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岸 楊逢彬
《論語·學而》第十三章的“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曹魏何晏《論語集解》,與宋代朱熹的《四書集注》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解讀。何晏認為,“言可復也”為“出言反復”——說的話不必兌現(xiàn);而朱熹釋“復”為“踐言”,“言可復也”就是“說的話可以兌現(xiàn)”。楊伯峻《論語譯注》采納朱熹的說法,孫曉春先生則認為何晏的解釋是對的。而他們兩位所依據(jù)的來自《左傳》的兩則材料完全相同。鑒于“信”與“義”是中國觀念史、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問題,我們認為有必要從先秦語言入手,對這一問題再作探討。
《論語·學而》第十三章:“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言可復也”一句,楊伯峻先生說:“復,《左傳·僖公九年》荀息說:‘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又《哀公十六年》葉公說:‘吾聞勝也好復言……復言非信也?!@‘復言’都是‘實踐諾言’之義?!墩撜Z》此義當同于此。朱熹《集注》云:‘復,踐言也?!磁e論證,因之后代訓詁家多有疑之者。童第德先生為我舉出《左傳》為證,足補古今字書所未及?!保?](P8)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采用楊伯峻先生的說法,不過補充了《國語·楚語下》“復言而不謀身,展也”一例[2](P13)。孫曉春先生不同意上述解釋,他說:
孔子的學生有若曾說:“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比缰祆洹都ⅰ氛f:“信,約信也;義者,事之宜也;復,踐言也……言約信而合其宜,則言必可踐矣?!睏畈壬摹墩撜Z譯注》也把這句話譯為:“所守的約言符合義,說的話就能兌現(xiàn)?!逼鋵?,“復言”是春秋時期的習語,其意為出言反復?!蹲髠鳌べ夜拍辍酚涊d,晉國荀息說:“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又據(jù)《左傳·哀公十六年》記載,葉公說:“吾聞勝也好復言……復言,非信也?!北闶沁@方面的例證。有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信接近于義,但并不是義,有些時候諾言是可以不履行的。[3](P26)
孫先生進一步解釋道:
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中也引述了這兩條材料,但可惜的是,楊先生卻把這兩條材料看錯了,將其當成了“復言”是踐守諾言的證據(jù)。[4](B02)
楊伯峻先生為什么“把這兩條材料看錯了”呢?孫先生的證據(jù)有兩條:
一是漢魏注家對于“復言”早有確解,何晏《集解》對這句話解釋說:“復猶覆也。義不必信,信非義也。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義?!焙侮逃枴皬汀睘椤案病?,“復言”意即“出言反復”,照這一說法,“信近于義,言可復也”的意思是:守信接近于義,諾言也是可以反覆或者不兌現(xiàn)的。這與朱熹說法恰好相反[4](B02)。
二是《左傳·僖公九年》“吾與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的孔穎達疏:“意能欲使前言可反復而行之,得愛惜身命不死乎?”(孫先生未舉杜預注:“復言,言可復也?!保?](P3908)《左傳·哀公十六年》“吾聞勝也好復言……復言非信也”的杜預注:“言之所許,必欲復行之,不顧道理?!保?](P4730)孫先生說:“杜注的意思有些含糊,但從傳文‘復言非信也’的文意來看,復言也是出言反復的意思。”[4](B02)
綜上,對“言可復”的理解不同,實際上是何晏《集解》跟朱熹《集注》的分歧,他們的理解一為出言反復,一為兌現(xiàn)諾言,完全相反。何晏、朱熹未舉證,而楊伯峻、孫曉春兩位所舉證據(jù)都是出自《左傳》的相同的兩條書證,只是孫先生引了《左傳·僖公九年》的孔穎達疏以及他認為“意思有些含糊”的杜預注。
鑒于“言可復”的理解截然相反,而“信”與“義”又是中國觀念史、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問題,盡管在當代,這種截然相反的理解并非旗鼓相當,未分軒輊。一般注本皆從朱熹與楊伯峻先生的解釋,且差別不大[6](P24)[7](P43)[8](P7)[9](P65)[10](P7-8),但由于何晏注、朱熹注都只是各執(zhí)一說,并未駁倒另一說,這一問題的妥善解決尚“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因此,借由與孫曉春先生商討的機會,我們對此問題試作一較為透徹的考察。
孫先生說:“有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信接近于義,但并不是義,有些時候諾言是可以不履行的?!边@實際上是何晏《集解》“信非義也。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義”[5](P5338)的復述?!靶沤诹x”果然是“信接近于義,但并不是義”嗎?我們先看下列書證:
是以其事君近于罪,其交友近于患,其得上辟于辱,其為生僨于刑,故用于上則誅,行于下則弒,是故交通則辱,生患則危,此邪人之行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
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禮記·樂記》)
貴有德,何為也?為其近于道也。貴貴,為其近于君也。貴老,為其近于親也。敬長,為其近于兄也。慈幼,為其近于子也。是故,至孝近乎王,至弟近乎霸。至孝近乎王,雖天子,
必有父,至弟近乎霸,雖諸侯,必有兄。先王之教,因而弗改,所以領天下國家也。(《禮記·祭義》)
恭近于禮,遠恥辱也。(《論語·學而》)
先看第一例。因為“近于罪”“近于患”,才“故用于上則誅,行于下則弒,是故交通則辱,生患則?!?,且是“邪人之行”。第二、第三例與第一例類似,意思很顯豁,不必多說。第四例即“信近于義,言可復也”的下文,如果其上文為“信接近于義,但并不是義”,故而“諾言是可以不履行的”,那么,“恭近于禮”是否也應理解為“恭接近于禮,但并不是禮”?那“遠恥辱也”該如何解釋呢?總之,“近于罪”“近于患”也即和罪行差不多,和禍患差不多,沒有“但并不是罪”“但并不是患”的言下之意。“信近于義”文例與之相同,也應作如是觀。這類句子我們尚未找到反例。根據(jù)語言的社會性原則,在沒有找到語言內(nèi)部的確證證明“信近于義,言可復也”確屬例外之前,只能認為后者也沒有“但并不是義”的言下之意。
孫先生又說《左傳·哀公十六年》那條書證:“杜注的意思有些含糊,但從傳文‘復言非信也’的文意來看,復言也是出言反復的意思?!比绻皬脱浴惫皇恰俺鲅苑磸汀钡脑?,那和“信”的意義就截然相反,那么,葉公有必要在這兒說類似“壞不是好”的贅疣之言嗎?為了避免斷章取義,我們不妨將《左傳》這兩例書證的上下文稍作展開:
初,獻公使荀息傅奚齊,公疾,召之,曰:“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稽首而對曰:“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惫唬骸昂沃^忠貞?”對曰:“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及里克將殺奚齊,先告荀息曰:“三怨將作,秦、晉輔之,子將何如?”荀息曰:“將死之?!崩锟嗽唬骸盁o益也?!避魇逶唬骸拔崤c先君言矣,不可以貳。能欲復言而愛身乎?雖無益也,將焉辟之?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僖公九年》)
子西欲召之(按,指白公勝),葉公曰:“吾聞勝也詐而亂,無乃害乎?”子西曰:“吾聞勝也信而勇,不為不利,舍諸邊竟,使衛(wèi)藩焉?!比~公曰:“周仁之謂信,率義之謂勇。吾聞勝也好復言,而求死士,殆有私乎?復言,非信也。期死,非勇也。子必悔之?!备?。召之使處吳竟,
為白公。(《哀公十六年》)
先看《僖公九年》一例。
第一,荀息先說“不可以貳”(沈玉成《左傳譯文》:“不能改變”),然后說:“能欲復言而愛身乎?”(沈譯:“難道想要實踐諾言又愛惜一身嗎?”)也即,“不能改變”和“實踐諾言”是一致的。我們之所以認同沈玉成的譯文(也即楊伯峻先生的理解),是因為下文“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沈譯:“而且人們要求上進,誰不像我一樣?我不想改變諾言,難道能夠對別人說不要這樣嗎?”)[11](P81)的“人之欲善”和“無貳”也是一致的。
第二,由第一點可知,“能欲……而……乎”這一句式中“而”的前后的詞語所表達的意義是相反的,“而”之前的是善的、好的,“而”之后的是不好的、自私的?!蹲髠鳌ば辍罚骸澳苡T侯而惡其難乎?”(沈譯:“難道能夠想得到諸侯的擁護而又厭惡困難嗎?”)[11](P169)以及下文將要引用的《國語·晉語二》“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也可為證。因此,“能欲復言而愛身乎”的“復言”就不可能是“出言反復”。
第三,孔穎達疏:“意能欲使前言可反復而行之,得愛惜身命不死乎?”今譯則為:“意思是說,為了能夠使得以前許諾的話可以多次貫徹實行,能夠愛惜生命不為此獻身嗎?”
“反復”一詞在南北朝—隋唐之際的漢語中,除有“反復無?!钡囊饬x外,還有“多次”的意思。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作謂語、賓語,而后者作狀語。如:“今車師已屬匈奴,鄯善不可保信,一旦反復,班將能保北虜不為邊害乎?”(《后漢書·班超傳》)“朝廷慮其反復也。”(《魏書·列傳第九十一》)此其作謂語、賓語者?!岸昃旁录咨辏瑲q星入太微,距右執(zhí)法五寸,光明相及;十二月乙酉,逆行入太微,掩左執(zhí)法;三年閏 月壬申,又順行犯之,相去一寸?!侗G瑘D》曰:‘臣擅命,歲星犯執(zhí)法?!菚r,高肇方為尚書令,故歲星反復由之,所以示人主也。天者若言曰:政刑之命亂矣,彼居重華之位者,盍將反復而觀省焉?!保ā段簳ぶ镜谒摹罚┐似渥鳡钫Z者??资柚攸c是“行之”,“反復”作狀語,狀語、中心語由“而”字連接,與《魏書·志第四》最末一句“盍將反復而觀省焉”一樣,是“多次”的意思?!胺磸投兄本褪芹`行、實踐??梢?,孔疏恰可作為楊伯峻先生注的佐證,而非反證。
第四,請看《國語·晉語二》的一段文字:
二十六年,獻公卒。里克將殺奚齊,先告荀息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殺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從之矣!”里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廢,焉用死?”荀息曰:“昔君問臣事君于我,我對以忠貞。君曰:‘何謂也?’我對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無不為,忠也。葬死者,養(yǎng)生者,死人復生不悔,生人不媿,貞也?!嵫约韧?,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雖死,焉避之?”
顯然,這與《左傳·僖公九年》那例說的是一件事情。其中,“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對應《左傳》的“能欲復言而愛身乎”,這與孔疏所謂“能使前言可反復而行之,得愛惜身命不死乎”也是一致的。因此,“復言”就是“行吾言”,也即“踐行我的諾言”。
再看《哀公十六年》一例。
首先,子西說:“吾聞勝也信而勇?!比~公則說:“復言,非信也。期死,非勇也?!保ㄉ蜃g:“不管什么話都要實踐,這不是信用;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怕死,這不是勇敢?!保?1](P584)也即子西認為白公勝能實踐諾言,是“信”;不怕死,是“勇”。葉公認為這還算不上“信”,算不上“勇”。
其次,如果“復言,非信也”是“說話反復無常,這不是信用”,不但是贅疣之語,而且下兩句“期死,非勇也”也不好解釋了。也就是說,“期死,非勇也”亦可證明“復言”是“實踐諾言”的意思。
再次,孫先生說《哀公十六年》“吾聞勝也好復言……復言非信也”的杜預注“意思有些含糊”,我們則認為說得明明白白。當然,如果將“復言”理解為“反復其言”,杜預所說“言之所許,必欲復行之,不顧道理”確實“意思有些含糊”;但如果將其理解為“實踐諾言”,意思則分外顯豁:“諾言所許下的,非踐行不可,卻不顧是否合乎人情事理。”
上文說過,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采用楊伯峻先生的說法,但補充了《國語·楚語下》“復言而不謀身,展也”兩句。如果我們將這例的前后文予以展開,意思就更為顯豁了:
子高曰:“不可。其為人也,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復言而不謀身,展也;愛而不謀長,不仁也;以謀蓋人,詐也;強忍犯義,毅也;直而不顧,不衷也;周言棄德,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華而不實者也,將焉用之?!?/p>
這一段仍然是講白公勝的事情,子高即葉公。首先,“愛而不謀長”“直而不顧”可歸納為“美而惡”,“復言而不謀身”沒有理由例外。“復言”之后的“愛”“謀”(“以謀”的“謀”)“強忍”“直”“周言”看上去都是好的德行,“復言”(實踐諾言)也該如此,所以總結說:“皆有其華而不實者也?!比绻皬脱浴笔恰胺磸推溲浴?,那便是赤裸裸的小人行為,又如何能稱為“華而不實”呢?其次,“復言而不謀身,展也”,韋昭注:“復言,言可復,不欺人也。不謀身,不計身害也?!边@里值得注意的,一是“復言,言可復”,與《左傳·僖公九年》“能欲復言而愛身乎”的杜預注“復言,言可復也”一樣,將“復言”與《論語·學而》十三章的“言可復也”等同起來了。二是“復言”就是“不欺人”,其意義當然是實踐諾言,而不可能是反復其言。
上古漢語的連詞“而”,從上下文看,可用于“順接”,也可用于“逆接”?!皭鄱恢\長”“直而不顧”等都是逆接,“復言而不謀身”似也不應例外。但《國語》韋昭注解“復言而不謀身,展也”之“展”為“誠也”[12](P528),這似乎與“愛而不謀長,不仁也”“直而不顧,不衷也”等句有所不同。而這樣一來,“復言”解釋為“反復其言”就更加說不通了,說話不算數(shù),怎么能是“誠”呢?與上段引文緊接著的一段能進一步證明這一點:
彼其父為戮于楚,其心又狷而不絜。若其狷也,不忘舊怨,而不以絜悛德,思報怨而已。則其愛也足以得人,其展也足以復之,其詐也足以謀之,其直也足以帥之,其周也足以蓋之,其不絜也足以行之;而加之以不仁,奉之以不義,蔑不克矣。
“其展也足以復之”的“復”,韋昭注云:“復,復其前言”。依韋昭注“展”為“誠也”,此句理解為“其誠愨足以兌現(xiàn)其諾言”則文從字順,而理解為“其誠愨足以出言反復”則極為不詞。
以此例彼,“言可復也”的“復”,也是“踐行、兌現(xiàn)”的意思。
何晏解“言可復也”:“復猶覆也。義不必信,信非義也。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義?!彼麨槭裁磿@樣解釋,我們以為原因有二:
第一,先秦典籍中,“復”常通“覆”。例如:《周易·乾·象傳》“反復道也”,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釋“復,本亦作‘覆’。”《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惡怒是違”,鄭玄箋“可反復也”,陸德明《釋文》釋“復,本又作‘覆’。”《大雅·緜》“陶復陶穴”,陸德明《釋文》釋“復,《說文》作‘覆’?!薄洞笱拧す珓ⅰ贰皬徒翟谠保嵭{“言反覆之重居民也”,陸德明《釋文》釋“復,本亦‘覆’?!薄洞笱拧ひ帧贰八寡灾琛?,鄭玄箋“誰能反覆之”,陸德明《釋文》釋“復,本亦‘覆’?!薄吨茼灐?zhí)競》“威儀反反”,毛傳“反,反復也”,孔穎達疏“復,定本作‘覆’?!薄盾髯印こ嫉馈贰耙缘聫途?,王先謙《集解》釋“俞樾曰:‘《韓詩外傳》“復”作“覆”?!保?3](P758)
因此,“復”多有訓“反覆”者,如《詩經(jīng)·小雅·蓼莪》“顧我復我”之鄭玄箋、《后漢書·張奐傳》“宜思大義顧復之報”李賢注等[13](P758)。
第二,先秦到魏晉南北朝的語言中有“反覆”一詞,意思是反復無常。例如:
若飛鳥然,傾側反覆無日,是亡國之兵也。(《荀子·議兵》)
讒夫多進,反覆言語生詐態(tài)。(《荀子·成相》)
平,反覆亂臣也,愿王察之。(《史記·陳丞相世家》)
人有毀蘇秦者曰:“左右賣國反覆之臣也,將作亂?!保ā妒酚洝ぬK秦列傳》)
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史記·淮陰侯列傳》)
布自以殺卓為術報讎,欲以德之。術惡其反覆,拒而不受。(《三國志·魏書七》)
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顏氏家訓·文章》)
由此可知,何晏解“言可復”為“反覆其言”,是有一定的共時語言依據(jù)的。但是,這些依據(jù)是很不夠的。 因為:
第一,與何晏同時代的“復言”是“再一次說”的意思。例如:
于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后桀黨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敢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復言。(《漢書·霍光傳》)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愿諸君勿復言。(《三國志·蜀書五》)
降、少皆勸降。述曰:“廢興命也。豈有降天子哉!”左右莫敢復言。(《后漢書·公孫述傳》)
第二,從先秦到南北朝的“翻覆言語”是“總說”“翻來覆去地說”的意思。《荀子·成相》“反覆言語”已見上文。他例如:“計臨賀故當不應翻覆言語,自生寒熱也?!保ā端螘ち袀鞯谖迨拧罚?。按,“翻覆”今作“反復”。綜上,何晏解“言可復也”為“復猶覆也。義不必信,信非義也。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義”,如第三部分所述,固然缺乏共時文例支撐;而通過以上幾點的介紹,即使在何晏當時的語言中,亦未見“復言”表示“出言反復”之例。何晏之所據(jù),只有“復”通“覆”與“反覆”常表示“反復無?!眱牲c,而這顯然是不夠的。
綜上,“言可復”也即“復言”,到底是實踐諾言,還是出言反復,支持前者的有《論語》朱熹注、《左傳》杜預注及孔穎達疏、《國語》韋昭注,以及《左傳》《國語》的各兩條書證;支持后者的僅有《論語》何晏注。我們注意到,所有四條書證,也即文例,都是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證據(jù),都是支持“實踐諾言”說的。而文例較之故訓,更為關鍵,更有說服力。
鑒于孫先生采納的何晏注不能提供文例支撐,我們認為,朱熹和楊伯峻先生對“言可復”的解釋,是正確的。
本文所用的方法即楊樹達先生所謂的“審句例”,他說:“前人于訓詁之學有一大病焉,則不審句例是也。大言之,一國之文字,必有一國之句例;小言之,一書之文字,必有一書之句例。然古人于此絕不留意,但隨本文加以訓詁,其于通例相合與否,不之顧也。故往往郢書燕說,違失其真,至可惜也!王氏說經(jīng)乃始注意及此,故往往據(jù)全書通例以說明一句之義,故往往泰山不移?!保?4](P618)審句例,在現(xiàn)代語言學中即注重“語言的社會性”。何晏注找不到一例書證支持,正可以視作“古人于此絕不留意”的注腳。
對于先秦兩漢典籍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疑難詞句的解釋,人們常常依據(jù)故訓和文例(尤其是與被釋詞句同一時期的文例)。無疑,故訓和文例都是非常重要的,但當幾則故訓解釋不同時,我們以為應當引用文例來做判斷;當故訓、文例產(chǎn)生矛盾時,我們以為應當主要依從文例。
我們說,文例較之故訓,更為關鍵,更有說服力,這是因為,文例實際反映的是分布。分布是詞的意義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它鎖定了詞的數(shù)個意義中的一種。也即詞有幾個意義,也就有幾種分布(指分布總和)。屬于句法的格式,也屬于分布的范疇。這就決定了通過分布的考察,能較為準確地求得詞和句的意義。這是我們考察疑難詞句時以文例的考察為主的理由。
我們不妨舉一個大家熟知的例子。高郵王氏釋《詩經(jīng)·邶風·終風》之“終風且暴”,其故訓為漢代毛亨和韓嬰所謂“終日風為終風”“終風,西風也”,高郵王氏卻以同見于《詩經(jīng)》的“終溫且惠”“終窶且貧”“終和且平”“終善且有”證明了“此(本文作者按,指毛亨、韓嬰的說法)皆緣詞生訓,非經(jīng)文本義?!K’猶‘既’也,言既風且暴也”[15](P191-193)。
“終風且暴”和“終溫且惠”“終窶且貧”“終和且平”“終善且有”一樣,都可歸納為“終~且~”的格式,它鎖定了這一句里“終”的意義不能是“終止”或別的什么意義,只能是類似“既”的意義。
這一例中有兩則故訓,高郵王氏以文例推翻了這兩則故訓,而成為經(jīng)典范例。下面,我們以《論語》的兩處考證為例,來說明當幾則故訓解釋不同時,或當故訓、文例產(chǎn)生矛盾時,我們是如何抉擇的。
其一,《論語·衛(wèi)靈公》:“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這句話有歧義。何晏《集解》引馬融說:“水火與仁皆民所仰而生者,仁最為甚?!蓖蹂鰟t說:“民之遠于仁,甚于遠水火也。”[5](P5471)我們傾向于王弼說。理由如下:
第一,《論語》時代,“甚”作為動詞,是“過分”“嚴重”[16](P736)的意思;用作謂語時,通常用于描述一些不好的、惡劣的事物。例如:
甚矣吾衰也?。ā墩撜Z·述而》)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論語·子張》)
高伯其為戮乎?復惡已甚矣。(《左傳·桓公十七年》)
君子以齊人殺哀姜也為已甚矣。(《左傳·僖公元年》)
晉不可啟,寇不可翫,一之謂甚,其可再乎?(《左傳·僖公五年》)
禍其在此乎!君欲已甚,其何以堪之?子若不許,仇我必甚。(《左傳·成公二年》)
若不能敗,為辱已甚,不如還也。(《左傳·成公六年》)
欒黡汰虐已甚。(《左傳·襄公十四年》)
貪淫甚矣,獨非罪乎?(《左傳·昭公十六年》)
怠偷甚矣,非死逮之,必有大咎。(《國語·晉語八》)
在那一時期,當“甚”后接“于”字介賓結構,用于比較時,一般用于比較兩個較為不好的事物中哪一個更為不好。例如:
楚師大敗,王夷師熸,子反死之。鄭叛吳興,楚失諸侯……聲子曰:“今又有甚于此。椒舉娶于申公子牟,子牟得戾而亡……”(《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國語·周語上》)子常為政,而無禮不顧甚于成、靈。(《國語·楚語下》)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孟子·公孫丑上》)
“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句式略同上舉“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第二,《論語》時代的典籍中,“水火”通常代表可怕的、容易傷害人的事物。例如:
眾怒如水火焉,不可為謀。(《左傳·昭公十三年》)
水火之所犯,猶不可救,而況天乎?(《國語·周語下》)
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墨子·尚同》)
又與今人之賤人,執(zhí)其兵刃、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墨子·兼愛》)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孟子·梁惠王下》)
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孟子·滕文公下》)
將“甚于水火”聯(lián)系下文“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更能顯現(xiàn)“水火”在此為威脅人身安全的事物[2](P308-309)。
這一例的馬融說與王弼說是相反的,我們以文例來做判斷,傾向于王弼說。
其二,《論語·學而》:“賢賢易色”。“賢賢易色”即尊賢輕色。第一個“賢”是形容詞的意動用法,“尊敬”的意思,第二個“賢”指賢人。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說:“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皇侃《義疏》、朱熹《集注》略同,不引[17](P31)??渍f以“好賢”解“賢賢”,是對的;但解“易”為“交換”則誤。因為《論語》時代,表達“用……交換……”,大多是“以……易……”的句式,偶爾也會是“易之以……”或“與……易……”;總之,必須與介賓結構共現(xiàn)。例如:
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左傳·僖公三十年》)
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以小易大,彼惡知之……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孟子·梁惠王上》)
逢丑父與公易位。(《左傳·成公二年》)
因此,果如孔安國所說“以好色之心好賢”,則當為“以賢賢易色”,所以,本章的“易”,是“輕視”的意思(“輕視”義可視為“輕易”義意動用法的固化)?!耙住北怼拜p視”的句子還有:
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左傳·襄公四年》)
秦、晉戰(zhàn)于櫟,晉師敗績,易秦故也。(《左傳·襄公十一年》)
吳乘我喪,謂我不能師也,必易我而不戒。(《左傳·襄公十三年》)
“賢賢易色”句式正同“貴貨易土”,為兩個謂賓結構組成的聯(lián)合結構。這一意義的“易”也可用意義較為抽象的名詞作賓語:“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孟子·離婁上》)所以,解“易色”為輕視色,是沒有問題的。
“以……易……”“易之以……”以及“與……易……”與兩個謂賓結構組成的聯(lián)合結構都是格式,這些格式,分別鎖定了“易”的“交換”的意義以及它的“輕視”的意義,這就是我們總結的“書證歸納格式,格式凸顯意義”;“賢賢易色”屬于兩個謂賓結構組成的聯(lián)合結構,這就排除了“交換”義,選擇了“輕視”義[2](P7)。
這一例,當故訓與文例有矛盾時,我們依從了文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