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穎燕 阮雪芳 徐雪濤
參與者:
來穎燕:《上海文學》編輯部主任、評論家,現(xiàn)居上海
阮雪芳:《紅棉》副主編、詩人,現(xiàn)居深圳
徐雪濤:福建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現(xiàn)居福州
劉建新:西藏民族大學計算機專業(yè)在讀碩士,現(xiàn)居咸陽
瞎 子:零售企業(yè)國際物流經(jīng)理,現(xiàn)居美國
馮 娟:辦公室文員,現(xiàn)居西安
徐佳倫:財務經(jīng)理,現(xiàn)居銀川
劉耀生:網(wǎng)吧老板,現(xiàn)居六安
陳桃珍:新媒體編輯,現(xiàn)居長沙
羅 婧:幼兒園教師,現(xiàn)居瑞金
何雨薇:自由職業(yè)者,現(xiàn)居上海
羅祥麗:農(nóng)民,現(xiàn)居遵義
統(tǒng)籌整理:
徐雪濤
來穎燕(編輯、評論家,現(xiàn)居上海):第一次聽說阿來,是在大學時代的現(xiàn)當代文學課上。那時,阿來的《塵埃落定》因為獲得茅盾文學獎而廣為關(guān)注。但對于一個大學中文系的學生而言,老師開出的長長書單,是官方提供的可選擇項,而我們會選擇其中的哪一些,并且陷進去,一定是因為內(nèi)心真的有所觸動。《塵埃落定》就在此列。當然,我可以肯定許多同學跟我一樣,最初是因為對于《塵埃落定》所描繪的那個陌生而奇異的藏族世界的好奇,而打開了這本書。但最后,我們被俘獲了,被深深吸引。這不只是因為它的異域風情和跌宕情節(jié),而是因為這個獨特的故事與人類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相勾連。在讀完它之后,我們能自覺到情節(jié)之外還有更為渾然卻重要的東西久久不散,比如對正義的渴望,對愛的需要。這使我深刻地體會到,越是特殊的,就越是普遍的。
《云中記》是事隔多年后我讀的阿來的第二部長篇。與《塵埃落定》最初吸引我的原因一樣,《云中記》的題材是我最初捧讀它的原因。但因為對于阿來已經(jīng)有所了解,心里已經(jīng)預設了它的與眾不同。確實,阿來選擇了一個非常獨特的角度來呈現(xiàn)汶川地震這場巨大災難帶給人們的悲痛,以及凌駕于悲痛之上的思考。但與既往那些從萬物有靈的角度來詮釋自然的作品不同,阿來沒有將人置于萬物的中心,而是看到了人的渺小和命運的無常,并且尊重這些渺小和無常。所以,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阿來在《云中記》的扉頁上所寫的題記:“大地震動,只是構(gòu)造地理,并非與人為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無處可去?!彼囊暯遣辉汆笥谑茈y者,而是更大寫地對于自然天地法則的體驗者。
這讓我對于他其他關(guān)乎自然的作品產(chǎn)生了更為濃厚的興趣,果然他的系列中篇“山珍三部”《三只草蟲》《蘑菇圈》《河上柏影》同樣讓人眼前一亮。
我曾經(jīng)責編過2019年《上海文學》刊發(fā)的《阿來對話三十國漢學家》以及他在濟南《云中記》新書分享會上的講話《靈魂清凈,道路筆直》。其中談到的許多創(chuàng)作細節(jié)都印證了我對于阿來的理解——他是一個堅定地站在大地上,從容聆聽自然聲音的、真誠的寫作者。
阮雪芳(詩人,編輯,現(xiàn)居深圳):“經(jīng)典的十二種凝視”欄目約稿時,我正準備去一趟甘孜州,在這個時候談論阿來的作品,就別有一番感受。幾年前,聽過阿來的文學講座,印象最深的是,下課后,學員們像往常一樣沖到講臺前,想和老師合影,阿來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生生將一群粉絲撂在身后,正是這種特立獨行吸引我去閱讀他的作品。
翻開《塵埃落定》,第一句就改變了我對作者的“嚴肅”印象?!澳鞘莻€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边@樣的語言澄澈而自由、靜美又靈動,如天然的水晶在瞬間閃現(xiàn),令人想起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后來,我去四川,感懷于那種山水古跡,濃郁詩詞文化浸潤的地域特色,顯然,阿來接續(xù)了風雅精致而偉大的漢語傳統(tǒng)。
談起阿來,繞不開《塵埃落定》《蘑菇圈》《云中記》,讓我最受觸動的是《云中記》,這個小說中,作者嘗試用詩意語言重建自然基因與人類文明中某種消逝的永恒之美。小說描寫村里人給阿巴送行:“一村人都在汽車站唱起歌來,一村人聚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汽車站的屋頂下飄蕩。他們在水泥站臺上搖晃著身體,就像被風吹動的森林一樣,歌唱像是森林在風中深沉的喧嘩。巖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边@里,語言打通了時空的奇點。阿巴是村里的祭師,他返回云中村是為了安撫在地震中死去的鄉(xiāng)親魂靈。在這個特定時刻,一村人聚在一起唱歌,既是命運的追憶,也隱喻著未來,是天人合一的古老祝福,又何曾不是在為最后隨著云中村的廢墟沉入江中的阿巴安撫和招魂呢。這些敘述背后,呈現(xiàn)人與自然的神性呼應??梢哉f,阿來的語言是有能量的、帶電的,每一次閃擊都足以讓靈魂戰(zhàn)栗。
語言是作家的大地,怎樣的語言構(gòu)成怎樣的文學成色,語言也是作品的肌理,一個作品,無論詩歌、散文,還是小說,語言相當重要,好的語言就像有光從里面透出來,吸引你不斷地去閱讀、去探索、去跟蹤。好的語言是如此迷人,意韻濃郁,豐富的內(nèi)質(zhì)蘊含飽滿的情感律動。另一方面,阿來在詩意的營造和流暢的敘述中,葆有非常好的控制力,這使他的小說語言始終保持著鮮潤的質(zhì)感,同時又充滿誠樸、自由、律動、美妙的詩意張力,這是我喜歡阿來作品的原因之一。
徐雪濤(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現(xiàn)居福州):初次接觸阿來的作品是在大學期間,相比于獲得茅獎的路遙、劉震云、莫言等人,阿來的作品可能因為特異的書寫氣質(zhì)顯得受眾沒有那么多。但他的作品有著歷史撲面而來的粗糲感,有著人生無常的悲傷,有著塵埃落定后的一切平靜和那么切近的痛楚。我驚異于阿來的文字如此直指人心,他用宏大敘述勾勒歷史的細碎與反復,描摹人心的脆弱與堅強。于是之后陸續(xù)讀了他的其他書,短篇、長篇、散文、詩歌、紀實、虛構(gòu)。讀得越多,越能感受到阿來對于那種神秘書寫的偏執(zhí),對于時間與空間的感悟,對于恒常與變化的體察,對于記憶與現(xiàn)實的捕捉,這些散落在他的作品里,使他的作品在當下一眾描寫現(xiàn)實、深耕存在的文學領(lǐng)域里脫穎而出,建立了一塊獨特的精神版圖,也給藏民族,甚至漢民族,給那些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者建造了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
阿來的作品,有著一種平淡敘述下的克制與隱忍。阿來擅長寫故事,也擅長窺透故事以外的人心掙扎,這使得他的作品文字不難讀甚至慣于在清新秀麗的外殼下包裹著最沉重的文學主題。如果說《塵埃落定》是因為引入“傻子”的視角使作品的情感無法過于外露而顯得克制,那么到了他的最新作品《云中記》里,阿來完全舍棄了外在的一切束縛,以一種很平和的敘述語氣和回歸精神本體與真實自我的心性書寫出那段牽掛國人心史的心理傷痛,這反而更映襯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悲痛與哀傷:平淡的景物描寫和故事敘述讓原本就悲愴的故事更見沉重。阿來的作品里始終存在著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關(guān)照,洋溢著阿來作為一個具有人文關(guān)懷的理想主義者的光輝。無論是《空山》《格薩爾王》還是《瞻對》《大地的階梯》,阿來始終“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現(xiàn)實”。他曾經(jīng)在《瞻對》的序中說:“瞻對雖然是個很小的地方,但它牽扯了幾乎從清代以來的漢藏關(guān)系”,寫這本書“希望讀者能夠正確地認識漢藏關(guān)系”。因此,歷史與現(xiàn)實在阿來筆下具有極強的映照和重合性,也因此少了一些嚴格意義上的邊界與隔閡,藏區(qū)與歷史是他作品的表層,生死與宗教則是他筆下永恒的追求。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阿來小說的敘述結(jié)構(gòu)往往和主題結(jié)構(gòu)結(jié)合在一起,在主觀與客觀之間不露聲色地表現(xiàn)出自我某種深藏內(nèi)心的信仰,這是阿來浸淫多年的文化氛圍,也是他所要追尋和回望的文學與精神的故鄉(xiāng)。這種向過去求索探尋的方法和結(jié)構(gòu)非但沒有使阿來的作品失色,反而使得他筆下的故事因為充滿了歷史的無常和時光的流逝而更顯悠長細密,神秘動人。
劉建新(計算機專業(yè)碩士在讀,現(xiàn)居咸陽):說起來,一開始了解阿來倒不是因為他的作品,是偶然聽到朋友向我介紹這個作家,立馬對他這貌似小說里主角一般的名字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回去一查才知原來阿來的故鄉(xiāng)阿壩藏族自治州與我有過淵源:我曾陪同門師姐前去調(diào)研過。只是當時出于對藏地無知的畏懼,只敢止步于離阿來故鄉(xiāng)馬爾康不遠的理縣,讓我著實可惜了一番,于是抱著印證旅途中所見的藏地風情的想法,我去讀了阿來的作品。
我讀阿來的第一部作品是他鼎鼎有名的《塵埃落定》,初讀時給我感覺阿來似乎是不練字的,就是在普普通通地訴說,有些地方甚至給我不連貫的感覺,比喻用得也是相當粗獷。但隨著閱讀的深入,我腦海中阿壩的人文風情與故事的細節(jié)相對應起來,上面的感覺立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覺得阿來這樣寫就是對的,藏地就是這樣,就像阿來的文字一樣古樸粗獷不拘小節(jié)。之后我被阿來粗獷魔幻的風格深深吸引,又一口氣讀了他的《空山》《月光下的銀匠》《格薩爾王》等作品,我那對藏地匆匆一游而得來的了解被不斷地加深,神秘莊嚴的寺廟喇嘛,翻騰不息洶涌澎湃的渾濁江水,巍峨高聳的大山這些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愈發(fā)深刻立體。阿來的作品總是通過主角的眼睛看似主觀但實則客觀地給我們闡述,《塵埃落定》中通過傻子少爺視角訴說,我看到佛教并不總是人們所想的就是封建迷信的一面,讓我對宗教的觀念從原先的否定到現(xiàn)在的審視;《空山》的幾個故事訴說了幾個人不同的命運,我深刻感受到了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無力,引發(fā)了我對人生價值的深深思考,對個人的反思,到底什么是有意義的,人生的價值又在何處。
阿來作品在我讀過的諸多作品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它已在我心里開辟一片凈土,每每總會讓我的心神化作一只雄鷹徜徉在廣闊神秘的藏地,讓我無限遐想。
瞎子(零售企業(yè)國際物流經(jīng)理,現(xiàn)居美國):我知道《塵埃落定》很早,出國前就知道,但真正看到這本書,卻已經(jīng)是將近十年后了,在美國一個小鎮(zhèn)的圖書館里。那個安靜的小圖書館里居然有一個中文專區(qū),我在這里找到了《塵埃落定》《黃河青山》以及其他幾本很好的中文書。于是,花了大約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大概讀了一下。
至于阿來,我知道得并不多,僅限于他是一個藏族作家。少數(shù)民族的標簽總會帶有一種原生的心理偏見——比如特別擅長神秘的東西,特別能與自然感應之類,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但我寧可相信這是因為他們有一顆更純粹更細膩的心。阿來出版《塵埃落定》的時候應該并不出名,據(jù)說還被退稿了十幾次,他之前的短篇小說集也沒有因為這部得了茅盾獎的長篇而雞犬升天,我想,可能是由于中國純文學的生存環(huán)境太過艱難的緣故。他后來的《格薩爾王》以及《云中記》我也沒機會讀,身在異國,資訊還是有一些限制的。
但是我仍然可以來說說《塵埃落定》,因為它給我的感覺太過驚艷——接著上面那個話題說,偏自然感應和神秘的寫作方式其實非常先進,和拉美魔幻文學幾乎異曲同工,但和那種光怪陸離的閱讀感不同,阿來的文筆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純粹,這使得他的人物會得到專家類似性格有缺陷的評價,但其鮮明獨特則無出其右。在中甸剛剛開始開發(fā)的時候,我去過幾次以“香格里拉”為噱頭的那里,那時候本地的藏民還很淳樸,我喝到過非常清冽的青稞酒,在閱讀《塵埃落定》時,會經(jīng)常想起那青稞酒的味道,一種透明的味道。另外一個我覺得很先進的是整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不管有意無意,傻子的人生軌跡是一個充滿隱喻的圓形,最后完美地結(jié)束于起點。這種手法在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經(jīng)常用到,甚至是一種教科書般的表達方式。我在一篇《塵埃落定》的書評里提到過,中國當代的長篇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往往沒有那么嚴謹,所以看完總覺得有點缺憾,但《塵埃落定》沒有。
可能唯一讓我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在小說后半段,傻子有點智多近妖了。我固執(zhí)地認為,傻子的智慧應該是年輕人打破常規(guī)帶著勇氣的智慧,而不是最后面對殺手時看破紅塵的老頭兒般的睿智。但我一回想到傻子和茸貢土司之女塔娜在草原上充滿生命力地親密那一段描寫,如同白云藍天青草河流歷歷在目,空氣透明,我又覺得心滿意足,那點缺憾根本不算事兒了。
馮娟(辦公室文員,現(xiàn)居西安):早年間因朋友介紹,開始接觸藏族作家阿來的作品,初讀時便因為他作品中流露出的迥異于當代文壇的民族氣質(zhì)而被吸引,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他的很多書,自然也越來越被他所折服。阿來是獲得過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的當代作家,強調(diào)藏族是因為覺得那是一個生活在漢族文化圈里的人比較少接觸到的民族,出身于藏族使他的創(chuàng)作有著獨特的地理文明背景,和多樣化的學習及生活形式。在阿來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探尋不同于漢族文化認知的神秘而陌生的民族文化形式。
阿來的作品,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被人所熟知的《塵埃落定》,不是他傾心本民族歷史的《瞻對》和《格薩爾王》,也不是他最新回顧歷史的《云中記》。我最久久無法釋懷的偏偏是與《塵埃落定》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一本書——《行刑人爾依》。書中的土司制度和那殘忍的行刑人,一個充滿著戰(zhàn)爭、血腥、獨裁、愚昧的制度,一個絕對服從的行刑人,這些至今都能給我?guī)順O其強大的沖擊感和震撼感。土司是在他的統(tǒng)治范圍中唯一的發(fā)號施令者,不允許質(zhì)疑,不允許反抗,在這種制度下沒有對生命的尊重,更沒有人格的尊嚴,一旦有違反“律條”者將受到行刑人的懲罰,或失去生命,或失去某一個令土司不滿的器官。
每次讀到爾依將不同受刑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感受著寒冷和幽靈的存在我都極為震動。爾依沒有完整的精神世界,他一次次地穿不同受刑人的衣服感受著他們的意識,可以讓自己有點存在感。行刑人是孤獨的,爾依的房子都是孤零零地遠離寨子,自己喜歡的姑娘勒爾金措都因為行刑人這個身份而厭惡自己,只有被他割了兩次舌頭的貢布仁欽肯與他交流。別人被剝奪的是生命,爾依被剝奪的是他健康的精神世界。
在阿來的作品中,他喜歡描述欲望,不管是人們對罌粟的喜愛,對權(quán)利的爭奪,還是對女人的渴望,都是作為人原始的欲望。因罌粟引發(fā)著部落間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弟弟為了權(quán)力殺死哥哥,土司像是玩笑一樣地欺辱著他的奴隸。但在這殘暴血腥的時代背景下,阿來又總會塑造一些希望和美好,但僅有的一些向往在某種程度上又像是奢望,是命運對人物卑微心靈的嘲諷。
徐佳倫(財務經(jīng)理,現(xiàn)居銀川):我大概是在讀高中時接觸阿來的作品,當時是2000年,阿來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名聲大噪。我跑到家門口不遠處的書店,看到老板審時度勢地在門前立了個牌子,上面寫著:茅盾文學獎作品已到,欲購從速。于是,在那個陽光布滿路面、摻雜著叫賣聲的下午,我第一次閱讀到了阿來的作品——《塵埃落定》。這本書也成為我買的阿來的第一部作品,迄今為止,它還安放在我的書架上。十幾年生活周轉(zhuǎn),工作變遷,我始終未曾放下這本書。也正因為這本書,我逐漸走進了阿來的文學世界:《月光下的銀匠》《格拉長大》《河上柏影》《空山》《格薩爾王》……可以說阿來讓我一個漢民族的讀者傾心于他所描繪的那個神秘虔誠又光怪陸離的世界,直到最近讀完他的回顧汶川地震的《云中記》,我發(fā)現(xiàn)阿來的作品依然有這樣的魅力,他可能會一下子把他所想要描述的故事推到一個很久遠的時空里面,但是這些很多年前的故事,讀起來又歷歷在目、新奇不已。
阿來的作品,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他對于藏民族文化的神秘書寫,他執(zhí)著于詮釋特定歷史時期藏族人民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深刻內(nèi)涵,在表現(xiàn)民族思維與心理習慣中透視了藏族獨特的民族文化,讓我們看到了藏族人民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精神和宗教信仰。這不同于獵奇性質(zhì)的袒露,也不同于科普性質(zhì)的瑣碎,阿來對于本民族文化是一種來自心底的信服,是一種從骨子里所散發(fā)出的情感與心理,是一種對于古老文化的呼喚。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新奇而充滿誘惑力的,也是我所認為的他的作品之所以具有強大感染力的原因所在。
當然,阿來的作品還有著其他的優(yōu)秀品質(zhì),他的書寫態(tài)度,他對于彼岸世界的信仰,他的精神歸鄉(xiāng),這些都讓我深深地陶醉于他的文學王國。在這些作品中我可以感受到阿來內(nèi)心是堅毅的,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上想要保持本心的一片寧靜,堅持追求自我,不輕易為外界所動。
劉耀生(網(wǎng)吧老板,現(xiàn)居六安):在每個閱讀者的眼中,作家阿來迄今為止的全部寫作,已經(jīng)以一種獨有的方式構(gòu)建了一個名字叫“阿來的世界”。“各位網(wǎng)友,大家好,我是阿來?!?020年10月16日下午,京東新書有請直播間迎來了一位大咖——著名作家阿來,這是他首次以直播的形式與讀者分享作品《瞻對》增訂版,他的直播首秀,我首次接觸阿來,就這樣我開始走進阿來給讀者編織的那個奇特的世界。
阿來的小說并不局限于哪個社會階層,在他的小說中,有高高在上的管理者,也有底層的勞動人民,這些書寫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畫卷,展現(xiàn)了豐富的藏族生活。在《大地的語言:阿來散文精選集》中,阿來對自己的定義是:“我是一個用中文寫作的作家。”在更多情況下,這種語言還有另一個稱謂:漢語。作為藏族的作家將會遭到民族主義者的責問,為什么不用母語寫作?你不愛自己的民族?不用母語進行寫作就意味著背叛。這種寫作本身就是對這種保守與狹隘文化觀的一種堅決對抗。這就是初次接觸阿來作品的感覺,他是一個獨特的作家。他像一只充滿生命力的鷗鳥,借用文字的翅膀奮力撲擊,越過寺院的金頂,越過寬廣的草原,飛往更加遼闊的世界。
阿來的作品,裝滿了諸多元素,歷史與現(xiàn)實,權(quán)力與斗爭,紀實與虛構(gòu),但我卻偏愛阿來文章中的“界限感”。在阿來的文章中,我對界限有了新的解讀,我一直認為界限只是存在不同民族之間,比如藏傳佛教寺廟和清真寺之間。事實上,一旦確定小溪是界限,沖突就轉(zhuǎn)接到兩座寺廟之間,爭奪供養(yǎng)之地和教民。只要在人的思想上制造出一個界限的東西,那么人與人之間的敵意和輕蔑便有了依靠,它會逐漸侵蝕鄰里的愛與寬容,變得錙銖必較,陷入盲目虛無地擁有,這個東西哪怕只是一條纖細的溪流,一張輕薄的鋼絲網(wǎng),一根細細的繩線。界限在阿來這里由于充滿了期望而更加寬廣,變得超越現(xiàn)實而具有了某種宗教的神秘感和宿命感。
阿來曾經(jīng)說過,“我關(guān)心的只是,辛勤采擷到的言辭是永恒的寶石還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露珠。”這些言辭,帶我走進一個陌生世界,走進藏族獨特的鄉(xiāng)土空間,開始留意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審視和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所以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是永恒的寶藏。
陳桃珍(新媒體編輯,現(xiàn)居長沙):不相信科學,最后被科學一個一個證實,在蕩氣回腸中歸屬于自己的信仰,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的名字叫作“死亡”。這是我讀完《云中記》后的第一感覺。前兩天,經(jīng)朋友推薦,讀了阿來的《云中記》。我不是第一次讀阿來的書,《塵埃落定》珠玉在前自然也拜讀過,但在沒有讀這本書之前,我依然會幻想一個如何浪漫的、詩意的故事發(fā)生,而接觸后才知道這是截然不同的一件事。
傳統(tǒng)自然的“云中村”文化受到現(xiàn)代科學文明的影響,在一次地震和人們的搬遷中,逐漸瓦解,而一位半吊子祭師阿巴也是在被迫適應“新社會法則”的過程中逐漸返回、認識自我,繼承云中村的文化,最后和“云中村”一樣,隨著山一起存亡。隨著文章的深入,直至裂縫的出現(xiàn),仿佛已猜中結(jié)局,但更讓自己帶著一種執(zhí)拗,不信服的氣繼續(xù)讀,直至故事最后“意料之中的結(jié)局”。
最開始讀這本書時,很難靜下心來,因它的故事性不強,沒有一般小說的直接情感沖突帶動,而是通過今昔對比來描述“云中村”的變化及阿巴的整個心路歷程,且兩邊來回穿插的敘述方式,在時間點上,假若稍不認真、仔細或許就不懂。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兩遍來回穿插的敘述方式,加上很直白、質(zhì)樸的文字,使得整篇文章帶給人的感覺是文中“云中村”那種自然的味道。
故事的最后,是阿巴在云中村生活,直至山體滑坡,隨云中村一起消亡在一場早就注定的自然災害中。如果存在鬼魂之言,那阿巴應該一直守在這塊土地上,或許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如風、雨,又或者是轉(zhuǎn)世為一株小草。
汶川地震本就是一個很宏觀的事件,云中村也僅是數(shù)萬死亡人數(shù)中的一小部分,而這些小的數(shù)字是一個個家庭成員的具體組成,他們無法被代替。這也讓自己聯(lián)想到一些人生的分別,人類的悲歡有相同也有相異,對于別離最好的方法,也許就是“銘記、熱誠”。
不忘來處,也明了去處,我想,這是阿來給予我們現(xiàn)代人最真摯樸實的暗示,也是我所偏愛阿來文章的特異的書寫氣質(zhì)。
羅婧(幼兒園教師,現(xiàn)居瑞金):初次了解阿來的契機是朋友送了我一本阿來的書,即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塵埃落定》。起初對阿來也不太了解,書名又分外樸實,同時也因為生活諸事困擾,久久未曾打開。真正閱讀是在某個空閑時期,無意間就閱讀起這本被冷落已久的書。讀完《塵埃落定》后,很喜歡阿來細膩的文字,后面又陸續(xù)買了《空山》《蘑菇圈》等作品來閱讀。
《塵埃落定》,一開始看感覺平淡,看到后面越看越豐富有趣。書中有對藏區(qū)風景的描繪,那里自然原始,充滿野性;有對土司這種特定時期制度下人民的愛恨情仇以及生存圖景的描繪。書中印象深刻的是小說結(jié)尾,老麥其土司寨樓從故事開始時的繁榮鼎盛到最終的轟然倒塌,有種讀罷《紅樓夢》,大夢初醒的感覺,一直沉浸在藏區(qū)獨特的風俗人情和藏區(qū)土司制度下各色人物在艱難地生存著的情節(jié)中,看著歷史的車輪重重地碾過,一切化為無。書中二少爺傻子是個特別的人物,他被外人認為是傻子,他卻又以一種通融的方式和那個社會相處,多次為家族帶來利益,小說最后他的死,語言平淡但效果震撼。
《空山》里《隨風飄散》寫的是格拉和兔子兩個孩子之間的故事,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開頭和結(jié)尾。過著粗糙生活的格拉觸摸嬰兒時期兔子滑嫩的皮膚而感到震撼,這實際上象征著格拉因此與兔子建立親密關(guān)系,從村里人的排擠生活中找到日后可交流的玩伴。故事結(jié)尾,他們之間互相保護對方的情誼與機村人充滿猜疑指責相比,突顯了人性中真誠信任的可貴。
《蘑菇圈》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斯炯的故事,她發(fā)現(xiàn)蘑菇圈并默默守護著蘑菇,她是藏區(qū)原生態(tài)民眾的化身,但時代物欲的變化,正悄然侵蝕著這片土地的美好。與其說是蘑菇圈被入侵,不如說是純凈自然的鄉(xiāng)土被外界金錢觀念破壞。斯炯所守護的正是這份舊時代下泛著昏黃光暈的鄉(xiāng)土情懷,她希望堅守人與自然和諧,保護藏區(qū)村落的情與真。
阿來的這三部作品都從其成長經(jīng)歷出發(fā),描繪著鄉(xiāng)土的故事,同時也在此基礎上書寫著“浮華世相下人性的真相”,正是這些作品讓阿來這個作家在我心中的地位逐漸增高,也讓我明白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始終有些作家在秉持著文學的初心,在寫作,在不斷地超越自我,走向精神的高地。
何雨薇(自由職業(yè)者,現(xiàn)居上海):看過阿來的采訪,讀過阿來的文字,無論是哪一方面我都想用普普通通來形容他?!捌胀ā币辉~很難與阿來所取得的社會影響相比,但從現(xiàn)今的社會風氣來看,一個這樣的作家,能夠普通又是不易的。阿來的一口普通話夾雜著鄉(xiāng)音,讓人聽著質(zhì)樸又親切,而談到對于創(chuàng)作的理解時他又表現(xiàn)出我的意識中一個普通作家應有的情懷。那種情懷的抒發(fā)不是講空話,而是潛藏在他文字中的營養(yǎng)。這種營養(yǎng)我讀過許多經(jīng)典未曾獲得,卻在一次一次閱讀阿來的作品時撞了滿懷。
我自己一直都覺得,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是一定要去西藏瞧一瞧的,并且是好好地了解他的文化,再去真正走入他。阿來的作品諸如《塵埃落定》《瞻對》《空山》等最初是作為這種特殊文化的載體而吸引到我的,當然翻完之后它們就絕不僅僅是一本工具書了。我偏愛文字中透著質(zhì)樸的作家,他們的寫實從不讓人覺得庸俗,而阿來又有他自己獨一份的美的交代。他的小說在寫實中從未擱置對于美的把握,景和人的美,主人公對美的暗暗的執(zhí)著,使得美在其中雖不是最為要緊的存在,卻也一直潛移默化地滋養(yǎng)著精神。除此之外,讀小說時我一直關(guān)注的是阿來對于人性的表現(xiàn)。阿來小說中的主人公始終保持著對自己地位的清醒認知以及對于外部事件的理性透視。作品多通過主人公客觀的眼睛來看世界,因此這樣一雙眼睛是讓我信服的,同時里面所表現(xiàn)的人的劣根性也是更容易讓我深思的。這些人性的表現(xiàn)能夠直接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活及對生活的思考。阿來的作品像很多其他好的作品一樣都把人性擱入里面,讓我慢慢地從里面找出來,并反思自己的生活。反思生活這件事于我而言似乎只有在這種客觀審視之下才更有價值。
這個普普通通的阿來,在我干枯了幾個月之久的精神領(lǐng)域不徐不緩地注入了一股子流水,我并不驚喜于他在當下帶給我的感受和啟發(fā),于我而言讀書和旅行一樣,他們都不會結(jié)束,在合上書的那一刻,在歸程的路上,它們才扎下了根。
羅祥麗(農(nóng)民,現(xiàn)居遵義):阿來是有名的當代作家,我是在初中的時候,由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推薦了他的名著《塵埃落定》而知道的。對阿來這個名字,之所以留下了一點小小的印象,那是因為我是貴州遵義人,我們老家當?shù)厥怯型了具@方面文化的,語文老師說阿來寫土司文化寫得很好,寫出了一種命運的悲劇感。
我進一步聽說和了解阿來,已經(jīng)是在高中的時候了。我的高中老師家里藏書不少,而且對當代作家的作品是很喜歡的。他向我推薦了阿來,說阿來的《塵埃落定》寫了一個傻子的故事,這個傻子雖然傻乎乎的,但卻是一個見證了土司制度瓦解的人,傻子身上充滿了一種歷史的神秘性。那是我剛剛讀完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腦子里的文學余緒還在,于是,在老師的指引下,我便轉(zhuǎn)為閱讀充滿歷史宿命意味的《塵埃落定》了。
我因為高考沒有考上,所以停止了上學,但是那時候讀阿來的書的感覺,還停留在心中。讀阿來的書,是一種震撼的感覺,《塵埃落定》講述了一個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與一個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這個人人都認為的傻瓜兒子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但卻有著超時代的預感和舉止,成了土司制度興衰的見證人。在讀這本書時,表面上充滿了一種浪漫的情調(diào),但是閱讀到中間的時候,我便感到了一種宿命的悲壯,感受到土司家族不可避免地瓦解,這種宿命的悲壯讓我?guī)状瓮nD下來,不敢繼續(xù)閱讀下去。但因為書中文字的某種魔力,讓我在不知不覺間讀了一遍又一遍。阿來的文筆,真是好極了,他帶給我一種除了王小波的熱辣辣的性愛書寫外的另外一種凈化和洗禮的感覺。
如今一別學校二十年,我在社會摸爬滾打也已十幾年了,偶爾也會在手機上看看小說。但當年閱讀阿來的驚心動魄、幾次不敢繼續(xù)欲言又止的過程,仍讓我回味不已,咀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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