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啟
陳淳(1159-1223),作為朱子后學之翹楚,在對理學的傳承和發(fā)明上,后人多有論述。對于其個人的生平之考證,亦有相關成果問世。學界公認陳淳乃是朱子閩學南傳第一人,也是捍衛(wèi)師門最有力者。尤其可貴的是,他第一個將朱子理學所涉及的概念、范疇,做了全面細致的厘清和辨析,這既是哲學發(fā)展的一種理論自覺,也是對朱子理學的重大推進。正是考慮到陳淳獨到的學術路徑及其豐富的理學思想,本文擬從其個人的生命哲學視角,剖析其生命思想體系的內在理路,從而更好地洞悉其生死哲學旨趣,并清晰地認識其對理學所做的融通創(chuàng)新之處。
生命來源是生命哲學要追問的第一個問題。陳淳從理氣的關系出發(fā),指出人既有外在之形骸,也有內在之性體。他強調生命乃陰陽之氣所化生,本是一氣,分為陰陽五行。陳淳說:“人物之生,不出乎陰陽之氣。本只是一氣,分來有陰陽,陰陽又分來為五行。二與五只管分合運行,便有參差不齊,有清有濁,有厚有薄?!?1)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頁??梢?,人物的生成本于氣,陰陽與五行只是氣的分合運行而已。在天地萬物的生成由來上,陳淳尤其重視氣的作用,指出,“天只是一元之氣流行不息如此,即這便是大本,便是太極。萬物從這中流出去”(2)陳淳《北溪字義》,第32頁。。所以,陳淳并不是將元氣看成是生命之大本,而是因元氣的大化流行即太極,才有萬物的生生不息:“蓋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此天地所以生人物之始也?!?3)陳淳《北溪字義》,第80頁。在氣的不息流行之中,理便寓于氣中,從而寓于萬物。“理無物不在,無時不然。大而天地之一開一闔。古今之一否一泰;小而一塵之或飛或伏,一息之或呼或吸,皆此理之所寓也。”(4)陳淳《北溪大全集·答陳伯澡再問大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27頁。因此,理氣共同作用才構成了人的生命,陳淳說:“大抵性只是理,然人之生不成只空得個理,須有個形骸方載得此理。其實理不外乎氣,得天地之氣成這形,得天地之理成這性”。(5)陳淳《北溪字義》,第6頁。由此可見,陳淳的理氣關系包括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陳淳主張理不離氣,理氣無先后。有斯理便有斯氣,理不能離開氣而獨存。朱熹說,“但言其次序,須有這實理,方始有陰陽也”(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75,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929頁。,認為形上之理在先、形下之氣在后,從而在邏輯上導致理氣分離。陳淳修正了這個觀點。他說:“然則才有理,便有氣,才有氣,理便全在這氣里面。那相接處全無些子縫罅,如何分得孰為先、孰為后?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若分別得先后,便成偏在一邊,非渾淪極至之物?!?7)陳淳《北溪字義》,第45頁。
第二,陳淳認為理在氣中,理氣相交,不能截然相分。他說:“理與氣本不可截斷作二物?!?8)陳淳《北溪大全集·答梁伯翔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40頁。并進一步指出理氣關系:“理不外乎氣。若說截然在陰陽五行之先,及在陰陽五行之中,便成理與氣為二物矣”;“不可離了天地萬物之外而別為之論。才說離天地萬物而有個理,便成兩截去了”(9)陳淳《北溪字義》,72、45頁。。理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相分,否則便成了相互分離的二物了?!袄砼c氣合方成個心”,“心者,一身之主宰也”(10)陳淳《北溪字義》,第11頁。。人作為萬物之靈,就在于人身之主宰——心有虛靈知覺,“心雖不過方寸大,然萬化皆從此出”(11)陳淳《北溪字義》,第12頁。。
第三,陳淳指出在理氣關系中,理占主導地位。他多次提到:“二與五只管分合運行去,萬古生生不息,不止是個氣,必有主宰之者,曰理是也。理在其中為之樞紐,故大化流行,生生未嘗止息。”(12)陳淳《北溪字義》,第72頁。突出理的主宰性及主導作用,從而捍衛(wèi)了理學傳統(tǒng)中理的形上地位。理先氣后之重要,在于理氣不離不雜??梢?,從理氣關系的視角,理因能動性、必然性而有先在性,是繼承了朱熹“理在事先”的思想,強調一切事物的法則、原則,即理先于事而存在,陳淳說:“凡事皆然,能然、必然者,理在事之先;當然者,正就事而直言其理;自然,則貫事理言之也。”(13)陳淳《北溪大全集·理有能然必然當然自然》,《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51頁。
人受天理于心便是性,“性是在我之理”(14)陳淳《北溪字義》,第6頁。。性本善而無惡,可氣的長短、厚薄與清濁,所謂稟賦之差異,造成了人的后天德性之不同,也就是圣賢與常人之異。陳淳說:“人之所以有萬殊不齊,只緣氣稟不同。這氣只是陰陽五行之氣……七者夾雜,便有參差不齊。所以人隨所值,便有許多般樣。然這氣運來運去,自有個真元之會……圣人便是稟得這真元之會來?!?15)陳淳《北溪字義》,第7頁。人世百態(tài),皆是因為氣稟之不同,而且受不齊之氣的人居多?!疤斓亻g參差不齊之時多,真元會合之時少……人生多值此不齊之氣。如有一等人非常剛烈,是值陽氣多;有一等人極是軟弱,是值陰氣多;有人躁暴忿戾,是又值陽氣之惡者;有人狡譎奸險,此又值陰氣之惡者;有人性圓,一撥便轉;也有一等極愚拗,雖一句善言亦說不入,與禽獸無異:都是氣稟如此?!?16)陳淳《北溪字義》,第7頁。陳淳接著指出,人心皆有理氣合,而氣的作用不能保證都是善,心卻因氣動而變化不定,常人往往受外物的誘惑沉迷于欲望之中,從而迷失本性?!靶暮砼c氣,理固全是善,氣便含兩頭在,未便全是善底物,才動便易從不善上去。心是個活物,不是帖靜死定在這里,常愛動。心之動,是乘氣動”;“易便是心……易是陰陽變化,合理與氣說”(17)陳淳《北溪字義》,第12、14頁。。可見,理氣合而成心,便有靈妙之動,神秘莫測,出入無定。所謂“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者,惟心之謂與?”(18)陳淳《北溪字義》,第12頁。存就是入,亡就是出,所謂出不是本體離開到外面,而是受外物所惑而生邪念,追逐沉迷物欲之中;入不是說將已發(fā)表現(xiàn)于外的重新“牽回來”,而是說心思念想時刻警覺,不離大本?!叭怀龇鞘潜倔w走出外去,只是邪念感物逐他去,而本然之正體遂不見了。入非是自外面已放底牽入來,只一念提撕警覺便在此”(19)陳淳《北溪字義》,第12頁。。
人人心中本體之性是一樣的,而覺知妙用又是相去甚遠,原因就在于個體從理還是從氣出發(fā),從理就是道心,從氣就是人欲。陳淳指出:“心中所具之理相似,所具之理便是性。即這所具底便是心之本體。理具于心,便有許多妙用。知覺從理上發(fā)來,便是仁義禮智之心,便是道心。若知覺從形氣上發(fā)來,便是人心,便易與理相違。人只有一個心,非有兩個知覺,只是所以為知覺者不同。且如饑而思食,渴而思飲,此是人心。至于食所當食,飲所當飲,便是道心?!?20)陳淳《北溪字義》,第11頁。他還進一步指出心有體用,“心有體有用。具眾理者其體,應萬事者其用。寂然不動者其體,感而遂通者其用。體即所謂性,以其靜者言也;用即所謂情,以其動者言也”(21)陳淳《北溪字義》,第11-12頁。。無論動靜,圣賢工夫到位,皆能相宜,所以情本身無所謂好壞,關鍵是依循情的當然之則,合乎中節(jié),就是達道。“合個當然之則,便是發(fā)而中節(jié),便是其中性體流行,著見于此,即此便謂之達道。若不當然而然,則違其則,失其節(jié),只是個私意人欲之行,是乃流于不善,遂成不好底物,非本來便不好也。情之中節(jié),是從本性發(fā)來便是善,更無不善。其不中節(jié)是感物欲而動,不從本性發(fā)來,便有個不善?!?22)陳淳《北溪字義》,第14-15頁。情是滅不了的。“情既滅了,性便是個死底性,于我更何用?”(23)陳淳《北溪字義》,第15頁。如果是私意人欲流行,當然就是不善了。這對佛學認心為性,將一切情皆當作惡,以及朱子理學滅情欲而復天理,皆有所修正。陳淳指出,孟子只就性善處言四端即本體靜態(tài)之性,而對性之動、心之用的情沒有言及。由此,陳淳為人生立世而要問學、修為、求道確立了形而上的依據(jù)。他說:“人須是有操存涵養(yǎng)之功,然后本體常卓然在中為之主宰,而無亡失之患。所貴于問學者,為此也。”(24)陳淳《北溪字義》,第12頁。
陳淳“生有淑質,幼而穎悟。少長,趣識已端高,為學務實,以同于俗為恥”(25)陳淳《北溪大全集·有宋北溪先生主簿陳公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98頁。。他“家窮空甚”,卻有顏子之志,不效俗士。與門人書信中言及科舉,甚多不屑:“大抵今之讀書為儒者,通一世皆是學舉業(yè)之人。自兒童學語,便對以屬對,既而少長,雖次第讀《孝經(jīng)》、《論》、《孟》、《詩》、《書》經(jīng),莫非為舉業(yè)之具。越十五成童,至于二十成人,所謂舉業(yè)語言,已盈耳充腹,纏肌致骨?!?26)陳淳《北溪大全集·答陳伯澡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10頁。陳淳認為,人多有好資質的,“由其達大經(jīng),秉彝不容己”,可后天差異卻又天淵之別,就在于個人是否志于道。近道者,“純粹靜淡”,卓然超出于流俗;遠道者,則隨波逐流、庸碌無用。所以,陳淳勸人立志:“人若不立志,只泛泛地同流合污,便做成甚人?須是立志,以圣賢自期,便能卓然挺出于流俗之中,不至隨波逐浪,為碌碌庸庸之輩。若甘心于自暴自棄,便是不能立志?!?27)陳淳《北溪字義》,第16頁。而且要立志高明正大,這是為學之初的緊要所在,一旦選擇正路,循序漸進,持之以恒,縱然是夫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之至高之境亦能造而可得。“惟起頭所志者,果能專心一意于圣人之學,則后面許多節(jié)目,皆可以次第循序而進。果有‘不倦’工夫以終之,則雖‘從心’地位至高,亦可得而造到矣?!?28)陳淳《北溪字義》,第16頁。他本人曾兩次受朱熹當面提點。其一,《朱子語類·訓門人五》中詳細記錄。
……(朱)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淳答)曰:“只就己上用工夫?!?朱子問:)“己上如何用工夫?”(淳答)曰:“只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欲之辨。”(朱子)曰:“心豈直是發(fā)?……然則緊要著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個根源來處?!缯撔?,須窮個孝根原來處……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踐履便了?!?2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17,第2814-2815頁。
其二,“如公所學,已見本原,所闕者下學之功爾?!?30)脫脫等撰《宋史》卷430,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788頁。于是教之要切語。在義理層面的追根溯源和為學中的經(jīng)世實務兩個維度,陳淳后來都有所精進,《孝根原》就是深入理論探究的結果,《四書性理字義》就是以日用尋常之下學為主的代表作。在問學和踐履上,陳淳融會貫通?!肮手鲃t行愈達,而行之力則所知又益精矣”(31)陳淳《北溪字義》,第78頁。,致力于孔門之教“下學上達”。程朱強調“反諸身、驗諸心”的思想深深影響了陳淳的學術進路。
人活于世,就要立志問學、涵養(yǎng)用功,在道心、人心中加以抉擇,努力修養(yǎng)使得道心處于支配地位,使天理戰(zhàn)勝人欲,達成天理畢現(xiàn)、內心瑩凈之境。“此心純是天理之公,而絕無一毫人欲之私”(32)陳淳《北溪字義》,第19頁。,如此方能內圣外王,這是宋儒的生命作為和道德修養(yǎng)路徑,也是陳淳為人的生命價值實現(xiàn)確立坐標。他特別指出人人皆有可能,因為人人都存同一個天理大本,“氣雖不齊,而大本則一”(33)陳淳《北溪字義》,第7頁。。人只要修養(yǎng)德性,下學上達,變化氣質,便能成性。陳淳認為“言人必志圣,論學必志道”,既要治學,更要踐履。由于人受私欲障蔽,難以體察至公之天理,“人為天地心,體焉天地同。病于有我私,不能相流通”。所以,人必須于日用之間時時用功,陳淳說,“吾門禮義宗,毋離幾席間”,“事事物物間,私皆在所滌?!?34)陳淳《北溪大全集·隆興書堂自警三十五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07、508頁。就人做工夫上說,具體有仁義禮智信、忠信、忠恕、一貫、誠、敬、恭敬等,也就是人在主敬之中致知力行。陳淳說:“道之浩浩,何處下手?圣門用功節(jié)目,其大要亦不過曰致知與力行而已。”(35)陳淳《北溪字義》,第77頁。格物致知就是致知力行,即知行。致知力行當著力并作,齊進互發(fā)。陳淳說,“然二者亦非截然判先后為二事,猶之行者目視足履,動輒相應,蓋亦交進而互相發(fā)也。故知之明則行愈達,而行之力則所知又益精矣”(36)陳淳《北溪字義》,第78頁。,“知之至,則行之力即便在其中”(37)陳淳《北溪大全集·答陳伯澡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04-705頁。。可見,知行不僅是相互交進和互發(fā)的關系,更是一種相互促進互動的關系,從而避免了理學傳統(tǒng)中“知到何種程度才行”的歧解,也是對朱熹知先行后思想的修正與發(fā)展?,F(xiàn)實中道德實見的認知不能一蹴而就,而道德踐履也不能一刻中輟,陳淳說,“知與行其實只是一事,不是兩事……知始終副行,行始終靠知?!?38)陳淳《北溪大全集·與陳伯澡論李公晦往復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22頁。反映了陳淳對理學、心學知行論的融通,影響到后來陽明心學知行合一論思想(39)張加才《陳淳哲學知行論研究》,《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第23-28頁。。
主敬是保證致知力行修養(yǎng)工夫能順利實現(xiàn)的主體條件,“其所以為致知力行之地者,必以敬為主”(40)陳淳《北溪字義》,第78頁。。因為心乃一身之主宰,而敬又是心之主宰。通過居敬而收心,也就是孟子所謂的“求放心”,達致主體涵養(yǎng)德性,以合天理,是儒家進行修身的一大法門。陳淳顯然是繼承發(fā)揚了這一傳統(tǒng)。他認為朱熹的“主一無適之謂敬”最為分曉,無事時,心常在這里;有事時,心應這事,無適也指心常在這里而不走作。陳淳認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事事都須要敬,他說:“敬者,一心之主宰,萬事之根本?!?41)陳淳《北溪字義》,第35頁。只有心常提撕而警醒,才能保持心與理相涵、身與事相安,否則,即使善人也常犯兩大毛病,一是安于現(xiàn)狀,不求立志自拔;二是偏執(zhí)自是不求實見。
陳淳認為要在下學上下工夫,循循有序,方能上達,指出了一條修養(yǎng)工夫活動以及提高精神境界的路徑。他特別指明,初學者應該以圣賢書為主,虛心推究,得其要領,以此為門徑,于天地萬事萬物之中窮究其理,從而明白事物之“當然之則”,由人倫日用人事之間,體會到天地之大本流行,以達太極,如此工夫之后,便由天道而推及人事,中和、中庸、禮樂、經(jīng)權、義利之境呈現(xiàn)。于是,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所謂“大哉圣人之道!”(42)曾參、子思《大學·中庸》,胡瀚編著、孫建軍主編,吉林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207頁。
古時,閩南人崇拜鬼神,民間祭祀香火盛行。陳淳說:“某竊以南人好尚淫祀,而此邦之俗為尤甚?!?43)陳淳《北溪大全集·上趙寺丞論淫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5頁。“江淮以南,自古多淫祀。以其在蠻夷之域,不沾中華禮儀?!?44)陳淳《北溪字義》,第64頁。死將何往,是關乎生命哲學終極思考的問題,它往往包含兩個方面內容,一是何為死亡,鬼神是否存在?二是如何達致不朽以面對死亡。陳淳對此作出了符合理學思想的解釋,同時也給出了順乎自身生命哲學邏輯的答案。
中國民間傳統(tǒng)認為,人死后入土為安,表示死者已進入另一個世界(陰間),其形魄歸于大地。王充云:“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45)王充《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27頁??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云:“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各異,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也。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46)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第5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78頁?;陮訇?,“魂氣歸于天”,魄屬陰,“形魄歸于地”(47)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正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57頁。。土葬保證了尸體的完整,這不僅是對死者的敬奉與祭祀,也是對鬼神世界存在的認可,一直為正統(tǒng)禮教所推崇??梢?,當時鬼神觀十分流行。而陳淳從陰陽之氣來闡釋魂魄,“魂者,陽之靈氣之發(fā)也。其分主乎動,所以行乎此身之中,隨所貫而無不生也;魄者,陰之精體之凝也。其分主乎靜,所以實乎此身之中,隨所注而無不定也”(48)陳淳《北溪大全集·魂魄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95頁。。他進一步結合男女性別和人的生命成長,分析魂魄相互關系及氣的運行轉化:“男乾道,則魂統(tǒng)魄;女坤道,則魄統(tǒng)魂。稟重厚者,則魄勝魂;賦輕浮者,則魂勝魄。人于幼也,氣渾全而質未實,則魂盛而魄少;及其壯也,氣正充而質已定,則魂與魄俱強;及其老也,氣衰而質羸,則魂與魄俱耗;及其死也,氣與質判,則魂升而魄降。惟平時粹有陰陽之德者,魂清魄爽,灑然于化,無復凝滯;若陰欲重而陽明昏者,則魂沈魄濁,于是乎或滯于冥漠之間而未能以遽化矣。”(49)陳淳《北溪大全集·魂魄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96-597頁。宋明理學家從認知方面理性看待鬼神。朱熹說:“神,伸也;鬼,屈也。如風雨雷電初發(fā)時,神也;及至風止雨過,雷住電息,則鬼也?!?5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3,第34頁。承認鬼神是自然界的一種現(xiàn)象?!叭怂陨?,精氣聚也。人只有許多氣,須有個盡時;盡則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而死矣。人將死時,熱氣上出,所謂魂升也;下體漸冷,所謂魄降也。此所以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也。”(5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3,第37頁。顯然,朱熹認為鬼神是由陰陽之氣凝結而成。天地像個磨,中間有陰陽二氣、五行之質,經(jīng)過滾合、聚散,產(chǎn)生出鬼神來。人的產(chǎn)生,是由精氣相聚而成;而人死,熱氣上升,謂之魂的上升,下體漸冷,則為魄的下降,魂之歸天,形魄歸地,人也就死了。陳淳說:“人得是至精之氣而生,氣盡則死,得是至真之理所賦,其存也順吾事,則其沒也安死而無愧。始終生死,如此而已。自未生之前是理氣,為天地間公共之物,非我所得與。既凝而生之后,始為我所主,而有萬化之妙。及氣盡而死,則理亦隨之一付之大化,又非我所能專有,而常存不滅于冥漠之間也。”(52)陳淳《北溪字義》,第80頁。陳淳將理氣貫通于生死,認為人的生死皆是太極大本的流行,自然天理貫乎精氣之中,凝結而生,陰陽五行之氣運化盡,則死,無論是生前生后,理氣皆不能為我所得所有,傾向于唯物論解釋的生死觀,去神學化,除民間鬼神論中的神秘主義因素。在理學家看來,有生就有死,生死皆合天理,反對佛教三世輪回論。張載說:“浮屠明鬼,謂有識之死受生循環(huán),遂厭苦求免,可謂知鬼乎?以人生為妄見,可謂知人乎?”(53)張載《正蒙·乾稱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64頁。河南程氏也說:“天地之間,有生便有死,有樂便有哀。釋氏所在便須覓一個纖奸打訛處,言免死生,齊煩惱,卒歸乎自私?!?54)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5,《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2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55)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91頁。那種對時光的流逝、生命的易老和生生不息歷史之流的慨嘆亙貫古今,震撼人心??鬃右簧?jīng)常體會到生死別離,先后經(jīng)歷弟子顏回、子路及兒子鯉的亡故,不禁失聲慟哭,悲呼于天,歸之于命。當陳淳遭遇親友死亡的時刻,同樣有著深沉的人生體驗與哲學思索。其《祭陳景文》云:“嗚呼哀哉,天何奪我愛友景文之若是亟也,知心者,世固鮮。而知子之心者,誰其的也。哀死者,人之常。而子之死,誠可痛戚也。嗚呼哀哉,追念疇昔,心如噎也?!?56)陳淳《北溪大全集·祭陳景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92頁。讓人想到夫子對弟子顏回的思念:“噫!天喪予,天喪予!”(57)何晏注、刑昺疏《論語注疏》,第2498頁。面對死亡的襲擊,人不免心生悲戚,而儒家將向死而生的人的本真生存落到實處,從人的源初的本性出發(fā),引申出一張人倫五常之網(wǎng),將人無限地最大程度地彌散到社會人倫日常之中,處在這個結構中的人,從最親近的血親關系,輻射至他人、群體、社會,一直拓展到與天的關系。個體的有限生命融匯于族群無限的生息之中,因而個體的生命也就在此血脈中綿延下去,獲得永恒。陳淳從精氣的視角進行了論證。他說:“精與氣合而生,魂升魄降而死。然祖孫一氣,祖宗雖死而子孫之身在此,則所謂一氣者,猶相貫于幽明之中,固自有長存不滅者,所以禮重于絕人后而人以子孫世世有常祀為貴也。”(58)陳淳《北溪大全集·答陳伯藻再問論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821頁。所以,儒家一方面重視孝悌:“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59)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第2457頁。培養(yǎng)仁愛之心,然后再從縱向(“下學上達”)、橫向(“一以貫之”)兩個方向擴展,由親至疏,逐漸把這種愛心擴大到對家、國、天下,“博施于民,而能濟眾”(60)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第2479頁。,個體由此打通身、家、國、天下間的通道,勾勒出個體人生的軌跡,追求道德理想的實現(xiàn),將人類文化經(jīng)驗傳遞下去。道統(tǒng)的承傳在陳淳看來已超越生死,“粵自羲皇作易,首辟渾淪,神農(nóng)、黃帝相與繼天立極,而宗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堯、舜、禹、湯、文、武更相授受……孔子不得行道之位……而回、參、伋、軻實傳之……于是濂溪先生與河南二程先生……有朱文公……蓋所謂集諸儒之大成”(61)陳淳《北溪字義》,第76-77頁。。另一方面,儒家非常重視喪祭、慎終追遠?!凹浪季?,喪思哀”,“祭之日,樂與哀半,饗之必樂,已至必哀”(62)王肅編撰、胡亞軍譯注《孔子家語》卷4《哀公問政》第17,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2018年版,第170頁。。陳淳說:“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所謂天理人倫之至而為萬世法矣?!?63)陳淳《北溪大全集·釋家君錄忌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99頁。陳淳對世人只顧一己之樂而無追慕之哀,深表失望,他認為是有悖理義而失去人心。
陳淳以形而上之天理貫乎人的心性,從陰陽五行氣化流行來闡釋生死,生當盡責,尊德性道問學,主敬、至誠而致知力行,于人倫日用間體會天理之大化流行,隨機而發(fā),氣韻生動,達致內圣外王、開物成務之功用,雖死而無憾。他反對死而不亡之說:“聞道者生死,乃道出入而非血氣之生死,故超然無生死之累而無所復憂,亦死而不亡之意。蓋異端驚怪之論,非儒者之所宜言矣?!?64)陳淳《北溪大全集·答陳伯藻問論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97頁?!白詮姴幌⒄?,君子所以學圣人存心事天而體天道也。楊氏此篇有不逝之說,亦猶中庸說死而不亡之意,皆是墮異端處。”(65)陳淳《北溪大全集·詳逝者如斯夫章》,《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548頁。真正的儒者心存天理,從道心而非人心出發(fā),以整體之生涵攝個體之死,時刻充盈著達道之至樂,獲得了深厚堅硬的依靠和力量來面對死亡,如此便能夠存順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