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勁松
(江蘇財經(jīng)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教學部,江蘇 淮安 223003)
李白的《靜夜思》流傳甚廣、婦孺皆知,千百年來備受世人稱頌。全詩僅短短4句20字,卻以無意于工而無不工之筆,平實地描述了月華如霜的靜夜之景,巧妙地傳達了遠游之客的濃濃月下鄉(xiāng)愁。
時過境遷,如何精準地理解、把握這首詩的文本內(nèi)容,歷來人們莫衷一是。特別是其中的“床”究竟指何物,可謂眾說紛紜。緣于時下“床”的常見形制和基本功能,一般多認為這里的“床”是一種臥具。不過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就陸續(xù)有人提出新看法。學界目前大致有以下幾種代表性觀點:① 臥具說,顏春峰、汪少華(1998)[1],陸業(yè)龍(2001)[2]等人持此觀點;② 坐具說,持本說法的主要有劉國成(1984)[3]、藺瑞生(2017)[4]等人;③ 坐臥具說,贊同這一說法的,主要有喬松(1985)[5]、范慧琴(2009)[6]等人;④ 井欄說,朱鑒珉(1985)[7]、王曉祥(1986)[8]等人認可此說。
然而,這幾種觀點都有可爭議之處。鑒于此,我們從讀者集中的困惑和普遍的質疑出發(fā),厘清本詩中“床”的本來面目,側重從語言文化視角,結合作者寫作背景,以期對這首詩進行相對合理的解讀。
《靜夜思》文本中“床”為臥具,這是比較傳統(tǒng)的看法,向來贊成者甚多。根據(jù)這首詩本身意境,既然“床”是臥具,那么當為供人躺臥、休息和睡眠之用,理應放在室內(nèi),所以主人公也應在室內(nèi)。不過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三個問題。
第一,假如是在室內(nèi),很難“床前明月光”。室內(nèi)見到月光,按理說要么是屋子無頂,月光不受遮擋,直接照進來,顯然不可能。要么就是窗戶大,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并灑落床前,這一說也難以立足,因為唐代普通房屋窗戶皆不大,月光照進屋內(nèi)概率很小。第二,假如是初升之月或將落之月,月光確有可能勉強照進來,卻又與“舉頭望明月”產(chǎn)生矛盾。月亮在低空,月光近乎平射,根本無須“舉”頭望月。第三,就算主人公是在室內(nèi),且月光確實灑落床前,但霜露正常應當不會降在室內(nèi),故主人公“疑是地上霜”很牽強?!鞍瓷畛@?,只有在可能下霜的地方,人才會聯(lián)想到霜。”[9]
如此推理,主人公空間位置不是室內(nèi)。就這一點,“床”的坐具說、井欄說則較好地解決了相關問題。坐具說認為“床”乃安坐之具,則不排除是在室外;井欄說因為井欄本身就在室外,故主人公不會在室內(nèi)。
詩中對“床”的理解不同,主人公身姿、體態(tài)自然不同。這樣難免引起眾人思考:主人公究竟是躺臥于床,安坐于床,還是站立或行走于床前?
若贊同“床”的臥具說,則主人公躺臥于床;若認可“床”的坐臥具說,主人公可能階段性地躺臥于床,那么總體上應該是頭部平放、仰面直視屋頂之態(tài)勢。這樣一來主人公調整視角就極為不便,只能勉強左右轉頭,“舉頭望月”和“低頭思鄉(xiāng)”都會異常困難。據(jù)此,主人公不該是躺臥在床,更可能是坐立或站立。
若支持“床”的坐具說,則主人公是安坐于床;若堅持“床”的坐臥具說,則主人公可能階段性地坐立;若堅持“床”的井欄說,則主人公是站立或行走于床前,主人公確實容易抬頭、平視、低頭。然而,主人公“舉頭望月”依然困難,因為“舉”本來就是將某物由低處轉移到高處,位置上有一個由低到高的過程。而從本詩來看,無論是坐在“床”上,還是站在“床”邊,主人公都沒有由低到高的起立動作,“舉頭望月”不合情理。
基于上述兩個問題的分析,我們得出如下結論:第一,主人公是在室外,故“床”的臥具說不成立;第二,主人公并非躺臥,這進一步否定了“床”的臥具說,也不是安坐或站立,而是有一個起立過程,故“床”的坐具說、坐臥具說、井欄說皆難以立足。那么,“床”究竟應該如何解讀?
“床”本是“牀”的俗體,“牀”才是正體。《說文解字》:“牀,從木,爿(chuáng)聲。”[10]從造字法看,剖木為兩半,左為“爿”,右為“片”?!般荨北緸閹?,其橫向字形很像“幾”之外形,本義為“幾”形器具,原為“牀”的初文,為象形字。商代后期,漢字豎向直行排列法確立,很多字改變了字形方向。“爿”字寫法由橫向改成豎向,“幾”的字形與實物“幾”的外形差距拉大,其本義也有一定磨損,于是人們就在“幾”的基礎上加注義符“木”,強化“幾”的質地本為木,故寫成“牀”,從此變成了形聲字。《說文解字》中“爿”字失收,不過在士部“壯”、羊部“牂”、嗇部“墻”、犬部“狀”、戈部“戕”、斤部“斨”、酉部“醬”及木部“牀”等字下皆云“爿聲”,女部“妝”下云“牀省聲”,其實,諸字均為從“爿(牀)聲”。今“爿(pán)”乃“片”字的反寫,與“爿(chuáng)”字同形字,義音皆不同。后來,“牀”俗書改“爿”為“廣(yǎn)”,寫作“床”,又由從木爿聲的形聲字變成從廣從木的會意字?!队衿罚骸按?,俗牀字?!保?1]到現(xiàn)代漢語階段,漢字規(guī)范化以后,“牀”作為異體字并入了“床”字。
普通話中臥具是“床”的基本義。在方言中,臥具義也是“床”相對常見義?!按病钡淖吡x在晉語中有所體現(xiàn),忻州話謂板凳為“床子”[12],萬榮話特指木制低矮的小凳子為“床床”[13]。平遙話、文水話、祁縣話稱普通小凳子為“床床”,清徐話、武鄉(xiāng)話稱小板凳為“床床”,運城話稱小板凳為“板床”,盂縣稱小板凳為“床子”。[14]晉語區(qū)恰恰是漢魏之際北方“胡床”傳入中原的前哨,故較多保留“床”的坐具義?!按病弊衷醯摹皫住毙纹骶吡x較多保留在閩語當中,比如廣東汕頭、潮州、揭陽、???、中山隆都,福建莆田、仙游等地就稱“桌子”“臺子”為“床”。[15]在雷州和??陂}語中,“床”既可指臥具,也可指桌子。雷州話需根據(jù)上下文判斷是睡床還是桌子,海口話多將“床”寫為訓讀字“桌”。[16]相對其他方言,閩語保留上古漢語詞匯特征較多,這是學界基本共識。
據(jù)此,我們認為,詩中的“床”是“幾”類器具,擱置物品是其基本功能之一。雖然漢魏時坐具胡床已傳入中原,但直到唐代,“幾”類器具“床”尚未被胡床完全取代,它依然活躍在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說文解字》:“坐,止也。從土,從畱省。”[17]“坐”后引申為席地而坐。甲骨文“坐”本像人在席上跪跽的形狀。再從我國古代坐姿演變史看,古人開始皆席地而坐,并非高坐,坐姿本為跪坐。具體坐法為:雙膝跪下著地,臀部下沉靠在腳后跟上。一開始跪坐于普通地面,后來漸漸變成草墊、席墊之類。“胡床”傳入中原后,“胡坐”法隨之傳入,并逐漸為中原人接受,即坐在高處,垂足而坐?!皬哪铣_始,我國史書上就有了‘胡坐’法的記載。但直到唐末五代,人們還有盤坐或跪坐的習慣。”[18]
主人公不是躺臥,亦非站立,而是坐,但不是在床上“胡坐”,而是在床邊跪坐或盤坐。這一坐法回答了前述第二個問題:一方面,跪坐或盤坐時間長了,主人公變得疲乏,需要臨時借助外物支撐來緩解,而身邊的“床”除擱置物品,還能借以倚靠,待體力恢復后繼續(xù)跪坐或盤坐。另一方面,當有特殊需要時,跪坐或盤坐的主人公也可以起身、站立甚至走動,這樣身體重心就會由低處轉移到高處,頭部上“舉”,“舉頭望月”;站立后也可以下蹲、落地、坐下,從而“低頭思鄉(xiāng)”。
《靜夜思》真實的寫作背景對于準確理解本詩的內(nèi)容影響很大,當然也會波及其中“床”字的合理解釋和穩(wěn)妥把握。
李白一生漫游天下,年少飽覽蜀地名山大川,閱歷漸趨豐富。開元十二年(724),24歲的李白告別家鄉(xiāng),辭親遠游,東下渝州(今重慶市)。開元十三年(725),李白離開蜀地,正式出川,遠赴吳越,欲遍游東南。開元十四年(726)春天,26歲的李白來到會稽(今浙江紹興),在越地游覽半年之后,于同年秋天北上揚州。因長途跋涉,舟車勞頓,李白剛到揚州就突然病倒,只得暫時滯留以調理休養(yǎng)。
盛唐時揚州是我國東南重鎮(zhèn),其繁華不亞于京城長安。李白本應過得怡然自得,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當時他的處境頗為尷尬。其一,李白并非富家子弟,離家長期遠游,沒有條件攜帶豐厚盤纏,只能“窮游”。到達揚州之時,李白已離家兩年,盤纏無法得到補充。就算是養(yǎng)病,他也只能寄身于簡陋的小旅館。其二,此次遠游是李白初次遠距離出川,離別家鄉(xiāng)和親人,當時的交通條件使得他根本無法隨時返鄉(xiāng)。他遠離親人和舊友日久,“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對家鄉(xiāng)和親友的思念與日俱增,卻無法及時得以排解。其三,初到揚州即病倒,得不到親人照顧和親情撫慰,對于年輕的李白來說,形單影只、孤獨落寞既是他的真實處境,也是他的心境。其四,李白并非“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而是秋意漸濃時赴揚州。作為普通文人,李白像常人一樣,“自古逢秋悲寂寥”,感懷傷情在所難免。
可以說,初到揚州的李白陷入思親卻無法見親、思鄉(xiāng)而無從歸鄉(xiāng)的無奈和矛盾中。心性敏感、閱歷尚淺,初次客居遙遠異鄉(xiāng),長期見不到家鄉(xiāng)親友,李白的鄉(xiāng)思之苦、思親之切遠超一般人。他只能寄情詩酒,去化解濃濃鄉(xiāng)愁。
思念家鄉(xiāng)、親人、舊友是李白初到揚州時的真實狀況,尤其是無奈地臥病休養(yǎng)于客舍,恰逢明月當空照、夜靜無可依之景,這種深沉的思念不斷涌上心頭,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加濃烈。此時此刻,李白無法向親人、友人傾訴衷腸,加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好“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推測成詩時的場景:明月當空,思鄉(xiāng)難耐、孤獨難眠的李白將一張“床(幾案)”從小旅館的室內(nèi)搬出,安放在室外地上,接著將酒壺和酒杯擺放在“床”上,自己獨“坐”床邊,借著月光,開始自斟獨飲、借酒澆愁,慰藉揮之不去的苦澀鄉(xiāng)思。半醉半醒時分,李白已酒勁上頭,醉眼朦朧,明朗的月光灑落于“床”前的空地上。不經(jīng)意中,李白看到“床”前白茫茫的一片。而此時正值秋季,他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秋霜降落。于是他起身站立,踮起雙腳,抬起頭來,可他并未發(fā)現(xiàn)有下霜跡象,反而看到一輪明月高懸空中。李白頓悟,其實這一輪揚州明月也正是自己家鄉(xiāng)的明月,而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唯有這一輪明月如此熟悉、可親。思慮至此,本來已經(jīng)消解殆盡的鄉(xiāng)愁一下子又完全涌上心頭,他沮喪地低下頭,極度失落地趴在“床”邊,一下子又陷入離愁別緒當中,許久才抬起頭來。故鄉(xiāng)、親人、舊友皆遠隔千山萬水,可以遙相思念,卻無法相見。李白唯有再次斟滿酒,舉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就著這月光,李白揮筆寫下了這一首千古名詩。后來,他還寫就了與《靜夜思》時間地點幾乎完全相同的續(xù)篇《秋夕旅懷》,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漂泊異鄉(xiāng)、浪跡天涯的游子的思鄉(xiāng)懷故之情。
綜上所述,我們傾向于認為,李白《靜夜思》中的“床”實際上是有著幾案一類家具外形的物件,是一種兼有擱置物品和臨時借以倚靠的雙重功能的置靠具。我們還認為,李白寫就本詩之時應該是在異地他鄉(xiāng)揚州的一個小旅館的室外;推測當時的場景應該是備受濃濃鄉(xiāng)愁煎熬的李白在月明之夜,孤獨地席地而“坐”,倚靠在“床”前,無奈而傷感地對月當空,舉杯邀月,解憂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