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欣
如今,70歲靠上的北京人大都是喝井水長大的。資料表明,1949年全市自來水利用率只有30%。那時,水井在大街小巷仍然是燦若星宿。北京人打井取水可以追溯到東周時期,也就是說水井在這塊土地上,已經(jīng)“橫行”了近3000年。在那一口口水井下面,窩藏著深不可測的歷史,也窩藏著數(shù)不清的愉悅和凄惶。
聰明的北京人從誕生那天起,就知道依水而居。不管是“ 北京人”“田園人”“山頂洞人”,還是“東胡林人”,他們身邊都有淙淙河水輕盈流過。北京最早的城市薊,便是以蓮花池為伴。蒙人忽必烈之所以把都城向東北方向遷移,是因為那里有更為豐沛的高梁河水系。
當(dāng)水井出現(xiàn)后,北京人實現(xiàn)了一次生存文明的跨越,可以更廣泛地選擇棲居地,也減少了疾病、干旱和水患的肆虐。
北京最早開鑿的水井大都集中在西南地區(qū),因為那是薊城所在地。在今天的陶然亭姚家井,和平門外海王村,廣安門內(nèi)大街北線閣、白云觀,宣武門內(nèi)南順城街,都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開井取水的痕跡或是記載。
北京與水井的緣分得益于特殊地理環(huán)境,它恰好處于永定河沖積扇溢出帶。不僅有眾多湖泊濕地環(huán)伺,地下水水位也比較高,許多地方只要挖開一兩米,就有井水流出。
飽受干涸之苦的草原英雄忽必烈,見到如此眾多縱橫交織的水系,毫不遲疑地定都在這里。一出蒙古人統(tǒng)治漢人的戲碼,就這樣拉開帷幕。隨后,一個以水井為中心的棋盤式城市布局,像孔雀開屏一樣,讓北京城展現(xiàn)出大汗帝國的美學(xué)理想。
人們圍井而居,成為這座城市獨特的居住模式。此后延續(xù)近千年,都無人敢于篡改。當(dāng)年到底開掘了多少水井,并沒有明確記載,但有句老話流傳下來:北京有多少條胡同就有多少口水井。不過,據(jù)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京師坊巷志稿》所記,當(dāng)時北京內(nèi)外城共有1258口井。
元代因水井給北京留下的印記,時間也難以風(fēng)化。例如,“胡同”的詞義用漢語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原來它是元代留下來的蒙古語,系“水井”之意。此后,北京人世世代代都咀嚼著這個干澀的詞語,最終堂而皇之嵌入了《漢語大詞典》。
有人統(tǒng)計,帶有“井”字的胡同名至今北京市還有80多個。僅以按數(shù)字排列的就有:一眼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七眼井。歲月可以淹沒一切,卻淘瀝不掉“井”字,足見它的堅硬,它與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休戚與共。
“王府井”是北京城名氣最旺的井了。王府井大街本名“十王府街”,亦稱“王府街”,因明代這條街上有10 座王府、3 座公主府。清依明制,亦在此街上建王府,以豫王多鐸府最大,今協(xié)和醫(yī)院不過是其中一部分。多鐸戰(zhàn)功卓著,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地位尊崇,故清代多稱此街為“ 王府街”。1905 年(清光緒三十一年),因街的南端有一口開自元代的著名甜水井,故與王府合稱,改名為“王府井”。如今,王府井已是北京城市的標(biāo)志性符號,亦是忽必烈留給今人刻骨銘心的饋贈。
北京西直門內(nèi)曾有4口水井,呈正方形排列。雖然時下已經(jīng)蹤跡全無,它們的傳說卻纏繞在街巷俗里,歷久彌香。
清末有個押運水車的老差役,每天到玉泉山為慈禧太后拉水。這天因喝多了酒,跌跌撞撞直到關(guān)門時光才進了西直門。沒走多遠(yuǎn),他回頭往水車上一看,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路上顛簸,出水口沒塞好,一車水流光了大半。酒壯人膽,老差役急中生智,悄悄來到一口水井前,補滿了一車水。就這樣冒著殺頭之罪交了當(dāng)天的差。沒想到,慈禧太后喝了這假冒的玉泉山水,覺得與往日的水一樣甘甜可口。自打這以后,老差役每次進城后,都要停下車來看一看,灑多少就用這口井的水補多少。時間一長,慈禧太后喝此井水的傳聞不脛而走,方圓幾里的人都來這里打水,全想親口嘗嘗慈禧太后喝過的水。因為來打水的人太多,鄰里們便集資請來石匠將原有井口擴大,并用石板蓋住,在石板上鑿了四個略大于水桶的井口。從此,這口井便被稱為“四眼井”。
傳說到底是真是假, 不得而知。不過據(jù)住在附近的老人說確有此事,而且親眼見過街坊們爭相取水的盛況。只是后來有兩個婦女投井而死,就沒人再喝這井里的水了。
北京上千口水井都不是孤立無援,它們蘸和著傳說、俚趣,變得豐饒無比,并獨具北京味道。
北京的水井雖多,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苦水井。打出的水苦澀難咽,做飯不香,洗衣服不干凈,洗頭發(fā)粘手,水壺用不了幾天就結(jié)下一層厚厚的水堿。北京為此落下充滿悲情的綽號——“苦海幽州”。
皇親國戚是不用為苦水發(fā)愁的,有車隊每天為他們從玉泉山取水送進紫禁城。而皇城根下的“爺”們兒則無法稀釋苦不堪言的遭遇,一個傳說彌漫了數(shù)百年,令他們受傷的生活得到些許撫慰。
相傳古時候,北京是孽龍占據(jù)的一片苦海。哪吒云游經(jīng)過這里,把孽龍鎖在北海白塔下或是玉泉山腳下的一個海眼里。明初劉伯溫要建北京城,心有不甘的孽龍要把北京所有的水全卷跑,變作推車?yán)蠞h往西山走。車上裝有兩個魚鱗小簍,分別裝著北京的苦、甜兩種水。劉伯溫派高亮追趕,高亮趕上用槍刺破一個魚簍,回身就跑,奔到了西直門外,禁不住回頭一望,不幸淹沒在波濤中。后人為紀(jì)念他而把這個地方命名為高梁(亮)橋。
因為高亮戳破的魚簍是苦水簍,所以北京的水盡是苦水。那時人們找不到連接科學(xué)的通道,只能請來神靈迷醉自己的心智。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因為水皮很淺,地表上各種蕪雜物同時滲入,得不到充分過濾。再加上土壤中的鹽堿,會隨著水分的蒸發(fā)被帶到上層,所以水井大多是苦水,只有較深的井才是甜水。
據(jù)說高亮趕水以后,北京城的水就缺少了,尤其北城的外面,是一片荒涼的黃土地。人們挖了一口又一口井,都見不到水。一天,大伙兒又來挖井了。這時候,打西邊來了一個黑胡子老頭兒。老頭兒轉(zhuǎn)了一圈,笑了笑說:“你們這里遍地是水啊,只是挖的功夫不到,再挖三鐵鍬就能見水了!”只見黑胡子老頭兒左邊一鍬、右邊一鍬,這第三鍬剛挑起土來,水就躥出來了,一會兒就流成了河了。這時連黑胡子老頭也慌了神:“糟了,糟了,挖到海眼上了!”正在人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一位白胡子老頭兒,身上背著口大鐵鍋,飛也似的跑來。他一句話沒說,轉(zhuǎn)手把鐵鍋一下子就扣在井里。說也怪,水立刻平了下去,只剩了齊著井口的一池清水。這則傳說是真是假暫且不論,安定門外今轉(zhuǎn)角樓處,那口滿水井確實真切地存在了幾百年。這里有明代蔣一葵所撰《長安客話》為證:此井“徑五尺余,清泉突出,冬夏不竭,好事者鑿石欄以束之”。
清代有一部叫《燕京訪古錄》的書上記載過一口井,位置在今朝陽門里延福宮的對面。這口井很特別,一邊的水是苦的,另一邊的水則是甜的。在清《京師坊巷志稿》里記錄了更為奇特的井,位置在今虎坊橋西一個宅院里,井里的水,有時是苦的,有時是甜的。書中說:“子午二時汲則甘,余則否。”
在北京居家過日子,一般人家要準(zhǔn)備三種水,甜水沖茶待客,苦水洗衣,苦甜混合水煮飯。盡管苦水不能直接飲用,胡同里苦水井上的轆轤照常閑不住,人們一圈一圈把水絞上來,可以洗涮澆園,也可以飲馬,所以北京城里不僅有上馬石,還有許多飲馬石槽。
那時苦水井屬于公井,市民可以隨意飲用。為數(shù)不多的甜水井被有權(quán)有勢的人霸占,在井旁建屋蓋房,雇人看守,稱為“水窩子”。誰要喝水,必須花錢買?!八C子”之間為搶生意,經(jīng)?!鞍椎蹲舆M去紅刀子出來”。后來分片包干、劃清勢力范圍,才相安無事。
每當(dāng)清澈悠揚的賣水聲飄來,就知道賣水的車子到了。人們趕緊跑出院子買水,有的拿現(xiàn)錢,有的交水牌,賣水人拔開水箱上截水的木塞子,清涼的甜水就流向各家的水桶和大盆。那些常年固定用戶,賣水人則直接挑進家里,到月頭或三節(jié)(端陽、中秋、除夕)結(jié)賬。
明朝時水夫多是山西人,到了清朝山東人借八旗之勢,主宰了北京的甜井。不過這畢竟是個“賤業(yè)”,人們都管送水人叫“三兒”。這名字從何而來呢?因為武大郎是山東人,相貌丑陋且是“氣管炎”;老二是武松,氣宇軒昂,武藝超群,一般人不敢當(dāng)。只好屈尊就下,叫“三兒”啦。送水工是個艱難營生,冬天水寒刺骨,夏天汗流浹背,收入微薄,全靠那副骨架硬撐著。
甜水價格昂貴,1900年《高枬日記》云:讓人擔(dān)甜水吃,一家每月要花二兩銀子,這錢能買20斤豬肉。前門八大胡同終日客流不絕,對甜水需求量最大,該地區(qū)的“水道路”堪稱黃金水道。
北京人從井中吸吮到的不僅是水的甘甜和苦澀。珍妃當(dāng)年被慈禧所逼投井自盡,那井無異于封建社會婦女命運最悲慘的歸宿;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在八國聯(lián)軍攻破京城時,毅然跳井殉國,那井又是民族氣節(jié)最撼人的皈依;井深無邊,那黑黝黝的世界,又是哲人、佛門以及文學(xué)家頓生靈感的魔性空間……
1908年4月,慈禧太后駕崩前夕批準(zhǔn)成立“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自來水文明時代終于降臨。那一口口功勛卓著的水井漸行漸遠(yuǎn),留下一個讓北京人無法忘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