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拔雜草的人席地而坐
三個中年人在草坪上席地而坐
將小部分雜草從一大片雜草中拔除
他們在細(xì)密的青草中用力挑出不合群的那些
慣于識別莊稼的雙手重新學(xué)會挑選
更早十年進(jìn)城的年輕農(nóng)民看著他們
暗自勉強(qiáng)自己,保持不動聲色
一半
一半在死去,一半正新生
流水中被穿鑿的石頭
腐木旁正長大的樹木
那些腐爛得徹底的部分也不例外
蘑菇長得急促而鮮美
沉默的山嶺蓬勃而旺盛
這世間相互依存的陌生感
如菜園里分區(qū)明顯的韭菜畦
一半被采割一半待生長
打開
穿過高大而暴烈的茅草,看見
廢棄的紙廠靠著水壩下方河岸的右側(cè)
屋頂破損的大房子里地面長出蘆葦和楮樹
多年以前手工作坊將楮樹、蘆葦和稻草變成紙張
多年以后它們沒有完全漚爛的靈魂重新催生肉身
夜色尚未抵達(dá)
石壩的一側(cè)福壽螺將粉紅卵塊堆疊得觸目驚心
夕照下一列安靜的年輕人白襯衫濡濕
設(shè)想一幕工人與草木蟲豸對荒野的交接
它并不曾存在,卻被后來者全體認(rèn)可和書寫
十月初起的秋風(fēng)陣腳不亂
瑟瑟的聲響在身體內(nèi)部響起
某種故意被放緩慢的氣息無形
卻確鑿從水邊訪古的人內(nèi)心喚醒
如同朽壞的紙廠大門上,彎鉤掛鎖
憑空長出許多鐵銹,將鎖孔徹底填滿
雪夜
故人多情
你不能在下雪之夜約我
窗外的梅花開得還不夠圓滿
戴口罩的人在高鐵車窗上
看映射于車廂穹頂?shù)膱A月亮
更遠(yuǎn)處的煙囪白煙一出生就凝固
灰色的云朵后面
月亮依舊保持同樣的白亮
它并不在乎地上的眼睛所見和所想
冷寂的世界空曠但干凈
我若想舊情人,更想她懷中的冷香
這夜里的淚水都長成薄樹葉的形狀
完整剝落的透明葉片保有清晰葉脈
決心只在你手心里香消玉殞
這雪后初霽黎明的溫暖真讓人致命
打理干凈
女主人擦拭桌椅櫥柜時眼角溫柔
向客廳里閑坐的賓朋呈上最美的一面
同樣的片段也發(fā)生在清晨
清掃街道的人將一段道路擦拭干凈
等待整座城市的過客短暫落腳或停歇
總有一部分是車輛機(jī)器所不能取代
像一個家庭對客廳細(xì)節(jié)處常潔常新的追求
清潔工手持家常的掃帚保持日常的游弋
一個丟紙屑吐檳榔的人看不見她
正月初一的街道有車來車往的冷
還有寒熱不均的風(fēng),吹落樹葉的風(fēng)
清掃街道的人在微雨里游弋,她的移動
多么緩慢而仔細(xì),像鏡前化妝的女子
將臉部每一個毛孔打理干凈
追殺
大前年從海邊帶回的海螺藏著濤聲
而海星的纖長五角指向分明
也有一些長著密集尖刺的貝殼守護(hù)秘密
離開母親這么長時間,它們依舊保持光鮮
幾年來看見門前水潭波光耀動便仿如巨浪
小魚噏動水面和孑孓的扭動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那些見證我對渤海犯下罪行的物事
現(xiàn)在絕不肯交給九個月大的孩子把玩
我總擔(dān)心,隔著兩千里陸地和三年時間
大海還是會追殺過來
擁有
我曾擁有紫羅蘭一般的暮色
擁有一條長滿雜草的河流及其兩岸
晚飯后舉著蛋殼采擷回旋的螢火蟲
像從黑色的夜幕上摘下一顆星子
我曾擁有唐詩里簡陋的房子
擁有低矮的屋檐和泥濘的廳堂地面
冬天里早起推開門觀看刺眼的雪光
屋檐垂到地面的冰棱像柵欄隔著困獸
現(xiàn)在我可以自己制造彩虹
卻忘了當(dāng)年仰頭看天空飛機(jī)軌跡的姿勢
動詞
剔除修飾、描摹,剔除稱謂、夸張
現(xiàn)在我能夠從身體里面提交的都是
動詞
例如愛,例如收獲,例如敲擊
例如苔蘚
它們都是可以游走活動的詞語
除夕的上午去給父親掃墓
他屋頂?shù)牟菽臼腔畹?,年年新生并長大
屋后的泥土也是活的,有人試圖挖出溝塹
我阻止一個制造疑案者于懸崖之側(cè)
替父親保護(hù)好墳頭青草蔓延的連貫性
這整個過程,都可以視為一個動詞短語
都可以視為守護(hù)、自私、傳承……
返回的途中看到?jīng)]有人跡的雪地上
怕冷的貓和不怕冷的狗都留下了零星爪印
它們讓一夜白頭的荒地也成了一個動詞
我曾有過很多的時間
我曾有過三五面時鐘
老式座鐘在十三歲時的廳堂響起
借由它我知道深夜的十二點與凌晨一點
拱起被子看閑書的小空間里蠟燭必須熄滅
之后的石英鐘似雪糝嘀嗒在租住之所
之后屬于我的新居里褐色古樸的鐘盤方正
我小心地打上墻釘,扶正一面又一面鐘
仿佛借此可以證明自己擁有很多的
時間和可供揮霍之年歲
有一天我的掛鐘越走越慢
像母親腿疾發(fā)作蹣跚于鄉(xiāng)間小路
一瞬間我以為時間也會老邁而龍鐘
直到兩節(jié)嶄新的電池救贖了它
兩節(jié)電池治療了我的時間
有一天我的掛鐘向一側(cè)傾斜
仿佛為它安家時左看右看仔細(xì)擺正的努力不曾
有過
傾斜了的掛鐘依舊走得準(zhǔn)確而神態(tài)安然,
我的惶恐
只因害怕我的時間也變得傾斜
本意
一些文字已經(jīng)遇難
一些文字正受黥刑,縮在朱漆火印背面
另外一些長著討人歡喜的臉,迎風(fēng)招搖
一再被使用,一再被大聲朗讀
其實這并不是它們的本意
所有文字最初都板正
不露殺氣也不擠出諂媚的笑
它們平等以待,指向明晰
多年后你將再次確認(rèn)文字的本意
長河里被浪花打濕脊背
此時在雕版上反手刻字的人
逆過光陰,紙上留下的印記便方正有序
清明的雜木總也清理不干凈
六月里和父親去玩泥巴
他將黃土揉成泥再燒成磚
一百座房子的墻壁因此砌成
一個小家庭的生活因此維系
后來一場大雨揉捏我們
它的力氣粗暴又擅于偷襲
一個男人從此住在黃土里安靜
一個男孩從此恨上冰冷的荒野
三十年過去我不敢與天較勁
原諒我的孱弱,每年清明天氣都寒冷
放肆長在你宅子門前和房頂?shù)碾s木
我一次次砍伐卻總也清理不干凈
我看著這沒有父母的草木扎進(jìn)深處
穿過泥土的部分應(yīng)該已與你糾纏不清
鋤頭與刀子,不自覺便落在了別處
仿佛怕一次震顫驚擾金黃的骨頭
保護(hù)
隔著三千里路,桃李將熟
同樣的果木上京城泛著青色
和素未謀面的朋友聊青年的責(zé)任感
深度新聞和評論的死亡
我們在細(xì)節(jié)里謀殺了自我
分別之后月色就破門而入
這無處不在的白讓我嚇了一跳
想我的人不希望我走太遠(yuǎn)
她操持家務(wù),想買一小籃櫻桃
這日常的想念保護(hù)著我
一家人等待我提供柴米油鹽
不要做出讓無孔不入的月色
檢索出蛛絲馬跡的事
做孫子
安頓好外祖母的后事
兵荒馬亂的嗚咽各歸其位
這大半個夜晚耗在奔忙的路上
在回程,凌晨一點的郊區(qū)
錯身而過的陌生車輛數(shù)出15臺
它們同樣疲憊和慌忙,半夜里各懷心事
這世間如此多的悲涼,深夜的時光里
還有15個人與我同樣在做孫子
拋下
村子里每年都有人厭食,改吃黃土
他們穿過一層木頭就再不出來
嗩吶鑼鼓穿透村莊里的風(fēng)又被群山反彈回來
紙錢拋下便被風(fēng)吹走像鮮活的世界永被放下
超過80歲便可稱喜喪
而更年輕的那一部分
死于事故,死于暴病,死于夜間走路簡單跌跤
他們沒有經(jīng)得起黃土的誘惑
拋下莊稼,建筑活,父母妻子和兒女
讓年輕的低泣更長久而真切了許多
花海多么歡暢
大片田地上不再生長莊稼
水稻的故居長滿實用主義的花朵
粗礪的大地現(xiàn)在變得真美
秋天過半,拾稻穗的鳥雀肚腹空空
有夢想和力氣的人都朝向遠(yuǎn)方
家園故土每一寸都經(jīng)過了不止一次碾壓
最初的樸素主義一去不返
這土地多么厚實
坦然承受足夠多的謊言和粉飾
大片田地上不再生長莊稼
水稻的故居長滿實用主義的花朵
粗鄙的大地現(xiàn)在變得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