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讀者反應批評,是重視讀者在接受過程中的主體地位,鼓勵讀者積極參與到文本意義的創(chuàng)造中去?!洞禾斓碾[痛》主題對立呈現(xiàn)的張力帶給讀者期待;作者精心構設的明暗兩條線索,激發(fā)讀者挖掘個體命運置于時代下的生存難題;文本中“空白”填補帶來的時代沉重感,引發(fā)讀者反思。
關鍵詞:讀者反應批評 《春天的隱痛》 主題
讀者反應批評是在接受美學的影響下,逐漸興盛起來的一種文學批評模式,重視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主體地位,鼓勵讀者積極參與到文本意義的創(chuàng)造中去。白勺的中篇小說《春天的隱痛》,通過“我”的敘述,將“我”所處的時代和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勾連在一起。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集體事業(yè)如春天般蓬勃發(fā)展,人人舍私為公,卻也因為極端的集體主義精神,發(fā)生了命案,造成了姑爺?shù)淖詺?,給一些無意中成為劊子手的人留下了時代的傷痛;“我”所處的這個時代,雖然現(xiàn)代化進程如雨后春筍般快速推進,但個人主義至上,升職、加薪甚至喪葬都是無“禮”寸步難行,表面風光的個人生活,背地里卻滿是身心疲倦。兩個時代,有著各自的“春天”,卻也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隱痛”,通過含蓄比對,無疑深化了主題。近年來,白勺在《大家》《芒種》《北京文學》等二十余種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得到了學界高度認可,但評論界對其具體作品分析較少。本文以讀者反應批評視角對《春天的隱痛》主題進行解讀,將個體命運置于時代下,發(fā)掘文本隱含的深意。
一、 時代之殤:照應主題對立
伊瑟爾在《讀者作為小說結構的重要成分》一文中說:“在文學作品的寫作過程中,作者頭腦里始終有一個‘隱在的讀者,寫作過程便是向這個隱在的讀者敘述故事并與其對話的過程?!睒祟}是文章的眼睛,最能體現(xiàn)作者的寫作功底,最能傳遞作者對隱在讀者所要表達的寫作立意。作者精心設置的標題呈現(xiàn)為對立關系,一開始就引導讀者進行思考。充滿生機、給人希望的暖春,為何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痛?進而誘發(fā)讀者猜想,是否是在春天這個季節(jié)發(fā)生過令人難以釋懷的故事?作者特意摘自日記的話所構成的題記,更是加劇了文本的張力?!叭绻蚁肟?,那一定是沒有眼淚;如果我想笑,那一定是沒有聲音?!庇逕o淚、笑而無聲,充滿了“無聲勝有聲”的悲戚感,奠定了文本的感傷基調,吸引讀者帶著期待展開對文本的對話。
讀者反應批評“主張把讀者接受作為批評的主要對象,著重探索讀者與作家、作品的相互關系和相互影響,強調讀者在文學進程中的決定作用”。讀者經(jīng)過初步的閱讀,可以看出小說整體上是以姑姑“去世——火化——吊唁——埋葬”的時間順序將全文貫穿起來,并運用插敘、第三視角等敘述手法豐富文本。文本具有豐富內(nèi)涵,讀者經(jīng)過閱讀、思考、再閱讀、再思考反復多次的過程,才能將其一點點挖掘出來。讀者經(jīng)過反復閱讀,會發(fā)現(xiàn)文本其實是明暗雙線并行,講述了兩個時代的故事:“我”所處的時代和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
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是文本的暗線。那時,姑姑作為紡織廠車間副主任,對集體事業(yè)充滿激情,并且以身作則,帶領姐妹們晝夜奮戰(zhàn)。在那個時代,以紡織廠為縮影的集體主義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富有激情的少男少女們,無私奉獻地投入其中,彼此之間也因此結下了終生的友誼。她們的友情,源自青春無悔。在她們心中,那段時期的奮斗,是她們青春的見證和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體現(xiàn)。這也是為什么當聽到紡織廠要倒閉時,姑姑及姐妹們像失去了親人一樣,哭得傷痛欲絕,甚至把要砸碎的機器運回家中,珍藏起來,哪怕死了也要“帶走”。在這里,“春天”象征的是集體事業(yè)的繁榮和姑姑那一代無悔的青春。然而,那個本應該是美好的年代,最終卻走向了反面,出了人命,誘發(fā)讀者進行思考。
斯坦利·費什認為:“讀者在閱讀時不斷把書頁上的文字變?yōu)樽约旱慕?jīng)驗,讀者每讀一個單詞或一段話,都要靠尚未讀到部分的預測來理解他讀到的東西,而又有隨后出現(xiàn)的部分來調整。”讀者總是從自己的審美期待視野出發(fā)閱讀和理解文本,但這種審美期待視野會受到文本自身的某種信息的限制。姑爺?shù)拇嬖谝恢笔菓以谧x者心中的謎。林伯的出現(xiàn),引發(fā)讀者的猜想,他是不是姑爺?雖然姑姑和林伯是老相識,但他們之間好像存在隔閡。當談及往事時,姑姑便示意林伯打住,對話也僅限于寒暄。明明彼此是故友,表現(xiàn)得卻很生分。對此,讀者不免會將林伯預判成一個負心漢。林伯之所以對“我”好,是為了間接彌補他曾經(jīng)對姑姑犯下的錯誤。爸媽始終對林伯不友好的態(tài)度,似乎也吻合了讀者心中的預設,然而結果打破了讀者的期待,林伯是間接導致姑爺自殺的劊子手。
姑爺?shù)乃溃悄莻€時代的犧牲品,同時也給無意中成為劊子手的人留下了永遠的愧疚和自責。姑爺只是說了句“雨再這樣下去,工廠遲早要敗落”,姑姑也是無心在公眾場合說出來。可沒想到,姑爺?shù)脑挶徽`解為是不和諧的因素,被當時的廠長林伯作為典型批斗。作為主要當事人的姑姑和林伯,一個作為“告密者”,一個作為“審判者”,都與姑爺?shù)乃烂摬婚_關系。以紡織廠倒閉為縮影的集體事業(yè)結束后,當事人卻始終難以忘懷,懷著自責內(nèi)疚的心理,沉重地生活下去。集體主義精神隱含的非理性因素,造成了“過失殺人”等難以彌補的錯誤,也給當事人留下了心靈上難以抹去的疤痕和思想上不能自我諒解的重負,這便是姑姑青春時期的時代“隱痛”。
二、 生存難題:個體時代烙印
特雷·伊格爾頓以為:“文學作品并非在書架之上,它們是僅在閱讀實踐中才能被實現(xiàn)的意義過程。為了使文學發(fā)生,讀者其實就像作者一樣重要?!遍喿x的過程本身就是讀者不斷地向作品提問,同時作品不斷地以自身世界的豐富性回答讀者問題。作者用很大篇幅來敘述“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故事,文本也是通過這條“明線”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讀者不禁會發(fā)問,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作為“暗線”如何對照這條“明線”,“我”所處的這個時代又是如何照應主題的?
“我”所處的這個時代,現(xiàn)代化快速推進,醫(yī)療條件得到改善,城鎮(zhèn)化水平大幅度提高,人民生活質量顯著提升,等等,可以視作這個時代的“春天”。然而,進行現(xiàn)代化改造的過程中也存在許多問題。擴建不合理造成的雜亂無章、醫(yī)院商業(yè)化模式運作下的醫(yī)德嚴重下滑所造成的醫(yī)患關系緊張,等等問題,這不可謂不是這個時代的“隱痛”。
在這樣的“時代風尚”影響下,個人主義急劇膨脹,個體生存環(huán)境變得艱難。以“我”為縮影的個人生活流于表面的風光,背地里卻滿是身心疲倦?!拔摇庇幸环萘钊肆w慕的工作,而且領導青睞有加,在領導的提攜下,升到了副局長的職位。妻子溫柔體貼,與“我”在同一單位上班,還能善解人意地幫“我”消解外來的危機。長輩們十分疼愛“我”,姑姑為了“我”沒有著落的工作托人找關系,父母體諒“我”的不易,生活上多有幫扶。家庭和睦、婚姻幸福、事業(yè)有成,著實令人羨慕,這無疑是“我”的“春天”。
可在這風光無限的背后,“我”也有著無法對人訴說的難處。妻子暫時沒有生育的想法,而父母卻迫不及待地想要抱孫子,母親為此四處求神拜佛、尋醫(yī)問藥,當他們知曉是妻子的意思時,便沒有好臉色給妻子,找到機會就指桑罵槐,夾在其中的“我”左右為難。對“我”有提拔之恩的上司,得知“我”與林副縣長(林伯)沒有任何關系之后,就開始冷落、排擠甚至責難于“我”。為能辦好姑姑遺體準點火化的事,求民政局的一位副局長開后門,他卻不斷暗示“我”送禮才能辦成。左右為難的家庭矛盾、無“禮”辦不成事、沒有關系受不到重視的生存窘境,構成了“我”只能獨自承受的“隱痛”。
霍蘭德認為:“讀者與文本構成一種幻想與自我防御之間的關系,讀者將文本內(nèi)攝,體驗它時覺得仿佛它是我們自己的幻想,并將我們自身的幻想賦予它。”文本并非恒定不變的客體,而是一種歷史性存在。文本中構建的明暗雙線,照應兩個時代,有其各自的特點,又有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將個體置于時代下對其命運進行剖析,結合個人視界與歷史視界,從而挖掘出文本表層含義下的深意。姑姑青春時期的那個時代,集體主義至上,容不得個體自我意識的張揚,而“我”所處的這個時代,個人主義至上,為謀取私利不擇手段,同樣對個體生存環(huán)境造成極大困擾。被時代所裹挾的個體,是寄希望于時代的轉變,還是順應時代而盲從,這是一個難題。
三、 填補“空白”:增添時代沉重
莫里森強調:“創(chuàng)作不只是講故事,而是要將讀者卷入。讀者補充情感,讀者甚至提供一些顏色,一些聲音。我的語言得有洞缺、空白,以使讀者進入?!币辽獱栆仓赋觯骸拔膶W作品具有某種不確定的隱含意義,這些不確定性使閱讀的過程遇到許多空白點,而讀者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主體意識。”作者有時候為了主題的需要,故意隱去一些信息,或不直接交代,留下“空白”部分,等待讀者根據(jù)文本的細節(jié)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對不確定性的信息進行推測,以此填補文本的“空白”,增強主題的深意。文本提及的故事是否是真實事件改編?姑爺死的那個時代是什么時候?姑爺自殺時的心理想法是什么?這些“空白”都有待讀者填補。
姑爺死在那個特殊時代政治環(huán)境下。讀者根據(jù)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會猜想那是什么時代,但文本是有制約性的,需要有依據(jù)的猜想,文本的細節(jié)信息則可以幫助讀者推理。文本的敘述者是第一人稱,讀者不由自主地會將作者本人與文本中的“我”聯(lián)系在一起。文中提到五歲那年“我”住在姑姑家,此時的瑞金作家白勺正值青年。1969年,國營贛南紡織廠建立,簡稱贛紡;2007年,正式停產(chǎn);2014年在原址上打造了“贛紡1969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與文本中紡織廠的命運基本吻合。由此可以推測,作者是以贛紡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這篇小說的。進而反推,文本故事發(fā)生在1966—1976年間。特殊的歷史時期,非理性行為導致一些事故乃至人命發(fā)生,是極有可能的。
明面上,姑爺是自殺的。但是導致姑爺自殺的原因,自殺前的心理描寫,存在“空白”。姑爺被誤解,不被組織認可,讓他在社會上沒有立足之地,是促使他邁向深淵的客觀原因。讀者注意到,姑爺與姑姑結婚不久,并且很相愛,理當讓他心有牽掛,不至于尋死。然而,給姑爺致命一擊的,源自姑姑的“告密”,這是內(nèi)在原因。內(nèi)外交困,姑爺就這樣走上了不歸路。姑爺心灰意冷時,心里不免對姑姑有怨懟,怪她心里只有工作,忽略自己的感受;怪她沒給自己生個孩子,讓他沒有絲毫牽掛?;蛟S,這也是姑姑對沒有子女心存遺憾的原因,姑爺?shù)乃?,無形中加劇了時代的沉重感。
四、結語
海明威說:“如果—個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有數(shù),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時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蔽谋局黝}潛藏的深意,讀者通過對明暗交織的兩條線索逐條分析、各個擊破,發(fā)現(xiàn)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神烙?。挥謱⑵渎?lián)系在一起解讀,發(fā)現(xiàn)被時代裹挾的個體,受其時代非理性因素的影響,生存環(huán)境依舊變得艱難,個體生活困境成為一個難題。文本存在的“空白”和“不確定性”,讀者尋著作者留下的蛛絲馬跡,把既有的細節(jié)信息拼接起來,同時,發(fā)揮創(chuàng)造的能動性,填補被作者特意隱去的部分,豐富主題內(nèi)涵、加劇時代沉重感的同時,引發(fā)讀者反思:如何在我們的時代,迎來自己“春天”的同時,不被時代的負面之處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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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鄭寶寶,贛南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