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1974年6月生于寧夏。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21屆青春詩會成員。著有詩集七部，以海洋詩歌、縣城系列和江南、西北邊地文化文化系列詩歌寫作引起較大反響。曾獲浙江青年文學(xué)之星，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紅高粱詩歌獎、國際華文詩歌獎首獎、李杜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中國詩歌網(wǎng)十佳詩集等獎項。

秋風賦

蟋蟀叫了幾千年，有誰仔細聆聽過那些叫聲里

某種

執(zhí)拗的東西

蟬鳴三月，有誰留意過那最后一聲

究竟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贊美螢火蟲的人，誰用目光，攙扶過那一盞

跌跌撞撞穿過雨夜的微弱小燈？

大地上辛苦的喧囂似乎尚未減少，山間墳塋的

沉默已日漸密集

秋風急，秋風涼，秋風中

有多少歌聲的遺產(chǎn)沒有被來得及繼承，又有多

少難言的悲愴被落葉一樣掃除

一代一代，無聲無息

不要輕易地談?wù)摴陋?/p>

張愛玲晚年深居死后一周才被發(fā)現(xiàn)

2006年初，喬伊斯·文森特在倫敦寓所被發(fā)

現(xiàn)時

已成骨架

醫(yī)生推測她死于2003年

三年來，陪伴她的電視一直開著

1969年，阿波羅11號發(fā)生故障，

邁克爾·科林斯獨自在月球背面的

太空指揮艙度過了人類歷史上最孤獨的48小時

1957年11月，蘇聯(lián)衛(wèi)星發(fā)射，一只名叫萊

卡的流浪狗

被送上太空，最終不知所終

1992年，一頭名叫愛麗絲的灰鯨

被發(fā)現(xiàn)持續(xù)發(fā)出52赫茲的鯨歌，但20年來

從無回應(yīng)

他們從來沒有說出過孤獨，因為無可傾訴，

因為不自知，因為無法說出，因為無人傾聽

回 聲

鐘子期死后，伯牙為何斷琴？

登上幽州臺的

陳子昂為何獨愴然而涕下？

因為他們發(fā)出的聲音，也許在

很多世紀以后才有回應(yīng)，也許永遠不會

“有誰聽到過一只手拍出的掌聲？”

陳子昂之后1000年，孤獨的昌耀才聽到地球

那邊

密西西比河的風雨

七夕，仰望天幕的人啊，請仔細看看

天琴座和天鷹座吧

有兩顆星，相隔16光年

也就是說，以光速來算，它們彼此凝視的目光

也要在16年后才能相互感知

山中一日

有一年，我在附近的一座大山里面閑逛

追著一只蝴蝶誤入到了一處山坳。

大朵的辛夷在枝頭開著，地上鋪滿了紫色花瓣。

那只蝴蝶忽然不見了，草叢中露出了幾厝荒棄

的墳塋

我忽然感到了一絲異樣的寂靜。

轉(zhuǎn)過身去，我看見生活的地方，只是很遠處

隱約的幾戶人家

幾粒更細小的人影在進進出出

空氣中浮動著某種透明狀的波紋

已經(jīng)變得不怎么真實

我忽然看到了另一個我，那個正在生活中的我

我試圖呼喊，但發(fā)出的聲音過于細小

并不被聽見

就這樣，在一個山中的午后，

在無邊的寂靜中，我看著遠處的那個我，在浮

沉、輾轉(zhuǎn)

很快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而我也似乎隱約感到了什么是奔波一生的徒勞

什么又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無常。

細雨海岸

……細雨中的眺望，隆起的島礁仿佛

平靜記憶里陡峭的部分。

其中的一座，叫做情人巖。

據(jù)說是因為從某個角度看過去，

像一對情人在相互擁抱、親吻。

（但從我這邊看過去，它只是一座普通的礁石）

很多事情，只要稍稍改變角度，就已大相徑庭

何況還有漫長的時間，風、雨水和海浪的鑿子

日復(fù)一日地雕鑿，即便相同的角度，恐怕早已

面目全非。

此刻正在下雨。局部的雨，

下在局部的海域。包括這座礁石

而海面平靜，仿佛在極力掩飾

無法得知，那些隱藏在海底的事物是否仍然

保有著初心和激情

就像此刻，一個眺望它的中年男人

當年的噴薄、碰撞，早已化作冰冷、沉寂的礁石

但卻在記憶中，頑固地保留著某種滾燙、灼熱

的屬性。

庚子冬，汨羅江畔逢雨雪，

想起大歷五年的冬天

前往屈子祠的途中，忽然下起了雨夾雪

又濕又冷的天氣

和大歷五年的冬天有什么不同

擱淺在冷霧中的小船

和出現(xiàn)在那年冬天江面上的孤舟

又有什么不同

大歷五年冬天，我們究竟失去了什么

彼時的人們一無所知

整個帝國都在風雨中飄搖，

沒有人注意到，漢語江面上

一盞瑟瑟發(fā)抖的漁火，

我們只是從后來的史書上看到這樣的記載：

一代巨星就此隕落——

是的，巨星，所有的記載都毫無異議地動用了

這一大詞

但在彼時江面上，只是一盞又瘦又小的漁火

因為霧氣籠罩，我們竟然看不清

它究竟是耒陽江還是汨羅江

我們只是在后來知道

大歷五年冬天，一盞原本不該

過早熄滅的漁火

熄滅了

這就是詩歌的命運：它能用詞語建造廣廈和理

想國

它能夠安放一個又一個龐大的時代

卻無力守護自己懷中

一盞漁火的跳動

辛丑初夏

過亂礁洋兼致文天祥

無數(shù)世事，已經(jīng)化作遠逝的潮煙。

你寫過的詩句仍舊在這里激蕩。

金甌殘缺，一個時代都在隨波逐流

而你在軟泥般傾倒的時局中，看到暮晚

仍有可能到來的雄潮

和德祐二年春天的光景不同

此刻的亂礁洋面風浪暫歇，仿佛一面

特意被空出來，等待書寫的冊頁

人生海海

一代又一代人輾轉(zhuǎn)死去。但正如你的描述

無數(shù)滾滾流逝的頭顱里，總有一些不肯隨之浮

沉的丹心

躍出海面

映照著屬于他們的汗青

相對國家危亡，

仙子國里的千崖玉界和萬象畫圖即使再美

也無法挽留你的一葉孤篷

沿岸的云氣只能目送你

去另一片汪洋，那里，將有更加不朽的詩句等

待你完成

百床博物館

有一百張床，就有一百種睡眠。

一百種喘息、夢和病痛。

一百種不同的人生。

幸福，并不取決于床的質(zhì)地?；ɡ?、紫檀或者

大紅酸枝。

躺上去，把自己放平。有人就此

放下了生活的負累。也有人

繼續(xù)背負著，輾轉(zhuǎn)反側(cè)，茍延殘喘。

也有人會把自己放逐。進入另一種生活，或者

旅行。

有人會很快回來，重新回到熟悉的生活。

有人，就此進入另一種路途。

床，就成了另一個車站或者碼頭。

到最后，床上的人都去了別處

死亡空著。床也空著。

不再有人躺下的床，真正開始了自己的生活和

命運。

它的生活，主要由回憶構(gòu)成

細細的灰塵下面，是汗?jié)n

表面的包漿、榫卯縫隙里的癢以及木紋深處

主要由回聲構(gòu)成的寂寞。

時間正在磨損其中的細節(jié)，最終

將把它還原成一無所知的木頭

西夏王陵

很明顯，這里只適合黃昏的造訪。

幾個巨大的土堆

像倒扣的酒杯，里面的血漿已經(jīng)被時間啜飲殆盡

此刻它們被夕光拉長的陰影，加重了這一帶的

荒涼。

我來到這里是試圖借此辨認自己的身份。

作為曾經(jīng)在這附近長大的男人，背井離鄉(xiāng)之后

又再次返回。

我是黨項人的后裔嗎？那些繁復(fù)的文字我無一

能辨認。

我是北宋年間的某個漢族戍卒

的后代嗎？我的基因里，明顯有著桀驁不馴的

血液

在自我放逐的江南水鄉(xiāng)，明顯地感受到了身體

里的不適。

我長久地凝視著這些沉默的土堆

但沒有人走出來和我交談。

長眠于此的人，曾經(jīng)橫跨鐵蹄

讓文明的天平一度傾斜

現(xiàn)在，它們看上去，只是幾個被廢棄的秤砣

一根穿過縫隙的光線充當了秤桿

它們

僅僅被用來稱量此刻，寂靜的重量。

金糜子

首先想到的是黍。古老的

五谷之一。

當年周大夫過古都，鎬京的廟堂故址

已經(jīng)被這種青色的植物覆蓋。

麥草青青啊彼黍離離。多少年，

只有亡國之人感受到了這偉大的

黍離之悲。

而農(nóng)人只知四時，無論興廢。

后來，黍，偶爾成為一個詩人的名字

彼黍不語。也許，只有詩歌懂得

沒有什么比沉默更加接近

時光的分量。

最近一次見到黍，它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一種特殊的液體

出自我故鄉(xiāng)的一口古井

古老的大原之地，這里是黍的故鄉(xiāng)，也是

《詩經(jīng)》的故鄉(xiāng)

也是一種名叫金糜子的酒的故鄉(xiāng)

酒漿清亮、甘冽、剛猛

適合千里迢迢返鄉(xiāng)之人和舊友新朋歡聚宴飲

也適合他在異鄉(xiāng)

獨自澆灌故國、家園，身體里的殘山剩水。

消失的聲音

在博物館奇妙夜，有關(guān)云岡石窟的節(jié)目最后

馬未都搖響了一只唐代佛鈴

“請你們聆聽聲音消失后的聲音?！?/p>

余音繞梁——

“聲音消失了，但感覺聲音還在?！?/p>

“我就是那消失的聲音。以往昔和寂靜為食?！?/p>

一個聲音在替它自己說出

顫動的聲帶里

帶著秘密的花紋和光澤。

在塵世，我曾是愛。是愛

之后的愛。

是失眠的凌晨三點，天空中凝結(jié)的霜花。

而此刻，我是被一只一千年前的佛鈴撞擊出的

一小片疼。

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一個片段。一只鶴影。

一組不為人知的密碼。飄浮在

星際中的暗物質(zhì)。

存在于你聽覺消失后的漫長回憶中

枕中記

床是車站。而枕頭是枕木。

很多夜晚，我耽于這樣的旅行。

有時是在自己附近。有時

去了很遠的地方，以致于返回時，感到有些倦怠。

作為枕木的枕頭，來自老家

母親的手工。偶爾靠著它，我會進入一趟還鄉(xiāng)

之旅。

有時候，它會是一本書。當我頭枕卷冊

感覺是進入了別人的生活。

那些我未曾經(jīng)歷的生活，未曾

抵達的遠方，讓我癡迷。

有時候，它只是我隨遇而安時自己的

一只手臂，我枕著它，陷入一場又一場白日夢

我夢見衰老的自己，窮盡了一生的愿望。

很多時候，我沉溺于這夢幻帶來的感受

這是生活不能給我的。

但這樣的夢，消耗了我對現(xiàn)實的熱情。有時候

我不得不制造一場車禍，把自己解救出來

“仿佛完成一次夢中跳傘”1

醒來總是渾身酸痛，心有余悸。

1：借用了特郎斯特羅姆的詩句：醒來就是從夢中往外跳傘。

留在紙上的詩是一首詩的遺址

時間帶走了它的氣息、溫度和光澤。

只留下一具軀殼。（不久以后，也許會化成骨殖，腐爛

也許，有的部位會成為化石）

之前，它們曾經(jīng)焦灼于他的胸腔、頭腦，充滿

血絲的眼球

存在于他寫下它們時

筆畫的輕重，每一行字的緩急

以及敲擊鍵盤時的噠噠聲中。

其中一部分，在試圖誕生之前

他就讓它們消失了。

那是最隱秘的，它抿緊了嘴角。

一首留在紙上的詩

是一首詩的遺址。他帶走了其中的快感、痛苦和絕望。

時間和雨水帶來了荒草

他渴望有人能夠找來，但卻在沿途

布下了重重迷霧。

而合格的讀者是一個考古學(xué)家

穿過荒草、時間和雨水

他打開了語言的封土

文字的墓磚

最后他打開了修辭的棺蓋

它還在那里

一首成為骨骸的詩，兀自顫動它的骨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