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大頭并不知道那輛寶馬車是村長強盜王的。
寶馬車經(jīng)過身邊時,他騎著一輛咯吱咯吱作響的自行車,正好下厝頭大橋。下橋時,寶馬車并沒有放慢速度,嗖地射了過去。路上的泥漿跳起來,在他褲子上咬出一片泥花。他張嘴就罵,畜生呀!他下車拍打著褲子,抬頭望著遠去的寶馬車吼道,有本事給我停下!他并不為別人弄臟他的衣服而惱火,只是今天的心情不好。他去吳榭鎮(zhèn)告狀,結果連張鎮(zhèn)長的人影也沒見著,心里窩著火。
急吼吼地騎到村前海塘上時,碰到了滿國。丁大頭捏住剎車停下,一只腳點著地,問滿國,一輛黑色的寶馬車看見過沒有?
滿國翹起嘴角,點了點頭。
是哪個畜生開的車?
滿國看著他只是笑,笑容里分明隱藏著啥東西。
丁大頭再問,滿國笑得更邪乎了。
丁大頭惱了,你腦子進水了!
回到家,丁大頭把自行車往墻角一推,踢開院門,從井里打起一桶水,也沒顧滿臉的汗水,直往頭頂上倒。
老婆阿飛急了,罵他,這會把汗水悶在身體里的!
丁大頭擼了把臉,唉了聲,比悶在心里總好些。
阿飛遞過一塊毛巾,問他,咋啦?
丁大頭拭完臉,把毛巾狠狠擲上井圈,沒頭沒腦地說,我跟你們沒完,不告倒你們,我不姓丁。
阿飛反應不過來,眼睛瞪成燈籠,說話也不利落了,你……你又要告誰?
強盜王!
誰?阿飛驚愕半晌,斷然道,不行!他是你阿舅呢。
丁大頭硬著脖子斜眼道,那是三竹竿打不著的阿舅!
阿飛剜了眼丁大頭,朝屋里努努嘴輕聲道,娘在呢。
丁大頭一抬頭,老娘吭吭吭地咳著走出來,你說啥?
丁大頭的目光如蜘蛛網(wǎng),抖抖顫顫,他小心翼翼地說,娘,沒啥,沒啥呢。
老娘說,我跟你講明白,你愛告誰,就告誰,但你不能動你阿舅!
丁大頭忙說,我知道的,阿舅從小就跟你親。剛才我是跟阿飛開玩笑的……
老娘嗆斷了他,玩笑也不能開!我三歲就沒娘……
丁大頭勸老娘,娘別說啦,那些事我三歲時就知道了,你從小沒娘,三歲結拜了強盜王的娘,是強盜王的娘一手拉扯大的。沒兄沒弟被人欺負時,全靠強盜王撐著。當年,你要造房子為了一尺地基,跟隔壁吵鬧了起來,白天砌的墻,晚上被人推倒,折騰了一個多月。抓魚回來的強盜王,聽說后,轉身從船上背來把太平斧,像張飛那樣日夜守著地基,指揮泥水匠說,砌,你們砌!看誰敢上來,阿爹跟他拼命……
別強盜王長、強盜王短的,沒規(guī)沒矩的。娘又吭吭吭地咳了幾下,說丁大頭,你別東告西告了,咱們是善良人家,別去做那些傷陰德的事體。
丁大頭回頭說娘,傷啥陰德呀,我這是為民請愿。
娘說,你呀,都是你爹那些破書惹的禍!
丁大頭的爹粗識文化,去世時給他留下了《三俠五義》《薛剛反唐》《三國演義》《水滸傳》《包公案》《楊家將》一大堆舊書,可以說,丁大頭是看著這些書成人的。
一邊的阿飛聽了,嘿嘿響了兩聲,怨氣從鼻孔嗖嗖往外冒,告告告,你告阿五卵泡多少年了,告出過啥名堂了?
丁大頭梗了脖子說,阿五卵泡的清倉公司往海里倒廢油、廢水,那是吃子孫飯的事,我還得告!
老娘跺著腳指著丁大頭的鼻尖罵,你也不看看,這家被你告成啥樣子了!
丁大頭勾下了頭,斷了脖子似的,悶了半晌分辯道,娘,我也在干活掙錢……
一說到錢,阿飛急了,追著丁大頭伸手要錢,你掙錢?錢呢,錢呢?丁大頭個子還沒阿飛高,但長得結實,被阿飛追急了,順手扇了過去,一巴掌打在了阿飛的下巴上。阿飛哭叫著,湊上臉去,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算了。
老娘抓起掃帚趕過來,吭吭吭地罵,你這畜生,又打人啦!
丁大頭瞅瞅頭發(fā)已經(jīng)散開的阿飛,迅速逃出了院門。
二
丁大頭晃蕩著晃進了海塘上的小店,里面四五桌麻將打得噼啪響。丁大頭掃了眼屋子,掏錢向國追老板要包煙。國追是跟著丁大頭從小玩到大的,后來娶了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在改制中承包了供銷社,當起了老板,才跟丁大頭疏遠。但見了面,還是十分客氣。國追問,要啥煙?丁大頭說,石林吧。國追盯著丁大頭,哪能抽這么差的。轉身,拿了包利群。丁大頭笑道,我可抽不起。國追把煙塞進了丁大頭手里,不要錢。丁大頭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好煙。把煙放到柜臺上說,我還是要石林牌!
麻將桌上有人感嘆道,大頭,你呀,是生不逢時,要是早生幾十年,一定是個開國大將。
丁大頭哧地笑了,我還開國元帥呢。
丁大頭打開煙盒,叼了根在嘴角,問國追,門口那輛電瓶車是誰的,停了好幾天啦。國追說,我也不知道。有人說,好像是石油基地那邊工人的。丁大頭說,媽的,我賣了去!國追笑他,強盜王家門口的寶馬車,一直停著,你咋不去賣?丁大頭眼睛亮了一下,罵道,原來早上的車,是強盜王的!國追嗤了下鼻子,除了他,我們厝頭村誰開得起呀!
丁大頭嘿嘿笑道,如果他不貪污,開屁車去!
滿國的手氣出奇的好,麻將打得順風順水,一推牌又胡了。他大笑道,難怪呢,那寶馬車的大燈,我越看越眼熟,原來應該屬于我的。
丁大頭哈哈哈笑著說,滿國,你也覺悟啦。他走到滿國身邊,問道,今天強盜王開車做啥去了?滿國隨口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咋知道。丁大頭說,你是“隱居海上”民宿的經(jīng)理,也算是強盜王的人了。
有人笑道,還有啥事,是去鎮(zhèn)醫(yī)院看病的!
丁大頭眼睛盯著那人問,啥???
還有啥病,雞巴上的病呀!
丁大頭斜了眼滿國。滿國曾經(jīng)承包過村里的養(yǎng)魚塘,剛摸索到養(yǎng)殖的經(jīng)驗,卻在第二輪招標中被強盜王做手腳,輸給了清倉公司的阿五卵泡,弄得血本無歸。為此,滿國的爹老拗,咽不下這口氣,縣里、鄉(xiāng)里到處告強盜王,告阿五卵泡。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丁大頭心想聯(lián)合滿國一起告阿五卵泡,誰知,強盜王讓滿國當上了“隱居海上”民宿的總經(jīng)理,老婆露露成了后廚經(jīng)理。丁大頭幾次找滿國,都讓他拒絕了。村里人都說,露露管后廚,油水肥著呢,早是強盜王床上的人了。
丁大頭拍拍滿國肩膀說,滿國,你也得去醫(yī)院查查雞巴呀。
一屋子打麻將的人都蹦出了笑聲,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樣。
滿國“嗖”地站起身來,按住丁大頭的肩頭。滿國魁梧,丁大頭矮小,那架勢像一只老鷹摁著一只小雞。滿國吼道,你說啥?
丁大頭攤開雙手說,你、也、得、去、醫(yī)院、查查雞巴!
滿國打了丁大頭一巴掌!
丁大頭摸著下巴扭了扭脖子,然后指著自己的左臉說,是男人,這邊也來一下!說著捋開了額頭上的頭發(fā),露出了一道百腳蟲樣子的疤痕。
你!!滿國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剛要伸手,立馬被丁大頭搭住,一把掀倒在地上。丁大頭跨腿騎在滿國身上,鎖住了脖子。滿國臉頓時紫了。
丁大頭怒問,你是男人嗎?
滿國翻著白眼,僵僵地點頭。
丁大頭咬牙切齒,是男人,雞巴就得硬一把!
滿國聽說過丁大頭的功夫,平時遠遠地避著他,讓著他,這次實在是傷到了他的心肺,才敢叫板丁大頭。
丁大頭十幾歲沒了爹,是娘一手拉大的,從小就是野,哄老娘說是去學校讀書,其實走到半路,把書包往草叢中一藏,就和幾個同學撐船出海去了。初中畢業(yè)后,丁大頭把書包往灶膛里一塞,沖娘說,遲早是個抓魚的,這書不讀啦!娘唉了聲,找漁業(yè)隊文偉書記,把丁大頭安排進了漁船,在漁船上做飯燒菜。
這年,漁船靠在寧波石浦港避風。晚上,閑著無事,丁大頭和船上的幾個后生偷偷上岸,沿街找酒喝。喝酒時,為一句粗話,跟石浦港的一群小伙子打成了一團。那時,丁大頭年輕氣盛,抓起筷子當劍使,捅傷了對方一只眼睛,自己頭上也被酒瓶玻璃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大家怕對方報復,在小弄堂里找了個獸醫(yī),像縫畜生一樣縫上了。沒想到,他們前腳上船,后腳公安就趕過來了。結果,丁大頭被判了三年。頭上的傷好后,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傷疤,看上去很像一只釘在額頭上的百腳蟲,張牙舞爪的。
在牢里,丁大頭結拜了一個練過功夫的師父,出獄后他直奔師父家,一待就是三年?;貋砗?,天天在院子里打沙袋練功夫,見過的人說,那一對拳頭舞起來,虎虎生風,三五人近不了他身。從此,厝頭村人都不敢招惹他,他成了厝頭島有名的刺頭。
三
丁大頭總算撐到了天黑,估摸著阿飛的氣該消了,才轉身回家。他輕輕地推開院門,屋里靜悄悄的,進門掀開桌子上的食罩,全是中午的剩菜。丁大頭的心緊了下,壓著嗓子叫道,阿飛,阿飛?樓上傳來了老娘的咳嗽聲,早走啦。
走啦,去哪了?
老娘吭吭哧哧咳了好一會,才咳出聲,回娘家去了……
丁大頭喔了聲,坐在飯桌前說,娘,明天我陪你去吳榭鎮(zhèn)醫(yī)院看看。
浪費錢!老毛病啦,過幾天會好的。老娘咳道,你還是把阿飛和孫子接回家吧。
她沒事,又不是頭一回啦。丁大頭打開一瓶啤酒說,星期日準回,你孫子要讀書呢。丁大頭愜意地端起酒杯,院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如豆子一樣濺了過來。丁大頭抬起頭,見是小白眼破門而入。他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滿是傷痕,一臉難以掩飾的驚恐。見了丁大頭,猛地跪了下來,抱住丁大頭的腿,氣喘吁吁地說,叔救我,叔救我!小白眼是丁大頭的遠房侄子,平時也沒啥走動。丁大頭低頭問,出了啥事?
叔救我!
你倒是說清楚呀。
腦膜炎,他在找我晦氣。
你不是跟著腦膜炎做事的呀。
腦膜炎說我是臥底。
臥底?
小白眼僵了一下。
丁大頭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小白眼悲愴地喊了聲,叔!
丁大頭厲聲說,老實說,究竟是咋回事?
小白眼喊道,叔啊,我不能說,要掉腦袋的。
這時,一臉怒氣的腦膜炎和坦克幾個人追了進來。腦膜炎沖著丁大頭抱拳道,見過師父。丁大頭笑笑,客氣啦。
腦膜炎叫阿軍,是吳榭鎮(zhèn)里一幫小混混的頭頭。早年,丁大頭玩似地教過阿軍幾天功夫,發(fā)現(xiàn)他下手太毒辣,死活不讓他正式拜師。阿軍卻像狗屎似地粘在丁大頭身后,甩也甩不掉。丁大頭罵阿軍,你腦子壞掉了,生過腦膜炎呀!沒想到,阿軍打起了腦膜炎的旗號,說是師父取的大號,開始在吳榭鎮(zhèn)享受君臨天下的樂趣。
坦克塊頭大,打架時常常一人頂在前頭,是腦膜炎手下的紅人。他過來揪住小白眼的頭發(fā),罵道,畜生一樣的東西,還往這兒跑。小白眼的眼睛吊成了三角狀。丁大頭怒喝,坦克!坦克連忙松開抓頭發(fā)的手,卻又按住小白眼的膀子。腦膜炎畢恭畢敬地解釋,師父呀,人家說他使老千,我不得不管呀。小白眼喊,我沒!
丁大頭說,你們在我面前做戲文?腦膜炎說,師父,沒有啊,我不過是帶過去問問,跟人家解釋下。說著,斜了眼坦克。坦克拖著小白眼往院外走。小白眼邊掙扎邊喊,叔,救我啊。丁大頭看了眼小白眼,那是一張面色慘白、眼露絕望的臉。丁大頭的心頭突然顫了下,然而他沒動,就看著小白眼讓坦克拖走。
腦膜炎抱拳道,師父,改日再來看你。還沒轉身,就被丁大頭喝住,阿軍,到底是咋回事?腦膜炎平靜地說,阿五卵泡告他使千術。丁大頭一聽到阿五卵泡的名字,頭就大,冷笑道,小白眼有這本事?腦膜炎嬉笑道,師父,我總得帶回去問問呀。丁大頭揮揮手說,問清楚了,放了他。腦膜炎說,那當然,那當然!
丁大頭一口把杯中的啤酒喝了,放下杯子后,心里陡然有了種空落落的感覺。他把酒滿上后,發(fā)現(xiàn)酒杯里晃動著小白眼絕望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裝的,不是的,絕對不是!
丁大頭站起身,猶豫著又坐下。算了,他不想為此欠腦膜炎人情。
晚上,丁大頭烙大餅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有種莫名的預感,一下一下撞著胸口。丁大頭起來,想去腦膜炎的厝頭建筑公司看看。說是建筑公司,其實就是個借了阿五卵泡公司幾間房子的空殼公司,除了會計、出納,其他全是腦膜炎手下的小混混。有人說,這是強盜王出的主意,等村子拆遷時,能做些拆屋修路填土的工程。
到了阿五卵泡的清倉公司門口,門衛(wèi)說腦膜炎不在。丁大頭看了眼黑乎乎的大樓,扭頭就走,他知道腦膜炎在西邊還有個茶室,就在“隱居海上”民宿旁邊。別看腦膜炎是個粗人,茶室的設計挺高檔的,常有穿著整齊的客人進進出出。
厝頭村其實并不大,從村東到村西海塘,不過兩里路,丁大頭卻覺得十分漫長。走著走著,好像聽到了小白眼的喊叫。他停下腳步,側頭聽了會,除了“嘩嘩”作響的百年潮聲,啥也沒聽到。他搖搖頭,笑自己喝多了。
快到埠頭時,丁大頭迎面撞上了阿五卵泡和腦膜炎。阿五卵泡問腦膜炎,手機找到?jīng)]有?腦膜炎一個勁地說,放心,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到。
丁大頭冷不丁地出現(xiàn)嚇著了他倆。阿五卵泡堆起笑臉叫了聲,哥,這么晚了,去哪?
丁大頭沒理睬阿五卵泡,直沖沖地問腦膜炎,人呢?
腦膜炎氣憤地說,媽的,竟讓他跑了!
丁大頭的心咯噔了一下,咋跑的?
腦膜炎罵,兩個飯桶吃飯去,忘了鎖門。
丁大頭嘀咕著,他跑啥呢。
阿五卵泡氣憤地說,肯定是做賊心虛。
腦膜炎咬著嘴唇說,媽的,我待他不薄,他竟然壞了我們規(guī)矩。
丁大頭盯著腦膜炎的眼睛,想在眼里挖出點啥,可腦膜炎眼睛像水洗過一樣干凈。
阿五卵泡勸腦膜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非他不再死進厝頭村!
丁大頭斜斜地看了眼阿五卵泡,總覺得有啥不對。
這時,海面響起了汽笛聲。丁大頭發(fā)現(xiàn)那是阿五卵泡的清倉船,全速向外海跑著。
腦膜炎看了眼阿五卵泡,聲音有些重,老板,這趟清洗十萬噸的油船,可是筆大生意呀!
四
早年,腦膜炎的勢力沒洇到厝頭村時,丁大頭找過腦膜炎。自己人單力薄,得找個幫手,一起告狀。
那天,丁大頭在吳榭酒店的OK廳逮到腦膜炎時,腦膜炎正和一個姑娘在地上翻滾。丁大頭側頭咳一聲,見沒反應,只好叫了聲阿軍。腦膜炎見是丁大頭,立即起身,扔過一根煙,叫了聲師父。
姑娘胸脯起伏,臉色緋紅,急急地拉著上衣拉鏈,卻被漲鼓鼓的胸脯絆牢了。腦膜炎笑著幫姑娘拉上,拍了拍姑娘的屁股。姑娘嘟著嘴,橫了丁大頭一眼。當她看到丁大頭額上的百腳蟲時,臉上還未展開的怒花,突然凝固了。
丁大頭想起了阿飛。阿飛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副樣子。那天,丁大頭從魯城坐船回吳榭鎮(zhèn)。人多得擠成了一船豆芽。丁大頭上船時,胳膊碰到了阿飛高高的胸脯。阿飛剛要罵,見到丁大頭額上的百腳蟲后,立即低下頭,硬生生地把畜生兩字悶在了嘴里。丁大頭卻被阿飛海水一樣深的眼睛迷住了,感覺自己隨時會被吸進去。
船靠埠頭時,阿飛從屁股上抹出了一手的腥味。她甩著手里白色的污物,驚叫了起來,流氓,抓流氓!
大家驚恐散開,眼睛急急地在四周找尋流氓。
丁大頭擠過去,拍了下一個禿子的肩膀。禿子轉身剛要發(fā)怒,卻被丁大頭額上的百腳蟲鎮(zhèn)住了。大家發(fā)現(xiàn)了禿子褲襟上的白色腥物……
阿飛感到丁大頭的百腳蟲像晨曦中一縷陽光,扎進了她的心底。一年后,阿飛把丁大頭領進了家。父母勸阿飛,咋尋條百腳蟲來當老公?
阿飛瞪著大眼說,你們看看是條蟲,我看看是條龍!
腦膜炎的目光送走大胸姑娘后,轉頭問丁大頭,師父有啥事?丁大頭剛說個大概,腦膜炎就答應,師父,聽你的!
丁大頭說,村里人不愿跟我說真話。
腦膜炎說,我也一樣。
丁大頭說,你手下耳目多。
腦膜炎說,厝頭村里少。
丁大頭說,你有辦法的。
腦膜炎側了下頭說,去找找滿國的爹,老拗?
丁大頭說,沒用。
腦膜炎奇怪地看著丁大頭,他不是一直在告強盜王、阿五卵泡?
丁大頭撇撇嘴,滿國當上總經(jīng)理后,老拗蔫了,心思也斷了。
腦膜炎哦了一聲。
丁大頭搖搖頭,老拗這人心傲,也不想跟我摻和到一起。
腦膜炎笑了,屁!現(xiàn)在是啥朝代了,他那個帶頭船老大早過氣啦!
漁業(yè)隊那會,老拗做過厝頭漁業(yè)隊帶頭船老大(船長),算是厝頭島的頭條漢子,年年是高產(chǎn)量船,年年是狀元船,村里、鄉(xiāng)里都得給他面子。
丁大頭伸出手制止道,得尊重他的骨氣。
腦膜炎看了眼丁大頭不再吱聲。
半晌,丁大頭鼓勵道,鎮(zhèn)里的張鎮(zhèn)長跟我說過,只要有證據(jù),他全力支持。
腦膜炎眼神怪怪的,師父,他呀,像敲背店小姐,進店的都叫老公。
丁大頭遲疑了一會說,要不找找會計邱芝芳去?
腦膜炎說,頂好能找個清倉船上的人,能拿到視頻啥的直接證據(jù)。
丁大頭對腦膜炎略略感到失望,說,那清倉船上的人,都是強盜王安排的人,不是親就是鄰,口風緊著呢。
突然,腦膜炎拍了下大腿,眼一亮,警惕地瞅一眼四周,湊過身子說,找小白眼!
小白眼?
他不是在清倉船上?
對呀。
這小白眼一直想跟我混。
丁大頭心里硌了啥東西似的,遲疑了一下說,他可是強盜王的外侄呀。
腦膜炎沒接丁大頭的話,興奮地拍了下手……
五
星期天,阿飛帶著兒子小波回家了。丁大頭奔過去抱起小波親了親,眼睛沖著阿飛討好地笑笑。阿飛的臉繃得像黑鐵桶,不理他。丁大頭放下小波,摸摸他的頭說,快做作業(yè)去。阿飛知道丁大頭的意思,攥住小波的手說,我們作業(yè)早在外婆家做好了,不像有些人整日晃來晃去,嗡嗡嗡、嗡嗡嗡,像只沒頭的蒼蠅……
丁大頭的喉結蠕動了幾下,不知說啥,只好哈哈地干笑了幾聲,連自己也覺得這聲音泛著泡沫一樣的虛假。阿飛還是不笑,臉緊緊繃著,她還記著那一巴掌的仇。老娘聽到阿飛回來,喉嚨也不咳了,亮堂堂地喚孫子。
小波甩開阿飛的手,奶奶、奶奶叫著跑上了樓。丁大頭大步過去,將房門掩上。然后,去拉阿飛的手。阿飛白了他一眼,甩手走進了廚房。
下海捕魚的漢子脾氣都暴。丁大頭十來歲時,跟爹說話就斜歪著頭,沒少挨爹的揍。
跟阿飛吵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打完后,又心疼,又后悔。他不會說好話,哄阿飛的辦法就是讓阿飛打回去。丁大頭跟著進了廚房說,把昨天欠你的巴掌摑回去吧。阿飛自顧自洗著鍋,沒搭理他。丁大頭求道,這次再加三個利息,成嗎?
我沒你這么空!
阿飛終于接話,丁大頭知道這事多半成了。他抓起阿飛的手,替她摑他。摑了三下,阿飛也沒能抽回去,丁大頭說,再摑幾下。阿飛罵,你的臉皮這么厚,我手疼……
正鬧著,院外響起了強盜王的聲音,阿姐,阿姐!
阿飛躲開丁大頭,迎了出去叫了聲阿舅,說,娘在樓上呢。然后,沖著樓梯口喊,娘,阿舅村長來啦。轉身沏了杯茶說,阿舅你坐。
老娘吭吭吭咳嗽著下樓來,見了強盜王高興地說,阿弟,你是個大忙人,咋有空過來。
強盜王喝著茶笑道,還不是阿姐托的事。
老娘皺起了眉頭,遲遲疑疑地問,啥事呀?
強盜王湊過頭說,阿成的事呀。
老娘吭吭吭地咳道,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強盜王笑臉能擰出半斤水來,阿姐交待的事,十年也不敢忘的!
老娘的皺紋里盛滿笑意,問強盜王,成了?
強盜王點點頭,成了!我得知清倉船上剛空出個位置來,立馬跟阿五卵泡說了。
老娘搓著手,看看阿飛說,還是阿弟有心,阿姐咋謝你呢。
強盜王一揮手說,謝啥呀。親是親,鄰是鄰,只要阿成有事做了,就行。
厝頭村的漁船轉產(chǎn)上岸后,別人考了水手證、輪機證、船長證,改行撐運輸船去了。丁大頭的哥哥阿成沒文化,啥證也考不出,后來聽說去寧波能買到證,結果被騙走了三萬多,只好靠打零工過日。
強盜王問阿飛,小丁呢?
阿飛說,死在廚房間里。
避在廚房的丁大頭,不好意思了,轉到了堂前。
強盜王拿過桌上的手提包說,你小子發(fā)了筆小財。
丁大頭的臉還是錚錚硬。
阿飛用胳膊捅捅丁大頭,眼睛亮亮地說,阿舅跟你說話呢。
強盜王罵,媽的,你小子腦筋真好使。強盜王罵著臟話,卻是喜氣的。丁大頭和阿飛對視一眼,盯住強盜王。強盜王嘴唇鼓凸,總是半張著,一副咬人架勢,他對丁大頭說,你小子心里其實鬼著呢。這不,一個鬼點子,就發(fā)了筆小財。說著,從包里拿出一疊錢,遞給了阿飛。回頭朝丁大頭說,你得請我喝酒。
阿飛不敢接,問強盜王,阿舅,這是啥錢?
強盜王嘿嘿兩聲,鼻孔里往外冒喜氣,給老娘解釋道,你這第二兒子,腦子靈,他把海防村那邊拆遷戶門口的鐵樹,移到了自己的地里,想弄到魯城賣錢。結果,被幾個安徽民工偷走了。我讓腦膜炎查查,真查到了。強盜王拍拍手中的錢說,這是安徽民工賠的錢,500塊一棵。
阿飛看了眼丁大頭,眼睛瞪得燈籠一樣。丁大頭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急了,這錢不對呀!
強盜王愕然道,少啦?
多啦!
丁大頭抽出多余的錢,還給強盜王。
強盜王不接,笑道,多啦,有啥不好。安徽人可能把在海防村那邊挖的,也賠過來了。
丁大頭梗了脖子說,多的,我不能要。
強盜王,算贊助給小波讀書錢吧。
小波也不能要!丁大頭聲音冷冷的。
強盜王說,那我該給誰?你想讓我貪污?
丁大頭說,你又不是第一次貪污。
強盜王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丁大頭的目光顫了顫,能聽到體內(nèi)有冰塊撞擊的聲音。
強盜王眼睛瞪圓,你!
阿飛緊張地看看娘,看著強盜王,阿舅,你別生氣,他腦子敲傷了呢。
老娘打雷樣咳了幾聲,阿飛,你幫我替小波收下!咱丁家世世代代,沒出過昧著良心說話的人!
晚上,丁大頭的手,伸進了阿飛的被窩,見阿飛沒響動,整個身子跟著溜了進去。阿飛一轉身,抱住了丁大頭的脖子。
阿飛說,今天,你不該那樣說阿舅。
丁大頭說,今天,你那錢不該要。
阿飛說,在娘的面前,我只能要。
丁大頭說,嗯,我也不該在娘的面前說那話。
阿飛說,其實阿舅從沒虧待過你。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體,你都愛插一腳。你上村委一鬧,修海塘、修路、造碼頭的生意,不是包給了你那幫人,至少也會分一部分給你。
丁大頭聲音突然提高了,那是他欠我們這些漲網(wǎng)人的!
阿飛擰了下丁大頭耳朵,輕點,阿娘沒睡呢。
丁大頭掐著自己的喉嚨,輕聲地說,他把我們漲網(wǎng)抓魚的那片網(wǎng)地,全賣給了石油轉運基地,讓我們失了業(yè),村里的工程本來就該照顧我們。
阿飛分辯道,政府不是按政策一頂網(wǎng)具一萬賠了呀,后來連網(wǎng)具和舢板船,也賠了呢。
丁大頭聲音里有些得意,那是我?guī)ь^造反,掀了強盜王的辦公桌,才賠的。
阿飛說,你就喜歡當英雄,做沖頭!
丁大頭說,我這沖頭,是為大家出頭的沖頭。
阿飛掙脫了丁大頭的胳膊,我看你鬧騰,遲早要鬧騰到牢里去!
丁大頭抱過阿飛的肩膀說,我聽你的還不行。說著,壓上阿飛……完事后,丁大頭燃上根煙,拍著自己額頭對從浴室出來的阿飛說,強盜王也怕我這只百腳蟲呢。
阿飛一把奪過丁大頭手中的香煙說,屁!阿舅吃的是娘面孔……
六
被老娘嗆了一頓后,丁大頭在家里安耽了幾天。
丁大頭覺得這人一空下來,做人的那口氣就散了。他像秋霜打過的茄子,蔫蔫的,渾身上下不得勁,提不起精神。連睡覺時,也感覺身體里有啥東西堅硬地戳著他。早上,阿飛起床,丁大頭的頭還埋在枕頭里。其實,他早就醒了。平時,丁大頭愛睡懶覺,阿飛說他前世一定是豬,分明還趴在她身上,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嚕。
這些天,丁大頭反而睡不安穩(wěn),阿飛有了鼾聲,他還睜著眼,也不知道想啥,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次,阿飛沒拉他耳朵,可能知道他醒了。阿飛輕快地起床,下樓燒好飯,拎著飯桶去冷庫剝蝦仁了。
丁大頭躺在床上想,不能這樣,這樣下去遲早要悶出病來的。他翻出了閑置多年的沙袋,架在院子里,砰砰砰,砰砰砰,有事沒事地打上一通。有人路過,探頭問,大頭,你練好功夫準備打臺灣去呀?
丁大頭嘻嘻地笑道,打島主呀!
屋里的阿飛聽到了驚覺地問,你打誰去?
丁大頭笑阿飛,你別疑神疑鬼的,我說的是寶島臺灣的蔡英文。
阿飛笑得胸前亂顫,啥英文、中文的,皇帝不急,你太監(jiān)急啥。
丁大頭揚起拳頭,你說我是太監(jiān),夜里收拾你!
老娘咳著說,你別打了,像打在我胸口一樣,心里毛毛的發(fā)慌。
丁大頭又安分了幾日,換了花樣,磨起了強盜王當年背過的太平斧,磨幾下唉一聲,磨幾下唉一聲。天剛發(fā)亮,那聲音聽上去比拳頭聲更怕人。
阿飛一把搶過來,磨它作啥?你就不能安分點嗎?
丁大頭拍拍額頭上的百腳蟲說,不做點啥,我心煩……他摸摸胸口說,我,我是不是生歪毛病啦?
阿飛狠狠踢了他一腳,烏鴉嘴!看著丁大頭痛得歪了嘴的樣子,阿飛笑著試探,要不,你去吳榭鎮(zhèn)走走,聽說鎮(zhèn)里在做戲文呢?
丁大頭嗖地站了起來,將阿飛扛了起來。阿飛用拳頭捶著他的后背大喊,神經(jīng)病呀,快放我下來!丁大頭不放,圍著井圈越轉越起勁。阿飛說,我頭暈了。丁大頭放下直喘氣。阿飛的臉紅得像完事后的樣子,罵他,你腦子真敲傷了,要我死呀。丁大頭左手撐著腰,伸出右手,像收買路錢似地說,鈔票呀!
阿飛狠狠把幾張毛爺爺拍在丁大頭手上。
丁大頭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咯吱咯吱地扭著身子,唱著劉歡的《好漢歌》: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騎到了吳榭鎮(zhèn)。
鎮(zhèn)里比厝頭村熱鬧多了。村里只有三爿小店和一爿剃頭店,鎮(zhèn)里有條小街,小吃部、海鮮店、肉鋪、手機店、文具店、五金店……啥店都有。
丁大頭好久沒來鎮(zhèn)政府了,決定去街上看看市面。他停好車,經(jīng)過敲背店時,丁大頭下意識瞄了眼里面。一個女孩立即起身,向丁大頭招手,帥哥,進來舒服舒服,愜意一回呀。丁大頭慌慌地趕緊別過臉去。他聽國追老板說過,敲背店里是賣快餐的女孩,只脫一只褲管,一百塊一槍。國追是這里的老客戶。丁大頭見那女孩走出門來,腳下緊了緊,卻把一只腳上拖鞋帶踩斷。丁大頭撿起拖鞋,快跑了起來。
身后傳來一陣女孩嘎嘎嘎的嬉笑聲……
走遠后,丁大頭才發(fā)現(xiàn)那只拖鞋的鞋帶斷了。他罵聲晦氣,擲到了路邊。丁大頭想,得先去買鞋。經(jīng)過水果店時,他看到了有賣榴蓮的。他記起阿飛說過,她在魯城的妹夫家里吃過,夸是天底下頂好吃的水果。丁大頭花了九十六元,買了一個。想想,又給老娘買了幾斤枇杷,能止咳化痰。丁大頭對自己緊得狠,但對阿飛、對老娘很大方。逛了半條街,終于看到了一個鞋鋪。丁大頭問這拖鞋多少錢一雙。老板瞟了眼他的個子,淡淡地說,這里沒童鞋賣。丁大頭知道這些拖鞋是大號的,本來只是問問,老板這么一說,他決定買,要兩雙。老板怪怪地看著丁大頭,說,你穿不了。丁大頭撩起了額上頭發(fā),你管得著嗎!老板堆起笑臉忙說,你自己挑,自己挑。
丁大頭穿著新買的拖鞋,走路的樣子像上山時的滑雪運動員,踢噠、踢噠,一步一停,引得路人轉頭看他。他撩起了額上頭發(fā),露出百腳蟲,大家立即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踢噠到鎮(zhèn)政府門口,丁大頭習慣地望了眼張鎮(zhèn)長辦公室。辦公室的窗戶開著,人一定在。丁大頭找過張鎮(zhèn)長十多次,可沒碰上過幾次。剛要拐進鎮(zhèn)政府,他突然想起了腦膜炎的話,說張鎮(zhèn)長跟敲背店的小姐一樣,進門的都叫老公。丁大頭掂了掂手上的水果,退了出來。還是去郵局,先寄信。
現(xiàn)在幾乎沒人寄信,郵局很冷清,都說要搬遷。丁大頭進去后,只見到柜臺里一個姑娘在玩手機。他敲敲柜臺,那姑娘盯著手機問,啥事?
丁大頭說,寄信。
姑娘疑惑地說,寄啥信。
丁大頭說,啥信?啥信還得給你看嗎?
姑娘知道他誤解了,伸手拿過信,瞄了一眼,又擲了出來,把郵編和地址寫上。
丁大頭說,中紀委收,寫得很清楚呢。
姑娘笑了,中紀委是單位,你要寫上中紀委在哪。
丁大頭笑姑娘,在北京呀。
姑娘也樂了,這誰不知道。
丁大頭說,知道就行。
姑娘認真了,北京那么大,你讓誰幫你找呀。
丁大頭寡寡地笑著,撩起了額上頭發(fā)。
姑娘一見,立即站起身來輕輕地說,叔,你上網(wǎng)查查地址去。
丁大頭說,我家沒電腦呢。
姑娘說,叔,你看我們啥都搬走了,不然我?guī)湍悴椴椤?/p>
丁大頭的眼睛里落滿了灰塵,不怪你。
七
回家時,阿飛正在訓兒子,你有啥用,連自己的作業(yè)簿也管不牢。
小波的個頭像阿飛,剛上小學六年級,躥得跟丁大頭齊肩了。丁大頭把水果往阿飛懷里一塞說阿飛,你干啥呀,有話不會好好說。問兒子,咋的啦?
小波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很是委屈,同學撕走我的作業(yè)簿,被老師批評了……
丁大頭的嘴撐成了哦字,好像噎住了,趕忙說,兒子,快把枇杷給奶奶送去。伸手來拿阿飛懷里的水果。阿飛手一縮,呀了一聲,你買榴蓮了。聲音里充滿了驚喜。榴蓮沒拿出,先掉出了一封信。丁大頭一把攥在手里。阿飛瞅著丁大頭,目光像蛇信子樣,一伸一縮地尋找啥,她放下水果來搶信,丁大頭甩開。再搶,又甩開。阿飛低頭咬了一口,丁大頭燙了手似地松開,還真咬。阿飛不理他,撕開信一看……一邊的兒子怪叫道,這是我的作業(yè)簿!
阿飛臉都青了,看了看信封,慢慢地展開了信。丁大頭被現(xiàn)場捉奸那樣,看著阿飛,等待著一場暴風雨。
阿飛看著、看著,僵硬的臉色有些松動起來。丁大頭不知啥意思,心口怦怦直跳。阿飛三下兩下就看完,她硬硬地說,你就這么告阿五卵泡?
丁大頭沒吱聲。
你就這么告強盜王?
丁大頭有些意外,卻不敢接話。
阿飛冷笑著,難怪呢,讓你上吳榭鎮(zhèn)走走,你就像抓到大網(wǎng)頭野生黃魚一樣高興。
我,不是沒寄嗎。
阿飛再也忍不住了,大笑道,你腦子還真被酒瓶敲傷了,這信能寄嗎!
阿飛一罵他腦子敲傷,丁大頭心里就樂了。他瞟一眼阿飛,再瞟一眼阿飛,你咋知道的?
阿飛把信擲到了丁大頭的臉上,還中紀委收呢,你讓郵遞員滿北京幫你找去?她麻利地拿出枇杷讓小波給奶奶送去,眼睛看見了丁大頭腳上的拖鞋。丁大頭縮了縮腳趾,討好似地笑。阿飛拉下臉,哪來的?
買的。
買的?騙誰呀。不會是上姘頭家,下床穿錯鞋了吧。
我給兒子買的,將來兒子一定穿得上。
晚上,丁大頭上樓時,阿飛剛洗完澡,用毛巾擦拭著頭發(fā),走出浴室。丁大頭吸著鼻子,目光里冒出火星,上上下下咬著阿飛。阿飛剜他一眼,背過身去,看啥、看啥,有啥好看的?丁大頭看到阿飛臉頰上掠過一絲紅云,大叫一聲,躥過去抱她。阿飛像條鰻魚一樣,吱溜一下,溜到了床上。阿飛這一逃,轟然點燃了丁大頭的瘋勁。終于抓住阿飛,沒想到蹭到了阿飛的一臉淚水。丁大頭呆住了,半晌,才問,咋的啦?阿飛哭出了聲音。丁大頭的心被揪住了,咋,咋啦?阿飛往丁大頭懷里縮縮,輕輕地說,抱牢我。弄得丁大頭沒頭沒緒了,問道,到底咋回事呀?阿飛擦了擦眼淚說,咱倆遲早得分開。
丁大頭跳了起來,啥意思?
阿飛側頭看看丁大頭說,你再這樣鬧騰下去,遲早會被人家弄死的。
丁大頭哦喲了一聲,我以為啥呢。
阿飛勸道,人家阿五卵泡是啥人?她那個在澳大利亞的阿哥,可是個億萬富翁,用錢也能砸死你!
丁大頭想說啥,阿飛制止道,人家強盜王是啥人?跟阿五卵泡是同條船上的人。他們能由著你鬧騰?
丁大頭說,你意思是隨他們鬧騰啦?
他們鬧騰啥了?你看看你寫的信,你兒子也比你寫得好。
一說兒子,丁大頭笑了,咱兒子聰明,像你。
阿飛問,你告清倉公司向海里倒廢油、廢水,證據(jù)呢?
海里捕上來的魚,全是柴油味!
你告強盜王貪污,證據(jù)呢。
他不貪污開得了寶馬車!
你這是啥告狀信呀。
丁大頭眼睛一亮,只要上面來查賬,就會潮落礁出的。
阿飛冷笑道,沒證沒據(jù),你這是誣告,要坐牢的。
丁大頭說,坐牢,我也不怕。說著,伸手去擁阿飛。
阿飛擋開他的手,坐起來認真地說,你誠心要告?
誠心!
我跟你一起去告!
啥意思?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咱們一起去坐牢。
丁大頭說,那不行,兒子誰管?娘誰管?
阿飛商量著說,要不,都帶上?
丁大頭不再吭聲,目光像海風里的油燈,恍惚了起來。
阿飛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八
早上醒來,丁大頭就把昨晚阿飛的話,丟到了海里,潮水一起,飄得沒了蹤影,只記住了證據(jù)兩字。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他被這兩字掀出了渾身的勁,它們像一群快餓死的猴子,在他身體里亂躥,像要咬斷骨頭似的。
丁大頭在村子的弄堂里轉著圈,似乎進了迷魂陣。他發(fā)愁先從哪下手。直到腿轉酸了,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阿哥家。阿成正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喝酒。丁大頭進去后叫了聲,老大。阿成抬眼說,第二呀。他們兄妹三人,從來不叫名字,只叫老大,第二和第三。第三叫菊芬,好讀書,魯城海洋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魯城。
阿成用筷子指指對面的椅子。丁大頭嗯了一聲坐下,自己倒上了酒。兄弟倆面對面,自顧自喝著,良久無言。阿成不像丁大頭,沒一句多話,只知道低著頭干活,很受大家敬重,在漁船上做到過船老大。
丁大頭問,清倉船上忙否?
阿成說,不忙。
丁大頭問,出過幾趟海了?
阿成說,四五趟吧。
丁大頭往前湊湊問,船上收來的廢油廢水,咋處理的?
阿成警惕地看了眼丁大頭說,打成油,包裝給處理廠了。
丁大頭問,啥處理廠?
阿成搖頭,我們將廢油廢水駁給內(nèi)河船,聽說是走長江,是安徽那邊的處理廠。
丁大頭說,沒直接倒海里?
阿成慈祥地看著丁大頭,你別嚼舌頭,要闖禍的。
丁大頭的眉頭皺得要掉下來了,村里人都在議論呢。
阿成埋怨道,人家是人家,你管好自己就是了。
丁大頭還想問啥,阿成端起酒杯制止道,你問了也白問。
丁大頭覺得這酒沒必要喝下去了。他站起身,頭一仰把杯中的酒全干了。
阿成說,不喝啦?
丁大頭說,這酒度數(shù)太低。出門時,身后傳來阿成的聲音,第二,你自己小心點,好管的事管管,不好管的事,別去管……
會計邱芝芳的房子建在山外邊的小岙里,隱在綠樹林,只能看清是個新房子。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幢跟強盜王家一模一樣的別墅。丁大頭愣住了,心涼了一半,點上根煙,像困獸樣轉了幾圈,停下,決定進去。邱芝芳在大廳里,對著電視屏幕咿咿呀呀唱著《梁山伯與祝英臺》。丁大頭出現(xiàn)時,嚇著了她。她夸張地拍打著胸口,翹起蘭花指說丁大頭,啊喲,大侄子,你不聲不響鬼一樣,嚇著阿嫂啦。邱芝芳年輕時,是吳榭鎮(zhèn)文宣隊員的頭牌,解散后干過幾年村婦女主任,在上任文偉書記手中做了會計。村里人都說,她跟文偉書記是穿同一條褲、睡同一張床的,是文偉的管家婆。現(xiàn)在,邱芝芳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保養(yǎng)得好,皮膚、身材還能見到當年的樣子。
丁大頭說,不好意思,嚇著阿嫂啦。
坐!坐!邱芝芳關掉電視機問道,今天是啥日子,找阿嫂有啥事?
丁大頭坐下后,東張西望,看著屋里東西樣樣新鮮,不知咋開口……
邱芝芳轉身倒茶時,蹭著了丁大頭,他往后退了一步,臉熱了。邱芝芳擠擠眼,笑丁大頭,阿嫂知道,手頭緊了吧。
丁大頭搖搖頭。他確實在村里借過錢,沒還過,也沒見有人向他要過。
邱芝芳說,別難為情了,你寫個借條,我讓你阿舅村長簽個字。
丁大頭急了,真的不借錢,不借錢!
邱芝芳奇怪了,那還有啥事?
丁大頭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咬了下嘴唇皮說,我想查查村里的賬目。
邱芝芳笑了,盯著丁大頭的臉說,你這腦子真被敲傷了?
咋?
你是村民小組成員?
不是。
你是黨支部成員嗎?
不是!
邱芝芳冷冷一笑,你以為你是中紀委呀,想查誰的賬就查誰的賬,你沒這個資格!她哼了哼,再說,你看得懂嗎?
丁大頭啞了,他用手指了指桌子說,那你把強盜王貪污的賬目,寫一寫。
你以為你是誰呀!邱芝芳話里充滿了火藥味。
丁大頭看了看四周的擺設,聲音也硬了,我看你貪得不比強盜王少。
邱芝芳從祝英臺變成了梅超風,手指頭戳著丁大頭,厲聲道,你真以為會幾下三腳貓功夫,人家就怕你,老娘可不怕你!
丁大頭退了一步。
邱芝芳進一步說,我告訴你,要是沒有你娘,沒有強盜王,你屁也不是,十個大頭也落地啦!
丁大頭說,別扯上我娘。
邱芝芳冷笑著,我告訴你,再這樣鬧下去,你娘前腳一走,后腳你就會成為海里的浮尸……
丁大頭顫了顫,突然想起了啥,急匆匆躥出門去。
九
丁大頭想到了小白眼,他手上一定有證據(jù)。
當時,丁大頭拉腦膜炎去告狀時,腦膜炎就找過小白眼的麻煩。他們綁了小白眼,在一個小賓館里關了一天一夜。
后來,丁大頭去問腦膜炎,腦膜炎正在吃飯。丁大頭問,你是不是綁了小白眼。腦膜炎漫不經(jīng)心地,還跟他老婆要了一碟醬豆腐,轉頭問丁大頭,師父,你這信息哪來的呀。
綁沒綁?丁大頭的聲音辣辣的。腦膜炎往嘴里扒了口飯,含胡桃似地響了聲。丁大頭催問,人在哪!腦膜炎咽下了飯,師父你別激動,那不叫綁,只是叫來問問話。丁大頭逼視著腦膜炎,小白眼是強盜王的外侄,小心把公安招來。
到底是師父呀。腦膜炎哈哈哈地笑了,沖著一邊的女人喊,把那瓶茅臺拿來,再炒幾個菜。
丁大頭一擺手說,我喝過了,問完話就走,小白眼人呢?
早放了。
問出點啥?
屁!這小子仗著強盜王,嘴比屙缸邊的石頭還硬。
一絲沒透露?
沒有!
幾天后,丁大頭見腦膜炎正在阿五卵泡公司門口,指揮著坦克、小白眼掛厝頭建筑公司的牌子,才明白腦膜炎被阿五卵泡收買了。腦膜炎一定握著阿五卵泡把柄。腦膜炎見到丁大頭,立馬遞過根煙,師父進去坐坐。
丁大頭把腦膜炎拉到了一邊,咋回事?
腦膜炎說,師父,這事不能怪我。
丁大頭拍著自己的胸口說,混社會得靠一顆俠義心。
腦膜炎說,師父,我屁股后跟著一幫兄弟,要吃要喝都得花錢。俠義心,值幾分錢。
丁大頭罵,你為幾個錢,就成了人家的狗腿子!
腦膜炎勸道,師父,我給你股份,和我們一起干吧。你跟誰都可以記仇,也不能跟毛爺爺過不去呀。
丁大頭看著腦膜炎,沒吱聲。
腦膜炎來了興致勸丁大頭,不是我說你,你為那幫漲網(wǎng)人出頭,啥好處也沒得到。再說,人家阿五卵泡是誰,她是清倉公司的老總,在澳大利亞的哥是董事長,是億萬富翁,是那么容易告倒的?師父呀,要是我們師徒一條心,幾年后保你也能開上車,住上別墅。
我沒那種福氣。丁大頭朝地上吐了口痰。他想起了腦膜炎罵張鎮(zhèn)長的話,心里狠狠地想,你跟張鎮(zhèn)長一樣,也是只見了肉骨頭就擺尾巴的狗。他有些后悔,找腦膜炎這步棋,是步臭棋。有次,阿飛那邊一個混社會親戚,跟腦膜炎掙一片場子,兩邊人馬大打出手。親戚的一只手被腦膜炎的人斬了。后來托到他身上,是他出面擺平,腦膜炎賠了二十萬塊錢。沒想到,親戚的手剛好,就跟腦膜炎的人喝到了一起?,F(xiàn)在這些混社會的,眼里只有鈔票。
現(xiàn)在,丁大頭腦子很清楚,腦膜炎一定從小白眼地方弄到了啥證據(jù),掐住了阿五卵泡的命門。自己還得找腦膜炎去,問問小白眼的下落。
路上,有人告訴丁大頭,腦膜炎在強盜王家喝茶呢。丁大頭進去時,強盜王老婆在院子里剖鰻魚,曬鰻鲞。丁大頭叫了聲舅母。舅母見是丁大頭,停下活,要起身。丁大頭忙說,你忙你的。
舅母問,有啥事?
阿舅在嗎?
在。
腦膜炎在嗎?
都在里面喝茶呢。
丁大頭推門進去,愣住了。強盜王坐在茶幾上首泡著茶,一邊是阿五卵泡,一邊是會計邱芝芳,下首是腦膜炎。剛才還有說有笑的,見了丁大頭,臉上全結了冰。強盜王沒理丁大頭,繼續(xù)泡起了茶。邱芝芳哼了聲,轉過臉去。腦膜炎扭頭叫了聲師父,屁股向旁邊挪挪說,過來喝茶呀。丁大頭徑直走過去,坐到了腦膜炎身邊。
丁大頭側頭問腦膜炎,小白眼人呢?
腦膜炎的目光落在窗外,沒找到。
不找啦?
腦膜炎看了眼阿五卵泡,總經(jīng)理不追究了,還找他干啥?
阿五卵泡說,一點小鈔票,再說他是村長侄子呢。
丁大頭問,那他人呢?
強盜王放下茶具斜眼盯著丁大頭,說,躲在東極島那邊打魚呢。
丁大頭呆了呆,拿起強盜王手邊的中華煙,走出茶室。里邊又響起了說笑聲,邱芝芳說強盜王,這小子都是被你慣壞的……
丁大頭剛走出院子,迎面撞上了阿飛。丁大頭叫了聲。阿飛猛然看見丁大頭,慌了慌,但她啥也沒說,轉身疾走回家。丁大頭追著阿飛進屋,盯住她,你找強盜王做啥去?阿飛已然沒了驚慌,但她并不回答,倒了杯水,慢慢喝著。丁大頭說,你別上強盜王的當,他可是只大色狼,村里多少婦女都讓他睡過。阿飛揚頭說,你找邱芝芳了?丁大頭嗯了聲。阿飛說,我們離婚吧。丁大頭怔住,怪怪地瞅著阿飛,明白了,阿飛一定是去強盜王家商量著如何對付自己的。丁大頭心里想笑,這說明他們怕了,沒招了,只好在阿飛身上動腦筋了。丁大頭拉下臉問,這離婚也是強盜王教你的吧?
阿飛別過臉,你連娘的話都不聽,這日子沒法過啦。
丁大頭說,娘咳得越來越厲害,看樣子肺里那東西發(fā)作了,你離婚一走,誰給娘做飯?
阿飛說,給錢,十萬!醫(yī)生說馬上動手術!
丁大頭像被人騸了似的,低下了頭。
十
阿飛要離婚的事,被丁大頭說破后,不靈了。這讓阿飛心里有些發(fā)怵,強盜王說過幾次,讓她管牢丁大頭。阿飛開始和丁大頭打冷戰(zhàn),不說話,好像成了一只刺猬,不讓丁大頭碰。幾天后,丁大頭知趣地跟兒子睡一張床。阿飛換了法子,鄰居約她剝蝦仁去,她說有事呢,然后把自己打扮一番,扭著屁股出門。有時候,到燒飯鐘點還不見人影。丁大頭起了疑心,心里像塞著一團野草,亂得很。
這天早上,丁大頭躲在兒子房間的窗簾后,看著阿飛花枝招展出去后,立即飛身下樓,跟了上去。阿飛進了弄堂,他也進弄堂;阿飛進麻將室,他就藏在屋角落遠遠地盯著;阿飛上海塘,他就閃進海邊的小店,用余光看著……一上午跟下來,他心里想看見,又不想看見的事,終于沒看見。
丁大頭懷疑讓阿飛發(fā)現(xiàn)了,提早回到家。阿飛幾乎和丁大頭前后腳進屋。阿飛直接進了廚房,沒理丁大頭。丁大頭再也忍不住,大聲地問,天天早出晚進的,死哪去啦?阿飛說,你管不著。丁大頭火了,聲音像枯死的樹木,硬邦邦的,我現(xiàn)在還是你老公!阿飛氣咻咻地說,過兩天就不是了。
丁大頭一把擰住了阿飛的胳膊,你偷人啦?
阿飛痛得歪了嘴,你這個腦子敲傷的,打死我算了!
這一罵,罵到了丁大頭心尖尖上,他慢慢地放下了手,抱住了她,別斗氣了,我不告啦,還不行嗎?
阿飛眼淚像秋雨一樣四處飛濺開來。
丁大頭抱著阿飛,等她還轉魂來,才輕輕地說,這些天在哪?
阿飛說,村里人都知道,我在排跳蚤舞。
跳蚤舞由男女二人表演。女的身穿紅綠花襖,一手握花傘,一手提香籃子,扮入廟敬香的火神。男的身穿僧衣,頭戴僧帽,腰系草繩,扮濟公,一閃左,一閃右,阻止火神入廟放火,是一個充滿喜劇氣氛的舞蹈,目的是驅趕火神,祈求太平。
丁大頭奇怪了,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現(xiàn)在跳啥舞呀。
阿飛說,阿五卵泡的阿哥從澳大利亞回來,買了艘游艇,過幾天要開過來,讓我們參加歡迎儀式。
丁大頭哦了聲,不再吱聲……
這時,院外傳來了強盜王的聲音,慢點,慢點。
丁大頭一看,是強盜王指揮著坦克,背著老娘下了強盜王的寶馬車。原來,強盜王把老娘接到醫(yī)院去看病了。難怪剛才進屋時,沒聽到老娘的吭吭聲呢。
阿飛把娘扶到躺椅上,問強盜王咋樣,強盜王盯著丁大頭說,醫(yī)生說要動手術,我姐不肯。
丁大頭跪在了娘身邊,娘,我這就去借錢,我們聽醫(yī)生的,不會錯。
老娘咳了幾下,說,我都八十三了,可以掛墻上啦,犯不著開一刀。
丁大頭垂下頭。
娘對強盜王說,阿弟,姐這輩子就靠你呢。
強盜王眼睛里泛出了淚光,叫了聲阿姐。
娘看了眼丁大頭,這家我啥也不擔心,就擔心這第二猢猻,你是娘舅,該管就得管!
丁大頭說,娘你說啥呢!
強盜王笑了笑,笑容里滿是內(nèi)容,阿姐,你先歇著,清倉公司的董事長,從外國回來啦,我得去安排一下。
老娘咳道,快去,別誤了正事。
出院子時,強盜王叮囑阿飛,你們那個跳蚤舞,是董事長親選的,說小時候看過,一直惦記著呢。
阿飛瞅了眼丁大頭說,阿舅,你放心好了。
一大早,阿飛又扯了丁大頭的耳朵,別睡了,阿五卵泡說去碼頭迎接的人,發(fā)三百塊錢呢。丁大頭嗯了聲,翻身又睡去。半睡半醒間,外面?zhèn)鱽硪魂囪尮穆?,然后是坦克的大嗓子,參加歡迎會,每人發(fā)三百!另一人接著喊,超過六十歲的,送米還送油!一下子吵醒了整個厝頭村。
丁大頭出去時,海塘上早已擠滿了人。他心里直罵,三百塊鈔票,就把人當狗使啦。擠到海塘上的望海亭里,見碼頭上的廣場舞隊、跳蚤舞隊正在預演,碼頭的引橋兩邊站著穿黑西裝的年輕人,一看都是腦膜炎的人。
強盜王站在清倉船的船頭,手拿小喇叭,指揮大家喊口號,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十點多了,海面上卻不見船的影子。大家也累了,一個接一個席地坐下,說著啥叫游艇,都沒見過呢。
強盜王下了清倉船,和腦膜炎一起先在碼頭上等,之后又坐進望海亭里張望。脖子拽細了許多,眼睛酸脹得泛黑光時,董事長來了。不對,是董事長的游艇來了。
來了,來了!腦膜炎興奮地向強盜王報告。其實,強盜王早已看見,他長長出一口氣,大喊道,大家注意,大家看我的手勢喊。
游艇靠近碼頭后,大家的眼睛里有了些失望。白色的游艇,還沒漁船大呢。強盜王罵,你們懂啥!漁船值幾個錢?這游艇得八百多萬呢。腦膜炎接上話,船里的門把手、馬桶全是金子做的呢。嚇得大家張圓了嘴巴。
丁大頭終于見到了董事長,是小學同學,大名王志光,因為眼睛又細又小,綽號叫瞇眼。瞇眼挽著阿妹阿五卵泡向大家揮手,走下游艇后,站在跳蚤舞旁邊聽著強盜王的介紹,然后沿著引橋走過來,在董事長好、董事長好的招呼聲中,和大家握手。
丁大頭嘴里咬著牙簽,在嘴邊左右滾動著,等瞇眼董事長走到他跟前時,呸地吐掉了牙簽,大喊,瞇眼,瞇眼!
強盜王大吼道,大頭,你腦子敲傷啦!
瞇眼的目光像被丁大頭絞住了,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回來。
所有的歡呼聲突然停住了,大家一動不動,全被冰凍上了。
好久,瞇眼突然松動了,伸手拍拍丁大頭的肩頭,喲,原來是大頭呀。
丁大頭也拍拍瞇眼肩膀,笑道,瞇眼,我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
當初,村里把冷庫給你做公司時,不是說好年年有分紅,咋不見一塊錢呢?
強盜王罵道,說事也不分場合。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瞇眼攔下強盜王,問丁大頭,還有事嗎?
有!
說。
能不能借點錢?
行。
你也不問問,我借錢做啥用?
干什么用?
路費!我要去中紀委告清倉公司污染海洋。
瞇眼哦了聲,轉身走了。
十一
一場好戲讓丁大頭攪黃了。
大家圍在望海亭旁邊國追老板的小店門口,說丁大頭不地道,啥時候不好說,偏偏要在人家辦喜事的日子說。
有人說,老板就是老板,宰相肚里能撐船呀。
有人說,這村里的爛泥路、浮碼頭都是清倉公司出的錢呢。
跳舞隊的說,他們的音響啥的,也是阿五卵泡贊助的。
還有人說,逢年過節(jié)時,對六十歲以上老人送油送米,哪年少過……
人們正議論著,小店里國追老板大喊一聲,不好了,要出事。
只見,腦膜炎領著一群黑西裝,圍住了望海亭。亭子里的丁大頭站起身來,面對著腦膜炎。
腦膜炎深深地給丁大頭鞠了個躬,抱抱手說,師父對不起了,轉身揮揮手離去。黑西裝們轟地一聲,沖進了望海亭……
大家知道丁大頭的拳頭硬,擔心會傷人命,沒想到丁大頭像樹樁一樣一動不動,成了黑西裝的沙袋。沒多久,丁大頭轟地倒下了……
阿飛連道具也沒收拾,氣呼呼地走了。剛下海塘,就被一陣陣驚喊聲叫住了。阿飛的心緊張得砰砰直跳,返身跑上海塘,只見丁大頭倒在望海亭里任由黑西裝腳踢拳打,她發(fā)瘋似地躥進望海亭,哭喊著,用自己的身子蓋住了丁大頭的身體,才制止了黑西裝的拳頭。
海塘上重新圍滿了村民,指指點點議論著:
這是丁大頭討打!
罪過、罪過,要報應的。
大頭在有錢人面前,不過是頭大一點。
老古話講得好,民不跟官斗。
國追老板說,大家都少講幾句吧。
丁大頭在吳榭鎮(zhèn)醫(yī)院里張開眼時,眼前是阿飛眼睛紅腫,嘴唇蒼白,掛著血絲,神色黯然的臉。阿飛見他醒來,眼睛亮堂了一下,流出了紅紅的、血染一樣的淚水。
哭啥?丁大頭想亮開嗓子,聲音卻像秋后飄零的樹葉,無聲無息。
阿飛有氣無力地說,你這命是強盜王救的,是他用車把你裝來的。
丁大頭閉上眼睛,眼角流出了一行淚水。
阿飛問,還鬧騰不了?
丁大頭說,不鬧騰了。
可已經(jīng)鬧騰到這樣,丁大頭停不下來,雖然心疼阿飛,可他覺得不能讓他們打敗,被他們打敗心有不甘。當然,不能跟阿飛說。
病房的門打開了。是腦膜炎和坦克。阿飛要站起來,被丁大頭拉住了。腦膜炎把手中的鮮花插進了窗臺邊的花瓶里,叫了聲師父,不再吱聲。他在等待丁大頭的罵聲。丁大頭拉著阿飛的手,冷冷地看著腦膜炎。腦膜炎嘆了口氣說,師父,你不能怪我,我也沒辦法呀。他朝坦克努下了嘴,作了個揖,退出了病房。
坦克從腋下的黑皮包里拿出了十疊鈔票,放在了床頭柜上,說,這是董事長給你去北京的路費。
阿飛抓起鈔票,要擲向坦克,我們不要這臭錢。
丁大頭說,別為難他!然后對坦克說,這錢我收了!
坦克走后,阿飛罵丁大頭,你腦子真敲傷了?
丁大頭說,這十萬塊錢,你拿著給娘動手術去。
阿飛叫了一聲,你是真敲傷啦!
其實,丁大頭的傷不重,當年練功夫底子還在,受的只是皮外傷,幾天后,就還魂了。丁大頭說,我們回家吧。阿飛問,真沒事?丁大頭拍拍自己的胸脯,真沒事。兩人收拾起了東西,要走時,丁大頭說了聲等等,盯住了電視機。
電視里正在播放尋人啟事:東極漁民在蓮花洋撈上一具尸體。如有海上失蹤人員,請跟魯城公安局聯(lián)系……
丁大頭說,我覺得面熟。
阿飛說,打著馬賽克呢,你能認出個啥?
丁大頭疑惑著,這身材差不多……
阿飛拉他,看啥呀看,海上死人的事天天有,別看,晦氣呢。
丁大頭的眉頭慢慢擰緊,擰成一個大疙瘩時,忽然松開,臉上露出一縷怪怪的笑,不行,我得去趟東極島。
阿飛一怔,去東極作啥?
丁大頭臉上的肌肉抽了抽說,小白眼在那島上做海釣生意,叫我過去看看。他不會撒謊,一說謊,臉肌就要抽動。阿飛知道他認定的事,萬噸輪也拉不回,她用目光在丁大頭的臉上敲了敲說,你自己小心點。丁大頭打起哈哈,三五個人是弄不過我的。
阿飛罵他,你不發(fā)神經(jīng)就行。
十二
從東極島回來后,丁大頭直接闖進了吳榭鎮(zhèn)派出所,我要報案!
值班警察戴著副眼鏡,隨口問,啥案?抬頭見是丁大頭,笑他,又闖禍啦?丁大頭沒理他,趴在窗臺上說,阿五卵泡殺人了!四眼警察顯然有些不高興,嚴肅地說,不要亂說。丁大頭瞪了眼四眼警察,我有證據(jù)。四眼警察盯著他,神色緊張了,把丁大頭叫進了屋里問,咋回事?丁大頭吐了口氣說,前幾天電視播的那個海寶貝,是小白眼。
四眼警察松了口氣,是呀,人都火化了呀。
丁大頭說,那是阿五卵泡殺的,還有腦膜炎。
四眼警察唬下臉說,別亂嚼舌頭,小白眼是在東極捕魚時,自己掉海里的。
丁大頭一臉不滿地切了聲,你知道嗎,那捕漁船的老板是啥人?是阿五卵泡的親戚。
那又咋啦?
咋?小白眼根本沒去過東極。
不可能,漁船上人員都備過案的。
我問過漁船上的人,人家根本不認識小白眼。
四眼還是不相信,斜著頭問他,你說,阿五卵泡為啥要殺小白眼,殺人總得理由呀。
丁大頭湊上頭說,小白眼有阿五卵泡污染大海的證據(jù)。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呢。
丁大頭看了眼四眼警察,小白眼失蹤那天,曾求過我救救他。他被腦膜炎帶走后,我起了疑心,轉身找去,卻在碼頭邊碰上了阿五卵泡和腦膜炎。他們正在說手機的事。我懷疑小白眼的手機里有視頻證據(jù)……
得得得,你別跟我講故事,公安辦案講證據(jù)。
丁大頭大聲地說,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四眼警察攤了下手。
丁大頭擼了下額上的頭發(fā),拍拍百腳蟲說,腦膜炎聽了我的話,找了小白眼要證據(jù),誰知腦膜炎拿到證據(jù)后,反水把證據(jù)給了阿五卵泡,自己成了阿五卵泡的紅人,小白眼自然成為他們的眼中釘……
四眼警察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丁大頭有些疑惑了。四眼警察說,看不出,你編故事,編得挺像的。他警告丁大頭,要是誣告,你要坐牢的!
丁大頭正臉道,我愿意。
四眼警察拿出了紙和筆,抬頭說,你從頭再講一遍……
走出吳榭鎮(zhèn)派出所時,感到腦袋脹悶,像塞了啥東西。不就是報個案吧,四眼警察一問他一答,弄了一下午?;卮鍟r,已是吃晚飯的時候。東邊村里,敲鑼打鼓響著,在做佛事,敲道場。丁大頭清楚那是小白眼家,本想去看看,覺得當時要是出手相助,小白眼的性命總能保住。想起四眼警察說早火化了,嘴巴突然感到賊苦。轉身回家了。
阿飛見了丁大頭,丟下飯碗問他,小白眼人都沒啦!
丁大頭說,趕快盛碗飯,我中飯也沒吃過,肚皮貼到后背心啦!接過阿飛手里的飯,把頭埋進了飯里。阿飛拿眼盯著,拿起碗又放下,問,到底是啥情況?
丁大頭喝了口紫菜蝦皮湯,咽下飯,打著嗝說,人是阿五卵泡和腦膜炎殺的。
阿飛伸手來捂丁大頭的嘴,你又發(fā)神經(jīng)了。
丁大頭擋開了阿飛的手,湊過嘴巴輕聲說,這次是真的……
別亂講。阿飛罵他不長記性。
阿五卵泡算完啦。丁大頭向她眨眨眼說,我剛從派出所報案回來。
阿飛罵,你要氣死我呀。
丁大頭瞪了眼阿飛,咋的?
阿飛用手指戳了下他腦瓜說,真敲傷啦,你這神經(jīng)病呀神經(jīng)病,腦子想得也太簡單了,你以為人家也跟你一樣簡單。小白眼是強盜王的外侄。阿五卵泡敢殺他?阿飛氣得丟下飯碗,上樓睡去。
阿飛這么一說,說得丁大頭心里有些忐忑,進房時只見阿飛給了他一個后背。他知道阿飛沒睡,自言自語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著說著把自己說服了,打起了呼嚕。
阿飛轉頭看了眼丁大頭,流下了眼淚,她總覺得哪不對,心里像添了把柴火,噼里啪啦燒著,睡不著。
早上,阿飛剛睡著還魂覺,突然被一陣砰砰的打門聲驚醒。丁大頭說了句,啥人啦,翻身睡去。阿飛跳起來,躥出去開房門,發(fā)現(xiàn)只穿胸罩,回頭披件衣服,喊著,來啦,來啦,跑下樓去。門哐當一聲,像是被踢開的。丁大頭吼道,哪個畜生!剛想坐起,就被兩個警察按進了被窩里。丁大頭說,老子還沒穿衣服呢。
讓他把衣服穿上。
丁大頭聽清楚了,是四眼警察。他翻身坐起問四眼警察,你不抓阿五卵泡,抓我做啥?
四眼警察冷笑著,我昨天就提醒過你,誣告,要反坐的!說著,掏出了手銬。
阿飛哭喊著上樓,拿著把菜刀展開手臂護著丁大頭,不讓四眼警察銬。兩個警察全愣住了,丁大頭也蒙了。還是四眼警察反應快,一閃身,奪下了阿飛手上的菜刀。阿飛急得張嘴咬住四眼警察的手臂。四眼警察一甩手,阿飛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丁大頭沒見阿飛這么兇過,四眼警察疼得臉都歪了。
隔壁的老娘吭吭吭幾聲后,大喊了一聲,然后是米袋倒地板上的聲音。
阿飛怪叫一聲,從地上爬起喊著娘,跑出了房間。
丁大頭吼道,娘,我沒事。把雙手伸給四眼警察,戴上手銬,下樓被警察塞進了警車……
阿飛把老娘扶上床后,瘋了一樣跑下樓梯,攔在警車頭上,不讓車子走。警察拖她時,強盜王趕到了。阿飛甩下警察拉著強盜王,求他別帶走丁大頭,阿舅你是知道,大頭腦子是當年敲傷的,他有神經(jīng)病。強盜王說,昨晚,阿五卵泡和腦膜炎被警察關了一夜,早上才放回,董事長發(fā)火啦,告了大頭誣告罪,阿舅也是沒辦法啦。
阿飛放下強盜王,去求警察,砰砰砰拍著車門叫,別抓他,別抓他呀!警車嗖的一聲開走了,留下一屁股黑煙。阿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丁大頭在車里看見阿飛煞白的臉和滿臉的淚水,他的鼻子酸了。
十三
在拘留所里,丁大頭鬧過、吼過,像頭瘋牛一樣,橫沖直撞,咣咣咣踹過牢門。警察說他犯瘋牛病啦,隔著鐵門拿電警棍捅他。吱吱一響,丁大頭撲通跌倒。警察打開牢門,往地上潑了盆水,兩支警棍往上一搭,地上的丁大頭像條剛撈上船板的大魚,噼噼噼跳個不停。丁大頭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終于老實了,臉貼在地上不再動彈。警察們也累了,關上鐵門說他,老實點!這里可不是厝頭村,由不得你瞎折騰。丁大頭側過臉,有氣無力地說,有本事弄死我,不然我出去后,弄死你們?nèi)摇?/p>
警察嘿嘿嘿地笑,這種話他們聽多了。
半個月后,警察打開丁大頭的手銬,甩過一張行政拘留處罰通知書,把他推出了大鐵門。丁大頭轉身看了看拘留所的大鐵門,感覺是在做夢吧。
路上,丁大頭想,見了娘和阿飛,該說些啥。到家后,他推開院門,見房門緊閉,沒一點生氣。丁大頭的頭一熱,打開房門,迎面墻上掛著圍著黑紗的老娘照片。丁大頭大叫,娘啊,娘??!四周響起了娘啊娘啊的回聲……
丁大頭徹底給打敗了,他感到腦子被抽空,沒有了任何想法……
不知過了多久,丁大頭才還魂。他拖著蔫頭耷腦的身子,走到了阿成家。燈亮著,阿成不在家,阿嫂見了丁大頭像見了鬼一樣,拍著胸口大叫,第二,你嚇死我啦!
丁大頭問,老大呢。
阿嫂緊張地說,你找他做啥?
丁大頭又問,在哪?
在船上……
丁大頭轉身就走。
阿嫂在身后說他,老娘都給你害死了,你行行好,別再害你哥啦……
丁大頭沒理她,他知道這阿嫂的眼睛只盯著屋里那點事,不像阿飛那樣懂道理。
丁大頭想去海塘上轉轉,拐到曬貨場時,聽到了強盜王的說話聲,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那聲音像根釣魚線,一下子把丁大頭釣了過去。只見,強盜王跟兩個婦女在說笑,聽不清強盜王說了啥,兩個婦女突然笑得胸前亂抖。村里都知道強盜王花心,奇怪的是婦女都愛跟他說笑。近了些,丁大頭聽到一個婦女說,村長,你可不要哄人家;另一個婦女切切地說,別信他,當官的有幾個會說真話?上次,董事長的游輪來時,說好的每人三百,結果到手只有二百。強盜王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半小時,比你冷庫里剝蝦仁、剖魚鲞上算多了……當面的婦女看到了丁大頭,表情突然僵硬,說了聲,我沒吃飯呢,匆匆走了。另一個奇怪地轉身也看到了丁大頭,說聲我也沒吃飯呢,急急走了。
強盜王沒走,遞給丁大頭一根中華煙。丁大頭湊上強盜王的火,惡狠狠地抽了幾口,幾下就吸完了一大根……他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問,阿飛呢?
強盜王說,去魯城打工了。
丁大頭轉身要走。
強盜王說,你也不問你娘的事?
丁大頭的腳粘在了地上。
跟著進了強盜王家,強盜王說,先吃飯。丁大頭有些意外,不知是啥意思。在厝頭村,哪家辦紅白喜事,都少不了要請強盜王,卻沒見強盜王請過誰。丁大頭狐疑地盯著強盜王說,算了,我還是回去自己燒。強盜王不客氣地問,啥時候學會燒飯啦?丁大頭不再吱聲。
強盜王到底是村長,冰箱里塞得滿滿的,大黃魚、鯧魚、風鰻釣帶、泥螺嗆蟹,舅母一會兒就弄了十來個菜。強盜王也不說娘的事,就勸丁大頭喝酒。直到丁大頭感覺上頭了,強盜王感嘆了一聲說,你娘的病是肺癌,晚期啦,人一急,就走了。
丁大頭自己給自己倒上一杯,一仰頭喝了。
強盜王說,在你手里,你娘沒一天過過安耽的日子。不過,她只是早走晚走的事,你也不用太難過。
丁大頭勾下了頭,只管喝酒。
強盜王點上煙,往后仰仰身子說,我擔心的是阿飛,多好的女人呀??赡隳兀祠[騰這鬧騰那,你過得是啥日子,她跟了你,享過啥福?你對不起她,換成別的女人早跑了。你憑良心說,阿飛人好不?
丁大頭說,好。
強盜王說,這就對了,今后好好過日子,讓她跟你享享福!強盜王說的是實話,阿飛跟他沒享過福,想到這點,他就很愧疚。他不是不想,做夢都想,可折騰來折騰去,就是不如別人。
強盜王說,人呀,不能太自私,只想著自己的事。
強盜王說,人呀,不能太犟,得隨大流走路。
強盜王說,我知道你也在告我,我答應過你娘,不跟你計較。
強盜王說,你還年輕,鬧騰也得看看對手。
強盜王歇了下,又說,別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啦。
強盜王說,別虧待了阿飛,跟她好好過日子!
丁大頭覺得呼吸困難,像差了半口氣,想說啥,可張嘴就窒息。
出門的時候,強盜王沒再說啥,弄堂里只能聽到倆人的腳步聲,好像是魚兒被甩到岸上。
丁大頭說,我給阿飛打個電話。
強盜王把手機遞給了他。阿飛的手機卻關機了。
強盜王在丁大頭肩上拍了拍,別打了,我這里有她一封信。
丁大頭拿著信,急匆匆進屋,拉亮燈,想看信,嘴一張先吐了。年輕時,丁大頭號稱不倒翁,喝過一斤散裝燒酒。強盜王招待他的是瓶裝酒,也就喝了七八兩,居然醉了。他想,清掃一下嘔吐物,可抓了幾下也沒抓住掃帚。他想,要是阿飛在就好了,她能幫著打掃,能幫著擦拭衣物上的穢物。她是個好女人,強盜王說的是真話,自己不該打她,不該惹她心煩。他感到胸口很痛,眼里閃出了淚花。他扶著樓梯上樓,倒在床上,打開了阿飛的信,信上的字一個個飛了出來:
……我不能因為你而害了兒子,我?guī)〔ㄗ吡恕銢]有一點家庭責任心,沒有一點擔當……你現(xiàn)在心里根本沒有我們……你只想自己的事……你讓我娘說中了,我當初以為你是條龍,原來真是條蟲……
……我累了,不想陪你鬧騰了。分居兩年后,我會找你離婚的……
十四
丁大頭把前前后后的事,理了又理,還是理不出頭頭腦腦來。他想,先得去找阿飛,她能上哪,在魯城只有妹妹一家親戚,妹夫是區(qū)機關的科長,只有他們能幫阿飛。他決定去魯城。
開門的是妹妹菊芬。菊芬沒叫哥,把丁大頭讓進屋,隨手關上了門,然后走進廚房拿出雞毛菜揀了起來。丁大頭覺得屋里的空氣能擰出水來,忍不住問妹妹,阿飛呢?
不知道。菊芬的聲音硬邦邦的,像黃魚鲞。
丁大頭火大了,咋能不知道呢!
菊芬的眼里罩著層霧,我為啥能知道。
丁大頭說,在魯城她還能找誰去!
等了半晌,菊芬口氣軟了下來,說,她把小波送過來,就走了。
小波呢?
你妹夫托人安排進了魯城六小,跟你外甥在一所學校。
丁大頭像放下了一頭心事,問菊芬,你真不知道?
菊芬沒接話,回頭從里間拿出疊錢,遞給丁大頭說,這是阿飛留下的。你回去好好過日子。
丁大頭把錢塞進了后屁股袋,要走。菊芬叫住了他,吃了再走。丁大頭聽到了聲音里的哭腔,遲疑了下,心想,妹妹到底是妹妹。他坐到了飯桌前。
菊芬走進廚房,隔著布簾邊炒菜邊說,你都快四十的人了,別東告西告鬧騰了。
布簾一掀,菊芬端出了菜說,人家是誰?你是誰?你想告到死呀。
拿出一瓶酒,又說,就算告倒了阿五卵泡,你能落到個啥?你能多得一分錢?
她給丁大頭倒上了一杯酒,說,自己的日子是自己過的,到時候村子一拆遷,大家各奔東西,誰也不認識誰啦……
丁大頭一聲不響,低著頭自顧自喝酒。
菊芬坐到對面,聽說你還在告阿舅?
丁大頭抬頭看了眼菊芬。
菊芬說,小哥,不是我說你,你腦子真的敲傷啦,我們這戶人家全靠阿舅撐著。就是你妹夫能當上科長,也是阿舅用冷庫里的海鮮送出來的呀!
丁大頭咬了下嘴唇。
菊芬勸,做人要記得人家的好,懂得感恩,不然一分錢也不值。
……
丁大頭覺得自己喝醉了,好像也沒醉,好像上了車,好像坐了船,好像回到了厝頭村,好像回到了家,好像……拿起那把磨得飛快的太平斧,走到了院子里,舞起了斧頭。下劈、橫抹、斜挑……自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程咬金的三板斧。他想,是在做夢吧,掐掐大腿,痛,不像是做夢??伤婀至耍约弘p臂平舉時,人整個飛起來了,像海鷗一樣,左右手變成了翅膀能控制方向,想飛哪,能飛哪。他看到了會計邱芝芳的別墅,雙臂慢慢合攏,慢慢放下,眼下的房子越來越大,人就停在別墅門口。進去時,邱芝芳坐在桌子邊喝茶,他坐到她對面,問她,強盜王把舊冷庫轉給阿五卵泡時,說好的每年有分紅,這么多年,錢都去哪了?
邱芝芳白了眼他,你沒這個資格問!
他把太平斧抽出,砰的一聲,放在了桌子上,你把那些臭事全寫出來。
邱芝芳的臉成了張白紙,她哆嗦著拿起筆,剛要寫,外邊傳來了阿五卵泡和腦膜炎的說話聲。邱芝芳把筆往桌上一拍,站起來罵,大頭,你以為你是誰呀!
他一驚,呆住了。
邱芝芳繞過桌子,湊上自己的脖子說,來呀,有本事往這劈,往這劈!
他拿著太平斧一步一步往后退。
邱芝芳嗤笑他,看你也沒這膽量,百腳蟲!她轉身要去門口接人,他的手一揮,她就倒地了。
阿五卵泡叫著芝芳姐,芝芳姐,推門進來,見到一臉是血的他,說不出話。身后的腦膜炎問,咋啦,側身進門。他提著太平斧,把腦膜炎逼到了墻角,你把小白眼的事說說,把清倉公司的事說說。
腦膜炎舉起雙手,叫了聲師父,我是你徒弟呀!
他冷眼看著腦膜炎說,你不叫我?guī)煾高€好,你一叫,我得清理門戶了。一招小鬼剔牙,腦膜炎卟嗵倒在了地上。
阿五卵泡還過魂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拱拱手,兄弟,你放下斧頭,我們慢慢說,慢慢說……身子卻慢慢癱下去了,他的第三板斧送過去了……他感覺臉上好像全是血,他沒擼一下,出門后,伸出雙臂,人又飛起來了,他看到了強盜王,心想強盜王怎么只有螞蟻那么大呢?他想落下去,卻被老娘擋住了。原來老娘成了只老鷹,向他伸出爪子……他一轉身逃走了。
他飛到了大海上,看到了瞇眼董事長的游艇,看到了瞇眼在游艇上面喝紅酒,身邊圍著幾個穿三點式的姑娘,嬉笑著。他收起了雙臂,想落下,瞇眼發(fā)現(xiàn)了他,急忙退進了艙里。游艇加速了,沒想到開得比他飛得還快,越追越遠……
他飛回厝頭村,想再找找強盜王,卻看到強盜王被紀委人押上了車。他急急落到海塘上,想問問紀委的同志,旁邊躥出了幾個警察,一個是四眼警察,把他按倒塞進了警車……
一會兒,他感覺不是在警車里,好像是躺在了墳墓里,聽到了阿飛的哭聲,感到阿飛在親吻他,罵他是神經(jīng)病,說腦膜炎抓走了,阿五卵泡抓走了,說瞇眼抓走了,說公安同志收到了小白眼寄去的手機……
他想睜開眼睛,卻感到自己很累,覺得自己很虛弱,睜了半天也沒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