動還淚流滿面。旁邊有人叫道,把他淘汰掉,繼續(xù)繼續(xù),必須是自己的詩。

酒杯被與我同行的老者取起,老者把那杯酒一口飲了,還嫌不過癮,又摘下隨身攜帶的酒壺,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幾大口。旁邊有人笑道,景老師,你都這個年紀(jì)了,不能這么喝酒了吧。老者抹抹嘴唇站起來,朗聲說,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眾人嬉笑一番,等著那老者作詩出來。天邊的最后一縷夕照也悄然黯淡下去了,樹影和湖水失去了光彩,驟然變得陰沉起來。這時候,湖邊的荷香榭忽然遠(yuǎn)遠(yuǎn)亮起燈來,像一只華美的大船幽幽漂蕩在湖面上。一干人便也不再等詩,收了酒壺酒杯,只管說笑著,結(jié)伴向荷香榭走去。

跟著走進荷香榭我才知道,原來是九哥今晚在荷香榭設(shè)宴。只見兩張云頭長條幾并在一起,幾上已擺了不少菜品和點心,還有裝在青花瓷酒壺里的散酒。九哥已經(jīng)坐在席上,劉小雨緊挨著他坐著,等一干人紛紛入座后,他便朗聲介紹道,今日設(shè)宴歡迎幾位新來的畫家,新增了幾樣菜品,這個菜叫八寶肉圓,把精肉肥肉各半,剁成醬,加入松仁、香蕈、筍尖、荸薺、南瓜、姜,加淀粉后捏成團,加黃酒和醬油蒸熟。這個菜叫如意卷,把千張泡軟之后,加醬油、醋、蝦米攪拌,卷上金針菇和香芹,將千張切成段,放入油鍋里微微一炸,再和蘑菇、筍一起煨爛。這是桂花雞頭米,現(xiàn)在正是吃雞頭米的時節(jié),一年到頭就這么短短幾天,能吃到新鮮雞頭米是口福,再配上糖桂花的清香,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這樣的美味,風(fēng)光霽月。

把菜品介紹一遍之后,又開始介紹點心。只見桌上有紅白綠各色點心,顏色璀璨炫目,他說,這玉帶糕是用糯米粉做的,中間夾著豬油、白糖和松仁核桃仁。這石花糕的靈感是取自大理石的紋理,是拿芋頭、黑芝麻、糯米粉放在一起揉捏,貴在能捏出行云流水的大理石紋路。這翡翠糕是把青豆磨成漿,加入艾葉和杏仁,再拌上米粉蒸熟,出鍋之后便色如碧玉。

我第一次聽人在飯桌上這么詳細(xì)地介紹菜品的做法,好像一桌菜都是他一個人做出來的,帶點賣弄的可愛,倒也有趣。忽然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插了進來,九哥,沒想到你對吃都這么有研究,我是來了你這里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飲食文化,先謝過九哥了。只見九哥端坐在方凳上,從懷里摸出一只碩大的煙斗,立刻有人湊上前幫他點著了,他把煙斗叼在嘴角吸了兩口,徐徐噴出一縷青煙,然后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只要你們好好畫畫就行了,我從前也是畫畫的,但我沒畫出什么好作品,因為那時候太窮了,一個藝術(shù)家要是每天忍饑挨餓,看人臉色,又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好的藝術(shù)作品?你們說是不是?每天就琢磨著下一頓飯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省點錢,不懂風(fēng)雅,不懂美食,哪里還能有一點藝術(shù)家的尊嚴(yán)?有人問我,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說,就是那些身上還能看到理想和自由的人們。都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中國人什么都不信,不對,藝術(shù)家們就是有信仰的,他們信什么呢?他們信理想、信藝術(shù),他們應(yīng)該享受這世間的美景美食,這樣才能滋養(yǎng)出真正的藝術(shù)。不錯,人都是要死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人最后必死無疑,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錯,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能讓一個藝術(shù)家獨立千年而不朽,獨立千年,而不朽。

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簡直像一個極富煽動性的演講家,話音剛落,席間一片叫好,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已經(jīng)開始舉杯敬酒,忽然之間就有一種奇異的興奮被點著了。荷香榭三面臨風(fēng),掛著兩盞八角琉璃燈,在黑暗中顯得燈火輝煌。我想,若是從遠(yuǎn)處看,這夜色里的荷香榭必定像個美艷的古戲臺,擁簇在荷葉叢中,戲臺上荷風(fēng)清響,人影憧憧。

正當(dāng)我愣神的工夫,有個男人從席間站了起來,舉起喝水的玻璃杯,往里面倒?jié)M酒,然后一仰脖子,滿滿一大杯酒灌了下去。一杯酒下去之后,他整個人忽然變得又遲鈍又輕盈,像只隨時會飛走的大氣球。他忽然爬到了椅子上,像個樂隊指揮一樣揮舞著兩只手說,兄弟們,我來南京之前,在北京混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做了好多年的藝術(shù)盲流,盲流,你們信不信,我撿過垃圾,鉆過民工的工棚,蹲過火車站,睡過地下通道,我的畫一幅都賣不出去,可是我不怕,你們說我為什么不怕呢?因為我知道自個兒搞的是什么,是藝術(shù),是正經(jīng)八百的藝術(shù)。真正的藝術(shù)是獨立的,是受難的,它是一個人的苦難、愛情、背叛、饑餓、痛苦、渴望、疼痛、尊嚴(yán)一起分泌出來的。和你們說實話,在來這兒之前,我從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沒住過這么美的園子,你們心里肯定罵我是個土鱉是個傻缺,我不怕,因為我是真正在畫畫,我是獨立而自由的藝術(shù)家,九哥你放心,我不會對不住你這每天的好酒好菜好風(fēng)景。

九哥叼著煙斗微微一笑,說,藝術(shù)就是能讓人類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美德。比如說李白吧,別人都不相信他是為了撈月亮而死的,我就信,他這樣的藝術(shù)家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死法,浪漫純粹,這樣的死法比任何一種死法都更適合他,你們信不信?

這時候又有一個女人站了起來,是我白天在湖邊見過的那個抽煙的女人,此刻她把白天盤起來的頭發(fā)都放了下來,轟隆隆地直垂到腳踝處,把我嚇一大跳,從沒有見過這么長這么黑的頭發(fā),看上去像房子一樣能把人裝進去。這女人一說話便露出一嘴黃牙,大概是長期抽煙的緣故,做派上很像個男人,她咣當(dāng)一聲也灌下去一大杯酒,然后把杯子狠狠墩在桌上,挑釁道,以為就你一個人能喝?老王,我就看不慣你這點做派,一個大男人,哼哼唧唧,把自己吃的那點苦翻來覆去地說,有意思嗎?誰讓你搞藝術(shù)了,可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

人群中有人笑道,還是范姐厲害,人家可是把自己整個兒都獻給藝術(shù)了。她朝那人輕輕說了一個字,滾。九哥放下煙斗,也端著一杯酒站了起來,說,范老師是我十分敬重的藝術(shù)家,她是當(dāng)今女性藝術(shù)家里的英雄,是為藝術(shù)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不過,我更敬重的是我們的景云亭老師,我是他忠實的粉絲,他曾經(jīng)是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當(dāng)年寫的那些詩歌我全都能倒背如流,早已是經(jīng)典,而我們的景老師至今沒有房子,沒有家,沒有子女,甚至還要經(jīng)常向朋友們借錢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要我說啊,這是真正從水中撈月式的人物,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來,我先敬景老師一杯。

在座的人們在瞬間里一起安靜了那么幾秒鐘,把目光齊齊投到席間坐著的一個人身上。只見這個人正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抽煙,我一看,正是那個與我同行了一段路的老者。見九哥敬酒,他便掐掉煙頭,不慌不忙地舉起自己的酒壺,朝空中晃了晃,便哧溜哧溜慢慢喝進嘴里。然后,放下酒壺又點起了一根煙。擺在他面前的盤子和碟子都是干凈的,他好像用不著吃菜,只抽煙就夠了。

人群一陣沉默,但很快就又有人打破了沉默,笑道,詩人們的黃金年代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們當(dāng)年的那幫詩人朋友每年聚一次,說好日子,從五湖四海趕到我那兒,趕到一起就開始沒日沒夜地喝酒,我們一喝就是通宵,想說的話怎么也說不完,我們談詩歌談文學(xué)談藝術(shù),喝了吐,吐完再喝,喝到半夜還要跑出去吃一碗肥腸面,把酒壓下去。我門口有一家肥腸面白天從不營業(yè),到晚上十二點才開張,天亮就關(guān)門,和鬼店一模一樣,可那味道是真好哪。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就在車?yán)锓派蠋紫渚?,走到哪喝到哪,我們在戈壁灘的公路上一邊喝酒一邊開車,整個戈壁灘就我們一輛車,真是連只螞蟻都不如,我們喝醉了,車就拐進了戈壁灘里,我們也不管它,反正什么也撞不到,就在車?yán)锼?。有一次,我們喝多了,把車開進河里了,但水并不深,只把車淹了一半,我們就由它泡在水里,美美地在車?yán)锼艘挥X,結(jié)果第二天忽然被晃醒了,我想,難道是地震了?你們猜是怎么了,原來是吊車把我們的車從河里吊起來了。如今,那幫人都不寫詩了,過日子的過日子,發(fā)財?shù)陌l(fā)財,還有的開了婚姻介紹所,其實就是騙人的,光收費,一對都沒介紹成。如今就我一個人還在寫,像個怪物一樣,世道不一樣了,大家再也聚不起來了,風(fēng)流云散,如今已是風(fēng)流云散哪。

氣氛再度活躍起來,眾人紛紛舉杯,相互敬酒,酒過三巡之后,便紛紛離開自己的座位,抱著酒壺,開始竄場子。他們相互舉杯,喝著喝著,便相互擁抱起來,開始大談文學(xué)大談藝術(shù),或是啃著雞腿大罵某某人沒有風(fēng)骨,罵著罵著又談到了如何賺錢如何買房的問題。還有的喝著喝著便嚎啕大哭起來,最后哭得站都站不起來,直往別人懷里倒。還有的喝著喝著就躺到桌子底下去了,也沒人管他,就由他在桌子底下躺著,等他一覺醒來,睜眼一看,這幫人還在喝。

月上中天,碧空如洗,湖水中也沉著一輪明月,與天上的那輪交相輝映,天地間看起來一派明瑟曠遠(yuǎn)。近處,有一只水鳥從荷葉叢中驚起,振翅向上飛去,一直飛到了金色的月亮里。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對著湖水高聲唱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又有人敲著筷子應(yīng)和道,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我也喝了兩杯酒,憑欄望月不禁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忽然想到“隱園”這個名字和它那個不起眼的入口。也許,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走進這座園子,就會從眾人眼中消失,變成隱形人,這些隱形人看得到彼此,卻看不到園子外面的那些人。這園子倒像是一個大夢,或者是被狐妖鬼怪造出來的荒冢,無論深夜里如何燈火輝煌,到了天亮便總歸要消失,只剩下一座老墳和幾縷青煙。

第二天早晨醒來,定了定神,才想起來昨晚好像一直喝到半夜,后來眾人散了,我便被劉小雨安排在隱園的一個地方住下了。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睡的房間,像是公寓,不是很大,帶衛(wèi)生間,一張床一只柜子一副桌椅,有一種賓館化的冰冷和潔凈。我打開窗戶向外張望,一縷桂花的幽香撲鼻而來,估計附近種著不少桂花樹。但見窗外是一面粉墻,粉墻前立著一塊太湖石,石旁種著兩棵芭蕉樹。我出了房間,才發(fā)現(xiàn)門外有個長長的走廊,走廊里靜悄悄的,有一排一模一樣的房門,看起來應(yīng)該是客房。我剛試著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我右側(cè)的房間門是大開著的,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我假裝沒看見,目不斜視地繼續(xù)往前走,卻聽見那扇門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孩子,進來喝點酒吧。

我嚇一跳,扭臉朝那門里一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屋里抽煙,看不清臉,只見他手里的紅煙頭一明一滅。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走進了那間屋子。即使敞著門,我還是一走進去就聞到屋里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氣味,這屋里的家具和我那屋里的一模一樣,可還是不由得覺得它們是老年人的東西。一扭臉,那瘦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挪到了我面前,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叫景云亭的老詩人,昨晚九哥還向他敬過酒的。我說,景老師,您也住這?他用兩根樹枝般的手指架著一支煙,用另一只手莊嚴(yán)地往后攏了攏頭發(fā),仍然緊緊盯著我的臉說,都住這,所有的食客們都住這。

聽他嘴里說出食客兩個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說,景老師挺有意思,也可以叫門客嘛。他臉上紋絲不動,慢慢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學(xué)過,學(xué)不會。他又轉(zhuǎn)身指著桌上的酒壺,有些可憐巴巴地說,那喝酒呢?我又猶豫了一下,不忍拒絕,便說,酒還能喝點,不過也喝不多。他拉開椅子,示意我坐下,自己叼著煙坐到了床沿上,他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臉說,要是連酒都不喝了你還活著有什么意思,還來這?都不夠丟人的。我知道,你不就是個畫畫的嘛,我年輕時候也是畫畫的,我是畫油畫的。老九也說他以前是畫畫的,他以前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以前畫畫可是真的,你知道我為什么后來不畫畫改寫詩了?因為我覺得自己畫得不好,我不是一個好畫家,我才華不夠,發(fā)現(xiàn)了這點之后,我自殺了一次,但沒死成。我跳到河里,河水淹到我脖子上的時候,我忽然不想死了,就自己爬上岸了,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寫詩了,相當(dāng)于我重生了一次。

他撣了撣長長的煙灰,往兩只茶杯里分別倒上酒,然后舉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是五十多度的高度酒,便皺著眉頭問,您這里沒有可以下酒的東西?他云淡風(fēng)輕地抽了一口煙,慢慢吐出青煙,說,誰讓你不抽煙呢?這煙便是下酒最好的,我從二十歲起就這樣,一口酒一口煙,喝酒時從來不吃任何菜,吃菜會敗壞了酒的香味。我嘆道,您這都快成仙了。他叉開五指,又往后攏了攏灰白油膩的頭發(fā),端著煙的那只手駐留在半空中,煙灰又長了好長,像很老很老的人的指甲。他就那么紋絲不動地看了我很久,我被看得有些發(fā)毛,問,景老師,我臉上是不是有什么東西?一截灰白的煙灰轟然坍塌,落到了他的褲子上,他也不管,只是慢慢把煙舉到嘴邊又抽了一口,這才說,你趁早改行吧,別畫了。我大驚,問,為什么?他面無表情地說,你不適合干這行,可能畫畫行畫還可以,在這里住幾日就走吧,找個工作找個老婆,再生個孩子,過過小日子也挺好,等到你只剩下尊嚴(yán)的時候就晚了。

我一邊喝酒一邊琢磨他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時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薄線衫已經(jīng)有幾處開線了,頭發(fā)好像很久沒有洗過的樣子,肩膀上落了一層白花花的頭皮屑。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屋里擺放最多的就是書和酒瓶,清一色的牛欄山二鍋頭酒瓶,很壯觀地垛成了一堵墻,心里便懷疑他莫不是有些酒癮。我朝他舉了舉杯子,說,那您現(xiàn)在還寫詩嗎?他咕咚一聲喝下去一大口酒,皺著的眉頭像彈簧一樣猛然松開,然后嘻嘻一笑,又架起一只手撣了撣煙灰說,我這輩子沒錢沒財產(chǎn)沒房子,老婆倒是有過一個,不過也早離了。我那些老哥們兒催著讓我付個首付,趕緊供上一套小房子,說好歹有個住的地方,快把我笑死了,讓我去供房子?怎么可能?你知道人應(yīng)該怎么活?房子貴就不買房子,城市擁擠就不在城市里待著,電費貴就不用電,電話費貴就不用電話,汽油漲價就不開車,徹底回歸到自然,不用電,不用化工產(chǎn)品,不用抽水馬桶。人就應(yīng)該這樣活著。

我說,那您還不回到原始社會了?

他又慢慢端起那只手抽了一口煙,搖著頭說,你們這代人,和我們那代人就是不一樣了,你們這代人還什么苦都沒吃,就和一切妥協(xié)了,我們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還把自己整得像貴族一樣。當(dāng)知青的時候,我在洪澤湖邊的雙湖村勞動,白天要干一整天的活,可是再苦再累我也不忘欣賞周圍的景色,血紅色的落日,金黃的蘆葦蕩,銀白色的大湖,晚上還要熬油點燈地看書、寫詩,還天天晚上夢見托爾斯泰。那時候我看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后來又看布洛克、茨維塔耶娃、洛爾迦。那時候?qū)τ谖覀儊碚f,讀詩根本就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頭等大事,我們絞盡腦汁到處搜尋舊書,我們溜進廢棄的圖書館里找書看,去廢品收購站花幾毛錢買一堆舊書看。農(nóng)閑的時候,我們劃著一條小船,唱著《三套車》和《山楂樹》,從一個村莊到一個村莊地去拜訪知青們,談?wù)撛姼枵務(wù)撐膶W(xué)。有時候,湖面上會忽然升起大霧,湖水和天空融到了一起,就像回到了還沒有開天辟地的洪荒時代,整個宇宙中就剩下了我們這一葉孤零零的扁舟。太陽出來了,大霧忽然散去,蔚藍(lán)色的天空整個掉在湖水里,天地間一片澄澈寧靜。有時候我們的小船誤闖進了荷花叢中,立刻便驚起幾只水鳥,荷葉上的露珠越聚越多,晶瑩剔透,最后終于打翻,露水像珠玉一樣滾落到湖面上。都是詩,到處都是詩,我們就像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后來回到城里我們也是居無定所,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想去看誰我們就偷著扒火車去,沒地方住,經(jīng)常就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或從窗戶爬進沒人住的房里借宿一夜,還給人家把衛(wèi)生打掃一番。為了不餓死,我們到處借錢,甚至?xí)ネ禆|西變賣。就是這樣,我們?nèi)匀粫〕鲆恢сU筆一個本子來,虔誠地去抄寫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梅熱拉衣濟斯的詩。再困頓的生活,也不影響我們覺得自己像受難中的貴族。我最向往的就是十九世紀(jì)俄羅斯小地主的生活,鄉(xiāng)間有一套橡木做的房子,里面擺滿了書,冬天的時候,外面下著大雪,自己可以坐在壁爐前慢慢看書。夏天的時候,可以去屋后的森林里采來各種野花,插在樸素的陶罐里,擺滿有陽光的窗臺,每天早晨,看著那長辮子的姑娘從窗前經(jīng)過。你和我說說,你們這代人最向往什么樣的生活?

我捏著那只杯子,想了想才說,我不懂詩歌,我只是覺得,可能每一代人都有他們這一代人的詩歌和詩人。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嘴唇,然后用那只手又把頭發(fā)向后攏了攏,這才看著我說,你的意思是,我早就過時了?不過你說得也對,當(dāng)年我們的那些詩人現(xiàn)在還有誰在寫?有的出國了,有的死了,有的早發(fā)財了,還有的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我,誰都不知道我在這里,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這里,這是個秘密,一個老詩人躲在這里,躲在這里寫詩,但寫出來的詩又不給任何人看,也不會去發(fā)表,我就只寫給我自己,寫給詩歌,用詩歌寫給詩歌,這真的是一個秘密,你說是不是?

我看著他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酒,之后舉起一個指頭放在嘴邊,輕輕對我噓了一聲。然后跌跌撞撞站起來走進了衛(wèi)生間里,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我斷定他確實已經(jīng)喝多了,因為他連褲子拉鏈都沒拉上就出來了,他對我嘻嘻一笑,又歪到那張?zhí)僖紊?,然后,像變魔術(shù)一樣,把自己的全身蜷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團,再然后,那個團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后來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真的對我有興趣,只是因為我從他門口經(jīng)過被他看到了,而他的門口是我出入的必經(jīng)之地。事實上,他每天早晨都會早早把自己的房門大打開,然后就坐在屋里,一邊抽煙喝酒一邊專心致志地等著有人從他門口經(jīng)過。他像只恪盡職守的大蜘蛛一樣,只要有人經(jīng)過,就必定會網(wǎng)羅進他布下的蛛網(wǎng)。等他把獵物捉回洞中之后,他便纏著這獵物陪他喝酒,陪他說話,不管說什么都行,只要有人和他說話就行。他自己則慢慢喝著小酒,說著些近于自言自語的話,在上午的陽光中昏睡過去。醒來便看看書,等到下午時分,他會出園子一趟,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只是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要出去一趟再回來。

我慢慢發(fā)現(xiàn),這園子里確實住著一幫畫家、作家、詩人,當(dāng)然其中還夾雜著一些純粹混飯吃的盲流,居然還有一兩個精神病患者,不知是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除了那個林瘋子,還有個女人也看著不大對勁。我在園子里交到一個朋友,也是個畫畫的,我叫他老姚,他臉上總是沒洗干凈的樣子,一問才知道,不是沒洗干凈,是又忘了洗臉了,他經(jīng)常忘了洗臉,偶爾洗了把臉,又忘了刮胡子,所以什么時候看都像個荒島上的魯濱遜。他腿上的牛仔褲永遠(yuǎn)都磨得發(fā)亮,可以當(dāng)鏡子使,偶爾換了一條,一看,是上次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洗的那條。他還總在晚上跑過來找我聊藝術(shù),一聊聊到大半夜,兩個人得抽掉四包煙,直抽得我頭大如斗,兩只肩膀都要扛不住了,說話時又聲嘶力竭,像刮風(fēng)一樣,站起來去個衛(wèi)生間都搖搖晃晃,可見抽煙抽醉了也不比喝酒喝醉好多少,搞得我的煙癮倒是見風(fēng)就長。

白天我在屋里畫畫的時候,為了通風(fēng)透氣,就學(xué)老景的樣子,也把房門打開。倒是沒有人進來找我喝酒,但我發(fā)現(xiàn)有個女人老是趴在門邊偷偷看我畫畫,幾次三番之后,我以為她是覺得我畫得好,便邀請她進來看看我畫的畫。只見她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白粉,披著一頭黑色的長發(fā),走路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簡直像剛從《聊齋》里走出來的。她進來也不說話,只管盯著我沒畫完的畫一看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又盯著墻上的畫看了半天,眼睛還是不眨。我以為她真的是很欣賞我的畫,又不好表達(dá),心里十分高興,便把掛在墻上的那幅畫送給了她,她連個謝字也不說,抱著畫就走了。此后,她隔三差五就在我門口探出半張雪白的臉來,然后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手里托著一只盤子,偶爾,盤子里也會裝著幾塊好吃的點心,但大部分時候,她手里捧著的是一盤剛采的樹葉,或是一盤五顏六色的野花。我心想,這么高潔的做派,難道是要學(xué)蟬的“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她八成也是個詩人,詩人們就喜歡干這種事。

結(jié)果,等晚上和老姚一起聊天的時候,一問他才知道,那女人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被九哥收留了。不過人家以前也是從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不知是因為什么瘋掉了。我說,那也不把她送回去?老姚啞著嗓子說,干嗎要把人家送回去,人家又不打人不罵人,不上房揭瓦,而且她看畫挺準(zhǔn)的,藝術(shù)鑒賞力絕對沒問題,天才和瘋子本來就是一步之遙嘛。再說了,這里有吃有喝的還有藝術(shù),去哪再找這種地兒。

我想到那女人老來看我畫畫,想來是我畫得不錯,不禁心中竊喜。我點點被煙熏大的腦袋,說,也是。老姚也抽得東倒西歪了,卻還是堅持點了一根煙,好像過了今夜就抽不著了一樣,半根煙下去,才說,你也知道的,其實有吃有喝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這里有同類,只有同類在一起才能相互取暖嘛,說不定以后這里會成為全國最大的藝術(shù)家聚集地。

遍地?zé)熓覀z徹底抽醉了,都懶得再說話。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陣晚風(fēng)經(jīng)過窗下,芭蕉樹颯颯作響,在深夜里側(cè)耳細(xì)聽的時候,就能分辨出園子深處傳來的各種聲音,有風(fēng)穿過竹林的聲音,有風(fēng)從“冬山”的石洞里鉆出來時酷似吹塤的聲音,還有殘荷被吹落在水面上簌簌的聲音,樓角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的聲音,有的時候,還會聽到依稀渺茫的唱戲聲,也不知是從園子的哪個角落里傳出來的。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園子有些詭異的氣息,但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

這天黃昏,忽然下了一陣小雨,更顯得秋意蕭瑟,我閑來無事,便冒雨在園子里閑逛。寂寂的九曲游廊里只有我一人,游廊的一側(cè)是湖水,另一側(cè)則在粉墻上開了形狀各異的花窗,從每一扇窗戶望出去,都是一幅嫻雅的小畫,或是竹影瀟湘,深林曲沼,或是白蓮倚闌干,魚驚尾半紅,還或是風(fēng)枝搖曳,涼陰滿苔。游廊盡頭有一座賞景亭名叫四照亭,可以隨四季賞景,春有海棠,夏有湖石,秋有紅楓,冬有梅花。我正站在亭子里看雨,忽然看到有個人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淋著雨。我心里覺得奇怪,走近了一看,卻是劉小雨。她像是在雨中已經(jīng)坐了很長時間了,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說,你怎么不打傘,這是秋雨,淋了容易感冒的。她依然用端莊優(yōu)雅的姿勢坐在雨中,眼睛望著湖面說,我要畫一幅紅魚翠雨圖,就得在雨中觀察魚兒才好。我本想說一句,賞魚也可以打個傘嘛。轉(zhuǎn)念一想,都是搞藝術(shù)的,難免有些怪癖,我便轉(zhuǎn)身走了,走出了好遠(yuǎn),我回頭一看,那個人影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雨中。

又過了幾天,我畫畫一直畫到深夜,畫得太興奮了,反而怎么也睡不著了。索性就披衣出門,趁著月光在園子里到處溜達(dá)。不知不覺又走到湖邊,月光照亮湖面,整面湖閃著水銀似的光華,一輪明月靜靜沉在湖中。我繞著湖水慢慢散步,不知為什么,卻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荷香榭吃飯時九哥說的話,你們不信有人會為撈月亮而死嗎?我信。現(xiàn)在想想,總覺得他當(dāng)時說話的那種語氣和神情有些奇怪。

走進“菰雨生涼”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亭子里的湘妃榻上好像躺著一個人。大半夜的,天氣也涼了,榻上滿是夜露,沒想到居然會有人躺在這里睡覺。我走過去細(xì)看,躺著的人見有人走近,便也坐了起來。我就著月光一看,又是劉小雨。她身后的那面鏡子里也是月光粼粼,好像從時空里單獨挖出一塊擺在了這里,她鬼魅般的影子也落在鏡子里,薄薄一層,像個魂魄。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但還是問了她一句,這么晚了你怎么躺在這里?會著涼的。她見是我,便又慢慢躺回到榻上,枕著自己的一只手臂說,沒事,我已經(jīng)在這里躺了好幾個晚上了,我想畫一張畫,就叫菰雨生涼圖,你看這月色,太美了,真是美極了,有這樣美的月光,讓我不吃不喝不睡覺我都愿意。

晚上,老姚帶著他的煙和茶又過來找我聊天,他那只茶杯,刮一刮都能刮下兩斤茶垢來,還當(dāng)個寶似的,走哪兒帶哪兒。聊著聊著我就把話題引向了劉小雨,我說,那個劉小雨畫的畫到底怎么樣?他擰著眉毛吸了一口煙,朝我徐徐噴出來,說,你見過她的畫嗎?她根本就不會畫畫,剛開始學(xué),還是個新手。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會吧,看她那架勢倒比誰都擺得足,不過,我總覺得她哪里有點不對勁。老姚呷了一口濃茶,忽然壓低聲音說,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來路,也不知怎么混進來的,看上去她和九哥的關(guān)系倒是非同尋常。我尋思了一下,說,莫不是九哥的情人?他搖搖頭,據(jù)我觀察,也不大像,不過不好說,這女人從來不說自己的真實年齡真實姓名,也不知道她以前是干嗎的,只在耳邊聽誰說過一句,說她是被九哥撿回來的。我記得有一次,老薛把他兒子帶進園子來玩了兩天,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不停逗那小孩玩,看起來很喜歡小孩。當(dāng)時就有人說,你這么喜歡小孩,那就趕緊結(jié)婚生一個嘛。結(jié)果你猜怎么,她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我不可能結(jié)婚的,我不配。一句話把在座的人都嚇住了,半天沒人敢吭聲。

我呆了半晌才說,看她對畫畫還是挺上心的。老姚搖搖頭,笑道,說實話,我平時都不敢多看她,不知為什么,總覺得不忍心多看。我見桌上還有半瓶喝剩的酒,便擰開,往兩只茶杯里各倒了半杯,又翻出兩塊瘋女人送我的點心,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慢慢把半瓶酒也消磨掉了。酒快喝光的時候,我才問了一句,老姚,你為什么愿意待在這園子里?就因為有吃有喝有住的?他把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掏出來點上了,瞇起眼睛抽了幾口才說,有吃有喝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這園子里待著,會覺得,藝術(shù)好像是真實存在的,它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中秋節(jié)到了,九哥請眾人在荷香榭飲酒賞月。不知為什么,自從參加過兩次這樣的宴會之后,我一聽到九哥又要設(shè)宴請眾人吃飯,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恐慌。我在去荷香榭的路上,一輪滿月已經(jīng)升起來了,月光之下,小徑上光影凌亂,竹影橫斜,桂香縹緲,溪聲遙聞,不覺就走到了荷香榭。兩盞八角琉璃燈已經(jīng)點上了,遠(yuǎn)遠(yuǎn)一看,整座荷香榭似漂蕩在湖面上的一座畫舫,槳聲燈影,凌波虛步,隱隱散發(fā)著一種詭異之氣。

仍然是兩張長幾并在一起,九哥照例又在給眾人介紹菜品和點心。這桂花鴨的做法,是把鴨子內(nèi)臟掏空,把糯米、火腿丁、香蕈、筍丁、醬油、麻油、黃酒、桂花都灌進鴨肚子里,再放進罐子里蒸熟。這香橙蟹的做法是把大閘蟹的肉和蟹黃掏出來剁碎,里面拌上黃酒、鹽、蛋清,再把橙子掏空,留一部分橙肉,把蟹黃醬填進去,上鍋蒸半個小時,橙香和蟹香就完美結(jié)合到一起去了,吃的時候再配上花雕酒。這白魚的肉質(zhì)最為細(xì)膩,但吃之前要微微腌一下,蒸的時候要和槽鰣魚一起蒸,味道才最為鮮美。今日是中秋,自然要吃月餅,這百果月餅是把紅糖、玫瑰醬、芝麻、核桃仁、花生碎、瓜子仁、南瓜子、葡萄干、海棠脯、山楂脯、冬瓜條等各色干果用胡麻油攪拌起來做餡,用面粉和黃油、雞蛋攪拌起來做皮,月餅從“廣寒宮”的模子里取出來后,先放在鐵鏊子上烤到兩面金黃,再放到泥爐里慢慢烤出香味,一定得是泥爐才能烤出這香味。

眾人只默默吃菜,比起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情景,竟然多出了一些拘束。有人在吃菜的時候,還不時偷偷瞟九哥一眼,即使相互敬酒的時候也不似我初見他們時的豪放,我心中有些詫異,但轉(zhuǎn)念一想,其實并不算奇怪,或者說,他們變成這樣幾乎是遲早的事情。我且不摻和他們,也不打算像他們那樣向九哥俯首帖耳,我暫且把這里作為一個歇息的地方,沒有干擾地畫幾幅畫就走。如此一來,別人也不能強迫我做什么。

開始有人上前給九哥敬酒,畢恭畢敬地喝下去一大杯酒。一旦有人帶頭,其他人便也學(xué)著,一個個走過去,挨個兒給九哥敬酒。我坐在暗影里吃了一塊百果月餅,果然香甜,然后我便做出賞月的樣子,躲出荷香榭,一個人走到湖邊,靜靜看著水里的月亮。荷香榭里又傳出九哥的聲音,像是又在演講什么,他有一個本事,即使平時說話的時候,聽著都像演講。真是猜不出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做過些什么。

只聽他說,中國文化里有一些偉大的精神,從來就不曾消失過,就是這些偉大的精神讓人自尊而有力,比如我最近在讀《史記》,讀到刺客列傳那部分的時候,我讀得整夜都睡不著覺,我太感動了,古代的那些刺客們,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我們今天還有誰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重要?豫讓兩次行刺失敗之后,仍然堂堂正正地要求名譽,請求趙襄子借衣服讓他砍一刀,在拔劍連擊三次之后,他伏劍自殺。聶政與豫讓一樣,也僅僅因為自尊心受到意外的尊重,就決意為知己者赴死,在擊殺俠累之后,他又給自己毀形,讓自己變成一具無法辨認(rèn)的尸首,從而保護他的知己嚴(yán)仲子。荊軻刺秦王的時候,田光只因為太子丹囑咐一句,愿先生勿泄,便自殺以守秘。樊於期只因荊軻說了一句,愿得將軍之首,便立刻獻出頭顱。而我們今天在座的這些人,誰有這樣的獻身精神?有誰能為藝術(shù)舍掉性命嗎?誰能?告訴我,有誰愿意做那個從水中撈月亮的人,有誰?

我不愿再聽下去了,穿過游廊,獨自向后園走去。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了,我一回頭,還能依稀看到荷香榭里飄出的燈光,正鬼魅地游蕩在月光粼粼的湖面上。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一看表,才五點,卻怎么也睡不著了,窗外,鳥兒的叫聲漸漸清晰起來,好像從一只鳥忽然變成了很多只鳥。我干脆起床,打算到園子里看看鳥兒。走廊里靜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還在熟睡。老景的房門是我出去的必經(jīng)之地,從他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我居然有點緊張,偷偷朝那扇門一看,門居然是開著的。那扇門黑洞洞地大張著,看不清里面有沒有人。我心想,難道他整晚上都不關(guān)門?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的時候,忽聽門里的那團黑暗中鉆出來一個聲音,蒼老的,小心翼翼的,帶著醉意的。是老景的聲音。他躲在那團黑暗中準(zhǔn)確地抓住了我,孩子,進來坐坐吧。

我站在門口稍微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走進了那間屋里。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我才發(fā)現(xiàn),老景穿得整整齊齊的,正端坐在椅子上喝酒,床上也鋪得整整齊齊的,看起來他應(yīng)該是整宿沒睡,就一直坐在這里喝酒。見我進來,他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怎么也站不起來,像是被焊在了那張椅子上,我用手扶著他往起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這么輕,只有一把柴火的分量。他吊在我的胳膊上徐徐升了起來,但令我感到恐懼的是,他懸空的身體居然還保持著一把椅子的形狀,因為坐得太久的緣故。我把他放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兩條腿才慢慢活過來。他又趕緊抱起酒瓶子,哆哆嗦嗦地要給我倒酒。我說,景老師,您都喝了一晚上了,就不喝了吧。他不理我,舉著杯子朝我敬了敬,說,夜里看不到一個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孩子,我太孤單了,除了喝酒,我就是坐在這里等天亮,等著等著,天就亮了。說完一仰脖子,用很大的力氣把一杯酒咕咚咽了下去,就像把一塊生鐵硬吞了下去。

一大杯酒下去之后,他的那只手也不抖了,整個人向一個更深更沉醉的地方墜去,他好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好像是在和空氣中的其他看不見的人說話,孩子你知道什么是詩人?詩人就是在政治家、神學(xué)家、醫(yī)生、教師、巫婆神漢之外的一種人,他們做著這個世界上最徒勞最高貴的事情,那些領(lǐng)著工資的詩人們,詩人居然也能領(lǐng)工資?你覺得不好笑?領(lǐng)著工資的詩人還能感到貧窮的疼痛與詩歌的榮光嗎?那時候我們都很窮,經(jīng)常身無分文,但我們還是會扒著火車去旅行,我們?nèi)チ舜笈d安嶺,積雪覆蓋大地和森林,猶如俄羅斯的冰原,我們在積雪上唱著《三套車》。我們?nèi)チ宋麟p版納,在熱帶雨林中砍絞殺植物,在傣族的寨子里看月光下的鳳尾竹。我們當(dāng)時的夢想不是出名,不是掙錢,而是去做一個養(yǎng)蜂人,帶著簡易的帳篷和幾箱蜜蜂,追隨著大江南北的花季,風(fēng)餐露宿在綺麗的山水之間。那時候,盡管身無分文,我們卻真正洋溢著理想的光輝,那些理想真的是光芒萬丈啊。就是在我們被整個社會遺棄的時候,我們?nèi)匀挥X得自己是貴族,一群被流放的貴族??墒乾F(xiàn)在,怎么一切都變了?你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

我沉默了半天,努力對他笑著說,景老師,你們那個時代再也回不來了,一個時代過去,就必然會有另一個時代到來。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咚一聲喝了下去,然后他用手擦了擦嘴角,又用那只手把油膩膩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然后端坐在那里說,其實我也并不是沒有機會掙錢,前幾年還有兩所大學(xué)邀請我去他們學(xué)校做講座,做講座自然會有些酬勞,但我不愿意,我說我都沒上過大學(xué),怎么去給大學(xué)生做講座,我堅決不去,我也不想讓年輕人看到一個詩人老了是什么樣子的,如果他們能讀過我的一兩首詩就足夠啦,就已經(jīng)是緣分啦,一個詩人其實就活在他的幾首詩里。

我走到窗戶前把窗戶打開了,清晨的空氣清冽甜潤,他的窗外站著一棵廣玉蘭。我臨窗站了一會,看著窗外說,景老師,我只是隨便一問,如果離開這里,您還有地方住嗎?他冷笑了一聲,天下之大,還缺我一個住的地方嗎?我睡過朋友家的沙發(fā),睡過公園的長椅,睡過橋洞,睡過火車站,睡過草原,睡過戈壁灘,哪里不能睡呢?我就是睡在馬路邊,也不會有人趕我吧?我從來不為自己沒地方住而發(fā)愁,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我不敢回頭看他,他也不再說話了,我們就那么一坐一站地久久沉默著。

在這個園子里待得越久,我心里某個地方越覺得不安。我暗暗做了決定,等畫完手里的這幾幅畫,就從這園子里搬出去。畢竟天氣冷了,外面房子也貴,還沒法取暖,手凍得都沒法畫畫,現(xiàn)在就搬出去的話,實在難以找到個安身之處。

這天下午,畫得不在狀態(tài),我便到園子里獨自溜達(dá)起來。我很少走到這園子的西面,走到這邊才發(fā)現(xiàn),這邊樸野疏朗,以草木為主,疏置亭臺,畫面平曠開闊,晚櫻叢中有一座聽雨軒,繞過一座假山,有幾株垂絲海棠,海棠樹下有座小巧的亭子名曰采薇。前面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我沿著竹林中間的石子甬道蜿蜒向前,沒想到竹林深處居然還藏著一座幽靜的翠寒亭。待走近我才發(fā)現(xiàn),亭子里坐著兩個人,隱約可見是一男一女,女的似乎正在哭泣。我便躲在竹林里,沒有去驚動他們。女人一邊哭泣一邊說,九哥,我畫不好,我怎么也畫不好。

男人說,你以后會畫得比誰都好,你要相信,你太有才華了。

女人說,九哥,你真的覺得我有才華嗎?你從哪里看出我有才華?你覺得我哪幅畫畫得好?

男人說,我說有就有,你相信我的眼光,我見過的藝術(shù)家太多了,沒有誰比你更有才華更有精神,你還信不過我嗎?

女人又哭著說,九哥,你是我的精神導(dǎo)師,你說什么我都信,可我就是時常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實在不高貴。

男人說,你將來是要成為大畫家的,我已經(jīng)看到那天了。不要老為自己以前做過什么感到羞愧,藝術(shù)和別的都不一樣,有時候,越是貧賤的土地上越能長出艷麗的藝術(shù)之花,像你這樣的經(jīng)歷其實更容易出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作品。

女人說,真的嗎?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男人說,你放心,只要在我這里待著,你就一定會變成大藝術(shù)家,到時候,你過去受過的所有的苦所有的羞辱都會變成你身上的寶石,你會變成一個真正高貴的藝術(shù)家,就像梵高在他的畫中發(fā)明了一種人們所不知道的力量,強大、癲狂、燃燒的力量,你也可以的,為自己發(fā)明一種力量,為此可以獻出一切,這就是理想主義,這個時代太需要理想主義了。

女人說,九哥,要是沒有你,我活得還有什么意思,你抱抱我吧。

我沒有再聽下去,又沿著小徑悄悄走出竹林,回頭一看,茂密的竹林看不到一絲縫隙,那條小徑也消失了,竟不知道剛才我是怎么走進去的。我又漫無目的地在園中閑逛了半日,走著走著,天就黑了下來,園中的亭臺樓閣一旦隱匿于黑暗之中,便悄然生出一種猙獰之氣,那些拱形的飛檐,坐著獸頭的屋脊,在鐵青色的天幕下散發(fā)著一種近似于墳?zāi)沟年幧驮幃?。在草木間穿行的時候,又時不時會聽到那條縈繞在園子里的溪流的聲音,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蹤影,卻又覺得它無處不在,緊緊隨著你的腳步。偶爾,在草木疏朗處,在月光清亮明凈的時候,猛一回頭,會忽然看到它,它像只眼睛一樣正在草木的縫隙間窺視著你。我忽地想起九哥嘴里反復(fù)說出的那幾個字“理想主義”,不知為什么,本是平常的幾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之后,卻總覺得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可是,到底是哪里讓我覺得不安,我也說不出來。

穿過月宮門,忽見芭蕉樹下立著一個人影,見我走過來,那人影忽然對我說起話來,你好,今天要講的是唐代,唐代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園林,士流園林,文人官僚們出于心理和精神的需要,對園林更是一往情深,文人們從“兼濟”到“獨善”,在池邊閑吟,園中徘徊,他們尊奉著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的原則,所以白居易說,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喧囂,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園林成為文人們中隱的精神載體。

我明白了,正是那天在假山后面遇到的男人,林瘋子,他應(yīng)該根本看不清我的臉,也不知道我是誰,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xù)流利地說下去,說得還真是有理有據(jù),如果冷不丁聽到,還以為是個大學(xué)老師正在講課。我本想問他一句,你到底是被關(guān)在這里了還是自己不想走?后來想了想,還是少招惹他為好,于是我什么都沒有說,把林瘋子獨自留在芭蕉樹下便走了。

我連晚飯都沒去吃,在屋里泡了一桶方便面之后,便接著開始畫畫,我想趕緊把手里的這幾幅畫畫完。不覺就畫到了深夜,為了消除困乏,我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又抽了兩根煙,剛又拿起畫筆,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心想,莫不是老姚又半夜跑過來找我聊天?開門一看,卻是老景站在門口。平時都是他守在自己的蛛網(wǎng)上捉人,很少見他主動走到別人門口,我有些吃驚,連忙把他讓進屋里,我說,景老師,您這么晚了還不睡?他懷里緊緊抱著自己的扁酒壺,腳步踉蹌,一看就是已經(jīng)喝了不少,他站在我屋子里,慢慢抬起一只手,把油膩的頭發(fā)往后叉了又叉,然后把酒壺往桌上一墩,高聲說,睡覺有……意思嗎?來,孩子,陪我喝兩杯吧,我覺得很孤獨很孤獨。

我豎起指頭噓了一聲,說,景老師你說話小聲點,鄰居們都睡了。老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都睡了?你挨個敲門看看去,看有誰睡著了。我吃了一驚,說,深更半夜的他們不睡覺在干什么?老景抱起酒壺又喝了一口,擦了擦嘴,笑著對我說,畫畫的,寫作的,都在那熬夜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呢,理想主義的大躍進嘛,外面沒有的,這兒都有。

再次聽到理想主義四個字,還是在深夜里,我不由得悚然一驚。我讓他坐在椅子上,翻出一瓶酒,往兩只茶杯里倒上酒,又從抽屜里找出半袋花生。他用渾濁的眼睛盯著那袋花生看了很久,像不認(rèn)識那是什么一樣,看了半天才顫顫地捧起茶杯,說,孩子,喝酒就是喝酒,喝酒是……不能吃東西的,一吃就敗壞了酒的香味,寫詩就是寫詩,不能硬寫,不能壞了詩的品格,孩子啊,你見過的最純粹的詩人是什么樣的?我見過有人一輩子就寫一首詩,反反復(fù)復(fù)地就寫一首詩,用幾年的時間去推敲其中的一個詞,還有的人,干脆把自己的一輩子變成了一首詩,他自己就是詩,從出生到死就是一首詩。

我剝了一?;ㄉ瓦M嘴里,說,景老師,不怕您笑話,我這人真沒讀過什么詩。

他用很大的聲音咕咚咽下去一口酒,又抬起一只手,慢慢往后攏了攏油膩的頭發(fā),對我說,孩子啊,畫家也得讀詩,其實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讀讀詩,詩是修煉這個地方的。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又說,我看你畫得還不錯,你的畫能賣出去不?我給他杯子里添了點酒,繼續(xù)剝著花生說,畫要是賣得不錯,我就不來這了,這幾幅畫都是給一家畫廊畫的,等畫好后看看人家怎么說吧。

他忽然把臉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你是騙我的吧?我一愣,只聽他獨自笑了起來,邊笑邊說,我年輕時候也是畫畫的,就是后來不畫了,改寫詩了。你說,我現(xiàn)在要是重新開始畫畫,晚不晚?

我感覺很是突兀,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對答,只好不停地剝著手里的花生。他又慢慢湊過來,嘴里的酒氣噴到了我臉上,我往后躲了躲,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孩子,不怕,你就和我說個實話,你這一幅畫能賣多少錢?我不敢看他,手里只是機械地剝著花生,桌上已經(jīng)攢了一小堆花生仁。見我不吭聲,他又說,我就想啊,要不我也退回去畫畫吧,我年輕時候就是畫畫的,畫畫怎么也比寫詩掙錢吧,賣幾張畫是不是就能自己供個小房子了?我一個月畫一幅畫總夠吧,你說,供個小房子難不難?我要求不高,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就夠了,還有沒有更小的房子?有沒有十平米的小房子?像個帳篷一樣,可以折疊起來,我走到哪里就可以帶到哪里,像個養(yǎng)蜂人一樣,可以隨著花期到處流浪,哈哈哈哈哈。

他顫抖著笑了半天,忽然又戛然而止,笑聲止住了,卻還在渾身發(fā)抖。在那一瞬間的寂靜里,我似乎真的聽到了隔壁,隔壁的隔壁,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確實正傳出畫畫的聲音、寫作的聲音、彈琴的聲音,這整棟樓就像一個巨大的秘密工廠一樣,正在深夜里生產(chǎn)著九哥嘴里的理想主義。

老景把最后一點酒全倒進了自己喉嚨里,那只拿杯子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后幾乎都要抓不住杯子了,喝完酒,他又用那只發(fā)抖的手往后攏了攏頭發(fā),然后慢慢站起來,歪歪扭扭地朝著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回頭對我說,我喝多了,說的都是酒話,孩子你不要當(dāng)真,千萬不要當(dāng)真,供房子干什么,好像是房子在住人,而不是人在住房子,林瘋子說得多好哪,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中隱在園林。中隱在園林,多好哪。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榔榆樹和銀杏樹的葉子已經(jīng)全部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鉛筆畫一樣的枝干,映在蒼冷的天幕下,輪廓安詳而寂寞。無刺構(gòu)骨和樟樹還是綠色的,只是部分葉子變紅了,就像喝了酒,呈一種微醺的狀態(tài)。紫藤在夏天時那種富麗堂皇的紫色已經(jīng)枯隕,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枝干如蛇一般爬行在游廊上方。

這天,天氣驟冷,午后便下了一場小雪,青松黑石上落雪,風(fēng)骨愈烈。翠竹和紅葉上落了一層薄雪,卻使那紅色和綠色愈發(fā)耀眼,蕭瑟的殘荷上也積了一小撮雪,站在湖水中散發(fā)著潔凈的光芒。雪天,天黑得尤其快,天剛剛黑下來的時候,就聽說九哥今晚要在冰壺軒設(shè)宴賞雪?,F(xiàn)在我經(jīng)常逃避這園子里的宴會,能自己躲在屋里泡個方便面都不愿去赴宴。但劉小雨親自上門催促,說今日是冬至,九哥在冰壺軒設(shè)宴,讓大家都去熱鬧熱鬧。

我踩著一點殘雪到了冰壺軒一看,老景和老姚都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便也挨著他們坐下來。這冰壺軒是扇形設(shè)計,整個扇面都是敞亮的玻璃門窗,門是用彩色玻璃鑲嵌起來的,軒外掌了一只燈籠,燈籠的光照在彩色玻璃上,被染得五彩斑斕,光線又像花瓣一樣紛紛落在軒內(nèi),好像遍地都是盛開的花朵。寬大的窗戶則都用透明玻璃,透過窗戶便可以看到微雪初霽的畫卷,軒外種有蠟梅十幾株,想來這冰壺軒就是為了賞雪而建的。軒內(nèi)立著兩根柱子,卻不是尋常的木柱,而是銅柱。外面雖冷,軒內(nèi)卻十分暖和,四處也不見火爐或暖盆,等走到銅柱前才發(fā)現(xiàn),這兩根銅柱卻是發(fā)熱的,代替了火爐,想來是在銅柱里燒了炭或柴。我心想,明明是個暖閣,卻偏偏取名為冰壺軒,也是費了心思的。

九哥在上座,照例要把菜品介紹一番,這個是冬筍煨火腿,把火腿皮削下,用雞湯先把皮煨爛,再把肉煨酥,再放入冬筍,加蜂蜜和酒釀連煨半日。這雪梨燉雞是先把雞腿和蛋清、淀粉一起剁碎,切塊在熱油里稍微一炸,撈起放入壇子里,再加入花雕酒、醬油、雞油,再把雞塊、雪梨、冬筍、香蕈、姜、蔥一起放入,加一碗水,煮開之后用小火燉熟。冬至要吃豆腐,這豆腐的吃法還算別致,把豆腐和活黃鱔一起放入一鍋涼水中,慢慢燒開,黃鱔感覺到水溫變高了,無處可躲,只好鉆進豆腐里,最后連同豆腐一起被煮熟,吃的時候蘸上醬油和姜絲,很是鮮美。今日是冬至,自然少不了餃子,這五色餃子是用雞湯煮的,綠色的餃子是把面粉用菠菜汁和起來,黃色的餃子是把面粉和熟南瓜攪在一起,黑色的餃子是在面粉中加入墨魚汁,紅色的餃子是在面粉中摻入紅曲米粉。

然后他又吩咐劉小雨把燈關(guān)掉,軒內(nèi)忽地暗下來,就在這個時候,軒外的十幾株蠟梅樹上忽然亮起了紅燈籠,燈籠很是小巧,懸掛在枯枝上搖曳生姿,遠(yuǎn)看星星點點,如一顆顆明珠,掩映在白雪和梅花之中。

片刻之后,冰壺軒內(nèi)的燈光重新點亮,九哥先舉杯敬了眾人一杯,放下杯子,他緩緩環(huán)視著一桌人,說,園中景色美不美決定了大伙兒的興致,能不能在這兒搞出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要看你們,能不能給你們提供最雅致的環(huán)境是我的事,有美景不行,還得會賞景,才是雅興。元代的倪云林和楊維楨分別在曹善誠的梧桐園中賞荷花及海棠,曹善誠邀倪云林前往看荷花,倪云林登高樓往下一看,只見空庭。飯后再登高樓,往下一看,方池內(nèi)已是荷花怒放,鴛鴦戲水,倪云林頓時大驚。原來是主人在池中預(yù)先備下了數(shù)百盆荷花,通以小渠,把水引開,水里的荷花就露了出來。曹善誠又邀楊維楨前往看海棠,楊維楨到了地方卻并不見一株海棠樹。少許,款款走出一隊女妝,約二十四姝,悉茜裙衫,上下一色,似絕美海棠,主人謂為“解語花”。各位能在隱園里賞玩美景,興致高雅不俗,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便是我的幸事。

席間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喝酒的聲音里也透著點惶恐。如今在這園子的宴席上,說話的人倒是越來越少了。見沒有人說話,九哥便又開口了,面對這樣的美景,大伙兒是不是應(yīng)該作幾首詩來應(yīng)應(yīng)景?我這人不會寫詩,但心里是真喜歡詩歌啊,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在深山里工作掙錢,每天就是砍樹,不停地砍樹,一棵大樹倒下來,有時候,會把砍樹的人砸死,抬圓木的時候,稍微不平衡一些,也會壓死人,我們天不亮就上山,中午吃個饅頭喝點涼水,晚上等天黑透了才開始下山,有時候在下山的路上還會遇到狼。那時候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能讀幾首詩,只要能讀到詩,我就覺得生活還是有它美好的地方。景老師啊,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讀到了你的詩,我能把你的每一首詩都倒背如流,我是你真正的粉絲哪。景老師,你來作一首詩吧,我很久沒有看到你的詩了,這樣美的雪景,你一定得作一首詩出來。

席間忽然變得鴉雀無聲,連喝酒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集中在了老景身上。老景面前擺著一杯酒,但他并沒有去碰那杯酒,而是從懷里掏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扁酒壺,他擰開壺蓋,不慌不忙地喝下去一口,砸了咂嘴,又喝下去一口,這才開口道,詩可不是這么寫出來的。

九哥嘴里叼著大煙斗,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團青煙,把他整張臉都包裹在了里面,他問了一句,那你倒說說,詩究竟是怎么寫出來的。

老景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然后舉起一只手,緩慢莊重地把花白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開口道,那時候我二十多歲,在洪澤湖邊的一個漁村里下鄉(xiāng),那是一個被綠樹籠罩的小村莊,村子里到處是水塘,水塘里有魚蝦有蘆葦有荷花,我劃著小船在洪澤湖上打魚割蘆葦采蓮蓬。我永遠(yuǎn)記得那里的清晨和黃昏,朝霞和晚霞都熱烈而寧靜,會把整個天空染成玫瑰色,這玫瑰色的天空又映在湖水里,連湖水也成了玫瑰色。下雨之前,烏云會從湖的盡頭升起,看起來巍峨壯觀,像神殿一般。你會覺得,那湖邊就是世界的盡頭了。有時候烏云特別黑特別暗,整個天空變得漆黑一團,湖水與天空一色,你又會覺得來到了天地未開的洪荒時代,等到大雨落下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灰色的,天和地被雨絲連在了一起,我們的一葉小舟躲在荷花叢中,隨時會被湖水和大雨吞沒,那時候?qū)μ斓卣媸蔷次返綐O點了,覺得人太渺小了,屬于人的一切都太渺小太脆弱了。不管生活是怎樣的艱辛,我們都能看懂它的美好,就這樣,我們開始寫詩,也是那樣的湖水才催生出了詩歌。詩歌如天籟,只能在天地間拾得,而不是硬寫出來的。

九哥把煙斗在桌上磕了又磕,眼睛看著桌面說,景老師是嫌這園子不夠美,還是覺得飯菜不可口,覺得哪里不好你只管說,我是你忠實的粉絲,我是真的很敬重你。我前半輩子想寫詩想畫畫都不成,沒有條件,連飯都吃不飽,空有理想?yún)s實現(xiàn)不了,所以我把我后半輩子下海經(jīng)商掙的錢全投到這園子里了,我自己搞不了藝術(shù),但我可以幫助藝術(shù)家們啊,你們可以啊,咱們的目的就是藝術(shù),真正的純粹的藝術(shù)。景老師你在這園子里住了也有一年多了吧,這一年多你寫了什么詩?也拿出來讓我們欣賞一下嘛。

老景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口,他用手指擦了擦嘴角淌下的殘酒,又用那只手往后攏了攏白發(fā),笑著說,說句實話,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其實并不想當(dāng)什么詩人,我們只是覺得有太多話要說,卻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詩人。那時候我們的夢想是去做一個養(yǎng)蜂人,帶著簡易的帳篷和幾箱蜜蜂,追隨著大江南北的花季,風(fēng)餐露宿在綺麗的山水之間,那時候我們也從不考慮什么是實用什么是不實用,我們懷里揣著詩集和夢想,從不考慮下一頓飯在哪里吃,晚上在哪里睡覺,也夠理想主義吧。老九啊,我在你的園子里是住了一年多了,可你見過我在你擺的宴席上吃過什么菜嗎?你見我喝過你的酒嗎?你不要忘了,我喝酒的時候從來不吃菜,一吃菜就敗壞了酒的香味了,我喝的牛欄山二鍋頭都是我自己買了帶進園子里的,我喝的酒雖然便宜,但喝慣了,別的酒我還真不愛喝。

沒有人動筷子,大家都靜悄悄地坐著。只見九哥把煙斗又在桌子上磕了磕,忽然笑著說,景老師當(dāng)然是理想主義者,不然年輕時怎么能寫出那么好的詩呢,只是現(xiàn)在老了。大家怎么不吃菜啊,菜都涼了,快吃快吃,我這個人別的干不了,就是愿意幫助藝術(shù)家們,一切為了藝術(shù)嘛。

這時,席間忽地站起來一個人,我一看,卻是那林瘋子,只見他走到窗前,又轉(zhuǎn)身向所有人鞠了一躬,字正腔圓地說,大家好,今天該講兩宋了,兩宋時候的園林大都以“歸來”為主題,比如蘇舜欽的滄浪亭、蔣堂的隱圃、葉清臣的小隱堂、程致道的蝸廬、胡元質(zhì)的招隱堂、范成大的石湖別墅、史正志的漁隱。滄浪二字,代表著濯纓濯足、進退自如的處世哲學(xué)。滄浪亭前竹后水,竹無窮極,澄川翠竿,光影會閣于戶軒之間,尤與風(fēng)月為相宜。有曲池高臺,有石橋,有齋館,有觀魚處,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寫道,“時榜小舟,幅斤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聘?,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蹦纤蔚氖氛疽蚕氘?dāng)那個搖首出紅塵的漁夫,所以把自己的花園命為漁隱,在山光水色中寄寓林泉煙霞之志。隱圃、中隱堂、小隱堂也都是取意于逍遙隱逸之意??梢妰伤蔚膱@林已經(jīng)成為寄寓理想人格意識及其優(yōu)雅自在的生命情韻的載體。

他像站在舞臺上一樣,又朝眾人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人鼓掌。

這個晚上,我怎么也無法入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還是沒睡著,索性又披衣起床,畫了幾筆,感覺仍是不好,便又扔了畫筆,關(guān)了燈,在窗前靜靜站了一會。窗外萬籟俱寂,半輪月亮掛在夜空中,明亮潔凈,芭蕉樹上還有一點未化的殘雪,在月光中閃著銀光。我忽然想到,這個時候,老景在干什么,他每天早晨早早就把自己的房門敞開,捕捉來往的人,但這么深的夜里,他總該睡著了吧。

這么想著我忽然便生出一個念頭,我想出去看看,老景的房門是關(guān)著的還是開著的。雖然自己也覺得無聊,但我還是輕輕走出自己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老景門口。我一看,卻呆在了那里。他的房門,居然在半夜也是敞開著的。樓道里亮著昏暗的廊燈,屋里黑著燈,所以我看不清里面,但我知道,里面的人卻是能看到我的。我在那門口猶豫了片刻之后,還是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剛剛走進那團黑暗,我便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看著我。我站住了,讓眼睛適應(yīng)一下周圍的黑暗,等稍微適應(yīng)之后,我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團黑影,干枯、瘦小,一動不動,在寂靜的深夜里散發(fā)著一種可怖的氣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正呆立在那里,忽聽見那團黑影發(fā)出了一個顫顫的聲音,孩子,你來了。

我嚇得后退了一步,對著那黑影說,景老師,這么晚了您怎么還坐在椅子上?

月光從窗外流淌進來,在他的輪廓上鍍了一層銀光,使他看起來像尊瘦小的佛像。他又開口了,聲音倒不像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從他身體深處發(fā)出來的,只聽他說,我老了,一晚上只能睡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就坐在這里慢慢等天亮。我吃了一驚,說,您每晚都這么坐著?

那團黑影慢慢蠕動了一下,說,我每晚都是在這椅子上等天亮的,等著等著,天就亮了,一點都不費事,我肯定是所有人當(dāng)中第一個看見天亮的人,我每天都會親眼看見萬物從黑暗中露出它們本來的模樣,我心里就會覺得特別高興,覺得又和它們見面了,就像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我每天都會站在窗前和它們大聲打個招呼,然后喝點酒慶祝一下,慶祝什么呢,就慶祝我和世界又見面了吧,多好啊。孩子,你坐吧,坐下來和我說說話。

我慢慢挪到床前,半個屁股搭在他的床沿上。

我們在黑暗中相對而坐,一時都無話,窗外的黑暗安詳而廣袤,像一個陌生的星球靜靜懸浮在我們身側(cè),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靜默了片刻,他抓起放在桌上的扁酒壺,擰開喝了一口,又遞給我說,孩子,咱們喝點酒吧,喝點酒好說說話。我說,您這是白天晚上都在喝酒啊?他執(zhí)意向我舉著那把酒壺,說,慶祝天亮可以喝酒,慶祝天黑就不可以喝酒了?所有的慶祝都是喜劇,在這萬物沉睡的黑夜里,我可以為一棵野草慶祝,為一片落葉慶祝,為一場大雨慶祝,為一片雪花慶祝,為我獲得了食物慶祝,為酒壺里還有酒慶祝,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像悲???可是孩子你知道嗎?只要把悲劇放到更廣闊的地方就成了喜劇,我們的悲劇不過是永生宇宙快樂的一部分,我們還怕什么?

我沒有接他的酒壺,只說,景老師,您是不是已經(jīng)喝多了?他好像累了,向我伸出的手終于收了回去,他仰起脖子,自己又喝下去兩口,然后他搖了搖酒壺,很快樂地說,酒壺里還有酒,真好。孩子啊,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痛苦,誰能沒有痛苦呢?但你有一天要是能從這痛苦中感受到一種陶醉,你就要成大藝術(shù)家了。

他又喝下去一口酒,然后又搖了搖酒壺,說,喝完了,又喝完了,沒事,明天我再出去買酒。孩子,你知道我喝點小酒的錢是從哪來的嗎?告訴你吧,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個超市后門等著,一個小姑娘認(rèn)識我,會把超市里裝貨的紙箱子拿出來給我,我拿去賣了換個二三十塊錢。我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就足夠啦,我的要求很低很低,我一天吃一頓飯就夠啦,這一頓飯我都是去一個固定的小鋪子里吃一碗面。讓我吃好的其實我也消化不了,雞鴨魚肉我也不想吃,老了,一碗雪菜肉絲面就足夠了。剩下的錢我就買一瓶二鍋頭,一天有一瓶酒喝也夠啦。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需要多少東西?其實一碗面一瓶酒也就夠啦。你可千萬不要覺得我過得不好,不要覺得我可憐,從生命的無意義中獲得悲劇性的陶醉,這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終于開口了,我說,景老師,等我畫完手里的這幾張畫,天氣也暖和起來了,我就準(zhǔn)備搬出去住,我向人打聽了一下,如果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里租房就會很便宜,我一個畫畫的,住在城里和住在農(nóng)村有什么區(qū)別?城市里的那些繁華和我其實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等我搬出去的時候,您和我一起走吧。用您自己的話說,一碗面一瓶酒便足矣,既然是這樣,那又何必在意一個住的地方,用您的話說,天下之大,哪里住不得呢。

他舉起空空的酒壺,放在耳邊仔細(xì)搖了搖,又慢慢放下了,半晌才對我說,孩子,你盡快離開這里吧,越快越好,可我和你不同,我不會走的,不會的。

我本想問一句,為什么。但這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們就那么默默地坐著,久久沒有再說一句話。忽然,我發(fā)現(xiàn)窗外沉沉的黑暗退去了一點,接著,那半透明的黑暗漸漸地漸漸地清澈起來了,樹影還有鳥鳴都從那黑暗中浮了出來,青白色的光線從大地深處長出來,與此同時,那些黑暗正像潮水一樣退去。原來是天要亮了。老景看著窗外,很快樂地說,孩子你看,天就要亮了,又一個白天來到了,你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慶祝一下?我們應(yīng)該喝點酒慶祝,可是沒有酒了是吧,不怕,我今天就出去買。

他想從椅子上掙扎起來,卻怎么也起不來,我走過去攙扶著他向窗口走去。我們兩人站在窗口,默默地看著窗外,看著清晨透明潔凈的光線如魔術(shù)一般變幻著,直到第一縷陽光落在了我們的臉上。

剛剛過完新年,老姚就過來找我辭行,他也準(zhǔn)備離開隱園了。在他之前,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幾個畫家。正是下午時分,云層后漏出少許陽光,把昨日那場雪照得閃閃發(fā)光,亭臺樓閣上,積雪未消,在陽光下竟有些瓊樓玉宇的感覺,不似人間。我們兩人相對著抽完一根煙后,便決定到園子里走走。

那道月宮門在雪后更有了些月宮里的蕭索感,連門里那棵桂樹也比平日多出些孤寒之氣??邕^月宮門,便走進了影亭。名為影亭,其實是一片池水與假山相互借景,池邊植有一排柳樹,柳影、水影、山影于波光中融為一體,假山上植有牡丹、垂絲海棠、玉蘭、山茶、千葉榴、青白紫薇、香櫞,備四時之色。只在假山頂上,有座小亭子,坐在亭子里,便可以賞玩到四時草木在水中的倒影,枝影橫斜,微波清淺,別有一番生趣。

走過影亭,再穿過一道寶瓶狀側(cè)門,便來到梅塢,這里種植著幾十株紅梅和蠟梅,中間一座“踏雪堂”,堂前有兩副對聯(lián):“每當(dāng)孤云招野鶴,頻攜樽酒對名花”,“案無俗事心常靜,庭有梅花夢亦清”。正值雪后,蠟梅卻開得正好,一走進梅塢,便有沁香襲人,沒有一點煙火氣的花香便數(shù)這梅香了。梅樹下積雪未消,愈發(fā)把梅香襯得冰清玉潔。我和老姚在樹下賞花半日,仍不舍離去。我說,這園子倒是真美,你走了不覺得可惜?他說,美是美,但不宜久待。我沒說話,只低頭去聞那花香。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那花間聞了又聞,過了半晌,才說,你知道1978年的瓊斯鎮(zhèn)慘案吧,你說那個教主吉姆·瓊斯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單單是一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

他摸出一根煙來,想了想,又放回去了,躊躇半天才說,我倒覺得老九這個人確實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自稱老九,說是自己的上面還有八個姐姐,他排行老九,可我后來聽人講,他根本就沒有什么姐姐,他其實只有一個弟弟,多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在這世上就是孤家寡人一個。還聽說他其實從未學(xué)過畫畫,只是年輕時有些文學(xué)情結(jié),讀過些詩歌和小說,他經(jīng)歷很復(fù)雜,做過木材販子,辦過磚窯,還因偷偷挖礦坐過幾年牢,摸爬滾打了很多年,后來掙了些錢便建了這座隱園,聽說他為了建這座園子還欠了不少債?,F(xiàn)在他又沒有什么進項,每日只有出項,怕是他也撐不了多久吧。

我說,吉姆·瓊斯要是去做藝術(shù)家的話,會不會成為一個最純粹的藝術(shù)家?

他說,這園子里有吃有住,也有人把藝術(shù)當(dāng)回事,確實是好,可是,實在不宜久留哪,等你把手里的畫畫完,也趕緊搬出去吧。

我又說,老姚,你覺得老景到底為什么愿意住在這園子里呢?他連這園子里的飯菜都不吃,每天還要跑出去吃一碗面來果腹。

老姚沉默片刻,說,可能是因為,只有在這里,才有人知道他曾是著名詩人吧。

送走老姚之后,暮色已至,我踩著積雪來到湖邊,只見冬日的湖中只有數(shù)枝枯荷,和一簇簇銀色的蘆葦,一只過冬的鳥兒忽地從蘆葦叢中驚起,直向暮色中飛去。意境如姜白詞風(fēng),古淡天然,一派野趣。沿著湖邊走,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劉小雨正坐在雪地里作畫,我避開了,換了個方向走?,F(xiàn)在,只要在園子里看到劉小雨在作畫,我便會遠(yuǎn)遠(yuǎn)避開。走了幾步便來到了“菰雨生涼”處,我走近一看,卻見里面已經(jīng)站著一個人,正對著湖水大聲朗誦著什么,“因黃至筠獨愛竹,不僅自己名號用竹,而且以竹立意名園為個,個者,字狀如竹葉,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竹寓君子高潔,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竹已經(jīng)成為士大夫的人格寫照,而個為獨竹,獨立不依,挺直不彎,既寓君子高潔又含孤芳自賞之意。園內(nèi)有水竹居,一窗翠雨,著須而凝,中置圓幾,半嵌壁中。移幾而入,虛室漸小,由畫中入,步步幽邃,扉開月入,紙響風(fēng)來?!?/p>

是林瘋子。我站在一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沒有過去驚擾他,然后便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我回頭一看,他正對著煙波蒼茫的湖水鞠躬,很虔誠地、深深地鞠躬。我想,也許他才是這園子里真正的藝術(shù)家。

立春之后,我得到一個好消息,我送到畫廊的那批畫已經(jīng)賣出去了兩幅,雖然每幅畫只賣出了幾百塊錢,但已經(jīng)足夠讓我振奮了。我覺得搬出這園子的時機終于到了。

園子里的白玉蘭開花了,以前都不知道園子里居然藏著這么多玉蘭樹,現(xiàn)在走在園子里,時不時就會看到亭臺樓閣的前面或后面忽地舉起一枝白花,明亮極了,可以把周圍的一切在瞬間照亮。大朵大朵的玉蘭花從樹枝上落到地上的時候,簡直像白色的鳥兒離開了棲息的枝頭,飛落到了地上。過了幾日,杏花也開了,園子里有片杏林,名為香雪洲。我走過去的時候,只見一樹一樹的杏花都已經(jīng)開了,花香幾乎讓人醉倒。微風(fēng)過處,花瓣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真如漫天大雪。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花瓣,踩上去的時候讓人于心不忍,讓我想起了“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的詩句。

杏花林深處,正坐著一個人,她在那里畫畫。只看背影我就知道是劉小雨。我沒去驚動她,只踩著厚厚的花瓣悄然離開了。

又過了幾日,園子里的湖水也變成了翠綠色,所謂春水就是這般了,整面湖如碧玉一般臥在天幕下,湖邊的桃花開得正好,如一片粉色的霞光靜靜落在碧水之中。這日,九哥要在荷香榭設(shè)春宴,召集眾人前去赴宴。這樣的宴會我已經(jīng)久不參加,每次都找個事由推脫,但想到再過兩日,自己便要離開這里了,趁此機會和眾人道個別也好,畢竟朝夕相處了不短時日。

日暮之后,春宴開始。我在園子里走著走著天便黑了下來,花藥草木和亭臺樓閣漸漸隱入黑暗,園子再次陷入了那種巨大的神秘。又走了一段路,天已黑透,小徑消失了,一面湖水靜靜臥在前面,忽然之間,燈火輝煌的荷香榭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帶著一種妖魅之氣靜立于湖畔。

我進了荷香榭一看,只零零落落坐了有七八個人,遠(yuǎn)不似當(dāng)初的熱鬧了,老景已經(jīng)早早坐在席間,懷里抱著他那把扁酒壺。劉小雨正出出進進地招呼上菜,九哥仍是坐在上座,嘴里叼著他那只大煙斗。他邊招呼眾人邊說,在這個時節(jié)不宜吃太多葷腥,吃點新鮮野菜才是最好的,馬蘭頭、香椿、春筍、薺菜、苜蓿、蒲公英做了幾碟小菜,都很鮮美。今天的點心也是春光無限,這青團是用幾味野菜汁做的,味道淳樸,充滿野趣,又可清熱,在春天吃最好。這鮮花餅是拿園子里的桃花和杏花的花瓣做的,花瓣用蜜腌過,清甜可口,花香撲鼻。這韭菜春卷也適合春天吃,夜雨剪春韭,春韭最合時令。這薺菜翡翠湯圓也合時令,酒是去年泡的青梅酒,現(xiàn)在拿出來,再配上這些點心,也算應(yīng)景。這荷香榭啊,月來影明,風(fēng)來香聞,最宜于春秋設(shè)宴。夏天的時候,還是去菰雨生涼或忘筌亭最好,清流洄洑,翠竹萬竿。冬日嘛,還是冰壺軒最相宜,琉璃嵌窗,且有雪而坐無風(fēng)。

見眾人都不說話,他又扭頭招呼劉小雨,小雨啊,你也過來吃吧。接著又說,你們當(dāng)中我最欣賞的就是小雨,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她對藝術(shù)有一種獻祭精神。藝術(shù)中那些永恒美的部分,只有在藝術(shù)家宗教般虔誠的情懷下才能被喚醒。理想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就是要和神靈保持相通,而對于神靈最虔誠的方式就是這種獻祭精神。我都有些替你們著急,你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到底創(chuàng)作出了什么藝術(shù)作品?我盡我最大的能力為你們提供好的吃住條件,讓你們有一個優(yōu)美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但你們到底創(chuàng)作出什么了?

席間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劉小雨走過來,給每個人倒酒,給老景倒酒的時候,他用手把杯子擋住了。半天都沒有人舉杯,我覺得是時候了,便站起來說,九哥,在你這里住了這么久,真是謝謝你,我不想再繼續(xù)給你添麻煩了,前段時間一直在外面找房子,現(xiàn)在也找得差不多了,過兩日我就搬出去了,提前和你道個別吧。

他放下煙斗,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了一句,你也要搬走?為什么?是吃得不好還是住得不好?

話音剛落,又有一個畫家也站起來說,過幾日他也要搬出去了,謝謝九哥的盛情款待。

九哥陰沉沉地冷笑一聲,說,好啊,你們都走吧,想走就走吧,走吧。不說這個了,我們今晚設(shè)的是春宴,春暖花開,自然要有些風(fēng)雅的節(jié)目才好,這樣吧,我們來輪流作詩,每個人都要作一首,必須作,誰要是不作就不要離開這荷香榭。

人群中一片不祥的寂靜。久久沒有人說話,過了很久,人群中忽然站起來一個人,是老景,他舉起抱在懷里的酒壺,喝了一大口酒。九哥臉色陰沉地看著他,說,景老師,你也要搬走嗎?老景笑了笑,抱著酒壺走到了湖邊,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今晚居然是滿月,湖底也靜靜臥著一輪明月,亭臺樓閣在月光下閃著并不耀眼的光芒,夜風(fēng)從湖對岸的竹林里穿行而過的時候,發(fā)出了低低的嘯音,如一種蒼涼的樂器。從這水榭里看過去,整個園子在月光下顯得純凈而悲愴。

老景看著湖中的月亮說,老九啊,你不是讓每人都要作首詩嗎?作不出來還不許離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這四十年里我其實一直在寫一首詩,我寫得很慢很慢,有時候一天只能寫一個字,有時候?qū)懥诉@一個字,還是覺得不滿意,就把這個字又去掉了。就這樣,一首詩我寫了四十年還沒有寫完,甚至連詩的名字我都一直沒有想好,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終于把詩的名字想好了,就叫“從水中撈月亮的人”,你覺得怎么樣?我也終于想明白了,把一首詩寫完,不一定要靠紙和筆,寫完一首詩的方式太多太多了,我今晚終于要把它寫完了,你要看著我把它寫完。

話音落下,在所有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時,忽見他抱著酒壺往前那么一傾,整個人就從欄桿上翻下,撲進了靜靜的湖水里。湖中的那輪明月立刻被攪碎了,頓時便化作無數(shù)根銀光閃閃的羽毛,瑟瑟漂浮在湖面上。寂靜了片刻之后,桌上的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嘩的一聲便亂了,有兩個水性好的連忙躍出欄桿跳進湖里。湖水里的羽毛被攪動著,在月光下變幻成了各種神秘的圖形。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濕漉漉地爬上岸來,手里拖著同樣濕漉漉的老景。老景變得很沉很安靜,被放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攤水,嘴里也不停淌著水。他像條魚一樣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看到,吐出老景的湖面再次平靜下來,無數(shù)根羽毛游弋著,重新聚攏在一起,又慢慢聚攏成了一輪銀色的月亮,臥在了湖底。整個晚上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遠(yuǎn)處,竹林里的嘯聲更加攝人心魄了。

第二天一早,警察忽然來到了隱園,因為有人報案,說這里發(fā)生了謀殺案。園子里所有的人都聚在湖邊,我也站在人群后面看熱鬧。只聽九哥一再向警察解釋說,他是自殺的,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證,他們昨晚都看見了,景云亭是自殺的。

他自殺的動機是什么?

他為了寫完一首詩,他那首詩就叫“從水中撈月亮的人”,這一首詩,他寫了四十年啊,他是真正的詩人。

他自殺的動機是什么?

你們不信有人會為了撈月亮而死嗎?從古到今都不缺這樣的人,為撈月亮而死的人。你們不信嗎?

他自殺的確切動機是什么?

這時候,人群中忽然閃出來一個人,她一直走到了湖邊,我定睛一看,是劉小雨。只見她披著長發(fā)穿著長裙站在湖邊,鬢角還戴了一朵紫薇,她指著湖水問那兩個警察,你們不信有人會為撈月亮而死,是吧?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說完這句話,只見她微微一笑,往前跨出一步,極其輕盈地躍入了湖中,然后,她迅速地不見了,也不見掙扎,只靜靜向湖底沉去。

人群一片嘩然,然后又是那兩個水性好的人,連忙跳下湖去救人。我們都緊張地盯著湖面,可是湖面上靜悄悄的,仿佛從不曾有人去打擾過它。過了好一會兒,一個人先上來了,兩手空空,顯然沒找到人。我們更緊張了,都涌到湖邊,探頭往下看,在湖中可以看到一排人頭,還有人頭上的各色表情,仿佛那湖水就是一面鏡子。我不敢再往下看,獨自縮了回去。

另外一個人也終于上來了,胳膊里夾著一個人,那個人安靜極了,不說話也不動,看起來像個假人。他把胳膊里夾著的人拖上岸,那躺在地上不聲不響的人正是劉小雨,長發(fā)濕透了,水草一樣裹在頭上、脖子上,只見她雙眼微睜,露出兩道慘白死滯的目光,嘴里像魚一樣吐著水。眾人又急忙圍上去一頓搶救,一邊奇怪她沉底怎么沉得那般迅速,連掙扎都沒有。按壓她胸腔的人卻發(fā)現(xiàn),在她的衣服里竟綁了四根鐵條,前胸兩根,后背兩根,用皮帶扎得牢牢的,仿佛是從她身體里長出來的。

劉小雨最終沒有被搶救過來,警察最后是怎么結(jié)案的我也不清楚,雖然我就是那個報警的人。但我并不想知道它的最終結(jié)果,所以在當(dāng)天我就帶著我的畫匆匆搬出去了。

兩年之后,我在南京已經(jīng)能靠賣畫生存下來,還在郊區(qū)租了一間畫室,那畫室外面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兩棵香櫞樹。偶爾有朋友來了,我們就在香櫞樹下喝點小酒。那一日,我想放松一下,便出去游逛,不知不覺來到了牛首山腳下。我本以為那隱園已經(jīng)像夢境一樣消失了,不料卻發(fā)現(xiàn),它居然還在那里,還是那道窄窄的古樸的門,和兩年前并沒有什么不同。我進門往里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不認(rèn)識的人也從這門里進進出出。原來,這里已經(jīng)被改成公園了。

我在荷香榭里坐了很久,湖中的荷花開得正好,紅色的魚兒們結(jié)隊啜食著湖面上的花瓣,對岸仍是翠竹萬竿,嘯聲低回,菰雨生涼里的那面大鏡子仍反射著波光瀲滟。只是,來來往往的游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是我認(rèn)識的,也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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