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學(xué)院的周喬患有“少女病”，人盡皆知。

他病得太過明顯，隱藏不了。

他有一頭烏黑濃密的披肩長發(fā)，有時候披散開，有時候扎起來，不管哪個時候，都很少女。

他喜歡穿寬松的衣服，夏天穿彩色韓版寬松T恤、中性的老爹褲，冬天穿黑色或白色面包羽絨服，不管哪個季節(jié)，都很少女。

其實這些也還好，讓別人受不了的是，他偶爾還會做美甲，涂口紅。

“好惡心啊，他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

“對對對，我看小喬今天好像還修了眉。”

“哈哈，是不是文學(xué)院女生太多，把他同化了？”

這幾句對話，是林甜水在上公共課的時候，聽坐在她前面的兩個女生說的。

雖然這種話聽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但林甜水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拿起桌上的課本，砸出去之前，聽到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

“你們是說文學(xué)院的周喬同學(xué)嗎？”林甜水抬頭，目光越過前排，看到一個長相跟聲音一樣甜美的女孩子，她坐在前排兩個女生的前排，正扭過頭來，對她們說：“可是我覺得你們這樣說人家不太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吧，而且我就覺得周喬很帥啊?！?/p>

林甜水看不到那兩個女生的表情，卻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突然變熱的眼眶，她迅速低下頭，一滴眼淚砸在課桌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人聲鼎沸的餐廳里，周喬捏著林甜水的下巴，強(qiáng)迫她抬起頭來，左右來回看了三五遍，“林甜水，你的眼睛怎么腫了？誰打你了？告訴我，老子弄死他?！?/p>

周喬啊，長了一張小喬的臉，其實是張飛的性格。

“我看你是準(zhǔn)備捏死我吧？”林甜水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指著對方的兩條柳葉彎眉問，“你這個眉毛怎么回事？又是我媽給你刮的嗎？”

這回周喬倒是不做聲了，尷尬地?fù)狭艘幌潞竽X勺，轉(zhuǎn)移話題：“哎呀，我聽見8號窗口叫號了，您老先坐好了，我給您端飯去。”說完一溜煙地跑遠(yuǎn)了。林甜水看著周喬扎著丸子頭的背影，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二

周喬給林甜水打來電話，在電話里鬼叫：“甜水甜水， 中午來第三餐廳吃飯吧，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你見了她一定嚇一跳。”

林甜水把電話從耳邊移遠(yuǎn)了一點，嫌棄地調(diào)低了通話音量。

不過到了中午，林甜水還是如約去了第三餐廳，遠(yuǎn)遠(yuǎn)地，她便看見周喬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在他身邊，有一個穿湖藍(lán)色連衣裙，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子。林甜水瞇了瞇她500度的近視眼，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這是楚楚，我們文學(xué)院大一的學(xué)妹。”周喬看起來很激動，說完就一臉期待地看著林甜水，像是等待評委亮分的參賽選手。

林甜水卻只是扯著嘴角禮貌地笑了一下，“你好啊，楚楚學(xué)妹，我們進(jìn)去吃飯吧?！?/p>

吃飯期間，周喬一直努力活躍氣氛，講了十來個冷笑話，楚楚倒是配合著笑了十來次，但林甜水并不搭茬，只顧埋頭扒飯，等這頓不尷不尬的飯吃完，林甜水拿出紙巾擦了嘴，然后起身：“要不你們再聊一會兒，我得先回家了?！?/p>

周喬立馬扔下啃了一半的雞腿，也跟著起身，邊收拾東西邊對一旁的楚楚說：“學(xué)妹你先吃哈，我們先走一步。”

然后，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的楚楚，眼睜睜看著周喬一陣風(fēng)般尾隨林甜水離去。

周喬和林甜水，作為本地土著，不住宿，有課的時候上課，沒課的時候回家，大學(xué)上得像高中。就像現(xiàn)在，倆人并排騎著自行車回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甜水，你今天怎么了？興致不高啊?！敝軉虃?cè)頭看了一眼林甜水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大姨媽來了，莫名煩躁。”跟周喬說話的時候，林甜水從來不避諱。

“我就說嘛，你總不可能是因為討厭楚楚才板著一張臉的?！敝軉淌媪艘豢跉猓玑屩刎?fù)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討厭她？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绷痔鹚偷啬罅塑囬l，扭頭盯緊周喬。

周喬愣住，他面容清秀，睜著一雙無辜的杏仁眼，不知所措地看林甜水。

有那么一瞬間，看著周喬的臉，林甜水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洋娃娃。但轉(zhuǎn)眼，一個聲音又在腦海里響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吧，而且我就覺得周喬很帥啊?！?/p>

林甜水回頭，一腳踩下腳蹬，離去的同時，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不然回去陪你的楚楚學(xué)妹啊，她好像挺喜歡你的，還覺得你很帥?！?/p>

三

楚楚果然是喜歡周喬的。

她來找林甜水，一臉的惆悵和低落，她說：“學(xué)姐，周喬學(xué)長為什么不理我了？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時候，他明明很開心，還要把我介紹給你認(rèn)識，可是現(xiàn)在，卻對我愛答不理的?！?/p>

林甜水面上無波無瀾，心里卻登時柔軟了一片，她讓楚楚先走，承諾幫她問清楚。

“你說你討厭她，你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了?！碑?dāng)林甜水問周喬的時候，周喬的回答倒是毫不遲疑。

林甜水哭笑不得，她嘆了口氣，開口：“可是一開始，明明是你興高采烈地要把她介紹給我。”

“那是因為……因為……”周喬因為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林甜水?dāng)[擺手，“罷了罷了，無所謂因為什么，總之我就是來告訴你，我不討厭她，也沒有生你的氣，你不用刻意冷落她。”

她是除了自己之外，第一個在外人面前維護(hù)周喬的人，怎么能討厭她呢？總不能讓周喬像自己一樣，沒有一個朋友。

“好?！敝軉塘验_嘴傻笑，就連傻笑的時候，也像極了偶像劇里的傻白甜女主。

有同班的男生路過，嘴欠的問一句：“喲，水哥，跟你家小喬約會呢這是？”

林甜水沒有回應(yīng)，伸手從包里抓出筆袋，干脆利落地砸向?qū)Ψ?，對方邊笑邊跳著離開，周喬屁顛屁顛去把地上的筆袋撿回來，臉頰還紅紅的，當(dāng)真一副小媳婦模樣，林甜水翻著白眼，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時候，林甜水也會覺得，自己和周喬是一雙奇葩。身為男生的周喬看起來修長美好，好似一朵嬌花，人稱小喬；身為女生的自己卻身材結(jié)實，很像一個武替，人稱水哥。

正看著周喬懷疑人生的林甜水，被一陣急促的火警警報聲打斷，她掏出手機(jī)，來電顯示果然是王嬸，王嬸是林甜水的熱心鄰居，每當(dāng)林甜水的媽媽犯病時，都會很及時地通報她，她也把王嬸的來電鈴聲設(shè)置成了火警警報聲。

一開始，這個鈴聲曾經(jīng)給身邊的人造成過多次恐慌，大家對她翻白眼，冷嘲熱諷的時候，周喬就會站出來，叉著腰幫她回?fù)簦骸斑?，怎么著啊，還不允許別人用個自己喜歡的鈴聲了？這鈴聲是你家專利啊？”

這回也一樣，不待旁邊的人有異樣神色，周喬就先發(fā)制人，極為夸張地捂住嘴巴，“天哪，甜水你的鈴聲好別致喔?！?/p>

林甜水靜靜地看他表演，看他從書包里掏出鏡子和口紅，熟練地給自己畫了個大紅唇，旁邊有女生露出了看變態(tài)一樣的眼神，他也毫不在意，他抿了抿嘴巴，又花三秒鐘扎了一個完美的丸子頭。再然后，他過來牽起林甜水的手，眼神溫和篤定：“走吧，回家救火。”

四

周喬和林甜水趕回甜水巷的時候，林甜水的媽媽正和巷口賣糖餅的李叔糾纏著，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個臟兮兮的塑料袋，里面裝滿了人家剛炸出來的糖餅，她還不罷休，伸長了手想去夠更多，李叔架著她的胳膊阻攔，臉上的無奈和厭煩一清二楚。

林甜水過去叫她媽媽，她不為所動，一心撲向糖餅，周喬深吸一口氣，過來撥開林甜水和李叔，換了輕松愉悅的口吻：“媽，我放學(xué)了，您給我買了糖餅啊，我好餓，我們回家吃吧?！?/p>

林甜水的媽媽像是終于恢復(fù)了聽力，她回過頭來看著周喬，慢慢地，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她把手里裝滿糖餅的袋子塞給周喬，有點害羞一般，“我們回家吃，水水?！?/p>

周喬攙著林甜水的媽媽先走了，周圍幾個看熱鬧的人說笑兩句也散了，更多的人好像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小插曲，畢竟，林甜水的媽媽犯病也不是一兩次了，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甜水巷有一個間歇性精神病人，習(xí)慣了她不定時的犯病，就像習(xí)慣了太陽東升西落，四季輪流更替。

林甜水掏出錢包付了糖餅的錢，向李叔道完歉，才扭頭往家走。傍晚落日的余暉給前面兩個人渡了一層金邊，林甜水沒有趕上前和他們一起走，就那樣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后。

她想起媽媽第一次把周喬認(rèn)成她的時候，媽媽緊緊抱著周喬，水水、水水地叫著，狀若瘋狂。那時，她和周喬才初二，瘦弱的周喬被困在媽媽的懷抱里，臉蛋憋得通紅，驚慌失措，拼命掙扎，像一匹受驚的小馬。

林甜水也害怕，她在慌亂中，朝周喬跪下了，她哭著求他，說“周喬，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動，讓我媽抱你一下就好。”

林甜水發(fā)誓，她只求過周喬一次，可是周喬，在往后的日子里，蓄起了長發(fā)，穿上中性的衣服，在每次林甜水媽媽犯病的時候，趕來抱住她，安慰她，叫她媽媽。

記憶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像就在眼前，不知不覺的，她的眼睛又要發(fā)酸了。

“靠！”林甜水揚起腦袋，用力眨了眨眼，不知道朝哪個方向咒罵了一句。

五

說實話，林甜水早就過了會覺得媽媽丟臉的年紀(jì)，媽媽變成了她的小孩，她只想保護(hù)她，寵愛她，別人的閑話早已不能擊中她。但把媽媽犯病時的照片偷拍下來發(fā)在學(xué)校貼吧里這件事，她不能輕易放過。

貼吧里的照片是媽媽亂著頭發(fā)搶糖餅的模樣，和自己低頭向李叔道歉的瞬間。

平日里，林甜水性格彪悍直接，又稍顯古怪，除了周喬根本沒有其他朋友。所以她對圖片下面那些諷刺挖苦和嘲笑的評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林甜水嘗試了幾次和發(fā)帖人聯(lián)系而無果之后，她決定直接給校長辦公室打電話。

楚楚滿頭大汗的來找她：“學(xué)姐，我聯(lián)系到貼吧吧主了，他把那個帖子刪掉了?！?/p>

“哦，是嗎？你為什么要聯(lián)系吧主？又為什么要讓他刪帖子？”林甜水環(huán)抱著手臂，看戲一般的姿態(tài)。

楚楚一愣，犯了錯誤一樣低下頭，小聲說：“我覺得那個帖子對學(xué)姐太不尊重了，就自作主張的去聯(lián)系吧主了?！闭f完，抬頭小心翼翼看了林甜水一眼。

旁邊的周喬好像看不下去了，也開口：“甜水，這個帖子還是早點刪了好，我覺得楚楚也沒做錯?！?/p>

林甜水大概是沒想到周喬會為楚楚說話，扭頭看他的眼神有些震驚。良久，她垂眸，低笑了一聲：“既然你們都這樣說，那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宣傳我媽有病這件事?！?/p>

這么些年，周喬對自己馬首是瞻，前些天還因為自己而不理楚楚，林甜水甚至覺得，就算她想要上街打劫，周喬也會是那個替她拿刀的人，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周喬會站在別人那邊。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到底是危機(jī)意識還是嫉妒心理。

林甜水單方面宣布和周喬產(chǎn)生了隔閡，周喬卻一反之前的察言觀色，變得沒心沒肺起來。吃飯的時候叫上楚楚，上自習(xí)的時候幫楚楚占位，期末的時候幫楚楚劃重點，除此之外，他還意圖向林甜水灌輸楚楚的審美觀。

“甜水，楚楚這裙子看起來不錯，不然我們周末出去逛街，你也買一條?！?/p>

“甜水，你看楚楚的長頭發(fā)多淑女，不然你也把頭發(fā)留長好不好？”

“甜水，你看楚楚這雙涼鞋……”

林甜水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河豚，周喬每說一句帶了楚楚名字的話，她就脹大一圈，她已經(jīng)膨脹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球體，周喬還是沒發(fā)現(xiàn)。

于是，林甜水爆炸了：“你覺得她的裙子好看你就買一條自己穿啊，你覺得長頭發(fā)好看你就繼續(xù)留著啊，你覺得她的涼鞋好看你也可以買一雙來穿啊，你們做姐妹好了，反正你現(xiàn)在走在大街上一般人也是難辨雌雄的?！?/p>

周喬愣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林甜水的嘴里說出來。

林甜水邁著大步離開，反正，她早就變成這樣刻薄的人了，反正，就算再后悔，她也是不會回頭的。

六

周喬和林甜水，同仇敵愾多年，卻因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生楚楚，開始了人生中第一場冷戰(zhàn)。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班，之前因為關(guān)系好才每天見面，現(xiàn)如今，林甜水像個獨行俠，來去匆匆，滿臉寫著生人勿擾。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關(guān)于周喬和楚楚的八卦消息，她在課堂上、校園里、餐廳里聽到過很多。

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就是專門對著她才說的。就像現(xiàn)在，她只是來開水房接個水而已，旁邊兩個本來在小聲嘀咕的女生，看見她之后，故意拔高了聲調(diào)。

“聽說有個大二的姑娘，昨天在報告廳跟小喬告白了呢?！?/p>

“對對對，長得還蠻漂亮蠻可愛的?！?/p>

“果然，只要是男人就會喜歡軟妹，像小喬這么娘的都不例外?！?/p>

“哈哈哈，對啊，說實話，我之前一直以為他會找一個武松一樣的女朋友呢?！?/p>

林甜水咬緊了后牙槽，走近她們，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們再說一句，我保證，把這杯開水潑你們臉上?！?/p>

兩個女生下意識的后退一步，臉上是敢怒不敢言的糾結(jié)表情，她們悻悻地退場，等出了水房的門，又不甘心地朝里面喊上一句：“這么彪悍，大概是個暴力狂吧，怪不得被小喬甩?！?/p>

林甜水握緊了手中的塑料水杯，手心燙出一片潮紅。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算了一下，媽媽好像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犯病了。等林甜水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時候，她想抽自己一巴掌。

不過，和她有一樣想法的人，也不是只有自己。

上完下午的課，林甜水騎車回家，出了校門，便見周喬等在那里，有些日子不見，他竟留起了一層小胡子，跟他白凈清秀的面龐和可愛的丸子頭很是違和。

林甜水想假裝沒看見，換個方向繼續(xù)走，周喬卻騎著車追了上來。林甜水默默加快了踩腳蹬的頻率，周喬也隨即加快速度，林甜水再快一點，周喬也再快一點，到最后，倆人像自行車比賽的選手一般，爭分奪秒，你追我趕，路過的行人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著風(fēng)馳電掣穿過大街小巷的二人。

直到一個十字路口，倆人在紅燈前停下。

“你，你跑什么啊？我就是想，就是想問問阿姨最近怎么樣，你至于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嗎？”周喬大喘著氣，先開口。

“我媽最近挺好的，暫且不用您幫忙，您還是回去陪女朋友吧。”林甜水也滿頭大汗，但她依然保持著冰冷的臉色，不看周喬。

周喬沉默了23秒，這是林甜水盯著紅燈的等待秒數(shù)，一下一下數(shù)的。

綠燈亮起，身旁的行人開始過馬路，林甜水覺得，周喬應(yīng)該是默認(rèn)了吧，可是就在她抬腳準(zhǔn)備隨著人流過馬路的時候，周喬開口了，他說：“我沒有和楚楚在一起，我不喜歡她，我拒絕了。”

林甜水沒回頭，周喬就繼續(xù)說，“之前，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特別想把她介紹給你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因為我覺得，她特別像以前的你，像甜水小學(xué)的你，像甜水中學(xué)的你。我希望你開心，希望你能像小時候那樣?！?/p>

林甜水還是沒有回頭，可她的心臟，像是在數(shù)九寒天里，突然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

七

甜水對于周喬來說，從一開始就不僅僅只是一個人名。

作為一個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貧困生，周喬只知道，他們這座城市，有一所小學(xué)叫做甜水小學(xué)，有一所中學(xué)叫做甜水中學(xué)，他只知道，有一批像他一樣家庭困難的孩子，只要在甜水學(xué)校讀書，就什么費用也不用出，還能得到額外的補(bǔ)助。

他不止一次聽奶奶感慨，甜水學(xué)校的校長真是個大善人。

他還聽說，他們這座城市有一條甜水巷，甜水巷里有個姑娘叫林甜水，她有一個極寵愛她的爸爸，開的學(xué)校都是以自己女兒的名字命名，甚至還在學(xué)校餐廳設(shè)了一個窗口，叫甜水窗口，甚至每周會都會親自在那個窗口給學(xué)生打幾次飯。

這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夸張的事，但的確是真的，因為周喬也和甜水學(xué)校的其他孩子一樣，甘愿在甜水窗口前排巨長的隊伍，只為等校長親自給自己的餐盤里加一個雞腿。

別的孩子吃完飯就離開了，只有周喬，把吃干凈的餐盤收起，然后靜靜等在餐廳的角落，等到長長的隊伍終于排完，他看見校長走出來，抱起隊伍最后面那個撅著嘴生氣的小姑娘，拿胡子扎她的臉，撓她的癢癢，跟她說對不起，爸爸實在是太受歡迎了。

她就是林甜水，周喬知道。

她的長頭發(fā)蓬松柔軟，她喜歡在頭上帶各種公主冠形狀的發(fā)飾，喜歡穿各種顏色各種樣式的蓬蓬裙，穿亮晶晶的涼鞋，她簡直跟童話書里的公主一模一樣。

其實很多次，周喬都想跟林甜水說幾句話，說謝謝她爸爸也好，夸夸她的裙子也好，他自己模擬過很多次和林甜水對話的場景，可到頭來，他半句也沒說過。他就那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林甜水，從甜水小學(xué)到甜水中學(xué)。

只是，童話故事里的公主從來就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她們或經(jīng)歷惡龍，或遭遇陰謀，總要飽經(jīng)磨難。

林甜水也一樣。

八

周喬讀初一那年，甜水中學(xué)出了件大事。

學(xué)校里120多名學(xué)生食物中毒，其中2名學(xué)生情況嚴(yán)重，緊急送往醫(yī)院后不治身亡。

周喬記得，那天中午，是校長在甜水窗口給大家打飯的日子，他依然和同學(xué)們排了很久的隊，他打到一份地三鮮和一份排骨，像往常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角落里，看林甜水和林校長有說有笑的吃完一頓飯。

那天下午第一節(jié)課剛上不久，很多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拉肚子，嘔吐的現(xiàn)象，包括周喬自己，也拉了三次肚子。后來，就是很慌亂的一個下午，老師停止講課，送情況嚴(yán)重的學(xué)生去醫(yī)院，沒有癥狀的學(xué)生先放學(xué)回家。

林校長是在第二天上午被警察帶走的。

周喬并沒有親眼所見，但學(xué)校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長了腿一樣。

周喬在大家吵吵鬧鬧的討論聲中，偷偷溜出了教室，他去隔壁班級，趴在窗戶玻璃上看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林甜水的影子。

“前面那個學(xué)生，上課時間你在樓道上溜達(dá)什么？”身后傳來某個老師的喝聲。

“我去上廁所?！敝軉填^也不回，拔腿就跑。他氣喘吁吁，一口氣跑到操場。

操場的雙杠上，坐著一個小小的人，她亮晶晶的涼鞋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

周喬深吸幾口氣，走了過去。

那是周喬第一次離林甜水那么近，他站在雙杠下，抬頭看她，她臉上盡是淚痕，頭發(fā)也亂了，小皇冠形狀的發(fā)卡扔在地上。

“你不要擔(dān)心，林校長肯定很快就會回來的，他那么善良，肯定會沒事的?！蹦鞘侵軉谈痔鹚f的第一句話。

林甜水坐在雙杠上，垂眼看他，不說話，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水。

“我保證”周喬豎起了三根手指，學(xué)著電視里看到的模樣發(fā)誓，“你爸爸一定會沒事的。”

林甜水的眼睛里卻蓄起了更多的淚水，她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淚，然后，用腳踢了踢周喬的胳膊：“我下不去了。”

“嗯？”周喬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之后，他矮了矮身，把肩膀湊在林甜水的腳邊。

“那你就踩著我下來吧?！?/p>

九

周喬發(fā)的誓，沒有起一點作用。林甜水的爸爸再也沒有回來學(xué)校，相反，他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管那兩個因食物中毒而喪命的孩子到底和林校長有沒有關(guān)系，在外人的眼中，他就是畏罪自殺。

林甜水一家從云端跌落谷底，失去孩子的父母難忍悲傷，去林甜水家哭鬧打罵，林甜水被一把推倒，她跌坐在剛下過雨的地上，潔白的小裙子變得臟兮兮。

她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人群外眼眶泛紅的周喬。但是這回，林甜水沒有哭，她的眼睛里，有某種類似仇恨的堅毅東西。

林甜水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改變的，她理了短發(fā)，把皇冠小發(fā)飾都收起來，不穿蓬蓬的小裙子，也不穿亮晶晶的鞋子，她的飯量也變得比以前大，突然間，小公主林甜水就變成了一個假小子。

以前，林甜水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女孩子，她們一起上廁所，一起跳皮筋，一起回家，活得像一群連體嬰兒。，從林校長出事之后，林甜水就幾乎沒有朋友了，后來，大家都說林甜水的媽媽瘋了，林甜水徹底變成了一個人，大家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她，就像躲避某種瘟疫。

改變的還有周喬，他從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林甜水變成了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林甜水，放學(xué)鈴聲一響，他就迅速收拾書包飛奔到校門口，等林甜水出來，等她獨自走遠(yuǎn)，再緩緩跟上去。

關(guān)于林甜水媽媽瘋了這件事，周喬只是道聽途說，以為是大家火上澆油亂編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那種情況下窺見事情的真相。

那天像往常一樣，他跟著林甜水剛出校門不久，便見林甜水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他急忙上去阻攔，卻被對方一把箍進(jìn)懷里，對方的神情和動作都很夸張，力氣也大到驚人，嘴里念念有詞，像是說著“水水、水水，不怕”之類。周喬被勒得幾乎呼吸不過來，他開始本能地拼命掙扎，踢打抱緊他的陌生女人。周圍看熱鬧的行人圍成了一個圈，七嘴八舌的討論讓場面更加混亂。

不知道過了多久，奮力掙扎卻一直無果的周喬聽見了哭聲，還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過神來，看見林甜水跪在自己面前，哭著對自己喊：“周喬，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動，讓我媽抱你一下就好?！?/p>

周喬不動了，之后的很多年，每當(dāng)林甜水的媽媽抱住他，他都不動。甚至林甜水媽媽給他刮眉的時候沒動，給他扎辮子的時候沒動，給他涂口紅的時候沒動，硬要把女孩子的T恤套在他身上的時候也沒動。

林甜水想要變得強(qiáng)大，不想讓別人一把就推倒，她想保護(hù)自己的媽媽，所以她改變自己，變成假小子的模樣，變成冷漠又粗魯?shù)哪?。這些，周喬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可是林甜水的媽媽不明白，犯病時的媽媽不明白，在她的腦海里，自己的女兒是瘦弱潔白的漂亮模樣，是周喬那樣的。

不過也沒關(guān)系，如果林甜水一定要在外形上顯得更強(qiáng)大，才能有安全感，那么周喬愿意變成另一個林甜水，變成一個別人口中的娘炮。

十

林校長去世后的第九年，林甜水大四，這一年，她接到一通法院的電話。

那個真正的罪人，是當(dāng)年甜水學(xué)校餐廳的某個普通員工，他因一些個人恩怨，偷偷往學(xué)生的飯菜里放了藥，他說他只是想報復(fù)一下林校長，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后果，他說他多年來寢食難安，最后還是決定說出真相。他在媒體的鏡頭下，深深地鞠躬，對林甜水一家說對不起。

那是周喬生平第二次見林甜水大哭，她哭得肆無忌憚，像所有這個年齡正常的女生那樣，不害怕展示自己的悲傷或欣喜。

周喬也眼眶發(fā)熱，他邊給林甜水遞紙巾邊說：“看吧，我以前就發(fā)過誓，你爸爸那么善良，肯定不會干那種事情的。”

消失很久的楚楚來找林甜水，問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張貼吧里的照片是自己上傳的。

林甜水不回答，算是默認(rèn)。

楚楚堅持要問為什么她不當(dāng)場揭發(fā)自己。

林甜水反問：“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大一那年，有一節(jié)公共課上，有人罵周喬娘炮，你幫他懟回去了。”

楚楚笑了，但她接下來再說的話，卻是林甜水始料未及的。她說她并沒有那么善良，替陌生人打抱不平，她只不過是想接近林甜水，報復(fù)林甜水罷了。

多年前的那場食品安全事故，喪生的兩個中學(xué)生中，有一個是楚楚的哥哥。所以多年后，當(dāng)她和林甜水讀了同一所大學(xué)，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報復(fù)的小心思，發(fā)甜水媽媽的照片是為了報復(fù)，故意接近周喬甚至向他表白也是報復(fù)，她單純地想剝開林甜水的傷疤，想奪走林甜水在乎的人。只是沒想到，到頭來，她原來和林甜水同病相憐，都是被命運誤傷的人。

十一

周喬和林甜水在大學(xué)畢業(yè)晚會上共同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他們合作唱了著名京劇四郎探母中“坐宮”那一選段，林甜水唱老生，周喬唱青衣。他們像模像樣地捏起手勢，眼波流轉(zhuǎn)，自信開口，竟當(dāng)真唱得像那么回事。

周喬扮演的鐵鏡公主去給楊四郎盜取令箭了，接下來便是楊四郎那句炫技的“扭轉(zhuǎn)頭來叫小番。”

開口唱之前，林甜水目光搜索了一下臺下觀眾席，很輕易地找到了媽媽。林甜水記得爸爸在世時，很喜歡京劇，特別是四郎探母。他好不容易休息在家的時候，總要來上那么一小段，媽媽每次都很配合他扮演鐵鏡公主，讓他過過嘴癮。

那時候她覺得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很是煩人，每次都躲開不聽。沒想到多年后，這段京劇被她下載在手機(jī)里，反復(fù)聽了幾百甚至幾千遍，幸好還有個愣頭青周喬，也陪自己聽了幾百幾千遍。到最后，他們竟然能在舞臺上作為一個節(jié)目表演。

如雷般的掌聲響起，林甜水和周喬謝幕，她看見媽媽眼含淚光，嘴角彎彎。

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畢業(yè)典禮……如果周喬沒有在后臺突然拿出戒指向她求婚的話。

“你什么意思啊，你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也沒有告白過，就直接求婚？”被驚到的林甜水滿臉通紅，思維倒是清晰。

“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喜歡你好不好？倒是你，才沒有說過喜歡我?！敝軉桃搀@到了，他以為他這么明顯的喜歡根本不需要專門說一遍。

“你什么意思？你說我沒長眼睛？”林甜水像是氣壞了，臉漲得更紅。

“我錯了，我錯了，四郎，你就別跟奴家斤斤計較了嘛。”周喬捏起嗓子，賤兮兮的撒嬌。

“你有病??？會不會正常說話？”林甜水被周喬叫得頭皮發(fā)麻。

“嗯，人家是有病，得了一種名叫‘林甜水的少女病?！敝軉桃廊辉诠智还终{(diào)的說話，還把戒指硬往林甜水手里塞。

“我不要我不要，我現(xiàn)在這么胖，手指頭這么粗，能戴進(jìn)去嗎？等我頭發(fā)長長，等我變瘦一點再說?！?/p>

打了半天太極，林甜水被逼得終于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周喬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對哦，我也需要趕緊去換個發(fā)型了，我這樣比新娘子都美怎么行？我現(xiàn)在就去?！?/p>

林甜水看著周喬飛奔出門的背影，笑著罵一句“傻子”，但到底也還是沒忍住，掉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