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5日,突接吳福廣師叔發(fā)來短信:“劉濤,我接侄子電告,我哥在加拿大卡爾加里時間14日凌晨突發(fā)心梗去世了?!彪S信還發(fā)來吳福輝老師生前發(fā)給他的最后一張照片,吳老師加拿大卡爾加里住所窗外,厚厚的大雪覆蓋大地,覆蓋了吳老師的房子。除了這張照片,還有吳老師最后一次的生日照。照片上的吳老師立在那里,雙臂呈十字交于胸前,面帶微笑,目光透過鏡片,微帶落寞,隔著無限的時空,隔著大洋,靜靜望著我,又似乎望著另一個地方。照片上的吳老師,身體明顯消瘦許多。吳老師瘦了,這我知道。吳老師晚年飽受腸病困擾,曾為此動過多次手術(shù)。但他每次都挺了過來,精神依然矍鑠,無頹唐之氣。他的學生,包括我,都堅信他能長壽。他有長壽基因,他的母親、祖母及家族的其他長者,多有活到九十多歲的。這是他引以為傲的一點,閑談中時有提及。他也相信自己的身體。是的,他的身體那么好,精氣神那么足,誰能想到突然就走了呢?他那么愛生活,還有許多未完成的工作要做。他曾計劃在學術(shù)工作結(jié)束后,開始寫散文,他肚子里裝了那么多東西,他說能寫五百篇。這項工作是他加拿大居家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著手了。他還說若身體允許,疫情結(jié)束,他計劃每年回國至少兩次,與他的學生們歡聚暢游。然而,這一切,隨著他的遠去,都不可能了。
清華大學解志熙先生所擬挽聯(lián),頗能概括吳師一生:“學術(shù)無偏至,京海雅俗齊物論,鑒賞最中肯,名著豈止‘三十年;生活有趣味,東西南北逍遙游,人情真練達,快意曾經(jīng)八十載?!鄙下?lián)是對他學術(shù)的總結(jié),下聯(lián)是對他生活的概括。吳老師的學術(shù)成就,學人多有論及。這篇小文,僅就他熱愛生活的那一面,聊記一些片段,稍做一點評斷,作為對他的一點緬懷和紀念。
吳老師熱愛生活,體現(xiàn)在許多方面,如愛旅行,愛美食,愛品茶,愛收藏,愛攝影,愛記日記。這么多愛好中,以愛旅行為主干和中心。就我有限的交往圈子來看,還很少見到像他那樣狂熱地投入到旅游生活中去的。吳老師的旅游計劃很龐大,目的地遍及全球五大洲,歐洲、北美的許多國家,俄羅斯、日本、韓國、印度、新加坡、泰國、緬甸、越南,等等,他都去過,有的地方還不只去過一次。至于國內(nèi),他去的地方就更多了。他手頭有一本《中國文物旅游圖冊》,上面詳細標記出國務(wù)院歷次通過的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吳老師認為這些地方都是值得一看的。每次旅行,他都帶著這本地圖冊,以做導(dǎo)游。
吳老師生于上海,但南人北相,長得高高大大,12歲舉家遷到東北,此后便與北方結(jié)緣,先在鞍山學習、工作、娶妻生子,1981年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后,留京工作,由此開始了自己的學術(shù)人生。1998年吳老師加盟河南大學后,由于要給博士生上課,參與博士生招生、開題、中期考核、論文答辯諸事務(wù),每年要跑開封多次,從此與河南結(jié)緣。每次到汴,參加完博士生招生、論文答辯,給學生上完課之后,吳老師都要到處走一走。吳老師對自己的“走”,還做了大致規(guī)劃,即以河南為圓心,圍繞開封慢慢向外擴展,先游河南,再游臨近河南的其他省市,然后再擴展至更遠的地方。河南的每一個地市,每個地市比較重要的文化景點,無不在他考察對象之內(nèi)。作為后學和學生,我有幸陪侍先生左右,和他一起,走遍了河南省內(nèi)省外的多個地方。這種游歷,并非單純游山玩水,通過游歷,我和吳老師一樣,加深了對河南、對中國的認識,以及對中國文化的理解。由于與河南的緣分,與河南人交往中產(chǎn)生的友誼和情分,吳老師坦承自己喜歡河南,并戲稱自己是半個河南人。而照我看來,吳老師其實比一般河南人更懂河南,試想,有哪個河南人,像吳老師那樣,走遍河南的每一角落,對河南文化有如此細致的考察和深入的理解?
吳老師的旅游屬于典型的文化之旅,他的旅游不但重在文化考察,而且,每到一處,往往會進行講座活動。由于吳老師的學術(shù)成就和影響,每至一處,照例會受到當?shù)馗咝Q埗M行學術(shù)演講,盛情難卻之下,若無身體原因,吳老師都會慨然允諾。吳老師愛講且善講,講演中在黑板上隨手劃出的行草亦瀟灑漂亮。他的激情往往很快點燃聽眾,而聽眾的熱情,又會進一步讓他釋放激情。講到動情之處,吳老師甚至會放聲歌唱,他渾厚的男中音頗富磁性和穿透力,聽眾往往會報以熱烈的回應(yīng)和掌聲,演講現(xiàn)場氣氛之熱烈,可以想見。吳老師講演,很重視與聽眾的情感交流與互動,時時關(guān)注臺下聽眾的反應(yīng)。一般情況下,他飽含激情和趣味的演講內(nèi)容在聽眾間會引起一定反響,這種反響會像波浪一樣,推動著他,演講就這樣輕松進行下去。他很享受這個過程。但偶爾也有例外發(fā)生。記得一次陪吳老師到河南南部一個城市旅行,他受邀到當?shù)匾凰咝Q葜v。演講大廳內(nèi)座無虛席,秩序井然,吳老師開始像往常一樣講??赡苁窃撔<o律要求較嚴,學生被規(guī)訓(xùn)得中規(guī)中矩,吳老師富于激情的講演,在臺下學生中間,并沒得到有效回應(yīng)。講到有趣處,本應(yīng)掌聲響起,笑聲朗朗,但這次臺下的反應(yīng)卻有點反常,照樣是靜無聲——“波浪”沒有出現(xiàn)。我坐在臺下第一排,從講席上吳老師的神色中,明顯能看到他的失望和尷尬,之后他的演講狀態(tài)就不是太好,演講結(jié)束,人也顯得非常疲憊。之后又過兩天,他到平頂山學院,給文學院師生做過一次演講,而這次學生的表現(xiàn)卻出乎意料的好,反應(yīng)非常迅捷、熱情,吳老師的激情又一次被調(diào)動起來,歌聲又一次在臺上響起。這次講過之后,兩校學生素質(zhì)和精神狀態(tài)所產(chǎn)生的鮮明對比,令吳老師非常感慨。我也由此認識到優(yōu)秀的有靈性的聽眾,對于教師的重要性。教師授課,亦如匠人運斤,是雙向度而非單向度,臺上人口吐蓮花,臺下人呆如木石,該是多么尷尬、無趣、反諷的場景!
吳老師的愛旅游,是他愛生活、愛世界的外化。他想把整個世界納入他自己的世界。他太愛這個世界,太愛生活,太珍惜生命,他想以空間換時間,通過多看多走,來加大生命的濃度、厚度和廣度,使生命變得更立體、更有味、更多彩。除了讀書,旅游是他感知世界、擴展自我、獲得知識的另一主要方式,是他溝通書本世界與生活世界的橋梁。通過旅游,他由現(xiàn)實生活進入深廣悠遠的歷史世界。他注意考察對象的每一個細節(jié),非浮光掠影、來去匆匆者可比。由于愛旅游,吳老師自然就有了另一愛好:攝影。吳老師并非攝影發(fā)燒友,不追求相機品牌和價位,用的只是普通的傻瓜相機,但他善于構(gòu)圖,曾指出我拍攝相片構(gòu)圖存在的問題。不過,也僅此而已。攝影,是他記錄生活、觀看世界、留存生命的一種方式。人生如雪泥鴻爪。為留存生命之微痕,在攝影外,他還有記日記的習慣。這個習慣,從少年時期已經(jīng)形成,此后,幾十年如一日,從無間斷。他記日記的時間,通常為每天睡覺之前。旅行中間,由于有時過于疲累,該天日記未記,第二天起床后一定補齊。吳老師精力過人,自言每天睡眠時間很短,四五小時即可。每天早晨三四點即起,起來簡單洗漱后就開始工作。若當日日記未記,第二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補昨日之未記。他補日記的情形,我曾親眼見過。一次旅行途中,由于房源緊張,未能訂到單間,我只好與他住一套間,他住室內(nèi),我住客廳。第二天早晨四點剛過,他已起身。見他起床,我也不敢懈怠,便隨即起來。有事進入他房間,見他穿著白色浴衣,銀白色的頭發(fā)一絲不亂,顯然是剛洗過澡的樣子,坐在書桌前,臺燈發(fā)出溫和的光亮,照著攤開的日記本——他正專心致志地記日記。他的日記本為大開本,非常精致,所寫之字亦頗為工整秀媚。這樣的瞬間一瞥,使我認識到他是把記日記作為一件很嚴肅的工作來做的。他自言所寫日記非常詳盡,與《魯迅日記》的賬單式不同。我曾對他開玩笑,說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他記入日記了。他的日記所記如此詳盡且系統(tǒng),當會作為重要文獻留存下來,整理出版之后,必將為后代學人所重視。他的日記不朽,我也將不朽了。吳老師聽后一笑?,F(xiàn)在想來,他堅持每日記日記,并非僅僅為了備忘,更出于是強烈的生命意識。他想通過日記,來留存生命,留住人生的雪泥鴻爪。每到一處,大量攝影,同樣如此。他說他留下了海量的相片(電子版),為此用了多個大容量硬盤。有時旅行途中,非常普通的場景,比如飯館的外觀和招牌,他也會拍攝。我問他原因,他說是為了做日記的素材,因為年齡大,記憶力衰退,拍下來,晚上記日記時就能回憶起來。
吳老師愛美食,這也是他旅行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旅途中,每至一處,他都要品嘗一下當?shù)孛朗?。吳老師自稱“南北人”,上海、鞍山、北京,再加上開封,他都生活過,所以口味很寬,對各類南北風味和不同菜系美食皆能容納。當然,由于自小生于南方,南方風味的食品還是他心底的最愛。主食,面和米中,他更喜歡米。早餐,上海風味的咸菜粥和河南胡辣湯之間,他當然會毫不猶豫選擇前者。南方富庶,食材豐富不說,做法也更精細一些。吳老師更偏愛做法精致、食材更為講究的南方菜。竹筍是典型的南方出產(chǎn)。一次在登封的旅途當中,在一家小館就餐,我知他喜歡竹筍,于是就點了一道臘肉炒竹筍。他品嘗了,說味道還行,只是竹筍不太新鮮。然后,講起他在南方講學當中的一次經(jīng)歷。那次講學結(jié)束,朋友邀請他到一家很不起眼的農(nóng)家菜館就餐。主人臨時到自家房后的山坡上掘了幾根竹筍,配上自家腌制的臘肉炒了。他說,那次吃的竹筍味道好極了,主要是“鮮”,此后,再也沒有吃到那么好的竹筍。
吳老師喜歡收藏,藏書不說了,書之外,他還喜歡搜集石頭、硯臺、紫砂壺、紀念章、郵票、信封等。他的住所名為“小石居”,即與石有關(guān)。我到過潘家園附近華威北里他的住所,書房窗臺上就放著不少石頭,由于多,沒地方放,有些只好堆在床下。北京居大不易,住房緊張,吳老師的住房雖然大一些,為兩套兩室一廳住宅拼合而成,但也并不寬敝。于是,石頭只能為人讓路,他的這項收藏最后只能無疾而終。吳老師還懂硯臺。2015年7月師生結(jié)伴在河南、湖北、江西、安徽自駕游,整個過程其樂融融。16日上午小雨,參觀景德鎮(zhèn)御窯廠和浮梁古縣衙,下午到江西婺源,逛思溪延村,晚上住李坑村農(nóng)家小館。館名“雙塘”,臨溪而建,位置絕佳。深入水中的半島上主人建一露臺,下臨“之”字形轉(zhuǎn)彎的一碧清溪,溪中水草依依,微風徐來,環(huán)境清幽極矣。我們就在這露臺之上喝酒用餐。掌勺為主人太太,她做的爆炒土雞味道真好,家釀白酒亦風味獨具。直到現(xiàn)在,對那頓飯還記憶猶新。酒足飯飽后,吳老師說此地是歙硯的正宗產(chǎn)地,機會不可錯過,應(yīng)該選方硯臺帶回去,于是又結(jié)伴逛街,親自為我挑了兩方硯臺?,F(xiàn)在它們還放在我家客廳的博古架上,與我每日相伴。至于紫砂壺,吳老師同樣是行家。一次到京,吳老師帶我逛潘家園,親自為我挑了一把宜興紫砂壺,不到三百元,可謂物美價廉。紫砂壺攜至家中以后,由于具有紀念意義,不舍得用,便置于盒子中藏了起來。一次打開,發(fā)現(xiàn)該壺形狀怪異,細瞧才發(fā)現(xiàn)紫砂壺蓋子與壺身不般配,是另一粗制紫砂壺的蓋子。追問之下,孩子承認是他出于頑皮和好奇,拿著壺在窗臺便玩,不小心壺蓋掉于窗外,為怕我發(fā)現(xiàn)后受懲罰,于是就把另一壺的蓋子放了上去。孩子的頑劣和異想天開的補過行為令我哭笑不得。壺雖然殘缺,但我依然留著,作為對吳老師的紀念。
吳老師的另一愛好是收藏紀念章,不過,他所收藏的紀念章有明確范圍,大多為與他或家人工作的地方或單位有關(guān),例如,他收藏有在上海讀書時的學校的紀念章,他父親在鞍山工作過的單位的紀念章等。每每得到這類紀念章,他都會非常珍視和激動。他晚年有寫系列散文的計劃,其中一個系列即為“紀念章系列”。他打算從自己收藏的紀念章中,選出有特色和紀念價值較大的,為每個紀念章寫一篇文章。這說明他對紀念章的收藏,與他的攝影、記日記等愛好一樣,是出自一種生命意識,出自對過往生命留痕的珍愛與重視。
吳老師還下棋,下象棋,圍棋可能也懂。這倒說不上喜歡或熱愛。為研究棋道,還從潘家園舊書攤淘來幾本象棋棋譜,其中一本是各種殘棋的棋局,這本書平時就放在他書房的一個小書桌上,我曾親眼見到。我喜歡淘書,一次在潘家園淘過舊書后,到他家中小坐,見他正在研究棋譜。我自言對象棋是門外漢,雖然會下,但處在非常初級的水平。他于是拿出棋盤,擺開棋局,與我對弈,教我怎么進攻,怎么防守。記得這盤棋下了很長時間,下完,也就到了吃飯時間,于是我們一道,和師母朱珩青、師姐吳晨下樓,到附近的溫州菜館吃飯。說起吳老師下象棋,不知為什么突然想到“閑敲棋子落燈花”這句詩。當然,這里所謂的“棋子”指的不一定是象棋。該詩給我留下印象的主要是一“閑”字。我由此想到吳老師生活的另一面——他的書齋生活。吳老師是個學人,大部分時間在書齋中度過,長時間伏案寫作,是很辛苦的。讀書寫作之余,自己一個人下下棋,琢磨琢磨棋路,研究研究棋理,可調(diào)節(jié)神志,放松身心。他自創(chuàng)的此種書齋休息法,何嘗不是出自對生活的熱愛呢?!
1999年加盟河南大學,應(yīng)該是他后半生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這個決定大大改變、豐富了他的生活,給他打開另一度生命空間,在研究員、館長、編輯的身份外,又多了一重“教師”身份。自此,他的生命調(diào)色板又添加上中原的黃,新的河南元素進入他的經(jīng)驗世界。而師生間無拘無束的切磋從游,則給他帶來另一種無可替代的情感撫慰和生命體驗。外人看來,一個已過六十的人,常年仆仆于京豫道上,該是蠻辛苦的,這其實是局外人看法。據(jù)我個人近距離觀察,加盟河南大學,開啟北京、開封的雙城生活,對于愛生活的吳老師來說,正可謂求之不得,是他豐富經(jīng)驗、擴大生命認知的絕好機會。吳老師是純粹學人,這不假。常年閑寂的書齋生活是他生命的常態(tài),但我認為在內(nèi)心深處他是喜動、愛熱鬧的,或者更愛動靜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在書齋的閑寂與外在世界的游歷間來回穿梭。當他開啟雙城生活后,每當因工作需要來到開封,大家見了面,他照例會幽默一下,笑著說:“老朋友又見面了!”說話時臉上似乎還帶有一點點路上的風塵。他的話,似乎是久違的朋友見面時照例的客套話,但我能夠感覺出這其實并非套語。他是真心實意愿意回來,來和河南朋友見見面,敘敘舊。舊雨新知,歡聚一堂,這應(yīng)該是他晚年人生的開心一刻。京汴雙城的生活模式開啟后,每年至少五六次的河南之行,成為他生活的主旋律。后來,當他不再帶學生,退出對博士生指導(dǎo),還依然堅持每年來汴講學論文。開封,其實已經(jīng)變成他另一精神故鄉(xiāng),他來開封,是一次愉快的精神還鄉(xiāng)。
作為學者,學術(shù)是吳老師的生命。不過,與一般學人不同,愛生活的吳老師,在學術(shù)生活之外,還擁有豐富多彩的俗世歡愉。他自幼生長于江南市民文化的氛圍中,張愛玲對俗世現(xiàn)時歡愉的執(zhí)著與沉迷,在他身上也是有的,但不同的是他少了張愛玲的荒涼與虛無,多了順天知命的放達與樂觀。當然,他對俗世歡愉的執(zhí)著與追尋,與江南市民文化中對人生現(xiàn)世性的肯認有關(guān),也與他對學術(shù)與生命、生活關(guān)系的思考有關(guān)。
當代學人中,很少有人像吳福輝那樣強調(diào)“經(jīng)驗”在學術(shù)研究中的位置和意義。他認為學者與學術(shù)對象之間必須建立一種聯(lián)系,對研究對象須有情感與精神方面的深入體察。這種聯(lián)系,這種體察,其主要路徑就是“經(jīng)驗”,即生活體驗、生命體驗。他認為學者在研究一個對象時,與對象之間有“經(jīng)驗的交集”,是最理想的;若沒有,也要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形成“交集”。作為上海人去研究沙汀,他深知自己的局限,于是,便想各種辦法,使自己走近沙汀。文字材料的搜集、閱讀,與沙汀交往接觸,采訪沙汀朋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還到沙汀老家四川安縣,到沙汀走過、住過、生活過的每一處,去親身感受、體驗、觸摸,目的就是為還原沙汀的生活世界,使自己的生活世界與沙汀的生活世界,使自己的經(jīng)驗與沙汀的經(jīng)驗,形成最大限度的交集。一次旅途中,曾聽他談到,為了對沙汀抗戰(zhàn)時期的生活有一點感知,他如何在重慶旅游時,冒著酷暑,跑很遠很遠的路,到南溫泉桃子溝尋訪沙汀的生活遺跡。最終,多虧當?shù)匾晃焕相l(xiāng)幫助,好不容易找到一條雜草叢生的山溝,對沙汀抗戰(zhàn)期間的艱苦生活和堅韌性格,這才有了一點感性認識。人文學者與理工學者的最大區(qū)別,應(yīng)該就是對“經(jīng)驗”依賴的程度不同。人文學者只有通過更多經(jīng)驗,才能抵達有溫度、有關(guān)懷、有情致的學術(shù)。吳福輝學術(shù)研究中的溫潤之氣與靈動之致,個人天分才氣外,很大程度上即來自他對經(jīng)驗與學術(shù)關(guān)系的深入認識,來自他的熱愛生活,以及生活的情趣和機智。
他的學術(shù)研究中,以海派研究最富個人特色,貢獻亦最大,而此項研究,就與他個人的上海經(jīng)驗高度重疊。他是上海人,生于斯,長于斯,雖然十二歲之后離開上海,但少年時期的上海經(jīng)驗已深入骨髓,再難忘懷。這種寶貴的上海經(jīng)驗,使他在從事海派文學研究時,比其他非滬出生的研究者,更能輕易進入海派文學所建構(gòu)的經(jīng)驗世界之中,在個人經(jīng)驗與研究對象間,建立起活躍的彼此同情與召喚模式。在他從事海派文學研究之時,他的學術(shù)世界與生活經(jīng)驗可以說是高度疊合的。生活經(jīng)驗決定了他對研究對象的選擇,學術(shù)世界的展開則引領(lǐng)他重回少年時期的生活世界,重溫最初因而也最珍貴、最鮮活、最詩性的生命體驗。也就是說,在他從事海派文學研究之時,他的學術(shù)世界和經(jīng)驗世界是高度統(tǒng)一的,學術(shù)即生活,生活即學術(shù),這應(yīng)該是一個學人在研究過程中,所能擁有的最大福祉。
愛生活的吳老師雖然去了,但愛生活的他所留給我們的精神滋養(yǎng),已經(jīng)滲入當代文化的諸多層面,他的面影,將會永遠留存于學生、朋友心底。精神的吳福輝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