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波
安曉勇去王軍家拜年,開門的是王軍的二姐。
“二姐過年好?!?/p>
“王軍不在家?!?/p>
“說我來過了就行。給大叔大嬸拜年,給你們?nèi)野菽辍!?/p>
二姐身后屋里,像是王軍的媽媽:“誰呀?快讓進來!”同時傳出小孩子的嬉鬧聲。
安曉勇聽著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女孩是姐姐,不對,是妹妹。
門關上了。
坐了四十分鐘的公交,專程來給朋友拜年,朋友不在家,那就該往回走了唄。街道空曠,車輛稀少。路旁兩位老頭坐著馬扎子下象棋,安曉勇抱著臂膀,湊了上前。
他不看棋,看不懂。他看下棋人的手。對面老頭的右手特別有意思,剛才手指捏手指啪啪作響,現(xiàn)在從煙盒里掏出顆煙送到嘴上,該拿打火機了,卻從棋盤中挑了顆棋子,好不容易找著一個地方下落,又被緩緩頂了上來,這不算,一、二、三、四、五、六,沒錯,六根啊。
安曉勇趕快用手捂上嘴巴,以防禍從口出,這方面的虧吃得還少嗎?車馬炮認識,換成繁體字也認識,只是搞不懂它們各自的走法。其實,他認識的字比任何人都少不了,至今訂閱著《參考消息》和《軍事天地》呢。語文課上從不趴桌子打呼嚕,放學他寫字、查字典、看小人書。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期中考試他的語文成績?nèi)〉昧藲v史性的突破,六十點五分,好家伙,全年級都轟動了。只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便從巔峰滑落,每況愈下,不可收拾?!半y道安曉勇同學驕傲了?”王軍嘲諷他。王軍常常沒輕沒重拍他的腦袋,他也不做計較。每當處理王軍跟同學打架,老師總要說,“差一個,全班打遍了。”這一個,就是安曉勇。
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哥兒倆的成績排名雷打不動,倒數(shù)第一安曉勇,倒數(shù)第二王軍?!霸劭刹荒芨烁闩时??!卑矔杂赂嬲]自己。初三畢業(yè),安曉勇和王軍都找活兒工作了。安曉勇在鍋爐廠當門衛(wèi),一干快二十年。王軍不怎么安分,一直在換。兩位好友上一次見面是三年前,王軍來鍋爐廠找安曉勇,說是辦夜大聽課證,差了十塊錢。當時安曉勇滿身只有十塊錢,毫不猶豫掏給了他。
“倒數(shù)第一幫助倒數(shù)第二。”安曉勇脫口而出。
舉棋不定的老頭茅塞頓開,放下手中的馬,舉起最后一排的車,“高哇!”
往下重重地一拍。
這邊的老頭不樂意了:“咳咳,五講四美三熱愛,觀棋不語真君子。”
安曉勇自知失言,趕忙離開。
“別走!”
他走得更快了。
“曉勇,是曉勇吧?”
原來是劉嬸。老鄰居碰面實屬難得,劉嬸執(zhí)意要他家里坐坐,安曉勇謙讓不過,坐坐就坐坐吧,過年了,就是挨家挨戶拜年唄。
劉嬸家住一層,屋里很安靜。安曉勇問:“叔呢,我得給叔拜年?!?/p>
“上山了,快十年了?!眲鹦Σ[瞇地。
“快十年了?跟我爸差不多?!卑矔杂抡f。
“哎呀,你爸什么???”
“我還真不知道。”
“不知道?”
“大夫也不知道,還是個副教授?!?/p>
“你媽還好吧?”
“我媽前年走了?!?/p>
“我記著你媽身體一直不大好?!?/p>
“我媽身體挺好的,后來被我給愁壞了。她老愛操心。”
“當媽的哪個不為孩子操心?曉勇,成家了沒?”
“沒,”安曉勇略顯羞臊,但仍然大大方方地承認道,“前幾年看過兩個,我二姨給介紹的,都不合適,算了吧,我也不想找了,嬸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嫌麻煩,還是一個人過方便?!?/p>
“你哥呢?”
“我哥家我也去,十天半個月去個一趟半趟的。我侄子小時候可聰明了,他往地瓜上抹狗屎,我吃了兩口才發(fā)覺不對味?!?/p>
茶幾上擺著糖煙瓜子,劉嬸燒水沏茶。
安曉勇四下張望,終于說:“嬸,興全呢,他沒在家?”
興全是劉嬸的獨生子,安曉勇上學時候的班長,學習好,人驕傲,除了批評和訓斥,不會理睬安曉勇這樣的差學生。
“等等。”劉嬸說。
她躡手躡腳走到里屋的門邊,打開門,朝里望了望。
安曉勇已站起身,準備隨時走掉。
劉嬸輕輕將門帶上:“咱們先包餃子,煮熟了再叫他?!?/p>
“不了,嬸,等興全醒了,告訴他我來給他拜年了。”
安曉勇說完就要往外跑,被劉嬸拽住,堅決不許。餃子餡提前調(diào)好了的,搟皮現(xiàn)包。安曉勇既不會搟皮,也不會包餃子,只一心一意嘮嗑,他把去給王軍拜年的事說給劉嬸聽。
劉嬸說:“王軍那個皮小子,見了我招呼都不打,像沒見著一樣?!?/p>
“嬸,別生氣,他就是那副德性,心眼兒不壞?!?/p>
“領著對象滿街跑哪,你還別說,小姑娘是農(nóng)村來的,倒是長得不丑?!?/p>
“是嗎?這小子,有對象了也不匯報一聲。對了,嬸,興全早結婚了吧?”
劉嬸搖了搖頭。
“以前那些女同學、女朋友,那么多,經(jīng)常來,現(xiàn)在過年也不來了。一個也不來了。”
安曉勇雖不明白其中緣由,卻看得出劉嬸對別人不來給他兒子拜年非常在乎,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難過。他認為自己應該有所表示。
“嬸,我這不是來了么?!彼f。
“對呀,你來看他,他一定高興?!?/p>
“我明年還來?!?/p>
“那太好了,說定了,明年嬸還給你包餃子?!?/p>
安曉勇捋了捋袖子。
兩人一邊忙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餃子包完了,劉嬸拿出一個燈泡,讓安曉勇幫忙換上。安曉勇老練地開關了一下開關,天棚上的燈亮了又滅。
“嗯,沒壞呀?!?/p>
“過年換上了個瓦數(shù)大的,該換回來了?!?/p>
“嬸,你跟我媽一樣,會過日子?!?/p>
水開了,下餃子。
餃子熟了,端餃子。
調(diào)蒜醬,再擺好筷子。
劉嬸一揮手,安曉勇跟著來到了里屋。
床上躺著一位病人,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誰呀,不去醫(yī)院在這里嚇唬人?
只聽劉嬸說:“興全,你同學來給你拜年了?!?/p>
安曉勇咽了一小口唾液。
劉嬸說;“興全,好好看看吧,這是你同學啊?!?/p>
安曉勇上前一步。
“是興全,”他點點頭,“我認出來了。過年好,興全,我是安曉勇,給你拜年了?!?/p>
興全大眼睛瞪著他,一動不動。
安曉勇靈光一閃:“班長,我代表王軍同學來給你拜年了。”他本來要說代表全班同學的,覺得那樣似乎不妥。
興全大眼睛閉上了。
“興全,起來吃餃子吧?!眲鹫f。
“對呀,餃子涼了就不好吃了。”安曉勇說。
劉嬸上前。
“來,扶你起來?!?/p>
誰知剛一靠近,病人聲嘶力竭地連哭帶喊起來,這么大的勁,嚇死個人了。
“滾,滾,滾,滾,讓他滾!我寧可……”
安曉勇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大街上,哎,巧了,他看到了王軍。
街頭不遠處,王軍站在小賣鋪的櫥窗前,跟里面的人在講著什么??床磺逍′伬锩娴娜?,但能看見那人在以一種拒絕的手勢,向外擺手。
一個穿紅毛衣的小姑娘站在王軍旁邊,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起來有些氣呼呼的。
“王軍!”
“熊貓?”
“我來給你拜年來了,老同學,老朋友,過年好!”
王軍扳過小姑娘的肩膀。
“介紹一下,我女朋友,小楊,楊大治。熊貓,安曉勇。”
安曉勇禮貌地鞠躬:“小楊你好,過年好?!?/p>
“你好?!迸⑴ち艘幌?,掙脫王軍的手,轉頭往另一邊看去。
兩個男孩在花壇的石凳子上放小鞭。有多么好看呢。
楊大治顯得那么小,個子小,歲數(shù)小,胳膊上搭著脫下來的棉外衣,緊緊環(huán)抱在身前。
幾粒汗珠從她的鼻尖上冒出來,她抬手擦掉了。
這是一個數(shù)十年一遇的暖冬。
安曉勇滿意地朝王軍點點頭,小聲說:“氣質(zhì)相當不錯,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是農(nóng)村人,楊,大,治,怎么起了個男人的名字,不過無所謂?!?/p>
女孩哼地扭了一下。
安曉勇問:“興全得的是什么病?”
“幾百年前的事,工傷還是車禍,記不清了。你去他家了?”
“嗯,我去吃餃子了,拜年么?!?/p>
王軍嗤之以鼻。
“拉你去的吧?這兩天一直在門口拉人給她癱兒子拜年,誰愛去呀!熊貓腦袋不長記性,你忘了上學的時候她不讓興全跟咱倆玩了?”
“上學的時候你還天天拍我脖子呢?!?/p>
這時女孩轉過身:“快走吧!”半是央求,半是惱火。
放小鞭的倆小孩追逐著,到樓的盡頭,一拐,不見了。
王軍說:“再等會兒?!?/p>
安曉勇對楊大治說:“在學校時我們倆就是好朋友。我倒數(shù)第一,他倒數(shù)第二?!?/p>
王軍說:“本質(zhì)區(qū)別,我不愛學,你笨?!?/p>
安曉勇臉紅了。
“那你夜大畢業(yè)了嗎?”
“那玩意兒有啥用?!蓖踯娬f:“老舅這回給我找了個好活兒,報關員,過完年就上班,報關,你懂嗎?”
“不懂,聽名字就像個不錯的活兒。對象有了,也該走正道了,以后你還能有孩子,好好教育,考大學,可不能走咱倆的路?!?/p>
“別瞎說,”王軍有些不耐煩,“唉,出門走得急,忘帶錢了,你能不能給哥們兒買盒煙?!?/p>
“沒問題,過年了,來盒好的吧?!?/p>
安曉勇買了兩盒玉溪。
王軍喜出望外,抓了一盒就走:“拜拜?!?/p>
安曉勇喊住了他。
“我不抽煙的,你忘了?”
王軍把另一盒也裝進了兜:“再給小楊買一根雪糕吧,綠豆沙,她太喜歡綠豆沙了,唉,太喜歡了。”
王軍邊說邊搖頭,表示非常之難以理解。
綠豆沙兩塊錢一根,王軍剝了包裝,交給了女孩。
女孩迅速咬了一小口,眼角瞟了一下安曉勇。
“不涼嗎?”安曉勇問。
“不?!彼蛄艘幌律囝^。
“走吧?!?/p>
王軍摟著他的女朋友走了。
“你們?nèi)ツ??”安曉勇問?/p>
“肚子餓了,回家。”王軍說。
“再見!”
王軍回回頭:“還在那兒上班吧?”
“在啊。”
“等著,有空去找你玩?!?/p>
“你們結婚時一定要給我發(fā)請?zhí)?,不是吹的,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參加過朋友的婚禮呢?!?/p>
因為忘記給自己留一塊錢乘車,安曉勇決定步行回家,大約三個小時吧,溜達溜達,看看光景,想想事兒,不錯啊。
組長大劉九月份退休,現(xiàn)在是六月,領導允許他提前回家,待遇不變,可是他照來不誤。
有年輕的工友自以為很懂,議論說,這份留戀,不臨到退休,是不會體會得到的。其實大劉有兩件心事沒有放下。
一件是關于女工劉立芳的。
劉立芳進廠時不到十八歲,追求她的,要給她介紹對象的,每天都排長隊,但是姑娘有主意,不亂來,挑來選去,嫁了給領導開車的小楊。小楊一表人才,脾氣又好,全單位兩千多人,沒有不知道這段姻緣的,大街上遇到小兩口,沒有不羨慕、不回頭的。那會兒大劉三十多歲,已經(jīng)當了工會組長,婚禮上,他給一對新人宣讀結婚證書,祝他們早生貴子。
劉立芳生的是女兒,跟媽媽一樣漂亮,學習也好,這是勝過媽媽,讓媽媽津津樂道的地方,沒參加幾次補習班,就考進了廈門大學,多厲害啊。
培養(yǎng)孩子是好手,持家也不含糊,劉立芳先人一步買了房子,鑰匙沒交到手,每平方米就漲了兩千,等人住進去,差不多翻番了。裝修的時候,她親自選材料,挑樣式,房子收拾完畢,工友去溫鍋,看到她別致的新家,沒有不歡呼叫好的。
孩子在外地讀書,劉立芳下班后除了家務,就是做做美容,打打小麻將,相當輕松愉快。
誰不喜歡打麻將呢?沒事的時候,大劉也喜歡打麻將,周六周日,時常跟劉立芳湊在一桌。有幾次,劉立芳嘟囔頭疼,責怪大劉抽煙抽多了,大劉笑著說:“你贏的時候,怎么不頭疼?”
還有一次,給大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不清是好是壞,是驚訝還是什么。麻將室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輪到大劉,在潔白的便池上,他看到了一滴鮮紅的經(jīng)血。前一個上衛(wèi)生間的,就是劉立芳。
劉立芳腦梗發(fā)作得突然,在天津街挑選衣服,服務員轉過身,發(fā)現(xiàn)這位美麗的顧客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開始家里沒敢告訴孩子,后來瞞不住,女兒便急著要回來,那時候,劉立芳已經(jīng)恢復得能夠講話,她怕影響孩子的學業(yè),沒有允許。母女倆就時常通個電話,好彼此放心。可是,很奇怪,一段時間后女兒的電話再也不打來了,短信也沒有了,打她的手機,也打不通。一種深深的疑慮,讓她恐慌,她問丈夫,丈夫說:“孩子準備考試,沒有時間。”
劉立芳望著小楊,發(fā)現(xiàn)他又消瘦了許多。
她說:“老公,等出院了,我好好給你做頓飯?!?/p>
大劉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會組長,看過了許多婚喪嫁娶,調(diào)解了無數(shù)雞爭鵝斗,但在劉立芳這件事情面前,他卻感到軟弱無力。說實話,他沒有見過這么慘的。大劉代表單位去醫(yī)院慰問,劉立芳堅強地開著玩笑,等她好了,繼續(xù)打麻將贏他。她還不知道,女兒已經(jīng)車禍身亡了。
大劉提議并組織了一次捐款,從領導到職工,都十分理解和支持,紛紛解囊。有那么一瞬間,大劉產(chǎn)生了一種不能自制的感動,仿佛被捐助的人,是他自己一樣。當天下午,大劉帶著捐款去按劉立芳家的門鈴,這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把錢交到被捐助者手里。
在防盜門的里面,又安裝了一道防盜門,除了老公小楊,劉立芳不允許別人進入她家。她不見別人,不跟別人說話。不只是大劉,單位的領導,夫妻倆的親戚、同學、朋友,試過好多次,均無功而返。大劉幾次找到小楊,小楊表示感謝,心意領了,錢不能收。
大劉往劉立芳的家里打電話,那邊不出聲,連個“喂”都不說,大劉一開口,她就掛斷,再打,接都不接了。
就這樣,兩年多過去,這筆錢一直壓在大劉手里,而他馬上就要退休了,接替他工作的小王,是一個剛到三十歲,還沒有結婚,老家在長沙的大學畢業(yè)生。大劉對他的印象倒不能說不好,只是覺得他有點過于吊兒郎當?shù)牧?,譬如,在工作交接的時候,大劉把一些筆啊本啊的辦公用品,一一點給他查看,小王卻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滿不在乎地說:“不用點,知道了。”
大劉相當不理解:“不清點,怎么知道?”好在他辦事嚴謹,不欺心,小到一支油筆芯,都登記在冊,有賬可查。
當大劉把關于劉立芳的捐款一事告知小王,小王問了句:“非送去不可嗎?”
大劉生氣了:“當然,這是組織的決定,工友們的一片心意?!?/p>
小王說:“去查她的銀行卡號,打卡里,要個回執(zhí)存檔,不行嗎?”
大劉目瞪口呆,立刻照辦。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劉立芳收到捐款后,寫來了一封感謝信,并在信中說明,她準備把錢捐出去,捐給女兒所在學校的貧困大學生。大劉把信反復看了五六遍,如釋重負,晚上非要拉著小王去他家喝酒不可,老伴去兒子家看孫子去了,他一個人,待著也悶。
劉立芳這件事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孫小萍的事,也似乎有了那么一點眉目。
小王說:“孫姐邀請我,周六去她家吃飯?!?/p>
大劉說:“奇跡啊,我告訴你,有一年八月十五,那時你還沒來呢,單位派車挨家送月餅,她就堵在大門口,連讓一讓都不肯讓,怕影響她孩子學習。”
小王說:“也許屋里有個男人在呢,你們真不懂事?!?/p>
大劉說:“不可能,小孫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小王說:“那她就不是女人,您這不是罵孫姐嗎?”
大劉承認,他漸漸開始喜歡起這位即將上任的工會組長了,小伙子身上有很多他不具有,甚至一下子還不能接受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仔細品一品,又都是優(yōu)點。
孫小萍的兒子已經(jīng)上四年級了,孩子兩歲的時候,她跟丈夫離了婚,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沒再談對象,也不為什么,就是不想談,她把精力和感情,全部投入到了兒子身上。晚上,她陪著兒子寫作業(yè),作業(yè)完成了,她又自己出題,給兒子加碼。周六周日,她接送兒子學小提琴,補習英語。兒子考試經(jīng)常年級第一,偶爾掉下前三,媽媽都會氣哭。在單位,孫小萍的話題全是孩子和學習,無論跟誰,只要說起兒子來,她必定是眉飛色舞的。去年春節(jié)前,大劉聽說孫小萍的孩子胳膊摔斷了,正好趕上工會每年都要發(fā)一筆費用,補貼困難職工,補貼的范圍從職工本人五種病,擴大到直系親屬住院等等,大劉就把孫小萍的名字填了上去。
可是,孫小萍卻把這筆錢退了回來,她說:“莫名其妙,我兒子的胳膊沒斷?!?/p>
大劉立刻找來知情人,重新了解情況,知情人說:“沒斷怎么會住院?我還告訴你,不是摔的,孩子期末沒有考好,她掄著書包,想嚇唬一下,巧了,把胳膊打斷了。”
大劉又通過醫(yī)院的熟人,做了調(diào)查,結果一樣,孫小萍的兒子,確實因為胳膊斷了住過醫(yī)院。
大劉找到孫小萍:“這筆錢雖然不多,卻是工會對職工的一點關懷,這不是哪個人給的,你得收下?!?/p>
孫小萍說:“有完沒完了?我兒子好好的?!闭么髣⒑翢o辦法。
大劉和小王,兩個人酒量都不大,總共沒喝上三瓶啤酒,就已經(jīng)面紅耳赤了。
小王批評大劉:“孫姐是那種特要強的人,兒子又是她唯一的驕傲,我們非要給揭穿,等于是在病人的傷口上反復撒鹽。”
大劉說:“那你說?”
小王說:“補貼的事就別再提了,打入今年的費用,重新分配吧?!?/p>
大劉說:“也好。不過,孫小萍的心理狀態(tài)讓我擔憂,還有她的兒子,長此以往,不是回事啊?!?/p>
小王說:“孫姐會好的,你不用擔心,她的兒子也很可愛,很聰明,沒有問題?!?/p>
過了一會兒,小王喝高了還是怎么的,他冷不防問了聲:“大劉師傅,到現(xiàn)在,能不能跟我說說,你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情?”
大劉沒喝就已經(jīng)高了:“小王,我告訴你,我的同學,加上我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已經(jīng)走了七位了?!彼媚粗负褪持缸隽藗€八的手勢。
“大劉師傅,你活了快六十歲了,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上個月九號,我飛成都參加了我戰(zhàn)友的葬禮,他是我的班長,人豪爽得很吶,我們在部隊,十七八歲,單杠上,做雙臂大回環(huán),彈指一揮間哪,我媽都八十九了?!?/p>
“大劉師傅,你覺得你這一生,活得有意義嗎?”
“小王,你能想到嗎,我都想不到,我當爺爺當了三年了?!?/p>
“別躲了,大劉師傅,請你直截了當?shù)卣f,人生有什么意義?”
“人生有什么意義?人生,就是受苦,就是遭罪。人生過得太快了,人生啊人生?!?/p>
“大劉師傅,你嚇唬我,你是說你的一生毫無意義?”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當然有意義啊,我的一生怎么會沒有意義呢?我圓滿完成了上級交給我的工作,我出差走過了大半個中國,我妻賢子孝,我,我覺得吧,人生的意義,除了必須要盡的責任和義務,還是要,盡可能地幫助別人,我努力這樣做了,問心無愧,可是,我,真的,才知道,其實,我?guī)椭涣藙e人,起死回生,破鏡重圓,我做不到,這個,只有上天能夠做到,可它為什么不做呢?為什么?唉,你這小子,只考我,我也考考你,你說,你覺得人生最大的意義是什么?你說?!?/p>
“愛呀,老笨蛋。”
“愛?”
“好好消化,夠難為你的了,拜拜,下次炒菜,一定要用辣一點的辣椒,要不我不來了啊?!?/p>
三個月過得好快呀,九月到了,單位組織的不算,小王單獨擺了一桌,專送大劉。工友們吃飽喝足了,一一道別離去,小王掏出手機,喊大劉過來,這才是獻給大劉的重頭戲。
視頻得來純屬偶然,但路線相當清晰,小王先在網(wǎng)上搜到劉立芳女兒學校的貼吧,又在貼吧上紀念的文章里,找到了跟她女兒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的QQ,加為好友,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表明自己想獲取更多的關于劉立芳的信息,以便單位能夠更好地關懷她,幫助她。同學非常明白事理,把知道的情況一一都講了,順便還把一段劉立芳同她聊天的視頻,傳給了小王。在貼吧,小王發(fā)現(xiàn)了劉立芳寫的一個感謝同學們的帖子,點擊率很高,但他沒敢打開。
實實在在地講,從視頻上,小王沒有看到劉立芳,他看到的是一位面容慈祥、滿頭白發(fā)、哆哆嗦嗦的老太太。但大劉一眼就認出來她是誰。
小王拍著大劉的肩膀:“哭吧,哭吧,開心地哭吧。十月十八號可不準你哭了,你得給我主持婚禮?!?/p>
“你要結婚?跟誰呀?”
“明天再告訴你,老頭兒今天受的折磨已經(jīng)夠大了?!?/p>
一般說來,夫妻中只要有一方二婚的,婚禮應該在下午舉行,但小王堅持要在上午,他笑呵呵地宣稱:“我的新娘,比處女還純潔?!?/p>
男主持人,退休職工大劉,或許因為前一天夜里通宵未眠,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在婚禮儀式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口誤,他把新娘孫小萍,說成了新娘王小萍,引來哄堂大笑。不過,大劉超常發(fā)揮,迅速圓了回來。
大劉說:“女士們,先生們,王小萍,是西式的稱呼,按照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從現(xiàn)在開始,孫小萍就變成了王孫氏,王孫小萍,祖宗不能忘,傳統(tǒng)不能丟,下面,有請王孫氏,王孫小萍講話,鼓掌歡迎!”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