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煩煩
1
喜歡周作人譯的小林一茶的俳句,便尋源去了解這只下蛋雞的日常,總也不太能如俳句般愛得起來。又不甘心,偏要耐心去探尋他的過人之處。好在最終不失所望,得著了一些,遂一邊讀一邊零星記下。
周作人和魯迅不同,總是努力平和,避免甚至杜絕激動,仿佛要極力使血壓平穩(wěn)下來。摔酒瓶子破口大罵的事情是斷然做不出的。
蔑視微小,想要割裂掉作為人的某一部分。從感情上來講和舊傳統(tǒng)中的假大空是一脈的,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奄奄一息的錯覺。實際上是懶得與你交流,反正我說了寫了,你愛聽不聽。
有時候又流氓一樣,不要指著我的口吻,失了自己的園地也不見得怎樣可惜。三十幾歲便一副活了好久的腔調,讓人不悅。但他三十幾歲的積累是我們所不具備的,所以他作文的好處沒有一定的積累便不能懂。
偶爾也會用力。但他的力用得隱諱,你不覺得他在使勁?;蛘哒f他把這個作為一種修養(yǎng)貫穿在行為中。著意要省些力,以養(yǎng)長生之基,平常人或許不易做到,但他可以。避免多言,以“不語”為美德。
至于其他不妙的地方,自不必多言,隨他去好了。不過于作者來說,對于旁人對自己的評論無法認同或反駁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無論他分析得多么頭頭是道,褒揚的還是貶斥的,或者是臆想,甚至是肢解的,撕裂的。
2
晴天屐其實在雨天也可以穿用的,趾前覆履。永井荷風的一本散文集子用它作了名,陳德文把它譯作《晴日木屐》,但深諳日本文化又娶了日本妻子的周作人卻把它譯作《日和下馱》,聽起來更符合日文的習慣。下馱的發(fā)音是“足桁”的音變,始用于室町時代,更古一些的時候叫“足馱”或“木履”。
永井荷風常穿了晴天屐,手執(zhí)蝙蝠傘行走于街巷,甭管多好的晴天,不穿木屐,不帶蝙蝠傘就安不下心來,對一年到頭濕氣濃重的東京天氣完全信不過,穿了木屐,就可以防備突然間的降雨。荷風懷揣了嘉永版的江戶區(qū)劃圖,四無目的地行走,并把見到的祠、寺、小巷、懸崖、坂坡、閑地、樹、水、渡船、夕陽、富士山統(tǒng)統(tǒng)寫下來,且給穿了木屐拄了傘杖的自己畫了一幅畫,畫中颯然的荷風踩著足有五英寸高的木屐,簡直高過了富士山。
清寂的橫街里,常有清貧度日的老年人,開了帶住家的小小門店,夫妻兩人或者誰單獨一個人經(jīng)營,進去貼著窄窄的條桌坐下,照墻上簡單的菜譜點了餐——菜式只是那么幾種——或者不點店主人亦了解每位客人的口味,互相鞠躬客氣自然是免不了的。場面溫情,暗淡,缺乏色彩,于同情之外,又常常泛起些尊敬來。
有人在練唱《清元曲》,這種哀婉不健全的江戶音仍然可以保存它的命脈。荷風把自己當作他人,對無可把控的現(xiàn)實感到諷刺,越是想用力抓住自己投進去,越發(fā)覺得痛楚,踉蹌中同時看到了得意與悲哀。
穿了木屐像是分別把一座移動的小木橋隨時踩在左右腳底。木屐不能打彎,這樣五個腳趾頭要使出更大的力來貼附它。來自廣西的張武媛同學入學時帶來了木底的屐,遠遠地就聽到她“呱噠呱噠”的聲音,木底的屐敲著俄式建筑的木地板格外響。
3
讀是很深入的一個參與過程,唯有投入才能得它的好。如同愛一個人。不能匆匆掠過。再得有感覺逐步清晰化的過程。讀過了,放下書本轉身去做別的事時,它的好才逐漸明晰起來。如同愛一個人,天天膩在一起不覺得,稍稍離開些,才明白她的好來。
高村光太郎講他去海拔高的山間溫泉泡澡時,定會帶上繩索,萬一遭遇火災,隨身攜帶的繩索便成了救命的稻草——難道火災會常常發(fā)生的么?溫泉別墅的門框上可以隨心作畫,高村光太郎在上面畫了很多素描。西鉛溫泉更深處有座名為“豐澤”的小村莊,那里有很多有名的獵熊人,被人們稱為“叉鬼”,如果請他們幫忙的話,甚至可以吃到熊的胃。豐澤村的蘑菇產(chǎn)量極高,有滑菇、伊野菇、馬哈菇、毛釘菇。采菇人對蘑菇生長地絕口不提,即使對自己的家人也嚴格保密。
山居生活清新、自然,哪怕早餐只有冷飯。佐一些越瓜、赤蘇、綠紫蘇或者腌制的蕨菜都是好的。蔬菜都是高村自己種出來的。鎮(zhèn)上的阿布博先生送一些蘋果給他,一種被稱為“祝”的青蘋果,還有一種被稱為“旭”的紅蘋果。本地的井水雖然清冽,但高村從來不喝,只用來漱口,因為如果飲用了井水他會全身冒汗,因此增加出來的洗衣工作雖然很清爽,但又太費時。
山口村里的孩童們對山外來客誠摯地行禮,或道“再會”,或者說“感謝您”。高村初始避居此地時,總疑心自己是否會顯得特立獨行。村民們得知他被疏散到此,對他的處境格外憂心,或提米而至、或冒寒踏雪前來看望。他想要修建小屋時,又和他一起從一里地以外拆除另一個工棚,把柱子和房梁扛回,原樣把小屋搭建起來,并掘井于屋外,對他說放心吧,村莊能養(yǎng)活你。
雪期未過時,村里會進行祈福,屆時會請來傳統(tǒng)舞者跳起插秧舞,人們齊聚一堂,擊打著太鼓。上元節(jié),村里的孩童會蜂擁而聚,跳起歡樂的稼舞,長長的隊列繞行于各家各戶。
白日里,小屋會有許多訪客,或放暑假的老師和學生、或打算在田園中野炊的游客、或久違的故友,高村便和訪客們如往昔在東京那般暢快地飲起酒來。有時候,高村同村民們一起被邀請了去村長家吃蕎面,婦人們一大早便帶了食材去村長家準備餐食,一小碗一小碗的蕎面會不斷地從廚房端出,擺到餐桌上,然后哧溜哧溜地進了村民的肚子。村民一點都不浮躁,連煩惱都是沉著的,扎下去的。他們自是知道心在哪里自己才會安穩(wěn),自會趨向散發(fā)出光亮的地方。
后來高村還是得了肺病,咯血是常有的事,盡管很注意營養(yǎng)。他喜歡吃動物的內臟,認為它們不僅美味,且廉價。得肺病的日本作家真是多呀,樋口一葉、夏目漱石、太宰治,統(tǒng)統(tǒng)得了肺病。好在他們那個時代是可以從容一點的,看周作人在文中提及自己在西山碧云寺里養(yǎng)病,好生讓人羨慕,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是有時間休養(yǎng)、調理自己的,而如今的人連生病都不敢,不可以有任何的意外和閃失,不然會被淘汰。
日本人的姓名很素樸,常常是自然里原有的事物,你看,比如高村、村上、大江、田中、北野、永井荷風、三島、川端、渡邊、東野等,像是順手拈來渾然天成般,就像高村為文,看到什么就說什么,該怎么寫就怎樣寫,如此就很好。
4
日本有許多從事手作、堅持自由創(chuàng)作的人,遵從心中理想打造生活器物。他們執(zhí)著于素材的細致感,配合人心搖擺不定的功能化使用需求和情緒性欣賞需求,設計出簡單且讓人眷戀的東西。他們需要同時具有創(chuàng)作之手和判斷之眼,盡量去除個人風格中過于強烈的部分,沒有扭曲,不帶偏見,創(chuàng)作出處處滲透著生活感的器物來。日本有許多這樣讓人不忍失去的好物,因為感受到物品孕育出來的愛而買回來,器物的意義就不只停留在表面。
設計師深澤直人說,不要羞于談論美這件事。應該以積極又誠實的態(tài)度看待美。“一件紡織品為何如此有魅力”這樣的事情是重要的,不必動不動就想把類似的物品集結起來加以歸類。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深具各自特色的器物。
可以確立自己的喜好機制,感受色彩的微妙差異??梢灾苯尤ヨT鐵店和鑄鐵師傅面對面交流,用傳統(tǒng)方法造一把修剪枝條用的剪刀。鑄鐵師傅將鐵放入爐中燒得通紅,再取出放到鐵床上敲打,一邊敲打一邊問:“如何?這樣可以嗎?”你可以回答“麻煩這里再彎一點——好了,就這樣,太棒了?!币苍S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但即便如此,還是想要。這樣的感覺特別美妙。
“祭”是一個很好的字眼。有宗教般的虔誠在里面,也有面對美好事物時常會產(chǎn)生的悲哀和無奈在里面。那些嶄新的、低質的、淺薄的奢華,同“祭”體現(xiàn)出的內心嚴肅的遵從必然是相悖的。
高山市所屬的香川縣知事金子正則被稱為“設計知事”,他說“政治和藝術追根究底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豐富人心而存在”。金子正則生長在一個美學意識早已融入生活的城鎮(zhèn),他的父親曾是制作團扇的工匠,不過說到底是一位藝術家偶然做了知事,在他擔綱指揮下做出香川縣廳舍這種明明是現(xiàn)代主義建筑,卻讓人強烈感受到傳統(tǒng)和風的奇妙建筑來。金子正則有關政治和藝術的相關主張僅憑書中簡單的表述并不能使讀者充分理解并認同,但可能他有最終不為人所知的道理。
《器物的足跡》這冊書不好的一點是紙質厚,且澀,總疑心是不是把兩頁合一起了沒分開,但翻過去看時兩個頁號卻是相連的,會覺得怎么可以這么鈍。鈍是不好的,作為一冊書卻沒有靈氣,呆頭呆腦的。紙質生了也不好,少了一個步驟,還沒做完就集合起來裁好了,裝訂起來便不隨,不妥帖,似乎每一頁紙都掙扎著各自朝了自己認準的方向。你說捧在手里讀一冊這樣的書可怎么好。如果哪一天自己再做一本書,一定要選輕而韌的紙,絕不可同樣費了時間和精力做一冊蠢笨的書出來。
讀這冊書時生出一個念頭,想要把家里用的竹制案板側面也照著書里的創(chuàng)意,用鐵筷子燒紅了燙一個自己想要的圖案出來。一定有一些人對美有著更強烈的需求,就像我比常人需要更多的光亮一樣。也總會有人喜歡另一些東西,比如彩色和紙糊成的人偶,比如重疊起來燒成的瓷碗,也不必去罵他們,在尊重的基礎上悄悄嫌棄就可以了。
對于我來說,寫字即是手作,其認真,耐心,還有等待新事物一點一點生成的情形是一樣的。文字也有很多種花樣,兩者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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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染職人。從江戶時代開始起,藍師栽培蓼藍,每年九月砍下蓼藍,陰干后便現(xiàn)出濃濃的戶部藍來,接著裁成一小段一小段,灑水,搗制,做成二十五厘米左右的藍靛,再把藍靛送到藍染職人處。藍染職人也被稱作染匠,他們把藍靛放入深埋在土中的藍甕中發(fā)酵,再投入要染的絲線和布匹,十分鐘后取出,如此重復多次,直到把它們染成喜歡的色度。蓼藍的種子是從德島縣來的,日本關東地區(qū)將具有高超藍染技術的人尊稱為“甕之上”。
賣眼淚的。也是一種行當,在日本戰(zhàn)敗后到昭和三十年間最為活躍,靠哭鬧、裝可憐來推銷商品,一邊哭喊著“我的工廠倒閉啦”,或者“沒有電車錢,回不了家啦”,一邊售賣物品,能不能把戲做足,演技是否有爆發(fā)力和感染力,直接決定著他們的收入。假哭賣鋼筆的用“工匠騙術”,謊稱家里著火的用“失火騙術”,統(tǒng)統(tǒng)算作“賣眼淚的”。
三明治人。昭和年間移動著的活體廣告人,身體前后都掛著宣傳廣告,在商店門口、車站、廣場等人口稠密處進行非常有喜感的推銷,因為身體如三明治般被廣告牌夾在中間,所以被稱為“三明治人”。三明治人只要向轄區(qū)的警署遞交道路使用許可證就可以開展活動。有的三明治人背了水桶,水順著管子流到木屐底部的毛氈活字上,這樣一邊走一邊就有一個濕漉漉的廣告印在路面上。后來三明治人被卡通人物所取代。
門邊藝人。過年的時候穿戴好行頭挨家挨戶上門表演,有的帶了盲女,彈著三味線說唱一些祝福的吉祥話語。即便是乞討,也是以才藝賺取生活費,算是以勞取酬,相較之下可惡的是那些假扮的檻外人,借了神圣的名義明目張膽上門求索,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利用人們的良善,給食物不要,給錢少了也不走。
還有一種最不可思議的行當——拾發(fā)女,屬于行商的一種(行商是走街串巷做小商品生意的人),她們行走在京都的街衢上,一邊走一邊喊“頭發(fā)掉了喲,頭發(fā)掉了喲”,一邊將地上的頭發(fā)撿起來,積少成多,然后攢起來賣給批發(fā)商做成假發(fā)——簡直太不可思議,有這樣的可能嗎?
《消失的行當》(日本澤宮優(yōu)著)一書記錄了許多“昭和的行當”,均為昭和時代常見的庶民從事的職業(yè),如今有的已經(jīng)消失,有的仍作為一種地區(qū)文化活動存在于特定的時間和場合,比如紙芝居屋。
在那個時代,一些行當以簡單的形式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樵夫需要上山伐木,人們從頭頂柴火的大原女手里買來上等的木柴。人們可以把用壞的鐵鍋和雨傘請人修補好。可以點對點地請信鴿送去私密的信息,不必擔心網(wǎng)絡監(jiān)控和大數(shù)據(jù)信息收集。街上是熱鬧的,有賣冰棍的、有街頭評書的、有拉洋片的、有表演水藝的,孩子們可以到處追著跑。藍染職人認為藍靛是有生命的,他們每次工作時都要念唱“南無愛染明王”。人和人之間頻繁交流,面對面接觸,少有人感到孤獨。幾十年堅持用心做好一件事,比如制作一件趁手的農具。
一位叫高木護的流浪詩人做過一百二十多種工作。他出生于昭和第二年,在不同的階段分別做過黑市看守、算卦先生、破布分選工、濁酒鋪職員、山中找礦人、劇團經(jīng)理、見習乞討、出入證發(fā)放人等。他講算卦先生其實是假的,只是在寬慰人,主要幫客人做些人生咨詢——一個潦倒的人為他人做人生咨詢也夠滑稽的。做乞討也是有訣竅的,服裝要百年如一日,言語要含糊不清,不能在意時間早晚。后來他在昭和三十八年來到東京成為詩人,以自己的經(jīng)驗為素材,寫出了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
如果我生在那個年代,會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擺渡船的船老大,擺渡身穿白無垢的新娘和她的家人,即使生病也不許請假?;蛘邿羲词厝耍察o地幾十年呆在一處安靜的海上,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讀書、寫東西。或者腰封文案作者,像阿部次郎一樣寫下“快讀”這樣雷人的話??梢钥隙ǖ氖怯行┦虑橐欢ú粫プ龅模枰獔猿值膬热荼囟ú豢赏讌f(xié),這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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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濟安談魯迅談得特別起勁,完全不像他個人日記里戀起愛來也縮頭縮腦的一個人,蓋或是實際生活中缺乏勇氣,便在文章中使勁補償。
我覺得某些部分他不能自圓其說,有些理解不到位,比如對死的理解,對夢境和鬼魂的理解。一旦發(fā)現(xiàn)不太合理的地方就有點讀不下去了,得再揀一個時間才能仔細讀完后面的部分。
他和兄弟夏志清書信來往可以出好幾卷。不知兩個男人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