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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發(fā)的哈姆雷特

2021-02-28 18:35沉塵
文學(xué)港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哈姆雷特

我知道你是來看故事的。你從看到這篇文章的第一個字開始就期待著能夠看到一個充滿想像力的、令人驚喜、不落俗套的故事。你正在猜測這到底是一篇什么類型的小說,懸疑?科幻?恐怖?文藝?抑或是愛情?

或許都不是。

抱歉,讓你失望了。

我并不是來寫小說的,或許我會講上一個長長的故事,但本質(zhì)上并不是為了讀者而寫的。我明白,你想看到的是那種由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而寫成的故事,但我要說的是——怎么說呢,它是一件真實又不真實的真事,恐怕沒那么有趣,也沒法歸類于一個具體的小說類型,畢竟我說了,我不是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嘛。

我猜你可能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如果作者不為講故事而來,那為什么還要說自己會講一個故事?

還有什么叫“真實又不真實的真事”?這人在說什么?故弄玄虛嗎?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從什么地方、是怎樣看到這篇文章的,不過無論是網(wǎng)絡(luò)還是紙質(zhì)、是鉛字還是手寫都沒有關(guān)系,也就是說無論通過什么媒介,只要你看到了,我的第一步就已經(jīng)完成了。

為了避免我將要講述的故事對你自身認(rèn)知和判斷的干擾——即不產(chǎn)生n+1……我們先來看一段文字:

吳桐找了張遠離街道的桌子坐下。他翻了翻桌子上的菜單,雖然只是一家中檔的咖啡廳,但像是甜點啊、小吃啊這樣的東西也有供應(yīng)。

沒什么胃口,不過多少還是吃點吧,他心想。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除吃了一塊餅干外他幾乎滴水未進。還沒到極限,但多少已經(jīng)有些撐不住了。

他想象了一下馬卡龍的糖分,估計自己的胃此時還消受不起,于是只點了杯咖啡?!耙槐ú计嬷Z?!彼暗?。

一個女服務(wù)生走過來,在本子上記下點單。

吳桐看著女服務(wù)生一臉平靜的樣子,心里開始琢磨:發(fā)生了這么惡劣的事情,普通人到現(xiàn)在難道還沒有警覺起來嗎?

“你……”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什么奇怪的人?。俊?/p>

女服務(wù)生歪著頭,作沉思狀。然而還是沒有回想起半點東西?!皼]有?!彼蠈嵒卮稹?/p>

“哦……那還真幸運?!?/p>

女服務(wù)生疑惑地眨巴著大眼睛,搞不懂這人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傆X得……語氣有點兒諷刺?

這段文字的作用過一會兒會說到,讓我們從頭開始講起吧。

我的名字叫沉塵,當(dāng)然這不是真名,只是一個筆名。我是一個新人作家——但其實根本算不上作家,只能算個寫手,還是末流的那種?;叵胍幌拢阒翱隙]有聽說過還有一個叫沉塵的作家,沒錯吧?

“一個二十出頭的無業(yè)游民,多半都幻想自己是一名作家,迫不及待奔向未知。”這是大導(dǎo)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處女作《追隨》中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這句臺詞的電影截圖至今還在網(wǎng)絡(luò)上廣泛傳播。電影的主人公比爾是一個想成為作家的年輕人,為了積累寫作素材而開始隨機跟蹤別人,不料其中一個被他跟蹤的對象發(fā)現(xiàn)了他,對方自稱科布,是一名竊賊,他邀請比爾與他一起入室行竊。科布行竊不是為了金錢,只是因為對人感興趣,偷走一些零碎的東西,或者把他們的家弄得亂七八糟?!瓣J入別人的生活,讓他們用一種不同的方式重新看待事物?!薄氨煌盗耸且环N什么感覺?”“當(dāng)他們用保險金再回去買架子上的東西時,他們就得想想很久以前當(dāng)初為什么想買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買來做什么。”或者說,是拿別人的反應(yīng)取樂。

拿別人的反應(yīng)取樂的人我也有見過。小學(xué)時我們班上有一個搗蛋鬼,總喜歡捉弄人,尤其喜歡扯他前座女生的辮子。那女生經(jīng)常因為這事和他吵架,可搗蛋鬼總是屢教不改,有次甚至偷偷用火差點點著了那女生的頭發(fā)。女生嚇得夠嗆,一氣之下把辮子剪了。雖然搗蛋鬼因此受到了嚴(yán)厲的處罰沒有再搗過蛋,但那女生明顯是留下了心理陰影,小學(xué)期間再沒留過長發(fā)……當(dāng)然,這些是題外話。

我和比爾一樣,也是一個抱有這種想法的無業(yè)游民。

我22歲,是一名普通大學(xué)的大四學(xué)生,成績一般,四年里沒拿過一分錢的獎學(xué)金。大學(xué)的前三年我基本是一個人泡在圖書館讀書花掉的,說來慚愧,我實在是一個毫無特長的人,這點自小學(xué)起我就意識到了。二年級的時候?qū)W校舉行秋季運動會,那時還未能正確認(rèn)識自身的我信心滿滿地報了3個項目,分別是跳遠、100米跑和跳高,然而無一例外的,3個項目都沒有拿到名次,甚至連預(yù)賽都沒通過。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跳高失敗時的場景:我“嗷嗷——”嚎叫著在助跑區(qū)開始了沖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同班同學(xué)也被我嚎叫的氣勢鼓動了,拼命地為我大喊加油。這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起跳線“彈起”的我,居然只脫離了地面不到三十公分,臉狠狠地撞在橫桿上,連人帶桿直接沖進了沙坑。在我摔倒后,周圍先是短暫地沉默了幾秒,隨即爆發(fā)出震人耳膜的大笑。后來總有人時不時就跟我提起當(dāng)時的情景,據(jù)他們說,只看到我怪叫著徑直朝橫桿撞去,還以為我是故意的,至于后面臉著地雙腳騰空的姿勢,因為太過喜感讓人忍俊不禁,就連在旁邊做記錄、平時不茍言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抱著肚子笑了好久。

運動會的三連敗讓我認(rèn)識到自己是個體育白癡??纱撕蟮娜松鷧s在不斷提醒,我白癡的地方又何止只有體育呢?從小學(xué)開始我就一直是班里的中等生,學(xué)習(xí)雖然談不上努力卻也不算懈怠,但成績總是在班級的中游徘徊。高中的時候分文理科,因為我每門功課的水平都差不多,基于現(xiàn)實角度考慮選擇了理科,然而到現(xiàn)在也時常懷疑是不是當(dāng)時的選擇錯了。

“選擇決定命運”,想必你也聽過這句老話。雖然順利地完成了升學(xué),到了大學(xué)我卻依舊是老樣子。剛剛進入大學(xué)的我,不知為何產(chǎn)生了一種極度反叛的情緒,竭力躲開人群扎堆的地方,所以我既沒有參加社團也沒有參與班干選舉,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四年里連班里的同學(xué)都沒認(rèn)全。周圍的同學(xué)不是學(xué)霸就是社交達人,即使是這樣我也依然自我感覺良好,完全把自己當(dāng)成了加繆筆下的默爾索,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而沾沾自喜,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極度的自卑扭曲成了自負才造成了我的顧影自憐。

盡管倨傲的感覺并不壞,但現(xiàn)實不允許我一直做夢,到了大四,我也不得不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了。事實上,大三的時候我就考慮過考研的問題,卻因為不喜歡現(xiàn)在的專業(yè)又無法另外決定方向而不了了之,轉(zhuǎn)眼間到了大四,就算我想考也完全來不及了。

既然考研的選擇沒有了,那就只好去就業(yè)了。這時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我的大學(xué)四年過得到底有多失敗。我沒有一張能拿得出手的證書,也完全沒有掌握任何專業(yè)技能,縱使我再想逃離現(xiàn)實世界,找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還是得擺在第一位。

唯一不算失敗的也就是多讀了幾本書吧。我之前也說過,大學(xué)的前三年都是泡圖書館花掉的。我小的時候就對書有一種特殊的喜愛,所以當(dāng)讀書成為唯一的優(yōu)勢的時候,我也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成為作家”的念頭。

寫手遍地,成為作家的卻寥寥無幾,就經(jīng)驗而言,我是不會成功的??扇f一成功了呢?會有這種類似于博彩的心理,可能我還是沒改掉倨傲的毛病。

早知如此的話,就該在周圍的人都忙著考證或者社交之類的時候,稍微厚著臉皮問一句:“加我一個吧?”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落得如此下場。

人總是這樣,等到一切都發(fā)生了,才回過頭來感慨:當(dāng)初要是怎么怎么樣就好了?;孟胫淖冞^去,然后繼續(xù)下一個錯誤的選擇,事后再懊惱,總是沒法滿意。可這世上既沒有后悔藥,也沒有時光機。人的一生本來就是這一個個選擇疊加而成的結(jié)果。

事到如今這一切都歸功于我自己,也怨不得別人。

大學(xué)里的失敗,自然也包括感情的失敗。我刻意的獨來獨往,造成了與他人的割裂,加之我就讀的是男多女少的理工科學(xué)校,前三年和同齡女生說話的次數(shù)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直到21歲,我依然是沒有體驗過愛情美妙的單身狗。

你肯定注意到了我說的是“前三年”,因為第四年的時候,宓瓔出現(xiàn)了。

學(xué)校附近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提供咖啡的閱覽室——也許是提供圖書的咖啡館——我一直搞不清楚,那天我正在附近閑逛,為沒有預(yù)定到圖書館的座位而心煩意亂。大四上學(xué)期已然過半,我卻在校園招聘會上一再失利,于是決定重新制作一份簡歷,同時也暗暗下了自己寫作的決心。

讓我走進閱覽室——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還有另一個契機,路過閱覽室的玻璃窗時,剛好看見里面的書架上擺了一本我正打算借閱的暢銷小說,以作研究用。跟《追隨》的主角比爾一樣,也得積累自己的寫作素材,但我不能跟蹤別人,也不能入室行竊,只好靠大量閱讀。

我走進去,挑了一個靠近書架的座位,拿出那本書準(zhǔn)備開讀。

這時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年輕女侍者迎上來,熱情地問道:“歡迎光臨。先生,請問要點些飲料嗎?”

啊,果然還是咖啡館啊,必須消費才能入座吧。我心想。然后在座位區(qū)環(huán)顧了一周,但沒有發(fā)現(xiàn)消費入座的提示。雖說沒有提示,我多少還是有些尷尬,于是心不在焉地接過女侍者遞過來的菜單,匆匆翻了幾下,點了一杯拿鐵。

“好的,一杯拿鐵咖啡。請稍等?!迸陶哂泦魏箅x開,過了一會兒,咖啡端了上來。

我終于能安心地攤開書開始閱讀。

那個扎著高馬尾的女侍者站在我斜前方稍遠一點的地方,不知為何,我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當(dāng)我一抬起頭,這種注視便消失了。我感到渾身不自在,以為是自己的衣著出了問題,借著吧臺上的咖啡色裝飾鏡檢查,卻也沒發(fā)現(xiàn)到底有什么問題,只好當(dāng)作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后來我完全沉浸在書中,也就沒有注意目光是否還在了。

我讀書的速度并不算快,將近四個小時后,才讀完了不到十八萬字的整本書。敘詭,這是我讀完的第一反應(yīng)。

我合上書,這才驚覺閱覽室里出奇的安靜,抬頭看到墻上掛著的時鐘,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八點,燈也熄了一半,除我之外的最后一個客人剛剛拿起包推開大門。我趕緊起身走到書架前準(zhǔn)備把書放回去。

“敘詭?!币粋€輕輕的聲音響起,我有些詫異,仿佛自己的心聲被別人聽到還說了出來。我抬眼一看,女侍者正微笑著望著我,那微笑中還有些孩子似的惡作劇的得意。她隨即正色道:“不過不壞,不是嗎?”她指指我手中的書。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愣了半天才說:“是的,很有意思?!?/p>

“我一開始也以為敘述者是同一個人呢,看到最后幾章才發(fā)現(xiàn)是好幾個人,主角一號的妻子也是,我還以為是真實存在的呢,沒想到只是一個木偶啊?!彼÷暤卣f,好像在躲避什么人偷聽似的,可是我看了看四周,其他侍者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整間閱覽室里好像只有我們兩個人。

她走到我剛剛讀書的座位旁,拿起我喝過的咖啡杯。因為看書看了太久,咖啡漬已經(jīng)干了,牢牢地粘在杯子上,應(yīng)該很難刷吧。

“對不起,害你下班遲了?!?/p>

“沒關(guān)系,我正要下班?!彼似鸨愚D(zhuǎn)身進了后廚,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如果留下來的話會不會顯得太刻意了?好像對她別有所圖似的。而且不擅長交際,要我和一個陌生女性單獨待在一起實在是有些為難……不過直接走人的話未免太不禮貌了,而且天已經(jīng)黑了,對方又是個女孩子,這樣做實在有損我的人格……

我最終還是決定等她出來。

后廚響起了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然后兩種聲音都停止了,她好像走到了另一個房間,之后是衣服悉悉索索的摩擦聲。最后,她又從后廚出來了,已經(jīng)換上了便服,比穿著侍者制服時顯得稚嫩不少。

“咦,你還在呀?”她看到我還呆在原地,有些驚訝。而我則因為她的驚訝而感到十分尷尬。

好在她沒再說些什么,她伸手拉下電閘,閱覽室里頓時一片漆黑,我跟著她摸黑走出去,又看到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鎖上了閱覽室的大門。

正當(dāng)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的時候,她突然開口道:“你還沒吃晚飯吧?我看你一直在看書?!?/p>

“嗯……”我要不要問問她吃沒吃呢?應(yīng)該也是沒有吧?

沒等我張口,她已經(jīng)發(fā)出了邀請:“正好我也沒吃,不如一起去吧?我知道有家店味道不錯哦?!?b864000636864>

我早已不記得那家店的名字了,甚至連那天吃的是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又是一家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開的新店。

“你覺得怎么樣?”她用筷子夾起一根面條狀的食物,“敘詭?!?/p>

“不討厭吧。”我放下勺子,“敘詭也是推理和懸疑小說常用的手法,精妙的敘詭會讓讀者樂意受騙,但是那種故意隱瞞重要信息的敘詭就另當(dāng)別論了?!哆B鎖信》的敘詭手法倒也算是精彩吧。”

《連鎖信》就是我才讀完的那本暢銷推理小說,講的是一個正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小男孩有一天收到了一封連鎖信,之后便意外身亡,小男孩的爸爸為了找出真相而四處奔波的故事。故事雖然老套,但敘述詭計才是這篇小說的最大亮點。小說通篇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但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者總共有四個,包括小男孩的爸爸、小男孩的叔叔——爸爸的孿生兄弟、小男孩的老師以及用作補充的小男孩的日記。除了小男孩的日記可以輕松分辨出來,剩下三個人的敘述是交叉進行的,讀者很難輕易區(qū)分。

另外,二號主角是一名過氣作家,為了寫出能重回文壇頂峰的小說而從侄子的死亡取材,根據(jù)現(xiàn)實事件的線索設(shè)置小說情節(jié)。小說中他幻想自己是殺人兇手,也就是說他的敘述部分不僅有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也有他小說中的內(nèi)容,因此嚴(yán)格來說共有五個敘述者。而且他作為小男孩叔叔的身份是沒有直接說明的,這些給讀者的推理造成了很大的困難。

“說起來,也只有文字才能完成這種敘詭了吧。如果是影像的話,很容易就能發(fā)現(xiàn)敘述者的差別,也根本不會把木偶看成精神分裂癥患者眼中的活人?!彼f,又叉起了一個紅彤彤的東西,好像是西紅柿。

“是啊。電影也許可以利用一些特殊的剪輯手法,但是大概做不到《連鎖信》前期那種真實又平靜的感覺吧。

“所以說,這就是文字的獨特魅力。”我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飯。

她“噗嗤”一聲笑了:“哈哈,你好認(rèn)真。資深文藝青年?”

我發(fā)覺自己方才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了“文字的獨特魅力”這樣的話,頓時羞恥得滿臉通紅。

“才不是?!蔽倚÷暦瘩g。

她又露出了惡作劇得逞般的微笑,我略帶躲閃地迎上她的視線,看到了一雙天真中藏著一絲狡黠的棕色大眼睛,讓我的胸口突然一陣悸動。

吃完晚飯,我提出送她回家。

“我和你是一個學(xué)校的啊。說起來,我還得喊你一聲學(xué)長。”她笑道。

我暗自納悶,她怎么知道我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呢?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學(xué)長?難道她調(diào)查過我嗎?不,不太可能,也許是她在學(xué)校里見過我?

這些問題困擾了我很久,不過后來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我堅持送她到宿舍樓下。其實從安全角度考慮這并非必要,因為九、十點鐘的校園依舊人潮涌動,路上也是燈火通明,之所以堅持送她是因為我對她非常感興趣,想和她有多一點的接觸。

我們在一棟女生寢室樓前停下。我想起來還沒有問她的名字。

“宓瓔?!彼f完,跟我互道了再見,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樓道上。

她還沒有問我的名字呢。

從那之后,我就經(jīng)常去那個閱覽室讀書,一來是為寫作做必要的積累,二來是為能夠見到她。宓瓔是個有些奇怪的女孩,這種奇怪很難描述,還有籠罩在她周身的那種神秘感……不過我還是愛上她了。

我通常會一直坐到她下班的時候,然后和她一起吃頓晚飯,路上我們再聊聊讀書的事情。我頭一次遇見和自己如此合拍的人,感到十分幸運和快樂。一來二去,我們就這樣開始交往了。

我“成為作家”的計劃依然在進行著。而且從這個想法剛產(chǎn)生開始,我就想好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方向。

我決意用懸疑小說出道。其一是我對懸疑推理甚至恐怖類小說本身具有濃厚的興趣,這也是我最熟悉的小說類型;其二是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從未幻想過成為嚴(yán)肅類文學(xué)作家。而我也知道,自己絕不是寫小說的天才,我的性格中似乎缺乏一些作家必要的“敏感點”,讓我沒法抓住小說的趣味所在,也就是讓“懸疑”變得更加“懸疑”,吊起讀者的胃口。就好像恐怖小說家通常并非我們猜測的那樣都是大膽的人,相反,正因為是“膽小”才讓他們對恐懼尤為敏感,并將這些恐懼放大和描述出來。

但總有方法可依。比如《連鎖信》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不斷推翻的判斷以及作為全文最大詭計的敘詭,就是推理小說中常用的一些技巧。

“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而言,推理,或者說懸疑小說,最重要的就是‘未知和‘不確定性了吧。”宓瓔想了想說。

正是因為未知才讓故事?lián)渌访噪x,也正是因為不確定性才讓先前的論證隨時都能推翻。

“說得不好聽點,故事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只有作者知道,作者愛怎么解釋就怎么解釋唄。”她調(diào)侃道。

有點像食品包裝袋上的“圖片僅供參考”或者“活動最終解釋權(quán)歸版權(quán)方所有”?

“其實不只是懸疑小說,就連非懸疑類的嚴(yán)肅文學(xué)也會用到這種不確定性。”她繼續(xù)說,“一個經(jīng)典的例子,《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先生的帽子?!?/p>

“可不知道他是沒有注意這種做法,還是不敢照著做,禱告完了,新生還拿他的鴨舌帽放在他的兩個膝蓋上。這是一種混合式帽子,具有熊皮帽、騎兵盔、圓筒帽、水獺鴨舌帽和睡帽的成分,總而言之,是一種不三不四的寒磣東西,它那不聲不響的丑樣子,活像一張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臉。帽子外貌像雞蛋,里面用鯨魚骨支開了,帽口有三道粗圓緄邊;往上是交錯的菱形絲絨和兔子皮,一條紅帶子在中間隔開;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紙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頂;帽頂蒙著一幅圖案復(fù)雜的彩繡,上面垂下一條過分細的長繩,末端系著一個金線結(jié)成十字形花紋的墜子。嶄新的帽子,帽檐閃閃發(fā)光?!保ㄒ岳罱∥嶙g《包法利夫人》)

“你想想,現(xiàn)實中怎么可能有這種帽子存在呢?但是在你無法親眼見證的文字世界,它就是存在的?!?/p>

我們暫且不管福樓拜作這段描寫的真正用意,這頂四不像的帽子顯然是只能存在于文字世界的虛構(gòu)產(chǎn)物,至于它到底長得更像熊皮帽、騎兵帽、睡帽,還是干脆就是一個桶,誰都沒辦法確認(rèn)。

這種情況下不該強行想象,因為你根本得不到一個可靠的結(jié)果,讀文字有時候就得放棄一些現(xiàn)實中的慣性思維,你只要知道這個帽子十分復(fù)雜,然后隨便找個帽子的形象替代上去就可以了。熊皮帽、騎兵帽、睡帽或者桶都可以。正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宓瓔?!卞淡嫶蛉さ?。

“畢竟大家都不認(rèn)識哈姆雷特嘛。他是金發(fā)還是黑發(fā)?就連這也是一種不確定性?!?/p>

“你一說這個讓我又想到《連鎖信》了。切換到主角三號視角的時候,作者也有過對其居住環(huán)境的描寫,說他住在公寓里。我以為他住的公寓應(yīng)該是那種高樓,還在疑惑三號怎么能從窗口直接看到停在路邊車的車牌號,后來才想明白他應(yīng)該是住在一樓或者平房公寓?!?/p>

“我倒是一開始就覺得他是住在一樓的。碰巧了?!?/p>

“還有我前兩天看過的一篇短篇小說,一開始我還以為主角應(yīng)該是個二十來歲的女白領(lǐng),沒想到讀到結(jié)局才發(fā)現(xiàn)是個四五十歲的啤酒肚大叔。真是無語?!?/p>

“哈哈哈哈,不會吧?真有這么夸張?”

“哼,可不是我閱讀理解不過關(guān)啊,都是作者下的套。”

“說不定我讀的時候就會一眼覺得主角是個啤酒肚大叔呢。哈哈,不過不開玩笑,我也經(jīng)常遇到這種事。雖然大部分時間只要跟著作者的情節(jié)走就行了,但總會忍不住去想。比如說看到一處對房間的描寫,我就會想象這個房間大概有多大,是個什么格局,又是個什么裝修風(fēng)格,角色是怎么在這個房間里活動的,等等等等。但是大多想到最后都是一團亂麻。如果有改編的電影或者電視劇的話,就會特別明顯。要么這個房間和我想象的不一樣,要么這個人物的外貌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就像你說的,有時候連角色的性別都和我想的相反。反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p>

“說明導(dǎo)演的‘哈姆雷特和你的‘哈姆雷特不一樣?!?/p>

“但他們都是‘哈姆雷特,除了差別有點大?!?/p>

“……這可說不準(zhǔn)。要是‘哈姆雷特在現(xiàn)實中有原型怎么辦?據(jù)我所知,也有那種對自己的作品特別有控制欲的作者,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就是權(quán)威解讀。這種情況下你的‘哈姆雷特還能是‘哈姆雷特嗎?”

“是吧。作品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它的解讀權(quán)就已經(jīng)交給讀者了,我覺得完全可以有多種不同的‘哈姆雷特?!?/p>

“不同?假如有一個解讀說哈姆雷特是個女人或者他完全不想給父親報仇呢?”

“那就是錯誤的了。不管怎么解讀,哈姆雷特也必須是哈姆雷特才行?!?/p>

“那什么樣的算哈姆雷特,什么樣的又不算呢?”

“這……”這個問題把我問倒了,“首先,偏離太多的肯定不算?!?/p>

“這也太籠統(tǒng)了?!x太多是個一點都不明確的劃分標(biāo)準(zhǔn)?!卞淡嬈财沧?,“一根頭發(fā)都沒有的人是禿子,那么有一根頭發(fā)呢?有兩根頭發(fā)呢?這樣一根一根往上加,最后滿頭頭發(fā)的人肯定不是禿子,那禿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禿的呢?”

“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啊……”

“禿頭悖論。正兒八經(jīng)的哲學(xué)思想。呃,這個比方可能有點兒不太恰當(dāng),換成忒休斯之船好了。忒休斯船上的零件在航行的過程中不斷被替換,直到所有的零件被替換掉了,那么這艘船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不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是的?就像你說的偏離太多,有一點偏離的還是哈姆雷特,那什么樣的偏離能叫‘太多呢?偏離又是以什么作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呢……”

“打住打住,我差點被你繞進去了?!蔽医K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邏輯漏洞,“忒修斯之船是同一性的問題,可是我們討論的哈姆雷特根本不是某一個固定的實體,‘哈姆雷特只能算作一個概念,或者一個集合,不同的解讀——比如黑發(fā)和金發(fā)——就是集合里的各個元素。你之前說的禿頭悖論才是關(guān)于概念模糊的。”

“這么說也有道理。但你還是沒解釋‘哈姆雷特的定義,也就是什么才算‘哈姆雷特?!?/p>

“那也沒辦法。畢竟連悖論本身都是沒有確定答案的,一千個角度有一千個回答,和哈姆雷特一樣?!?/p>

“……你說的也對?!?/p>

“別說哈姆雷特這種藝術(shù)形象,就連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在不同的旁觀者眼中也是不同的樣子吧。”我突然感慨,剛剛那些話題我以前從來沒和其他人討論過,宓瓔是第一個愿意聽我說這些“無聊”事情的人。“在朋友眼里我姑且還算是個開朗的人吧,但是在其他不熟識的人看來,我大概就是個死氣沉沉的宅男?怎么說呢,在路人眼里我們也是路人角色?!?/p>

“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也是路人角色嗎?”

“這還用問?我的福音,我的女神啊?!?/p>

“哼哼,這還差不多?!?/p>

“說到哈姆雷特,在我的腦海中,他是黑發(fā)的形象?!?/p>

“巧了,我倒覺得他應(yīng)該是金色的頭發(fā)?!?/p>

“你是對的。哈姆雷特確實是金發(fā)。”

“啊?你要出門?”好友兼室友大袁問我。

“嗯,我去找宓瓔?!蔽乙贿叴┩馓滓贿吇卮鹚?/p>

“誰?”

“宓瓔啊?!?/p>

“我就是在問宓瓔是誰?。俊?/p>

難道我沒有跟大袁說過宓瓔的事嗎?我一陣疑惑,但是仔細回想還是想不起來有沒有跟他提起過。那就當(dāng)沒說過好了,畢竟我和宓瓔交往也沒多久。

“我認(rèn)識的一個女生,也是我們學(xué)校的……”不知道為什么,“女朋友”三個字我就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不會是你女朋友吧?”大袁開玩笑地問道。

“嗯?!?/p>

“還真是?”他瞬間大驚,“不是你怎么回事?交了女朋友也不跟哥們說一聲?”

“我們剛交往沒多久,本來想等關(guān)系穩(wěn)定了再告訴你的?!蔽译S口撒了個謊。

“天哪,沒想到連你也背叛我了……”大袁倒在床上作痛心狀,“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那天我在學(xué)校附近閑逛,看到新開了家閱覽室就進去看了看,她剛好在那里兼職當(dāng)服務(wù)生,到了她下班的時候又一起吃了頓晚飯,然后我們就認(rèn)識了。”

“哪家店啊,下回我也要去碰碰運氣?!?/p>

“很近的,出了校門往左走大概四五百米,但是店名我忘了?!?/p>

“我咋不知道學(xué)校附近還有這樣的店……”大袁嘟囔著,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我上次借你的那本書看完了沒?我從圖書館借的,再不還就要自動扣錢了?!?/p>

“我借你什么書了?”

我十分不解,然而大袁接下來的話卻讓我瞬間從天堂掉入了地獄。

“就是那本《連鎖信》啊。上次我看完正想去圖書館還書,你剛好看見就說你也想看,還說這書特難借,讓我先借你看完等晚點再還,忘啦?”

不,這不可能?!哆B鎖信》我是在閱覽室看完的,也只看過那一次,怎么可能是向大袁借來看的?

“干嘛,想賴賬不還?。縿e鬧。快點,拿來拿來,我等下出門就去還?!?/p>

“我真的沒借。你是不是記錯了?”

“嘿,你這人……”大袁一副覺得我不可理喻的表情,“你不給我就自己找了啊。”

大袁走到我的書架前,一頓翻找。書架被他擋住了,我看不見。但是我的手心在出汗。

“看,找到了?!?/p>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向他手中揮動的書,只見上面赫然寫著“連鎖信”三個字。

大袁洋洋得意地調(diào)侃:“年紀(jì)輕輕的,記性咋這么差啊。”

怎么回事?

我走到宿舍樓下,整個人魂不守舍,預(yù)感到我的世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崩壞。宓瓔在樓下等我,她今天不用去上班。

我們在校園里遛彎,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我心里又疑惑又焦慮,老想著《連鎖信》的事,態(tài)度多少有些冷淡。而宓瓔似乎也察覺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兩人間的氣氛變得愈來愈尷尬。

“宓瓔?!蔽彝蝗怀雎?,嚇得她一個激靈,“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

她感到不解:“怎么突然問起這個?說實話,我還真有點記不清了?!?/p>

我慌張起來:“那天我去你們店里看書,結(jié)果一直看到最后一個才走人,然后我們一起去吃晚飯,還聊了我當(dāng)時看的那本書,你還問我覺得敘詭怎么樣……就是那本《連鎖信》,你不記得了嗎?”

“可是我記得我們應(yīng)該是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認(rèn)識的啊……”宓瓔的表情從不解轉(zhuǎn)為詫異,“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去還書,你剛好要借我還的那本,因為那本書實在是沒什么名氣很少會有人借,所以我們就聊起來了。而且我不記得我們有討論過《連鎖信》的事啊……”

剩下的時間里我變得更加沉默,我感覺我的理智游走在崩潰的邊緣。不對勁,什么都不對勁,一定是哪里出問題了……是我的大腦嗎?還是其他的人?這不是單純的生活巨變,而是在你熟知的地方出現(xiàn)了關(guān)鍵性的偏差,這可能比一覺醒來天地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更加詭異。我不是迷信也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但是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顯得特別古怪,先是出現(xiàn)了一本我沒見過的《連鎖信》,后是宓瓔否認(rèn)了我對于初遇的記憶,我有一種預(yù)感,這還只是個開始,更加離奇的事還會繼續(xù)發(fā)生。

估計是我臉上的表情太過嚇人,宓瓔擔(dān)憂地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p>

約會就這樣搞得不歡而散。宓瓔離開后我本想回寢室,但在猶豫了片刻后我決定先去閱覽室看看。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沒有。不僅沒有我翻閱過的那本《連鎖信》,連圖書目錄上也完全沒有《連鎖信》的存在。不死心的我又問了值班的服務(wù)生,結(jié)果被告知從來沒有進過這本書的貨。

我魂不附體地逃出閱覽室的大門,臨走前回頭望了眼閱覽室的招牌——白底的招牌上空空蕩蕩的,一個字都沒有。

大袁已經(jīng)把書還回圖書館了,他沒有問宓瓔的事情,我也不敢主動提起,生怕再發(fā)現(xiàn)點跟記憶不符合的事情。是我記錯了嗎?是大袁和宓瓔合起伙來捉弄我?是我的精神出了毛病嗎?甚至,是我來到了平行世界?

我小心翼翼地審視著自己的桌子、自己的床鋪、自己的行李,我原本所熟悉的一切事物,但事實上我壓根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最壞的結(jié)果。如果看到的真的和我的記憶相悖,那么我還能保持冷靜嗎?也許我會遏制不住地尖叫起來,從此變成一個瘋子。

不,我的記憶絕對沒有出問題。我沒有借過《連鎖信》,我和宓瓔也是在閱覽室認(rèn)識的。一定、一定是別的什么原因……

我審視著書架,原本放《連鎖信》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處空缺,旁邊是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不知名的小說,再旁邊是一沓我用來寫作練筆的稿紙。白紙,白紙,幾乎都是白紙,唯一寫過字的稿紙上只有一個簡短而潦草的開頭:“我知道你是來看故事的。你從看到這篇文章的第一個字開始就期待著能夠看到一個充滿想像力的、令人驚喜、不落俗套的故事。你正在猜測這到底是一篇什么類型的小說,懸疑、科幻、恐怖、文藝、抑或是愛情?”然后便沒了下文。這段文字是什么時候?qū)懙?,又是出于什么思路寫的,我完全沒有印象。

或許我真的沒有當(dāng)作家的天賦。我死死地盯著這張稿紙,試圖從中回憶起丁點東西。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從毫無頭緒到若有所思,再到惶恐不安,最后放下稿紙的時候已經(jīng)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克制著雙手的顫抖取出那本不知名小說,翻到其中一頁,然后拿出了書里夾著的借閱卡。宓瓔說的沒錯,這確實是讓我們相遇的那本“沒什么名氣”的小說,同時,我也依舊堅信,我的記憶絕對沒有問題。泛黃的借閱卡上最后一條寫著我的名字,而上一條記錄則是三年前。

——沒有宓瓔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快點搞明白事情的來弄去脈,別著急,慢慢聽我說,因為就算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情況還是不可避免地惡化了下去。

剛開始的時候,宓瓔還只是想不起我們相遇時的情景,于是我便以回憶相遇的美好為由,一遍遍地向她講述我們認(rèn)識的過程,一遍遍地重復(fù)那天的細節(jié)??傻搅说诙煸賳柶?,她仍是回答在圖書館相遇。

“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宓瓔試探性地問道。她這是在暗示我得了精神病呢。

我搖搖頭,無視她的建議,繼續(xù)向她“灌輸”我們的回憶。

久而久之,宓瓔對我態(tài)度也變了??吹剿厣难垌飳ξ业年P(guān)懷和柔情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天更甚于一天的不耐煩,我既悲傷又無奈。

也許是在做無用功,但是我一定要盡我最大的努力讓宓瓔回想起來。

我一定要救你,我不會讓你“死”的,宓瓔……

兩周后,我們曾經(jīng)的談話,宓瓔已經(jīng)忘記了大部分,忘記了“未知”和“不確定性”,忘記了包法利先生的帽子,忘記了哈姆雷特。宓瓔對我也越來越冷淡了。

就算是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宓瓔,面對我如此固執(zhí)、發(fā)瘋般的行徑,想必也是會心生厭惡的吧。是厭惡也好,憎恨也罷,宓瓔哪怕還能有一絲絲的情感流露,都會給我莫大的動力。可我看著她疏離的眼神,只覺得希望渺茫。

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借著回憶往昔的由頭了,也不需要創(chuàng)造什么新的回憶,每天只專注于向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我們的過去。不管是打電話還是約見面,我總是在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

我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我說了什么,而她又說了什么——

我恨不得用一盤磁帶錄下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在她耳邊循環(huán)播放;

恨不得她是一個只會記錄的機器人;

恨不得……親手殺掉她。

“然后我們說到了哈姆雷特,我說我的哈姆雷特是黑發(fā)的,你說你的則是金發(fā)的;我說,‘你是對的……”

宓瓔聽著我的喋喋不休,一言不發(fā),突然,她毫無征兆地轉(zhuǎn)過身,眼神空洞,她的視線穿過我落在遠處,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然后便邁著輕巧的步伐離開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她的號碼變成了空號,閱覽室不見她的身影,也再沒出現(xiàn)在校園里。宓瓔人間蒸發(fā)了。

我明白整件事聽起來有多像那種會在網(wǎng)絡(luò)上瘋傳的社會新聞:“男友精神病發(fā),女友不堪忍受其騷擾以至于退學(xué)”,但是請相信我,我絕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這件事也絕非那么簡單。

有幾個細節(jié)我必須告訴你,是關(guān)于那家閱覽室的。在幫助宓瓔回憶的同時,我每天都會去閱覽室確認(rèn)一遍。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家店的招牌一直顯示在裝修中,每天都有工人踩著腳手架在招牌前涂涂抹抹,今天把招牌漆成綠色,明天又漆成紅色,但一個月過去了,還是半個字也沒安裝。這家店的內(nèi)部裝潢也總是變個不停,前臺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一會兒是咖啡館,一會兒是閱覽室……除此之外,在失蹤前幾天,宓瓔否認(rèn)了自己在這家店打工的事實,并表示自己甚至不知道有這家店的存在。

在宓瓔消失后,這家店也消失了。不是拆毀,不是倒塌,而是如空氣一般,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順帶一提,我去找過我們初遇時一起吃晚飯的飯店,但是它先于兩者,更早地消失了。

至此,我仍然是冷靜而自持的。宓瓔的“死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或早或晚,我一直以來所表現(xiàn)的種種偏執(zhí)也只是想晚點面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

我沒有去“找”宓瓔,而是開始了我的另一個計劃。

在正式開始之前,我首先要做個實驗。我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大袁。

大袁再沒有提起過宓瓔,也沒有問起過閱覽室,開玩笑時,也依然把我當(dāng)作他“單身同盟”中的一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天我和他之間的對話。

我找準(zhǔn)時機,拿出那本不知名小說,翻開一頁遞給大袁:“你看一下這個?!?/p>

“干嘛?”

“不干嘛,你先看一下?!?/p>

大袁雖然納悶,但還是看完了那頁。

“然后呢?”大袁問。

“沒然后了?!?/p>

大袁覺得自己受到了嘲弄,忍不住罵了我一句:“神經(jīng)啊你?!鞭D(zhuǎn)身繼續(xù)打游戲。

我不理會他的責(zé)怪,只是盯著他的背影略微思索了一會,然后離開了寢室。我在校外四處閑逛,不一會兒便找到了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與原先的那家閱覽室隔了點距離,這不要緊,但是這家店的招牌上清清楚楚寫著“咖啡”兩字,風(fēng)格也與之前的大相徑庭。我有些擔(dān)心,猶豫著推開了大門。

“一杯卡布奇諾?!币粋€座位遠離街道的男人喊道,他戴著黑框眼鏡,頭發(fā)凌亂,穿著一件連帽衫和一條卡其色的休閑褲,腳上踩著帆布鞋。啊啊,是他。

我趕緊找了個位置坐下,屏住了呼吸。

一個女服務(wù)生應(yīng)聲過去,在本子上記下。男人再次開口:“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什么奇怪的人???”

女服務(wù)生想了想,然后搖搖頭?!皼]有?!?/p>

“哦。那還真幸運?!?/p>

女服務(wù)生皺皺眉,走開了。趁她走到我座位旁的時候,我叫住了她:“你好,我要點單?!?/p>

我滿心期待地等她轉(zhuǎn)過來,緊張得心臟幾乎要蹦出嗓子眼??僧?dāng)我看到她的正臉時,我多少有些失望。她的眼睛雖大,可似乎有些太大了,其他的五官則顯得過于模糊,像是被橡皮擦輕輕擦過一遍的畫。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要找到和原來一模一樣的宓瓔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這點我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可還是不免有些失望。但我也不是拘泥于外貌的人,先和她交流一下看看吧。

“你好……”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我可以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你……”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

她像突然崩壞的電腦系統(tǒng),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我嚇呆了,看著她面具般平滑而蒼白的臉,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碩大的眼球仿佛要從眼眶里蹦出來。

咖啡館的墻壁開始搖晃,靠近街道的男人也不見了,我嚇得拔腿就跑。

回到寢室時,大袁還在打游戲,看起來并沒有任何異常。

而我,平復(fù)好心情,也找好了我的第二個目標(biāo)。

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在文章的開頭讓你看那段不相關(guān)的文字了吧?

宓瓔并不是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她只是一個出現(xiàn)在三流小說中、只被提及了一次的虛構(gòu)人物,開頭的那段話,就是整本書中對她僅有的描寫了。我為她心痛,也為自己心痛,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腦中的女神只是一個路人角色,就像原先的我對你來說一樣。因為要為寫作積累學(xué)習(xí)模板,偶然間在圖書館借閱了一本不知名小說,正是書中的這段文字,讓我在腦海中創(chuàng)造了宓瓔,又讓我愛上了她。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宓瓔。

圖書館的宓瓔是金發(fā)的哈姆雷特,而閱覽室的宓瓔則是黑發(fā)的哈姆雷特。

同樣的人,在不同的旁觀者眼里也會是不同的樣子。親近的人眼里的我,更接近我真實的樣子。

對幻想世界的沉溺讓我獲得了在幻想世界中游走的能力,卻也讓我放松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警惕。

當(dāng)我偶然間闖入大袁的腦內(nèi)時,他的意識對宓瓔存在的疑問,讓我腦中宓瓔的形象開始動搖。我拼了命想挽回我的宓瓔,拼了命向她講述我們的種種過往,終究是徒勞,除了那段文字所描述的丁點關(guān)于她的信息,其他的再也不復(fù)存在。

只有木偶而沒有一號眼中的“妻子”。

只有四五十歲的啤酒肚大叔而沒有二十來歲的女白領(lǐng)。

只有金發(fā)的哈姆雷特而沒有黑發(fā)的哈姆雷特。

最后,宓瓔像陌生人一樣離開了我,消失了,也就是在我腦中的世界,她死去了。

我沒法挽回舊的宓瓔,也沒法在自己的腦中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宓瓔,只能另尋他處。我想到了大袁。與我熟識的大袁,他印象中的“我”與真實的我形象幾近重合,所以我才能輕易地侵入他的大腦,取代他腦內(nèi)世界的“我”,鳩占鵲巢而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我讓大袁的意識“看”了那段文字,之后在他的世界里四處游蕩,很快便找到了他創(chuàng)造的咖啡館、吳桐和女服務(wù)生——也就是另一個宓瓔。

可是大袁創(chuàng)造的宓瓔是一個長著大眼睛、僅會念臺詞的機器人,他甚至沒有賦予她一個合理的長相,與我的接觸沒有被編入她的程序系統(tǒng),這個機器人直接崩潰了。

總之,第二個目標(biāo)也失敗了。后來我又找到了更多的目標(biāo),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這些人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宓瓔,這些宓瓔有的有獨立的思維,有的則沒有;有的長得漂亮,有的則相貌平平甚至丑陋;有的性格溫柔,有的則十分暴躁……

很快,熟識我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宓瓔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我的目光不得已投向了更廣闊的范圍。隨著我在他人幻想世界里愈加頻繁的活動,我所擁有的權(quán)限和自由也越來越大。慢慢地,不僅僅是熟識我的人,就算只是交流過幾句,我也能輕松進入他們的大腦了。

我進入了那些認(rèn)識我的人的腦內(nèi);然后是那些和我有過交流的人;之后是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在網(wǎng)絡(luò)上互相回復(fù)過的網(wǎng)友……

迄今為止,我見過了5847個咖啡館、5847個吳桐和5847個“宓瓔”。

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宓瓔。

每進到一個目標(biāo)的腦中,我便找到他腦中的自己,讓他的意識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那段文字,隨后我在他的腦內(nèi)世界尋找那家咖啡館,如果咖啡館里的不是我想要的宓瓔,再繼續(xù)尋找下一個。我不知道排除這五千多個宓瓔花了多少時間,但是一個個找尋目標(biāo)的方法顯然十分低效。

所以有了這篇文章。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可以僅憑簡單的文字描述進入他人腦內(nèi)了?!耙磺€讀者就有一千個宓瓔”,存在這一千個宓瓔的大腦,就像一千個平行世界,而這一千個大腦的主人,就是一千個上帝。

上帝擲不擲骰子?

這個謎題至今仍有非常多爭論,不過我并不是想就量子力學(xué)展開話題,只是作一個類比。假如上帝真的擲骰子的話,我就是那個誘騙他的人。

對不起,我騙了你。

那些被我用來擲骰子的“上帝”,他們的大腦或多或少受到些不良影響。這是我沒有告訴你的,如果是在小說里,也算是隱瞞關(guān)鍵信息的最下等的敘詭吧。

最先被我用來實驗的大袁,由于幻想世界的崩潰而陷入了短暫的意識混亂狀態(tài)。我回到寢室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可第二天醒來時他便開始像高燒似地說胡話,嘴里念叨著吳桐和女服務(wù)生的對白,還有那句讓我魂飛魄散的“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好在大袁很快緩了過來,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但他表示,自己完全不記得說過了什么,只覺得像是生了場大病。

“上帝二號”則是忘記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約會,相比較大袁而言,他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在后來的五千多次尋找中,我盡量不讓腦內(nèi)世界崩潰的情況發(fā)生,雖然也偶有幾次,但基本沒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一般來說,用作我實驗品的“上帝”都免不了會出現(xiàn)失憶的情況,失憶的程度或輕或重,輕的,像是忘記了午飯吃過什么;重的,可能會忘記考試或者交工作報告。據(jù)我觀察,崩潰造成的意識混亂是最嚴(yán)重的后果。

當(dāng)然,也有例外。

在說最初的那個例外之前,我們還是先來說說我是怎么淪為一個“殺人狂”的吧……

那時我剛離開第665號宓瓔所在的世界,進入了下一個上帝的大腦,這位上帝是一個超市收銀員。我照例讓他接收到了這段文字的信息,然后找到了咖啡館??晌覍@個新的宓瓔也不抱希望——剛剛逃離的第665號平行世界的宓瓔又是一個機器人,我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崩潰的發(fā)生;第664號宓瓔是一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第663號宓瓔是一個只有十來歲的小女孩;而第662號宓瓔居然是一個有異裝癖的男人……

什么時候是個頭?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瘋了。

也許你會奇怪,如果痛苦的話為何不直接放棄?

我嘗試過放棄,但只能說……做不到。不是我對“尋找宓瓔”形成了主觀上的執(zhí)念,在多次試圖遺忘、逃離、甚至自我了結(jié)后,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只是單純地“無法做到”罷了。

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

這次的咖啡館是一個又小又舊、色調(diào)暗沉的小店,開在一條下過雨后泥濘不堪的小巷子里,透過骯臟的玻璃墻可以看到里面的墻上貼著灰色的墻紙,墻紙上還有大片的茶漬和干結(jié)的污泥。一部分墻紙已經(jīng)掉落下來,露出了里面泛黃的墻壁。木質(zhì)的門把手上滿是油污,我推門進去,客人不多,一眼就找到了吳桐。

這個吳桐頭戴一頂開了線的黑色針織帽,帽子下的頭發(fā)又長又油膩,穿著一件藍色的格子襯衫,外面罩著棕色的夾克外套,下身是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只有一只褲腿卷了邊,腳上是一雙沾滿泥的舊運動鞋,沒穿襪子。他縮起雙肩,右腿像是十分焦慮似地不停抖動,他的臉頰瘦削,胡子拉碴,深凹的眼窩下,一雙銳利的眼睛在不安地四處張望。我不小心對上他的視線,那毒蛇般陰冷的眼神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走到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慢慢挪開椅子坐下。

“一杯卡布奇諾?!边h離街道的男人說道,又拉拉帽子和衣領(lǐng),把半張臉遮起來。

一個染著黃發(fā)的女侍者走過去,接著兩人進行了和書上一致的對話。這個邋里邋遢的吳桐全程是一種打探的口吻,我猜,可能在這個世界里他才是真兇,正在躲避警方的調(diào)查。

我看到吳桐突然伸手指了指我,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黃發(fā)的宓瓔便大喊道:“你是在看我嗎?”

這種原文上沒有寫到的,意料外的狀況有時候也會發(fā)生,只是直接牽扯上我還是第一次。黃頭發(fā)的宓瓔怒氣沖沖地朝我大叫:“不要亂看,說你呢!剛才就是你一直在盯著我吧!”

“不是,我……”

“你就是新聞里的那個變態(tài)吧?”

聽到宓瓔的嚷嚷,店里其他的顧客都朝我看過來。角落里的吳桐彎著腰,正要偷偷溜走。不會錯的,一定是他誣告的我。

“下面是在逃人員通緝。上周發(fā)生的殺人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得到確認(rèn)?!笨Х瑞^里的一臺老電視機正在播新聞,所有人包括氣頭上的宓瓔轉(zhuǎn)而面向屏幕。

“嫌疑人名為吳桐,男,32歲,身高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五之間,體形偏瘦……”

接著新聞放出了犯人的照片,果然和這里的吳桐一模一樣。

吳桐見勢不妙,突然從懷里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另一只手飛快地擒住離他最近的宓瓔,把閃著寒光的刀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店里的顧客亂作一團。

宓瓔拼命地尖叫,朝我呼救:“快救救我!”

此時的吳桐完全是一副亡命之徒的樣子,他惡狠狠地瞪著我,表情猙獰,額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氣流從他咬緊的牙齒間噴出,發(fā)出“哧——哧——”的聲音,仿佛一頭發(fā)狂的野獸。

“不要過來!你們誰敢靠近一步她就沒命了!現(xiàn)在你們都是我的人質(zhì),誰都不許離開這里!”吳桐帶著宓瓔緩緩向大門的方向挪動,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人質(zhì)的安全,枯瘦的手攥著刀子死命地抵在宓瓔的脖子上,刀尖已經(jīng)扎進了皮膚,血流如注,把她的上衣染成鮮紅一片。只要再深一點,就能刺到她的頸動脈……

原本還在掙扎的宓瓔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嚇得不敢再動,甚至不敢大聲嚎哭,生怕刀子扎得更深。她不住地抽噎,“嗚嗚”地小聲哭著,眼淚在她的臉上肆意流淌。

如果不解決掉這個吳桐,我就無法到達下一個上帝的大腦。

我盡量不被發(fā)現(xiàn)地一點點朝他們靠近。

“不要動!你在干嘛?我說了只要靠近她就沒命了吧?”刀又往里刺了半分。

宓瓔再次尖叫。她尖利的叫聲加重了我的頭痛。能不能救她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反正這只是個虛構(gòu)的世界,現(xiàn)在的我只想趕快解決這堆麻煩事,我的頭快炸了……

我繼續(xù)向吳桐逼近。

“讓你別過來沒聽見嗎?”刀刃離開宓瓔的脖子,他為了震懾我,舉著刀在我面前瘋狂地亂揮。

蠢貨。我瞅準(zhǔn)時機,抓起桌子上的花瓶就朝他拿刀的手砸去?!斑旬?dāng)”,玻璃花瓶碎了一地,而他手上的刀子也被我砸脫了手。

吳桐一聲驚呼,把懷里的宓瓔狠狠推開沖出去撿刀子。我并沒有讓他得逞,我們同時抓到了刀,為了搶奪刀而扭打起來。

混亂中,他一拳打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頓時眼冒金星。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即將要被殺死的恐懼。啊,我的頭好疼……

突然,吳桐的腹部猛地撞在刀上。不,不是的。吳桐被我壓在身下動彈不得,而我手中的刀已經(jīng)全部沒入他的腹部。分明是我殺死了他。

客人見狀全都逃了出去。

吳桐抽搐了兩下便沒了動靜。我從他身上站起來,拔出匕首。我甚至沒有半分驚詫。血從傷口中噴涌而出,濺得我滿身都是。

“咚”,有什么東西倒在了地上。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宓瓔。她顯然是被嚇壞了,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子,哆哆嗦嗦地說不出一句話。

看到我的臉讓她突然回過神,又開始了尖叫。

“沒事了。”我試圖安慰她。

“不要靠近我!你這個殺人犯!”

殺人犯?她指的是我么?

我望向地上的吳桐,躺在那里的確實是一具尸體。毫無疑問,我殺人了,可我的內(nèi)心卻毫無波動,因為知道他不是真實存在的人??杉词故沁@樣我還是賭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他們,她又怎么能稱我為殺人犯?如果我沒有殺死他,殺人犯就只有吳桐不是嗎?

“你別過來,我要報警了!”她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卻因為手上粘滿了黏糊糊的血液怎么也劃不動頁面。

“啊啊啊怎么辦——”

她的尖叫像刺刀刺中我的耳膜。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別吵……”

“我打不開!”她用衣服使勁揩著屏幕。

“別叫了……”

“滾開!你這個殺人犯!救命啊啊啊——”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這種家伙怎么可能是我的宓瓔?

“給我閉嘴!”

宓瓔根本不聽我的話,她撥通了報警電話:“喂喂!救命!這里有一個殺人犯——”

這個婊子!

我沖過去,一把將匕首捅進她的胸膛。宓瓔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我,嗓子咕嘟咕嘟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機從她手里滑落,她緩緩地倒在了地上。我是照著心臟捅的,一擊致命。

終于閉嘴了。我直起身,看著自己的受害者。吳桐橫躺在中間,而宓瓔倒在墻角,兩人的血匯流到一起,在凹陷的地板上聚成一個小水洼。四處飛濺的血液粘在老舊的桌椅、破爛的墻紙和骯臟的玻璃上,還有我和吳桐打斗時弄翻的餐桌、打爛的餐具,傾灑而出的咖啡又和他倆的血混在一起,咖啡館里一片狼藉。

應(yīng)該沒有人看到吧……我揉著太陽穴,在店里環(huán)顧了一圈。

有人。

也不知道是這家店的店長還是店員,這家伙圍著店里的圍裙,兩手抱頭縮在收銀臺邊,好像是從吳桐暴露時就躲了起來,所以我才沒發(fā)現(xiàn)他。他肯定是看到了我殺“人”的全程,因為這家伙看到我在盯著他,一下子嚇哭了。他猛地跪下,哀嚎道:“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沒看見!我不會報警的!求你別殺我!”說完“咚咚咚”在地板上磕起了響頭。

我被他的舉動驚醒了。

我確實是救了這些人沒錯吧……可為什么他們看我的眼神比看吳桐還要驚恐?

我逃走了。丟下那個還在磕頭的家伙,跨過吳桐和宓瓔的尸體,推開大門逃了。

我剛剛做了什么?逃出咖啡廳后我終于清醒過來。

就在剛剛,我接連殺了兩個“人”!雖然是兩個虛擬的、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人,但他們在這個腦中世界卻是活生生的,我還是殺人了。如果說殺死吳桐是出于自衛(wèi)的話,那么殺死宓瓔又作何解釋?她只是想報警,她手里沒有任何武器,對我沒有任何威脅,本來可以不用死的??墒俏覅s殺了她。讓我自己都震顫不已的是,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我沒有絲毫的慌亂,我是冷靜而決絕地殺死她的……我一定是被邪靈和魔鬼附了身!

我躲在暗處觀察了收銀員幾天,但沒有發(fā)生任何異樣,甚至連失憶的跡象也沒有。不久后,他腦內(nèi)的咖啡店也不見了,死去的兩個虛擬人物也沒有對腦內(nèi)世界的穩(wěn)定造成影響。

就這樣,連續(xù)兩次的殺“人”事件,開啟了我的殺人狂之路。

第667號宓瓔是一個不遜于上一位的潑婦,一看到她就讓我想起殺死上一個宓瓔的情景,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總之,當(dāng)我松開雙手,第667號宓瓔伸著舌頭的尸體撞擊在地板上時,我看到了我腐朽的靈魂。如果說上次的我是被魔鬼附了身,那么這次殺人的魔鬼就是我自己。

一個個沒有規(guī)則、殺人而不用負責(zé)、可以肆意妄為的世界……而我就是這些世界中唯一存在的神……

我并非完全地肆意妄為。我只殺一個人。那就是“宓瓔”。

那些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宓瓔,根本不配稱之為宓瓔。它們只是宓瓔的仿制品,卻沒有半點宓瓔該有的樣子,它們的存在簡直令我作嘔。我看到它們——這些滑稽的、惡心的、惺惺作態(tài)的不倫不類的東西——就像弗蘭肯斯坦看到自己創(chuàng)造的合成怪物時那般厭惡。我殺死它們,也只是在銷毀失敗的贗品。

之前我說過,意識混亂是最嚴(yán)重的后果,但是也有例外。

半年前,本市的跨江大橋上發(fā)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十輪卡車在變道時突然失控,不受控制地撞向旁邊的公交車。公交車急于避讓,與前方幾輛小轎車發(fā)生連環(huán)追尾,仍未能避免卡車的沖撞,致使公交車發(fā)生側(cè)翻撞斷大橋側(cè)邊護欄,車體橫斷,只剩車頭掛在橋上。堅持了不到一分鐘后,車頭也跌落水中,經(jīng)過緊急打撈,最后只救出兩名重傷乘客,經(jīng)搶救無效后死亡。另有3人死于溺水,其他人則因車禍當(dāng)場身亡。包括公交車司機在內(nèi),車內(nèi)37名人員無一人生還。被卡車和公交車碾壓的兩輛小轎車嚴(yán)重變形,共4人死亡,1人重傷,另外幾輛車的追尾也造成了7人輕傷??ㄜ囁緳C重傷,因為車頭變形而被絞斷了右腿,經(jīng)過截肢后勉強撿回一條命。

事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卡車的剎車系統(tǒng)當(dāng)時是處于失靈狀態(tài)的。不是突然失靈,卡車司機是知道剎車有問題的,他原本已預(yù)訂好于事發(fā)前一天前往汽修廠對剎車定期維修,卻沒有去,僅僅是因為他忘記了。后來有好事的媒體對僥幸逃生的卡車司機進行了采訪,可司機只是重復(fù)著“我一直很小心,以前從來沒有忘記過,怎么會這樣……”接著便抱著斷腿嚎啕大哭,其他一句話也不肯說。雖然樣貌和聲音都經(jīng)過了后期處理,但我還是認(rèn)出了他。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卡車司機是我的第2896號上帝。

當(dāng)然你不用太過擔(dān)心,這種例外會發(fā)生的概率大概只有億分之一。也有別的例外會發(fā)生,但是像這么嚴(yán)重的目前為止僅此一例。恕我不再說明其他的例外了,這是為了你好,我不希望你對自己的大腦給予太大的壓力。

因為我的緣故,間接導(dǎo)致了41人的死亡。與腦內(nèi)世界的宓瓔們不同,這些是真真正正的人類,他們的死根本無法與虛擬人的死劃等號。我原以為自己會陷入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中無法自拔,可事情出乎我的預(yù)料,我對此竟毫無愧疚之心,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殺死兩千多個宓瓔后,我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家伙。

我與你以及那些因我慘死的亡靈,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是一個潛藏在黑暗中作惡多端的混蛋。

“你真是無藥可救?!?/p>

第3002號宓瓔說的沒錯,我是靠殺戮果腹的魔鬼。

我還清楚地記得她說這句話時,有幾縷發(fā)絲從她的額前垂下,空氣中的微塵在熒光燈下旋舞,周圍彌漫著拿鐵咖啡的香氣。當(dāng)時她已不再掙扎,只是端坐在椅子上,與我默默對峙著,恍惚間我以為她就是真的宓瓔。但她眼神里的痛苦與憤恨,還是讓我為之一怔。

我并不打算替她松綁。相反,我正在考慮如何殺死她。

雖然我準(zhǔn)備了匕首,不過這樣會讓身體迅速失活的吧,而且還有可能嚇到剛剛醒來的宓瓔。想想還是作罷。

我把匕首從腰間抽出來,3002號猛地哆嗦了一下。

“別怕,我不用這個,放松點?!蔽野沿笆兹拥降厣?,又用腳踢遠了點,“看。”

第3002號死死地盯著匕首,顯然還不放心。往前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強迫她和我對視。

“故事你聽完了,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你覺得我會信嗎?”

“你果然會這樣說呢?!蔽倚Φ馈?/p>

這是第3002號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3002號世界,與以往不同,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從咖啡店的裝潢,到可供借閱的圖書,到……第3002號宓瓔。

太像了。無論是樣貌還是嗓音還是神態(tài)舉止,她簡直就是宓瓔的復(fù)刻。不說百分之百,起碼也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要找到兩片相同的葉子幾乎不可能,但也許在三千多次失敗后讓我遇上了奇跡?

“歡迎光臨。先生,請問要點些飲料嗎?”

連說出的第一句話都一樣……

我按捺住眼淚要奪眶而出的喜悅,盡量平靜答道:“一杯拿鐵?!?/p>

“好的,一杯拿鐵咖啡。請稍等?!?/p>

我?guī)缀跻蕹鰜砹恕?/p>

我找到了和那次一樣的座位,然后滿心歡喜地在書架上尋找《連鎖信》??墒菦]有。

我慌了,心頓時涼了大半。沒有《連鎖信》她就不會向我搭話,沒有《連鎖信》我們就不會認(rèn)識,沒有《連鎖信》就什么都沒有……

我隨便抓了本書坐下,胡亂地翻著,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我不斷說服自己,也許《連鎖信》不是一切……啊,跳過這一段吧,我們長話短說。

終于,四個小時過去了,直到除我以外的最后一個顧客推門而出,燈也關(guān)了一半,店鋪準(zhǔn)備打烊了。

第3002號宓瓔朝我走來,我的心跳快得像鼓擂,血液仿佛在燃燒——

“先生,我們要打烊了?!?/p>

我的血液一瞬間凝固了。不一樣。還是不一樣。沒有《連鎖信》果然還是不行嗎?

唉。我真是糊涂了。跟《連鎖信》沒關(guān)系,而是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宓瓔啊。

隨之而來的是羞恥和憤怒。我居然抱著第3002號就是宓瓔的幻想在這里擔(dān)驚受怕了四個小時,居然認(rèn)為能通過這樣的手段直接找到宓瓔。真想痛罵自己的幼稚。

我既為自己的天真感到生氣,又痛恨她與宓瓔過于相似。

“先生?”

“真可惜啊?!?/p>

“先生,你在說什么?”

我把她綁了起來,其間她大嚷大叫,為了不被別人聽到,我一把扯下她的圍裙塞進她的嘴里。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留下來呢?我想起那晚,也只有宓瓔一個人留到最后。她的同事都不擔(dān)心她的安全嗎?不過這樣也好,否則的話我就不能輕易地殺死她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我在惡劣地對待宓瓔。

或許是這個原因,我臨時起意,決定告訴她整個故事。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拿掉她嘴里的圍裙:“給你講個故事吧。別說話,敢叫喚的話馬上殺了你?!?/p>

于是我告訴她我和宓瓔是怎么相遇的,又告訴她宓瓔消失后我是怎么在上帝們的頭腦中尋找她的,還有我是怎么對待那些失敗品的。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想講這個故事,好久沒和別人談過心了。謝謝?!?/p>

她露出一副驚懼又嫌惡的表情,怪滑稽的。大概是沒想到殺人狂居然會向自己的獵物道謝吧。

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沒聽說過有什么專挑咖啡店女服務(wù)員下手的殺人狂?!?/p>

“所以說是在頭腦世界中發(fā)生的呀?!?/p>

她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好了。什么叫‘大袁的疑問讓你腦中她的形象開始動搖?她本來就是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吧?難道你自己控制不了嗎?”

“我一開始是那么以為的啊。我以為是大袁讓她消失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忘掉她了?!?/p>

“你忘掉她?你不是還記得很清楚嗎?”

“我跟他不一樣?!?/p>

“你到底在說什么啊?他又是誰?”

我沉默不語。

“算了,換個話題吧?!钡?002號顯然沒有一開始那么緊張了,“你說你至今為止已經(jīng)見過三千多個復(fù)制品了,但她們都不是她,所以你把她們?nèi)珰⒘恕?/p>

“糾正一下,是2336個。前六百多個我沒殺。”

“好,2336個……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她們不是她的?你靠什么判斷?長相?聲音?說話方式?”

“……”

“其實你也知道不可能對不對?因為就算是雙胞胎甚至克隆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彼此的意識和思維都是獨立的,雖然一些神學(xué)中會說到靈魂輪回轉(zhuǎn)世,但是轉(zhuǎn)世后也不是同一個人了不是嗎?沒有了之前的記憶——或者說構(gòu)成獨立意識的元素,即使靈魂是相同的,也已經(jīng)是不同的人了。打個比方的話,就像電腦的磁盤經(jīng)過了格式化,過去的東西已經(jīng)丟了,不管是照片啊、文檔啊還是聊天記錄,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她已經(jīng)消失了,你再找下去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是找到她的轉(zhuǎn)世而已。啊,雖說我是個無神論者來著?!?/p>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的策略啊。

她吞咽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或者你想重新和她再次相遇?你一定很執(zhí)著于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吧,如果你不靠曾經(jīng)的記憶作對比又怎么判斷出那些人不是她的呢?但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想復(fù)制那些回憶,無異于在格式化后把以前的操作完整地重現(xiàn)一次。你覺得可能嗎?”

在這樣的生死關(guān)頭還能如此清晰有條理,第3002號真不簡單。我差點被她說服了。

“你說得對。”

“雖然很殘酷,但希望你能接受這個事實。這樣殺戮下去是沒有意義的?!眲倮谕?,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判斷出我不是她的嗎?”

“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她啊?!蔽倚α?。

“什么?”

希望在她的眼中破滅。

我站起身:“最后問你個問題。你看過《連鎖信》嗎?”

“……看過。”她不明所以。

“嗯嗯,你果然很像她。很可惜,但你不是?!蔽易叩桨膳_前,從一個裝著咖啡豆的布袋子上拆出一截麻繩。那袋咖啡豆只是個裝飾品,里面的咖啡豆都是塑料泡沫做的,不過用來捆扎袋子的麻繩還算結(jié)實,就是有點短。誰讓我?guī)淼睦K子正綁在她身上呢。

一不小心說了這么久,我今天真的是很閑啊。

“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等等,我以為……”

話音未落,第3002號已經(jīng)被麻繩勒住了脖子。她拼命踢打,我的手也被她抓撓出了道道血痕,慘不忍睹。不過很快,她的身體就軟了下去。

我解開綁著她的繩子,把她平放在地板上。我趴下去,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前,她的心跳很緩慢、很微弱,幾不可聞。

再等一會……

吧臺上貼著咖啡色的裝飾鏡面,我抬起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如果想要復(fù)制回憶,就必須在格式化后把以前的操作完整地重現(xiàn)一次。這是不可能的。觀察者效應(yīng)……應(yīng)該是這個詞吧,大概就是說觀察者的觀察行為對被觀察者造成了影響,導(dǎo)致被觀察者的行為改變。簡單來說,宓瓔們的言行可能會因為我而改變。

鏡子里是一個滿手鮮血卻神情淡漠,比變態(tài)殺人犯吳桐還要危險上百倍的惡魔。我變得一點都不像我了。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就算是真正的宓瓔也不會輕易搭話的吧。

我們自以為擁有完全獨立的人格,卻不知道別人的一言一行也在塑造著我們的“靈魂”。

你為何是你呢——或者說你究竟是什么?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首先,你的存在是確定的,對嗎?你既不是鬼魂也不是虛數(shù),你就是你,不會是別人。這是人的自身同一性。

同樣是哈姆雷特,卻有金發(fā)和黑發(fā)兩種不同的想象;同樣一個人,在不同人眼中既是開朗又是陰沉同樣也是路人;同樣一段文字,創(chuàng)造出了上千個不同的宓瓔。這些是對的嗎?它們可以指向同一個唯一的存在嗎?如果是對的話,他人眼中的你就等同于你的真實存在,那么你為什么不能夠自由活動于他的腦中呢?

因為人只有一個意識,目前來說。如果你的意識待在自己的軀殼中,就不能同時在他人的大腦中游走。你只能在這里或那里。你不能在夏威夷海灘上曬太陽,同時在莫斯科紅場喂鴿子。

這么說來,只有自己的意識才能代表你。你就是你的意識。我猜你就是這么想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們自身的行為總是無可避免地受到他人的影響,使得構(gòu)成我們獨立意識的記憶向四面八方的線路擴散。就像那個差點被火燒著辮子的女同學(xué),這段經(jīng)歷可能導(dǎo)致她這一輩子都不敢留長發(fā)。假使現(xiàn)在讓你從“0”和“1”兩個數(shù)字中選擇,選擇沒有對錯之分。你既可能選“0”,也可能選“1”,這樣,就創(chuàng)造出了兩個平行世界。這樣的選擇再經(jīng)過一次,創(chuàng)造出四個平行世界。選擇如此反復(fù)下去進行n次,總共會有2^n個平行世界。而這2^n個數(shù)所構(gòu)成的二進制代碼,就是你整個意識的簡化。不斷選擇的過程,就是意識形成的過程。然而,n是未知的,也就是說這是一個不確定的代碼數(shù)字,你的意識始終處于一個開放的非穩(wěn)定狀態(tài)。

既然如此,又怎么證明你的存在是確定的呢?

我盤腿坐在第3002號的身旁,握著她的一只手,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慢慢變冷,逐漸變成一具尸體。

再快點,再快點就好了。

瞳孔已經(jīng)開始擴散了。又失敗了嗎?

突然,第3002號的手指在我的手掌中動了動,我激動地湊過去,瞳孔終于又開始收縮了。

宓瓔醒了。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細如蚊蚋。

“我在這,我在。”

“這是在哪?”

“這次是在店里?!?/p>

“你的手怎么了?”她小心地碰了碰我手上被第3002號撓出的傷痕。

“沒什么,不小心擦傷了?!?/p>

她吸氣少,呼氣多。長長地呼了口氣后,她閉上了雙眼,我差點以為她又離我而去了。許久,她才睜開眼。

“我感覺好累。好想睡覺?!?/p>

我握緊了她的手:“嗯,你睡吧?!?/p>

宓瓔再次閉上雙眼,這次沒有再睜開。

第3002號已經(jīng)徹底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相聚總是這么短暫。

人死了,就像電腦磁盤經(jīng)過了格式化,什么都沒有了。

可如果有備份呢?

宓瓔消失后,我決定在其他人的腦中繼續(xù)尋找她。而這不過是腦袋一熱想出來的蠢事。消失了,就是死了,如何去尋找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不同的大腦等同于不同的平行世界,這些平行世界中的宓瓔有著不同的二進制代碼,又如何從不確定的2^n中找到一個確定的數(shù)?

我要找的“宓瓔”,到底是什么?我不可能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到達的平行世界越多,越能發(fā)現(xiàn)宓瓔是無法重現(xiàn)的。我的心情也越發(fā)沉重。

但就在殺死第一個宓瓔后,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她明明已經(jīng)死了,是我親手殺的,從她心臟噴出來的鮮血現(xiàn)在還粘在我的臉上??墒撬齾s恢復(fù)了意識,并且睜開了雙眼。

求饒的人突然開始磕頭,我必須要跑了。

可是那雙眼睛……不會錯的,那雙眼睛只能屬于宓瓔。

從一開始我就弄錯了一件事。以為因為我宓瓔才得以存在,可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回想起那張只寫了開頭的紙,真的是我創(chuàng)造了她嗎?

我完全弄錯因果關(guān)系了。是有了宓瓔,才有了我的存在啊。

我必須先讓我的上帝們先在他們的頭腦內(nèi)形成一個我的形象,然后才能進入他們的大腦,于是,上帝們先前創(chuàng)造的“我”,也就成為了我的“殼”。那么宓瓔會不會也需要這樣一個“殼”呢?

我殺死復(fù)制品們,讓宓瓔在復(fù)制品們的身體完全死亡前進入“殼”。這就是我必須殺死她們的理由。

可憐的宓瓔,她知道自己是在無數(shù)個“殼”中穿梭、不斷地靠“借尸還魂”生存的嗎?

殺死第一個宓瓔之前,我就已經(jīng)自我放棄了。也許是重復(fù)尋找的折磨大于我對她的愛情,也許是我已經(jīng)接受了她離開的事實,但當(dāng)我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離開大腦世界。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也是她無法抗拒的命運。

若非如此,我也不過是一張紙上毫無意義的文字,在某一天被拋入垃圾桶。

一個人只有一個意識,就連宓瓔也不例外。

女侍者是集合,但宓瓔是唯一的。

可我不是。

我和我的5847個殼同時望向鏡子,感受到我們正同時存在,就像這里有唯一的我站在了兩面相對的鏡子中間,最后產(chǎn)生了2^n個我。我即是我們,我們即是我。

可哪一個是我,我又是哪一個呢?

我說不上來。

獨白已經(jīng)要到尾聲了。

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不過想必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吧。

準(zhǔn)確來說是“你們”。

因為模因已經(jīng)開始傳播了。

我并不是真的“我”,不是真實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名為“沉塵”的人類,我是借由他的大腦而誕生的,從他的自我意識中分離出去的一部分,事到如今也只能稱其為我的原宿主了。正是宓瓔的存在讓我成了我。從我的宿主讀到宓瓔的描寫時,原始的種子就已被埋下,我不知道宓瓔是否知曉這一切,也許是生存本能才促使她尋找穿梭不同大腦的媒介。而我就是她的媒介。

他人眼中的你們不能等同于你們的真實存在,同樣,你們寫下一個又一個的“我”字也不能代替你們的意識,不是嗎?你們從看到這篇文章的第一個字開始,就會本能認(rèn)為“我”指的是寫出這篇文章的某個人類,而且這樣的錯覺還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我的“自我介紹”更是在無形之中鞏固了你們的這種錯覺。就算我在不知不覺中將“我”這個字的指代從我的宿主轉(zhuǎn)變成我的自身,你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不是嗎?

你們讀到這里的時候,我大概早已完成了“殼”的復(fù)制,進入了你們的大腦。上帝們,希望能坦然地接受在你們的大腦里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不管是意識混亂、失憶、還是失憶后的連鎖反應(yīng)。就像感染病毒后會產(chǎn)生的癥狀和并發(fā)癥,這些是有可能發(fā)生的。

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對不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雖然寫了這么多“嗚”字,但是我猜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在哭吧。

不,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文字的不確定性。說到底,“嗚嗚嗚”到底是哭聲還是憋笑的聲音,甚至只是一串沒有意義的雜音或是亂碼,只看文字是根本無法確定的。第一反應(yīng)是哭泣的擬聲只是經(jīng)驗造成的慣性思維。

因為這就是敘詭,是文字的不確定性啊。

如果你們的大腦是一臺臺計算機的話,我就是穿行其中的網(wǎng)絡(luò)幽靈。

啊,或許“模因病毒”會更為貼切呢?

不過這些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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