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侗
“漫畫最早是一種水鳥的名字”,這在古代文獻和現(xiàn)代辭書中早已定義。但長久以來,關(guān)于從鳥名到畫種的演變之話題則并不多見。近年來,有漫畫史家和詞源學(xué)者先后對“‘漫畫名稱的由來及演變”以及 “‘漫畫原來是一種鳥的名字”進行研討和考據(jù)(參見甘險峰《中國漫畫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許暉《“漫畫”原來是一種鳥的名字》,見《這個詞,竟然是這個意思》第二冊,化學(xué)工業(yè)出版社2019年),提供了極具啟發(fā)性的思路。但于我看來,在對文獻的理解和闡釋、對證據(jù)的梳理和組織方面,依然還留有值得一說的空間:古人為何要給這種水鳥冠名“漫畫”?東渡日本的“漫畫”是如何脫下它古老的羽衣,變身為一個現(xiàn)代畫種的?當(dāng)“漫畫”作為畫種回歸中國的時候,又是怎樣被相認相親,驗明正身的……
我把這種學(xué)術(shù)探究視為一場接力賽。我愿接過漫畫史家和詞源學(xué)者們的接力棒,繼續(xù)向前跑一程。
水中有著一只鳥,一只什么鳥?
沒錯,詞源學(xué)者們早已下過定義:“漫畫”一詞,最早是一種水鳥的名稱。
《辭源》對【漫畫】詞條的解釋是:鳥名,即琵鷺。宋洪邁《容齋隨筆五筆·三·瀛莫間二禽》:“瀛莫二州之境,塘濼之上有禽二種?!湟活慂F,奔走水上,不閑腐草泥沙,唼唼然必盡索乃已,無一息少休,名曰漫畫。”《辭源》把這種類似于鶩(野鴨)的水鳥確定為琵鷺。
《漢語大辭典》對【漫畫】詞條的解釋也是:鳥名。但用了兩條書證,一是與《辭源》相同的宋洪邁的書證,二是清李調(diào)元《卍齋瑣錄》卷五的書證:“晁以道曰:‘鵜之屬,有曰漫畫者,以嘴畫水求魚,無一息之停。”書證一表明,“漫畫”是“類鶩”的水鳥;書證二表明,“漫畫”是鵜鶘的某一類。
那么,“漫畫”這種水鳥到底是“類鶩”的琵鷺,還是鵜鶘“之屬”?
由于我國古代對鳥類的生物學(xué)分類尚未成熟,因此在歷史文獻中仍會出現(xiàn)含混不清的說法。其實琵鷺和鵜鶘是不同種類的水鳥,琵鷺是涉禽,屬于鸛形目;鵜鶘是游禽,屬于鵜形目。在洪邁的筆記中,“漫畫”一詞實際指的是這種水鳥的覓食方式:在淺水中一刻不停地奔走,用嘴在水中畫來畫去捉魚。
我們先看鵜鶘的覓食方式。在成書于漢代的我國最早的一部辭書《爾雅·釋鳥》中,就有對“鵜”的解釋:鵜,鴮鸅。晉郭璞注:“今之鵜鶘也。好群飛,沉水食魚,故名洿澤,俗呼之為淘河?!薄俺了臭~”即是鵜鶘的覓食方式。根據(jù)現(xiàn)代鳥類百科的描述,鵜鶘的嘴的下殼有一個大皮囊。一旦發(fā)現(xiàn)魚群,鵜鶘便會把魚趕向河岸水淺的地方,然后張開大嘴,連魚帶水都成囊中之物,隨后閉上嘴巴,收縮喉囊把水?dāng)D出,魚兒便被吞入腹中。
再看琵鷺的覓食方式。根據(jù)現(xiàn)代鳥類百科的描述,琵鷺覓食是一邊在淺水處行走,一邊將長長的嘴伸入水中,左右來回、一刻不停地劃動,當(dāng)嘴尖觸碰到魚時,立即啄住。
從覓食的特點來看,顯而易見:“漫畫”,正是“奔走水上,不閑腐草泥沙,唼唼然必盡索乃已”,“以嘴畫水求魚,無一息之?!钡呐槨?/p>
是本名,還是諢名和戲稱?
在中國,自古以來,大多數(shù)鳥的名字,都是用“鳥”字做偏旁的。比如“鷺”,也叫“鷺鷥”,它的大名早在《爾雅·釋鳥》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鷺,舂鉏?!痹凇对娊?jīng)》中就有“振鷺于飛”之句,在唐代著名詩人王維、李白、杜牧等人的作品中也多有對“鷺”的描寫。
按照現(xiàn)代動物學(xué)的分類,鷺鷥和被稱為“漫畫”的琵鷺,同屬脊索動物門—鳥綱—鸛形目,再細分下去,鷺鷥屬于鷺科,琵鷺屬于朱鷺(鹮)科,它們身后還有不同的“屬”和“種”,這些不同,有些是與它們的某些特征相關(guān)的。比如通體白色的,是白鷺;夜間活躍的,是夜鷺;生活在海岸巖石中的,是巖鷺;嘴巴長長扁扁、嘴尖圓圓像琵琶的,是琵鷺。因此,鷺科中的白鷺、夜鷺、巖鷺,以及朱鷺(鹮)科的琵鷺,都是它們的學(xué)名,或者說是本名。
如果“琵鷺”是它的本名,那么,“漫畫”這個稱謂,又是什么時候用到琵鷺身上的?據(jù)漫畫史家考證,最早是在北宋時期。北宋文學(xué)家晁說之的《景迂生集·卷四》中有詩三首,總題為《黃河多淘河之屬,有曰漫畫者,常以嘴畫水求魚;有曰信天緣者,常開口待魚。感之,賦三首》。說的是黃河上有淘河(鵜鶘)屬下的兩種鳥,一種常在水中邊走邊用嘴劃水捉魚,名叫“漫畫”;另一種常站在水中,張口等待魚兒躍入眼前,名叫“信天緣”。晁說之有感,賦了三首詩,《淘河》《漫畫》《信天緣》?!短院印穼懙氖蛆Y鶘,據(jù)晉郭璞注《爾雅·釋鳥》,“淘河”即鵜鶘的俗稱。我們來看《漫畫》和《信天緣》:
漫畫
漫畫復(fù)漫畫,河尾沙軟喙一尺,天生剛啄不解禿,倦魚薄淺幸有得。謀拙力百費,何處有金翅。饑腸倚暮煙,慚愧信天緣。
那意思是說:一尺長的鳥嘴隨意地在水中畫來畫去,在河灘的軟沙上,也不怕把嘴啄禿了,幸好還捉到了在淺水中游倦了的小魚。費了那么多的力,也沒有金翅鳥那樣的神奇。但還是讓饑腸轆轆一整天的信天緣感到慚愧。
信天緣
信天緣,何為者?非達亦非賢。終朝開咮不敢仰,待魚落咮急下咽。大魚變化小魚黠,誰肯效命于爾前?;侍烊赵赂?,無心憐爾曹。幾欲強求索,豈不鑒漫畫。
那意思是說:為什么叫信天緣啊,它既不通達又無賢能。整天張開嘴不敢仰頭,等到有魚落到嘴里立刻往下咽。但大魚善變小魚狡黠,誰愿意獻上性命到你眼前啊。蒼天又高又遠,無心來憐憫你。你若一定要得到什么,不如學(xué)著琵鷺那樣漫畫一氣。
以我的體會,這兩首詩,正是詼諧的打油詩(或諧謔詩),調(diào)侃的就是琵鷺和“信天緣”不同的覓食狀態(tài)。琵鷺在淺水中低頭覓食,長長的嘴巴在水中忙碌而執(zhí)拗地劃來劃去,觸碰到魚就捉了吃,如同一支筆在左右左右地畫來畫去,一意孤行,顯得極為滑稽(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一看琵鷺覓食的視頻)。由于“漫”字本身具有“隨性”“自在”“無拘無束”等含義,因此,古人頗有創(chuàng)意地用“漫”和“畫”這兩個字組成“漫畫”一詞,以玩笑的心態(tài)來調(diào)侃琵鷺的覓食模樣:“漫畫復(fù)漫畫”,即隨意地畫來畫去。這是“漫畫”一詞最初的字面意義,同時也成為琵鷺的一個諢名。其實“信天緣”的命名也是如此:這種傻乎乎的水鳥,站在水中紋絲不動,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張著嘴巴等待魚的自投羅網(wǎng),似乎它是篤信天命、篤信緣分的信徒,因此古人以“信天緣”笑冠其名。(不妨再多說一句,其實“淘河”作為鵜鶘的俗稱,也是針對鵜鶘覓食時用它的大嘴巴淘水捉魚[仿佛要把河水淘盡]的模樣的一個戲稱。)
我認為,“漫畫”和“信天緣”,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戲稱、一個諢名,是古人針對這兩種水鳥覓食時頗為滑稽的特點的戲謔性比喻,也是古人幽默感的生動表現(xiàn)。領(lǐng)悟古人的幽默感,是解開“漫畫”一詞來龍去脈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如果我們進一步推導(dǎo)可以發(fā)現(xiàn):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地畫來畫去,且具有可笑性—這不正是現(xiàn)代漫畫中最重要、最穩(wěn)定的一組基因嗎!由此,我們也不妨大膽想象一下:“漫畫”一詞,從對琵鷺覓食狀態(tài)的戲稱始,到最終演變?yōu)橐粋€富于諧趣的畫種,是“漫畫”這個詞與生俱來的自由隨性、滑稽可笑的DNA在冥冥之中的召喚。
一個畫種呼之欲出的先聲
在已知的文獻資料中,最早提到“漫畫”一詞的,是北宋晁說之的打油詩。但差不多同一時期,兩宋間學(xué)者朱翌在《猗覺寮雜記》中有《信天緣堂記》一文,也提到了“漫畫”:“朱子北游于瀛、莫之境,徘徊于塘濼之上,睹二禽有感焉。一類鵠,色正蒼而喙長,凝立水際不動,魚過其下則取之,終日無魚,終不易地,其名曰信天緣。一類鶩,奔走水上,不閑草腐泥沙,唼唼然必盡索乃已,無一息少休,其曰漫畫?!?/p>
不久以后的南宋學(xué)人洪邁,在他的隨筆集《容齋隨筆·五筆》卷三中,有一篇題為《瀛莫間二禽》的短文,文中又出現(xiàn)“漫畫”一詞(即《辭源》和《漢語大辭典》引用的書證),與朱翌的文字幾乎一致:“瀛莫二州之境,塘濼之上有禽二種。其一類鵠,色正蒼而喙長,凝立水際不動,魚過其下則取之,終日無魚亦不易地,名曰信天緣。其一類鶩,奔走水上,不閑腐草泥沙,唼唼然必盡索乃已,無一息少休,名曰漫畫?!笨梢娫谀莻€時候,“漫畫”和“信天緣”依然是被人們用來比照和調(diào)笑的兩種水鳥。
到了明代,“漫畫”一詞依然延續(xù)著指稱水鳥的含義。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寫到鵜鶘時,引用了晁說之的說法并加以引申:“又案晁以道云:鵜之屬有曰漫畫者,以嘴畫水求魚,無一息之停。有曰信天緣者,終日凝立,不易其處,俟魚過乃取之。所謂信天緣者,即俗名青翰者也,又名青莊。此可喻人之貪廉。”可見在當(dāng)時,“漫畫”和“信天緣”不同覓食方式的對照,還被用來比喻人的貪婪和清廉。“漫畫”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畫水求魚,比喻貪得無厭;“信天緣”終日凝立,有魚從眼前經(jīng)過才捉取一條,比喻廉潔自律。
到了清代,“漫畫”是“鵜之屬”的認知還在延續(xù),之前引用的《漢語大辭典》【漫畫】詞條中的清人李調(diào)元《卍齋瑣錄》的書證便是一例。
但是,也正是到了清代,“漫畫”一詞除了笑稱水鳥琵鷺之外,有了一次非常難得的例外,可以說這是一次驚鴻一瞥的華麗轉(zhuǎn)身,即它與繪畫產(chǎn)生了直接的關(guān)系,回歸到它最簡單的字面意義—漫筆而畫:它不是指琵鷺用嘴在水里不辭辛勞地畫來畫去,而是指畫家用筆在紙上無拘無束地畫來畫去。
“揚州八怪”之一的畫家金農(nóng)在《冬心先生雜畫題記》中兩次使用到“漫畫”一詞:“回汀曲渚暖生煙,風(fēng)柳風(fēng)蒲緣漲天。我是釣師人識否,白鷗前導(dǎo)在春船。此余二十年前泛蕭家湖之作。今追憶昔游風(fēng)景,漫畫小幅,并錄前詩?!薄坝杓仪疄I,五月間,時果以蕭然山下湘湖楊梅為第一。入市數(shù)錢,則連籠得之。甘漿沁齒,飽啖不厭,視洞庭枇杷不堪恣人嚼也。時已至矣,輒思鄉(xiāng)味,漫畫折枝數(shù)顆,何異乎望梅止渴也?!憋@而易見,金農(nóng)在文中所說的“漫畫”,與水鳥琵鷺的戲稱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是特指自己的繪畫小品:他追憶昔日游湖的景色,隨意畫了一小幅風(fēng)景;他思念家鄉(xiāng)枇杷的美味,隨意畫了折枝的數(shù)顆,“望梅止渴”。這里的“漫畫”一詞,直接指向了繪畫,它的含義,或許是作者自喻的一種繪畫方式,亦或許是作者對自己作品的一種自謙:我是隨意而畫,漫筆涂鴉。但無論怎么說,我覺得可以把金農(nóng)在《冬心先生雜畫題記》中對“漫畫”一詞的使用,視為一個畫種呼之欲出的先聲。
然而,盡管金農(nóng)已經(jīng)把“漫畫”一詞引至繪畫藝術(shù)的大門之前,但他似乎并沒有對“漫畫”的未來或前程有過深思熟慮,便在此處戛然止步,所以,“漫畫”最終也沒能跨進門檻,沒能于當(dāng)年就以一個畫種的身份在中國孕育成型、呱呱墜地、石破天驚—好生遺憾!
你選擇了我,我選擇了你
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期,“漫畫”一詞在日本的命運卻得天獨厚。眾所周知,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有很深遠的影響,但同時,日本對中國漢字的吸收、探究和再造,反過來又影響了中國。有研究表明,現(xiàn)代漢語中,有大量詞匯來自日本,它們雖然是漢字,卻是經(jīng)過日本加工改造的“外來語”。“漫畫”就是其中的一例。
“漫畫”一詞是作為鳥名而傳入日本的,它在日本演繹為一個畫種的名稱,大致有三條漸進的線路可循。
其一,作為鳥名的“漫畫”,在日本徹底脫下了羽衣,回歸到“漫筆而畫”的本義。
據(jù)日本浮世繪研究專家林美一考證:“刊本中出現(xiàn)‘漫畫一詞的最古老的文獻是明和八年(1771)的《漫畫隨筆》(撈海一得)?!保╗日]清水勛《漫畫的歷史》)《漫畫隨筆》,是鈴木煥鄉(xiāng)的一部隨筆集,書中只有文字,并沒有任何圖畫。在自序中,鈴木煥鄉(xiāng)引用了中國兩宋時期的作家晁說之、朱翌、洪邁等人對“漫畫”(琵鷺)的說法:“瀛莫有鳥名漫畫,終日奔走水上,撈捕小魚食之,猶不能飽。又有鳥名信天翁,立水上屹然不動,游魚至前,因以食之而不饑。”隨后他坦言,自己性格木訥,不擅琴棋書畫,不會應(yīng)酬,且身處偏僻之地,少有人際交流,唯有終日讀書,孜孜不倦,就像“終日奔走水上,撈捕小魚食之,猶不能飽”而被稱為“漫畫”的琵鷺,因此,這本隨筆集就取了“漫畫”之名??梢姡從緹ㄠl(xiāng)是欣賞“漫畫”(琵鷺)覓食的不懈勁頭,用以自況如饑似渴的讀書精神。這就是這本隨筆集取名“漫畫”的原因。從《漫畫隨筆》序言中引用的文獻來看,足以證明“漫畫”一詞(包括“隨筆”一詞)是從中國引入日本的。
據(jù)日本漫畫史家清水勛考證,其實比鈴木煥鄉(xiāng)的《漫畫隨筆》早兩年出版的日本畫師英一蝶的《漫畫圖考群蝶畫英》(1769),是最早在書名上使用“漫畫”一詞的。從英一蝶的傳世佳作《人物雜畫圖》(風(fēng)俗組畫)中可以看到,他描繪江戶時代百姓生活的作品,傳承了日本漫畫源頭的“戲畫風(fēng)”(清水勛語):具有自由灑脫的筆法和夸張風(fēng)趣的意蘊??梢源_定的是,該書書名中的“漫畫”一詞,顯然與水鳥琵鷺的別名沒有交集,而與“漫筆而畫”的字面意義更為貼近。
一七九八年,畫師北尾政演(山東京傳)的繪本《四時交加》出版,在序文中,又使用到“漫畫”一詞。畫師說自己早年曾學(xué)畫,后改行做買賣,雖身處紛擾的營生中,總盼望能抽閑讀書。他的店鋪正處在東都的交通要道,從早到晚看著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絡(luò)繹不絕,便常?!霸阡佒袘{梧偶漫畫”,遂集成這個繪本。該序文中的“漫畫”一詞,其實也是“漫筆而畫”的意思,這與我國清代畫家金農(nóng)在《冬心先生雜畫題記》中提到“漫畫”一詞的用意可謂遙相呼應(yīng)。
之后的一八一四年,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浮世繪畫家、有日本“漫畫之父”之譽的葛飾北齋首次用“漫畫”為自己的畫冊冠名,出版了第一冊《北齋漫畫》,此后一直到一八七八年的六十余年期間,《北齋漫畫》出版了十五冊,共四千余幅畫作,它的詼諧幽默,它的生動傳神,它的包羅萬象,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然而這里的“漫畫”一詞,用葛飾北齋自己的話來說,是指“隨筆漫然而畫”。可見當(dāng)時“漫畫”的詞義,仍不能等同于現(xiàn)代“漫畫”的含義。但是,正如日本漫畫家尻上壽所說:盡管《北齋漫畫》并非現(xiàn)代“漫畫”,但北齋的作品中,已經(jīng)包含“分鏡頭和連環(huán)畫等技法,以及諷刺的要素、諧謔性等,與現(xiàn)代‘漫畫相通的表達”(尻上壽《以漫畫的視角眺望浮世》,見《北齋漫畫》第二卷,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也正如原葛飾北齋美術(shù)館館長永田生慈所說:北齋的漫畫,“充滿幽默感的人物描繪,以及諷刺的要素,戲畫的筆觸也多處可見。雖說這些與(現(xiàn)代)漫畫不同,但北齋所做的,可以說是奏響了(現(xiàn)代)漫畫的前奏吧”(永田生慈《〈北齋漫畫〉誕生之卷》,見《北齋漫畫》第一卷,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這也正是“隨筆漫然而畫”的葛飾北齋被譽為日本“漫畫之父”的緣由。
其二,日本漫畫源頭鳥羽僧正“戲畫”的深遠影響。
事實上,日本漫畫界一直把十二世紀的鳥羽僧正覺猶奉為日本漫畫的祖師爺,他所畫《鳥獸人物戲畫》(通常被認為由多位畫師完成)被日本政府列為國寶之一。他的系列繪卷中,就包含了通俗易懂、簡潔生動、滑稽夸張、諧謔諷刺等現(xiàn)代漫畫的多種元素。
從《日本大百科全書》對【漫畫】詞條的描述來看:“漫畫”指的是一個繪畫領(lǐng)域,包括了十二世紀鳥羽僧正覺猶開創(chuàng)的“戲畫”,以及“諷刺畫”“大津繪”“鳥羽繪”“狂畫”等畫風(fēng)畫種,也包括西方的“caricature”(漫畫)、“cartoon”(漫畫、動畫片)、“comic”(連環(huán)漫畫),“漫畫”是這個繪畫領(lǐng)域的總稱。這是一個非常包容的現(xiàn)代漫畫觀念。但重要的是,縱觀葛飾北齋的“漫畫”以及“諷刺畫”“大津繪”“鳥羽繪”“狂畫”等日本不同時期的畫種畫風(fēng),都是漫畫祖師爺鳥羽僧正覺猶“戲畫”的精髓和理念的演繹者,并不同程度傳承和強化著“戲畫”中的漫畫基因:幽默感,想象力,夸張的造型、自由的線條、滑稽的場景,對權(quán)勢的諷刺、對世相的笑謔、對人性的嘲弄,以及世俗的歡聲笑語。
從歷史上看,日本是一個漫畫大國。根據(jù)清水勛的描述,從江戶時代開始,具有漫畫基因或曰具有“戲畫風(fēng)”的畫種畫風(fēng)有許許多多,但“并沒有總體上的稱呼用詞”,比如“文字繪”“道化繪”“一筆繪”“影繪”“癡繪”“獨樂繪”“糊涂繪”“猜謎繪”“俄繪”“笑畫”“俳畫”“游戲畫”“詼諧繪”“滑稽畫”“戲耍繪”“寓意繪”“妖怪繪”“漫像”“涂鴉”,等等,都可“歸入含有戲畫風(fēng)格的繪畫領(lǐng)域”(清水勛語)。與此同時,受《北齋漫畫》的影響,日本的畫家們也多次把自己的畫冊或刊物冠以“漫畫”之名,如合川珉和的《漫畫百女》(1814)、曉鐘成的《滑稽漫畫》(1823)、東南西北云的《北云漫畫》(文政期)、且上老人的《漫畫獨稽古》(1839)、魚屋北溪的《北溪漫畫》(天寶期)以及歌川豐國的《豐國漫畫圖會》(1859)等。這些畫風(fēng)、畫種、畫冊、畫刊,以不同的稱呼存在,并以大眾性和日常性的市民文化特征,共同構(gòu)成了一部多彩的日本漫畫史。在這個過程中,“漫畫”一詞為最終成為一個畫種的名稱而攢足了人氣。
其三,西方漫畫的影響和職業(yè)漫畫家的出現(xiàn)。
從江戶時代晚期到明治時代,是“漫畫”一詞向作為畫種的現(xiàn)代“漫畫”的過渡期,而大正時代,則是現(xiàn)代“漫畫”的逐漸成型期。印刷術(shù)的不斷進步,帶來了新聞業(yè)和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報紙上的漫畫欄目,漫畫類的雜志、漫畫類的畫冊也紛紛涌現(xiàn),這其中,較早也較著名的是一八六二年英國漫畫家查爾斯·沃格曼在橫濱的外國人居留地創(chuàng)辦的漫畫雜志《日本笨拙》(Japan Punch)。在《日本笨拙》的影響下,意指時局諷刺畫的“笨拙”一詞開始流行。進入明治時期后,在文明開化的風(fēng)潮中,“笨拙”也意味著“漫畫”,并漸漸普及。清水勛指出:明治時期誕生了眾多尖銳的諷刺畫,這些諷刺畫,也多以“笨拙”一詞加以表述,但是,“隨著自由民權(quán)時期的結(jié)束,‘笨拙漸漸變得以荒唐無稽的內(nèi)容占多。由此,便需要有一個新詞來替代‘笨拙”。
到了一九○二年,當(dāng)時的《時事新報》要創(chuàng)辦一個周日版的漫畫???,專門刊登時局諷刺畫和分格情節(jié)漫畫。主持該欄目的北澤樂天是日本漫畫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年輕人,他學(xué)習(xí)西方漫畫且深受其影響,決心要開創(chuàng)和普及現(xiàn)代“漫畫”,便把這個欄目命名為“時事漫畫”。清水勛指出,“時事漫畫”中“漫畫”一詞的使用,“首次誕生了與江戶時代以來的‘漫畫具有不同含義的‘漫畫一詞”—標(biāo)志著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漫畫”畫種橫空出世。
北澤樂天的重要性,還在于他是自封的“日本第一號職業(yè)漫畫家”。除了長期負責(zé)《時事漫畫》,一九○五年,他又創(chuàng)辦了頗有影響的漫畫雜志《東京潑克》,并首次使用了“漫畫師”一詞。他還關(guān)注培養(yǎng)漫畫的新生力量,對漫畫家的職業(yè)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另一位日本漫畫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是岡本一平,一九一二年,他進入朝日新聞社,為普及現(xiàn)代“漫畫”和推介“漫畫家”不遺余力,他以漫畫漫文風(fēng)格的新聞博得人氣,并創(chuàng)造了“戰(zhàn)爭漫畫”“漫畫漫文”“漫畫小說”等詞語,還先后以“漫畫子”和“漫畫家”自稱。一九一五年,他和報社的漫畫記者與漫畫家們一起,成立了“東京漫畫會”,同年在東京近郊舉辦了首屆漫畫展。由于漫畫的深得人心,也給漫畫家?guī)砹素敻缓兔暎谌毡?,漫畫家自然成為廣受歡迎的職業(yè)。
不可否認,日本的漫畫經(jīng)過鳥羽僧正、葛飾北齋、北澤樂天和岡本一平等漫畫家一代一代的接力,已經(jīng)具備了與西方現(xiàn)代漫畫交匯融合、相得益彰的條件,所以,當(dāng)十九世紀西方的“caricature”(漫畫)進入日本后,“漫畫”作為一個畫種,如水到渠成,如瓜熟蒂落,且風(fēng)生水起。
至此可以說,漢字“漫畫”一詞,漂洋過海,在日本脫下了水鳥的羽衣,露出了它自由無羈、意趣漫然的本心,最終情投意合成為一個畫種的名稱。對東渡的“漫畫”而言,實可謂不虛此行。
東家西家知我名,萬里歸來顏愈少
在中國古代,并沒有自成一體的具有漫畫元素的畫風(fēng)畫種,也沒有擅長嘲諷且具有影響力的漫畫大家。直到清末民初,隨著中西文化的交流融合,印刷術(shù)、新聞業(yè)、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大量的報紙和雜志的問世,才為“漫畫”這一畫種的生存提供了沃土,這一時期,“漫畫”取得了迅猛的發(fā)展,其前進的步伐幾乎接近了東鄰日本的節(jié)奏。一八九五年英國人H. W.海特創(chuàng)辦了圖文并重的英文雜志《饒舌》(The Rattle),被認為是國內(nèi)第一本刊登諷刺漫畫的雜志。到一九○七年《時諧畫報》《滑稽魂》和一九一八年《上海潑克》的問世,漫畫雜志已經(jīng)越辦越專業(yè)。與此同時,“諷刺畫”“滑稽畫”“寓意畫”“笑畫”“諧畫”等名稱的漫畫欄目,也在各地的報紙雜志上拋頭露面。一九○九年,中國漫畫史上第一部漫畫選集《寓意畫》(政治諷刺畫)出版;五四時期,中國漫畫史上第一部個人漫畫集、漫畫家但杜宇的《國恥畫譜》問世。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馬星馳、張聿光、錢病鶴、何劍士等著名的漫畫家。也就在這時,“漫畫”一詞首次以一個畫種的身份,在報紙上悄然亮相了。
一九○四年,上海的《警鐘日報》出現(xiàn)了為政治諷刺畫開辟的專欄,名稱就叫“時事漫畫”。這是漫畫史家公認的已知最早以“漫畫”為名的報紙欄目。這個欄目的命名,亦有可能借鑒了日本《時事新報》在一九○二年創(chuàng)辦的漫畫周刊《時事漫畫》。說到借鑒日本,必須提一下一九一八年創(chuàng)辦的《上海潑克》(又名《泊塵滑稽畫報》),這是中國第一份專門的漫畫期刊,主辦者沈泊塵是民國初年對漫畫貢獻突出、影響甚大的漫畫家。他曾于一九一六年赴日考察新聞業(yè),在《上海潑克》發(fā)刊詞中寫道:“《潑克》風(fēng)行于歐美日本,其在中國尤為創(chuàng)舉。”“潑克”是指頑童或惡作劇的精靈,英國和美國早有以其為名的漫畫雜志,日本則于一九○五年創(chuàng)辦了《東京潑克》,一九一八年《上海潑克》的創(chuàng)辦,也足以表明當(dāng)時的歐美漫畫、日本漫畫和中國漫畫之間的影響和交融。
一九○九年,被豐子愷譽為“中國漫畫的真正開創(chuàng)者”、曾留學(xué)日本的清末民初畫家陳師曾(陳衡?。瑒?chuàng)作了一幅名為《逾墻》的漫畫,在畫上自題曰:“有所謂漫畫者,筆致簡拙,而托意俶詭,涵法頗著?!边@十余個字,我理解為是中國漫畫家關(guān)于“漫畫”屬性的最早、最簡略的概括:筆致要簡潔、稚拙(或也可以理解為大巧若拙),創(chuàng)作意圖要融于奇異滑稽的畫面中(“俶詭”指奇異滑稽),包含的道理則要顯明。陳師曾接著寫道:(關(guān)于漫畫)“日本則北齋而外,無其人。吾國癭瓢子、八大山人近似之,而非專家也?!币簿褪钦f,他認為葛飾北齋是日本漫畫的真正代表,我國的癭瓢子、八大山人的畫近似漫畫,但不是“專家”。從時序上可以說,陳師曾是第一個把正在成型過程中的現(xiàn)代漫畫概念從日本引進中國之人。
數(shù)年之后,另一位曾留學(xué)日本、對中國現(xiàn)代漫畫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文學(xué)家、教育家、畫家豐子愷先生回國,他不僅創(chuàng)作漫畫,還著文介紹了日本的漫畫。一九二五年,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漫畫被編者(鄭振鐸)冠以“子愷漫畫”之名在《文學(xué)周報》上連續(xù)發(fā)表,后又結(jié)集出版,廣為發(fā)行,為“漫畫”在中國的普及和傳播起到重要的作用。豐子愷曾說:“人都說我是中國漫畫的創(chuàng)始者。這話未必盡然。我小時候,《太平洋畫報》上發(fā)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人家》等,寥寥數(shù)筆,余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我認為這算是中國漫畫的始源。不過那時候不用漫畫的名稱。所以世人不知‘師曾漫畫,而只知‘子愷漫畫。漫畫二字,的確是在我的畫上開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稱,卻是別人代定的。”“所以我不能承認自己是中國漫畫的創(chuàng)始者,我只承認漫畫二字是在我的書上開始用起的?!保ā堵媱?chuàng)作二十年》)
到了一九二七年,中國漫畫史上發(fā)生了一件值得銘記的事件,第一個漫畫家團體—“漫畫會”成立了。發(fā)起人有丁悚、張光宇、黃文農(nóng)、葉淺予、魯少飛、王敦慶、張正宇等十一人,其中不少都是中國漫畫史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嫊隽艘患匾墓ぷ?,就是正式為“漫畫”命名。自一九二五年“子愷漫畫”問世以來,“漫畫”一詞已產(chǎn)生一定影響,但一直也有其他的稱謂同時存在,如“諷刺畫”“滑稽畫”以及英美的“丑像”“卡通”,等等,最后,漫畫會成員認為還是從日本回歸的“漫畫”一詞最為貼切。自此,“漫畫”作為一個畫種終于“驗明正身”。
命名的塵埃落定后,一九二八年,漫畫會即創(chuàng)辦了以“漫畫”為名的機關(guān)刊物—《上海漫畫》(周刊),它的形式的多樣性、內(nèi)容的廣泛性,影響深遠。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漫畫刊物已蔚為大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在上海一地就先后有十九種漫畫刊物,而且?guī)缀跞恳浴奥嫛睘槊?,如《時代漫畫》《漫畫生活》《生活漫畫》《群眾漫畫》《電影漫畫》《現(xiàn)象漫畫》《中國漫畫》《獨立漫畫》《漫畫世界》《漫畫之友》,等等,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漫畫史上的發(fā)展高峰期,而《時代漫畫》則是漫畫黃金時代的標(biāo)志。
至此,我的接力賽程已經(jīng)跑完,關(guān)于“漫畫”從鳥名到一個畫種的演進軌跡也梳理完畢:在古代中國,“漫畫”一詞,最初是用來調(diào)笑琵鷺覓食狀態(tài)的戲謔性比喻,從而成為琵鷺的諢名,這是古人的幽默。這幽默的靈光一現(xiàn),為“漫畫”一詞注入了與生俱來的玩笑戲謔的元素,由此,“漫畫”最終成為一個自由無羈、諧趣盎然的畫種的名稱,是渾然天成的事情。
最早將“漫畫”一詞比擬自己的繪畫小品的,是中國清代的畫家金農(nóng);孜孜不倦地“隨筆漫然而畫”,使“漫畫”一詞深入人心的,是日本的“漫畫之父”葛飾北齋;登高一呼,使“漫畫”一詞脫穎而出,最終統(tǒng)領(lǐng)了一個畫種的,是日本的“頭號職業(yè)漫畫家”北澤樂天;把“漫畫”這一畫種的名稱從日本帶回中國,并對中國現(xiàn)代漫畫的推進和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則是中國的漫畫家陳師曾和豐子愷。
這就是“漫畫”一詞從一個鳥名到一個畫種的演進軌跡。
本文日文資料引文參見[日]清水勛著《漫畫的歷史》、《日本大百科全書》【漫畫】詞條,由王健先生相助悉心翻譯。
二○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