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峰
眉毛畫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梳攏照常進行,一如早晨。早晨是干凈的。其他活動也不例外。紅色的油漆味道快散盡了。油漆的紅來自葬送于此的性命,跟漂亮而陳舊的智慧融為一體。誰也不曾跟我說,賣東西的人都死了,吃東西的人隨著一道彩虹屹立在死者的靈魂上。當火燒到大門背后,作為唯一值得重申的態(tài)度,當白蟻搭成的浮橋呈現(xiàn)出近在咫尺或者說純潔的感受,柳樹嫩葉便擺動,想象自己正在燃燒無窮盡的細密,無窮盡的裸露,無窮盡的夜晚,占有我的身體,沖擊我的額頭,替代我的意志來取悅觀眾。有的觀眾哭,更多的觀眾把藝術(shù)當成手段。這些早晨特別漫長。道士滔滔不絕吟詠只有白鶴聽得懂的歌謠,有時候伸出食指喂虛無吃昨夜的皮屑。秦國的箏不同于趙國的,石青不同于花青,荔枝味和糖醋味更是相去甚遠。我看見梨樹還小。不知怎的,我也急切。我想把心頭的白色送給梨樹。我愛慕錦繡,盼望原原本本的繁華。我有個母親,姓李名貞麗,聲譽顯著,容顏未老。她在水邊住了很多年,說話就像一瓢酒緩緩倒在水中。她請來蘇先生教我唱歌,是要成全我。我害怕而篤定,察覺到了祈禱的危險——她可能早就化解過。對著明月,堤岸、樓梯和屋頂生的青苔把我抱緊,用一串香味迎接我。我的影子曾經(jīng)很像一塊肉掛在床邊,讓前輩藍幽幽的、陰濕的火苗烤制她們的秉性切割我,提取止疼的唾液。她們與幼年相對,隔著一棵皂角樹。小孩心中的時間由仁義禁止了。從開水到溫水,灌滿嬌羞的肚皮朝著明月鼓起來。為何世上的眉毛只與憂愁相同,不與珠簾相同?聲音穿寶石,不改交流的特性。這輩子是為了陪伴他人嗎?母親承諾的明媚之日,自然是上帝的。上邪!碧血丹心的楊龍友書畫雙絕,你是怎么做的?用什么做的關(guān)節(jié)?用什么做的汗毛?如何將西方的靈氣注入耳鼓?現(xiàn)在你如何看他?他使用身體的方式符合你的設(shè)計嗎?他用來夸贊的那些時刻會不會徹底消失,還有他贈予我的懶散和虛榮,一座花園和一把灰燼?母親與楊龍友惺惺相惜吩咐丫鬟掃地,用不那么鮮美的等待喂楊龍友。我喜歡他來,我喜歡荒山野嶺供他涂抹,六朝人物任其踏謔。母親的英雄便是我的一種父親。然而,他的朋友呢?梅花謝了,柳葉新黃,局面改得飛快。忍饑挨餓的人把當代的疊字看作消遣,軟軟濃濃,十分繁盛。門檻上,鞋襪的印記仿佛膝蓋的,行走產(chǎn)生的微風展開久被管束的天氣。早晨青翠的倒影里面,金畫眉騰挪銜著水珠,鯉魚苗忽左忽右,追趕自身的驚恐。我就住這里。我還沒有準備好。馬蹄香浸過鼻子,隨即就是松蘿茶,我更喜歡白露——來自豫章故郡。夢留了些溫度在后背,跟體溫結(jié)合更改文章的形勢。唇膏和腮紅是一個謎,兩個謎,不必費心揣測,但讓人有事做。還要下雨,墻壁上的詩篇推我乃至吼我。幾社巨子夏允彝復(fù)社領(lǐng)袖張博,都把我當成替身:嗆人的戰(zhàn)栗落實到字里行間。精心挽個發(fā)髻,顯得老練而謙虛。隨著白晝移動。你好楊龍友,我說。此時的、顯赫的個體朝我傾斜,他也決定寫一首,他握筆的姿勢很像他畫中的神仙。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快成型的作品宣告流產(chǎn),搖搖晃晃不知所蹤。他想摸一下自己的肚皮,我很清楚。他說,崔顥題詩在上頭。他在藍瑛勾勒皴染的怪石旁邊寫了幾根蘭草葉。他要唱歌了。石灰之白勝于肌膚,光澤動人,與寺廟、旅舍、酒樓相呼應(yīng)。留在白色上的花骨朵只能長期如此,不打開,不凋謝。苔蘚天生古老,相互兼并,越過越來越脆的本質(zhì),也還將就得過去。當然比不了前朝的姿態(tài)——足以匹配最著名的女性。母親夸楊龍友。楊龍友要落款,問我的名字。我沒有名字母親說,求老爺賞她兩個字罷。楊龍友注視墻壁,思考一番,說了句魯宣公三年的話: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就叫她香君何如?甚妙!從今往后,一個國家散發(fā)香味的形象終生追隨我,一個國家的隱秘在我頭頂盤旋,謝謝你啊楊龍友。想象自己是一叢蘭草,那只踩傷我的未成年狗熊,爪子沾滿泥巴和落葉;那只用飛行震動我的枯葉蝶,有時候停在我身上;暴風肆虐天昏地暗之際,我看到自己的血很小心地滲出來,并不是綠色的,比綠色深,是國朝整體的漆黑在流淌。楊龍友把這棟房子叫作媚香樓,鎖定珍愛的意思。他是貴陽人,李貞麗是南京人,李香君是蘇州人——如今,李香君就是我了。我努力感受自己,從手指甲到腳指甲,覺得補丁打好了,裂縫也都愈合了。母親是很豪爽的人,又夸了楊龍友一通。她更像我姐姐。我經(jīng)常在心里叫她的名字。她真正愛的可以是陳貞慧。坐下。更小的時候,我有一對瓷娃娃,他們的眼睛是外在的,會掉落在詞語之中。我有一塊棗木詩版,世間罕有,刻的是章草,每個字都很乖。為了克服咬字不清我含著棗核踮著腳。喉嚨的震顫常使我發(fā)抖,進入現(xiàn)場,產(chǎn)生暈眩,獲得巨額財富。黃衫客讓不死的虛空振奮,杜麗娘叫死去的軀體重見春色。蘇先生跟我講天性、勇氣和寬容,他說作繭的情深義重,執(zhí)著的千金難買,自在的丘壑縱橫。楊龍友認識蘇先生,說他在河南姓周,在江南姓蘇,果然是個名手。李貞麗說我才將《牡丹亭》學了半本,實則《臨川四夢》我都念過了,只是唱起來生澀,而且怪不好意思的。她命我在楊龍友面前溫習曲本,估計對我寄予厚望,很有信心??墒怯锌腿嗽?,當場學歌,豈不可笑?她說我傻,不知拼搏,白白閑著,豈不荒唐?身在門戶人家,要享用的命運著實紛繁,粉黛之顏色,花柳之身姿,鶯燕之歌喉,都得好好學習才能掌握。尤其是愛情,必須專門研究,把賦比興掰扯清楚,逐一運用在俯瞰憂思的時刻。西蜀的十萬男兒,有多少王孫?他們在哪里系馬?聽到什么聲音會心臟一收縮扯到肚臍眼?銅火爐還沒有收,去年來這里說唐玄宗的嬤嬤剛咽氣了。她愛冰和牛肉餅,可預(yù)料的春游總是草草結(jié)束。奇跡鑲金箔,裙裾遮羞怯,梨園弟子肩負排解與坦白的責任。蘇先生來了,他假裝這里有只鸚鵡或者把我當鸚鵡看。打哈欠的時候,鸚鵡更接近鳳凰——他在大別山中見到的未必不是優(yōu)越感在作祟。他不想再去朱門大戶淘神未必不是夸父起了作用。滿目烈日,二月的漂亮轉(zhuǎn)瞬為氟碳。從前在阮大鋮那兒,蘇先生和楊龍友時常打交道。蘇先生厭惡作為記號和旗幟的魏忠賢,將其干兒子視作迎風招展的一部分,判定阮大鋮的魂魄上也有烙印,于是離開阮府,到此處謀職,做我的詞曲先生。楊龍友的立場就沒那么鮮明了,阮大鋮非但是他的姐夫、同鄉(xiāng),更是他的朋友、兄弟。幸好他們兩個暫時不曾因見解不同而將友誼作廢,哪怕生疏難免。蘇先生跟楊龍友打招呼。楊龍友說,恭喜你呀,收了一個絕代的門生。跟我毫無關(guān)系,他們在和解。李貞麗跟我說,寶貝快給蘇先生行禮。我拜蘇先生,如同拜明月。明月是籠統(tǒng)的。昨夜星辰不見了幾顆,先生,《皂羅袍》我倒背如流。蘇先生說,那就趁楊龍友在座,唱來試試,如果能得他指點,一生受用。這下我只能硬著頭皮表演了。表演這件事無法撒謊,正如琥珀碗裝的蜜糖水,迅速將甜美的氣息傳遞至別處。太多場景在觀察我。我聽從上帝堆積花瓣的節(jié)奏,跟著無聊,跟著贊嘆。這姹紫嫣紅自誕生之日就此起彼伏,一遍遍煮沸舉國的流水。馬匹疾馳與花瓣飄落有異曲同工之妙。文明傾覆,大海干涸,只剩相思。多么可愛的時光啊,多么細膩的構(gòu)成,該用哪些器官來欣賞和參與呢……錯了錯了,蘇先生說,一個字有一個字的尊嚴,每個字都要刻在磐石上,切莫相互推搡,重來。多么可愛的時光啊,多么細膩的構(gòu)成,該用怎樣的法寶才能將之捕獲?青春在誰的家里喧嘩?聚合的間隙只怕連上帝也只得聽之任之。沙漏和云,紡錘和釘子,從來不在誰的控制范圍以內(nèi)。黃昏不止一張絢爛的面孔。樓閣崢嶸又別致,也難抵擋春雨的力道,絲絲入扣。風如花瓣,在我們的頸部摩挲,如屠刀,在我們的頸部斬落……蘇先生示意暫停又不對了,他說,有些慌張要始終回蕩在體內(nèi)收斂如鳥翅,如鯁在喉,若離開身體,它們便會喪失本來面目,變得油滑、沒余味,繼續(xù)吧——春雨的力道絲絲入扣,風的樣子循回往復(fù),湖光山色照亮花瓶和手心,游船華美,公子年少,與閨閣中的閃電絕無交集。等待遠遠不夠,雷鳴般的蚊蟲反倒是親切……妙!妙!蘇先生拍桌子。非常到位,他說,接著唱《好姐姐》,這兩首不容分割。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呀,那么鋪張、鮮艷,如帝王的傷痛,經(jīng)過理想的途徑邁入鼎盛。直到荼蘼花開,一切休提,可能性盡數(shù)消融。藝術(shù)家醉死在路邊的煙塵中。到時候牡丹再傾城,名動天下又能如何呢?機會消亡,十五六歲不再有……這句略生些,再來一遍。朋友啊,牡丹雖好,經(jīng)不起蹉跎!不信的話,聽!燕子筑巢的時候,言語多明快。要殺人的那種明快。鶯兒尋歡作樂,叫得多么歡。讓人嫉妒乃至憎恨。好!好!蘇先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楊龍友跟李貞麗說,你女兒太聰明了,任何擔心都是多余的。又對蘇先生說昨天遇到侯朝宗,這小子有錢,有才華,正在這里尋摸絕代佳人,你曉得他不?曉得曉得,他是我老鄉(xiāng)呀,名門世家,才氣逼人。蘇先生認可侯朝宗。楊龍友說,這段姻緣,不容錯過。李貞麗說,這樣的公子要是肯來買香君的初夜堪稱完美,你要多幫忙哦。自然自然,楊龍友說。他們說這些,我該看哪里?做什么表情?我也不記得了。我害怕,滿腦子都是杜麗娘。破瓜這個詞奇丑無比,卻有所指示。侯朝宗并不是一個極端。他肯定會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他,然而,佳期如夢,不確定的不知凡幾。我該保留什么?防備什么?眉毛啊眉毛,明月啊明月,我嗜辣怎么辦?李貞麗并不干涉。海椒從海上來,帶著遙遠的知識。培育海椒的人會像我一樣表演嗎?一會兒是鸚鵡,一會兒是馬駒,使足了力氣包裝。身陷錦緞和紅燭的圍困如何制止我的反擊?李香君和魏忠賢的區(qū)別在哪兒?他們需要,我們提供。我的意思還包括調(diào)情和咒罵都要用到公子的才能。新豐美酒,寶馬香車,打造一塊招牌,怎么涂抹要看皇歷能進入我腦袋里面的,只有風、水、沙、石和月色。我這么尋思。而李貞麗說的以肉欲為主,只有花開一樣的肉欲和果實一樣的肉欲能夠贊美上帝,其余都不切實。阮肇和仙女,王獻之和桃葉,都是經(jīng)過考驗的。其實我做好準備了去體貼本能,與異性斗法其樂無窮。無窮的慶典、葬禮和歌謠。骨髓之癢何其充沛,我爭取一心一意,舔舐泛白的創(chuàng)口。撥弄珍珠,利刃在手。翡翠開新鎖,彩鳳戲游龍。僥幸,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正當?shù)姆趴v尚未失傳。卻也不過如此。自行抄寫經(jīng)文,方可無愧于春色。果真得一知己,又會起變化。我明知彼岸的曲調(diào)也無甚新意。慰藉生命的,終究要從虛空中來。所以允許別的進入腦袋。放腦袋的地方不用保密。蘇小小埋骨西泠,墓前花滿畦;美目盼兮咬過櫻桃的牙齒最后腐爛。對創(chuàng)造之惡滿腹牢騷的前輩都在幫我。所謂的上帝更多的時候是玩偶而且沒有回聲。李貞麗說,如此春光,不可虛度,我們下樓小酌吧。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