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立恒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11)
1939年西康省建立后,主政該地的省主席劉文輝便展開了他的治邊方略,這些方略的精髓基本凝結在他的《建設新西康十講》中。許多學者借助該文獻來探討劉文輝的政治、教育等思想觀念。比如代維、周正龍就認為劉文輝建設新西康的全部理論和實施辦法集中體現(xiàn)在《建設新西康十講》一書中。[1]還有研究認為,劉文輝治理西康推出的一系列措施都和教育緊密結合,最突出的就是“四力政綱”,培養(yǎng)人民的知識力、組織力、生產力和生存力。[2]此外,也有學者從時代背景方面說明新知識對西康建設的影響。如吳建國就認為西康建省的過程是新思潮不斷涌入和現(xiàn)代文化教育不斷發(fā)展的過程。[3]不過,尚未有學者鑒取“閱讀史”的視角,去考察劉文輝的閱讀取向與其實踐和觀念形成之間的聯(lián)系。本文正是想要通過這一角度去豐富劉文輝教育思想形成方面的認識空間。
作為民國新建之西康首任省長的劉文輝,從小投身軍校接受教育,長期生活在軍旅之中,但從其治理西康的方略中,卻能感到這是一位善于閱讀、長于思考的將軍。劉文輝生于1895年,那年正值極大刺激國人的《馬關條約》的簽訂,因而引出了戊戌維新運動,促進了“新學”在中國大地的傳播。不過,“新學”之風暫時還難以吹到內地如劉文輝所在的四川大邑鄉(xiāng)村,所以他只能從傳統(tǒng)“中學”開啟閱讀人生。
雖然劉文輝出生農家,但他的父親劉公贊倒是頗為重視教育。他曾言:“世道要變,天下要亂,要想立得有才干,還是育才要緊……”[4]劉公贊自知學識淺薄,又察覺天下變動,因此對幾個子女的教育問題尤為重視,希望他們能在亂世中出人頭地。為此,他安排長子劉升庭(晚清秀才)在家中開辦了課堂,督促幾個兄弟侄子不致荒廢學業(yè)。劉文輝作為劉家男丁,自然跟著大哥劉升庭學習。這之后,劉文輝又在大邑縣安仁鎮(zhèn)的光泉寺小學讀過一段時間的私塾,當時的光泉寺小學除了教授一般的蒙學知識,主要課程也就是“四書五經(jīng)”一類了。
從劉文輝的著作、演講等文件中,??梢娝弥T子百家的一些經(jīng)典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這些著作包括《論語》《孟子》《韓非子》《書經(jīng)》《大學》《禮記》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可知,劉文輝在光泉寺小學的私塾時期,對于傳統(tǒng)“典籍”的閱讀是較為深入的,這些傳統(tǒng)著作所蘊藏的豐富知識,給幼年的劉文輝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并為長大后主政一方的劉文輝積極消化吸收,融會在他治理康區(qū)的方略中。如劉文輝主政西康時提出的三化政策之“德化”就吸收了儒家文化中的德政、仁政思想。他引用《論語》中“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普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這段孔子回答季康子關于為政思想的話語,指出“所謂殺者,就是威服,所謂德風,正是德化”?!墩撜Z》上這一段話,是說明威服政策不如德化政策之有效,這個道理,非常顯明。[5]這表明劉文輝從儒家政治理念中得到了啟發(fā)。當然,劉文輝并非只是鐘情于儒家思想,因為他也會引用法家《韓非子》的思想,且平常也會借用些歷史典故闡發(fā)自己關于政治和教育方面的看法,這也從側面體現(xiàn)出他閱讀興味中對于政治的偏重。
1908年,13歲的劉文輝得知成都陸軍小學堂招生的消息,遂積極報考并被錄取,從此開始接觸西學。1911年,他又考入西安陸軍中學學習。因成績優(yōu)異,1914年進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并受到校長蔣百里的影響,堅定了復興民族的信念。劉文輝的軍校學習時期,尤其是在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學習時期,應該說對他各方面的影響都是比較大的。一來,此時已是辛亥年間,晚清政府垮臺,西學之風猛吹,位于沿海地帶的保定軍校自然深受影響;二來,時任校長蔣百里學貫中西,辦校質量較高,軍校學生們因而能更好地接受新知。此時的劉文輝浸浴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對于“西學”自然是要涉獵的。
不過,限于材料的缺乏,我們沒法知道劉文輝到底讀了什么西方書籍,唯有從他的著作與講話中略知一二。比如他在論證教材與生活不應脫節(jié)時,引用了英國哲學家斯賓塞的幾句話:“人類的理知,大到怎樣,小到怎樣?它有力處理經(jīng)驗范圍以內的一切,對超越經(jīng)驗的一切,就無能為力……宇宙起源說,無不驅迫我們人種種不可思議的境地?!保?]借以說明對于邊疆教育應該結合康、倮民族的實踐經(jīng)驗。總而言之,對于西方知識,劉文輝的閱讀量或許沒有“中學”那么多,已有的引用中看,主要是對于政治、教育方面有幫助的思想。但他是能夠學以致用的,難怪被稱為政治上的“多寶道人”。
多數(shù)學者基于《建設新西康十講》的考察,對《建設新西康十講》誕生的背景作了詮釋,認為作為“西康王”的劉文輝治理西康二十余年,其建設新西康的全部理論和實施辦法,集中體現(xiàn)在《建設新西康十講》一書中。[7]在這“十講”中,劉文輝提出的建設新西康的施政綱領即是“四力政綱”,而這“四力政綱”的智識來源實際上可以追溯到劉文輝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上。
所謂“四力政綱”,就是要培養(yǎng)西康人民的知識力、組織力、生產力和生存力。綱舉而目張,劉文輝提出的這個政治綱領,可以說是他結合“中學”“西學”兩方面加以融合而產生的。他在《建設新西康十講》中闡明了“四力政綱”的關鍵之處:“目前中國的政治問題,如何使有軌?比如何使上軌? 更為嚴重。所以。我覺得政綱的研討、這是非常需要的!”[8]即是說,他認為當時中國的政治尚未“入門”(這自然是以西方政治狀況為標準的),所以要想入門,還得先從知識力、組織力、生產力和生存力四個方面入手。
而這“四力”的觀念是如何產生的呢?劉文輝表示:“政治是個‘力量’問題,政綱要從一個‘力’字去想?!庇谑撬谩俄n非子》中“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當今爭于力”以及“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于人”等話語闡述他關于“力”的看法:將德、智、力,都看作是“力”的問題,力量簡直就是一切變動的總樞紐。此外,他又借用新詞匯格言曰:“一部人類史,即是一部斗爭史……是一部興亡史?!辈⒓右砸暾f:“從實質上一看,所謂一部斗爭史,也不過是一部力量對比錄;所謂興亡史,也不過是一部力量消長記,說來說去,還 是一個‘力量’的問題??偫ㄒ痪湓挘赫问莻€力量問題——這是定論!”[9]可以看出,劉文輝關于“四力政綱”理念的形成是得益于他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的。
當然,劉文輝也表示孫中山的政治理論對其“四力政綱”的啟發(fā)和證明不少,因為他從孫中山所著的《地方自治開始施行法》一書中發(fā)現(xiàn)兩句極重要的提示:“一是‘教養(yǎng)兼施’,一是‘保民理民’??偫硭^‘教’——即我所謂的知識力?!保?0]說起來,孫中山先生一生的政治思想和教育觀念也是雜糅中西、兼收并蓄的。劉文輝對于孫中山也較為欽佩,他曾言:“孫中山一生流離辛苦,都手不釋卷,所以他造成精博的主義,養(yǎng)成了他偉大的人格?!保?1]這是就閱讀而言惺惺相惜的言論。而且,劉文輝在說明孫中山給他的啟發(fā)后,又接著引用了《書經(jīng)》上的“德維善政,政在養(yǎng)民”,并指出其含有教養(yǎng)的意思;又引用《論語》中“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等語句,并把這些話的要點聯(lián)合起來,認為其都含有管、教、養(yǎng)、衛(wèi)的意思??梢钥闯?,劉文輝力圖將其所服膺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與其所吸收的新知融為一體,進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而這些“新知”又多是政治、教育方面的。
在這樣的閱讀基礎下,劉文輝最終得出了他的“四力政綱”。他說:“只要人民得著基本的力量,自會由培養(yǎng)之力生出自力之力,由力生力,生生不已。”“但是假如某一種力量為零,那就沒法逃出‘任何數(shù)乘零、其積仍等于零’的數(shù)學公式了?!笨芍@政綱中的四個力之間的關系,當是互相照應,結為一環(huán)的。而這政綱中,劉氏又極其強調“知識力”,認為“知識力”是發(fā)展其他三種力的關鍵工具。想要培養(yǎng)西康人民的“知識力”,就必須發(fā)展西康的教育。劉文輝也正是在這種觀念下,對西康的教育實踐給予很大的支持。據(jù)《西康教育概況》所載:“西康建省……中樞簡派川人韓孟鈞氏為省政府委員兼首任教育廳長,時主席劉自乾氏(指劉文輝)對教育極端重視,于韓氏頗信任;韓氏亦亟思有所展布,相得益彰,遂成大業(yè)?!保?2]其中“極端重視”四字實可見端倪。
上述可知,劉文輝有著雜糅中西的閱讀背景,加之側重政治、教育的閱讀取向。而這些智識的來源,一方面可以說是劉文輝在接受教育中所獲得的認知;另一方面,也在于他從事軍事、政治方面的實踐經(jīng)驗給他帶來的動力與啟發(fā)。即是說,閱讀取向既有著先天的稟賦,也常要受到后天環(huán)境與實踐的影響。而兩者的結合,則最終結晶為劉氏治理西康的一套理論體系。
有學者認為:“作為一種社會行為,閱讀本質上是一種集體現(xiàn)象,指閱讀者與文本(此處僅指文字與符號等視覺信息)接觸并相互影響的過程?!保?3]劉文輝所閱讀過的文本,自然也為其他人所閱讀過,然而由于每個讀者的積累與認知方式不同,且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千差萬別,因此劉文輝的閱讀及其實踐之關聯(lián)與結果自然是獨特的。
從劉文輝的“四力政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關于“知識力”的看法,實際上也是一種閱讀與個人角色及其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產物。要知這西康本是邊地,當?shù)匕傩盏奈幕A相當薄弱,教育發(fā)展質量差,學生數(shù)量少,文化水準參差不齊,風俗、性情迥異,教育發(fā)展水平非常不平衡。而且西康教育的歷史起點晚,自清末趙爾豐經(jīng)邊時期才有提及教育,教育發(fā)展速度緩慢,當?shù)匕傩諏逃男枨笠裁黠@低于其他民族,甚至很多地方處于奴隸制社會,其教育屬于奴隸制社會形態(tài)的教育,基本無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由于西康地區(qū)人口的分布不均,西康教育的特殊性還體現(xiàn)在教育對象很分散、不易集中辦教育、辦學難度大、辦學形式也比較特殊等,教育需加大投資。
此外,西康雜居民族眾多,有藏族、彝族、羌族、回族等十幾個不同民族,學生成分復雜,而這種復雜性更多體現(xiàn)在不同的語言、文化、習俗等方面上。特別是宗教,既是一種復雜的社會問題,又是一種最深層次的歷史文化形態(tài),在民族地區(qū)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在康區(qū),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民眾信奉佛教,一切以寺院為中心,一切生活都圍繞宗教活動展開,宗教影響著西康的政治、教育等方方面面。劉文輝曾概括:“五明以外無學術,寺廟以外無學校,喇嘛以外無教師,所謂文化,即是佛化。其人民精神與物質生活皆受佛法之洗禮與熏陶,故此形成了一種少欲知足的人生觀,一味守舊,不求進步?!保?4]面對這種復雜而落后的社會狀況,劉文輝基于其閱讀背景,故而特別看重教育。
因此,劉文輝在西康實行了種種教育實踐活動,雖則主觀上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加強治理,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客觀上卻使西康的教育有了質的飛躍,建構和完善了西康教育體系。同時,西康教育事業(yè)蒸蒸日上,為新西康的建設夯實了基礎,更有助于鞏固國防,使西康成為國家堅實的后盾。而這些教育實踐活動,也逐漸促成了劉文輝教育思想的不斷充實。
而這正是他大談“知識力”的緣故,他說:“經(jīng)濟建設,可以使本省經(jīng)濟由貧窮到富?!訌娒褡迓?lián)系,可以使本省民族由離散到結合,然而要這兩項任務圓滿的完成,卻須培養(yǎng)人民的知識力。使本省人民由愚昧進于聰慧。以本省情況看,愚昧程度最深。莫過邊民,而邊民又達全省人口之半,所以發(fā)展邊疆教育,天然又成為本省中心任務之一。”[15]
“四力政綱”的前提其實就是發(fā)展教育,通過發(fā)展教育,提高人們文化水準,培養(yǎng)他們的知識力;通過職業(yè)教育與民眾教育,才能扶植各項生產事業(yè),增進康民的生活技能,培養(yǎng)其生產力;通過灌輸愛民族愛國家的思想和意識,使各族人民團結一心,培養(yǎng)組織力;對于生存力的培養(yǎng),則是發(fā)展衛(wèi)生教育。我們還可以看到,知識的某種依歸還是知識。劉文輝的所學與實踐,最后還是回到了諸如“知識力”這樣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