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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碟

2021-02-09 03:08皮敏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金娜神殿彩蝶

皮敏

1

馬彩鳳仿佛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一坐上車就開始逼問我和小許的事。我故意把喇叭打得亂響。心想,等她暈車了,自然就閉嘴了。但我失了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她只在蒼山服務(wù)區(qū)趁我上衛(wèi)生間的間隙做假寐狀,其余時間一直張著嘴興奮地說個不休。讓人懷疑,這個前些年一坐車就喊天旋地轉(zhuǎn)的女人,被歲月反復(fù)淘洗,如今她根本就不是我媽了。

“有舅媽那個大喇叭,那邊早該知道了,可小姨至今電話沒一個?!蔽抑饕窍朕D(zhuǎn)移馬彩鳳的注意力。果然,她打個哈哈,臉頓時燦爛起來,“沒事,我們不是也沒給她打嗎?直接去,她不知道才好呢!”說完,撿了大便宜似的又打了個更響亮的哈哈。隨后,馬彩鳳的話頭就一直纏著小姨不放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每說完一件有關(guān)小姨的事,她都不忘在后面追上一句:“你外婆說的?!?/p>

想想還真是,過去的十年,小姨在成都的家好像只有外婆去過,我們并非沒有受到過小姨邀請,但感覺小妹都是隨口一說。不像對外婆,連拉帶拽,幾乎是都把我們劫持著上車。幾次三番,來來去去,外婆儼然成了小姨的代言人。每次小姨把她接過去玩,一玩大半年,全身上下煥然一新回來后,老太太逮住機會就對一輩子窩在神殿的三個兒女宣講,小姨在成都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就連姨父金橋買來陪小姨的寵物她也不放過。“嘖嘖,彩蝶那條蝴蝶狗啊好乖哦,一進(jìn)門它就撲到你面前親你的腳。”蝴蝶犬她偏要叫成狗,經(jīng)由她那蒼老而快活的聲音講出來,有一種滑稽感。

說到小姨那些兒女般寵著的狗,這些年為我哥的房貸焦頭爛額的馬彩鳳,語氣里的妒忌明顯多于羨慕,她竟然一口氣將小姨養(yǎng)過的每只狗,如數(shù)家珍,逐一作了點評,仿佛她一直藏在外婆體內(nèi),這些年,跟著外婆一趟趟去了小姨在成都的家??墒聦嵣?,五十七歲的馬彩鳳只出過一次遠(yuǎn)門,那次是迫不得已,我爸從城里的腳手架上掉下來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段日子好比神仙,白日里上天入地,晚上就轉(zhuǎn)去下河街外婆家,外星人雜志看到半夜也沒人管。自那次回來以后,馬彩鳳打死也不愿坐車了。用她的話說,能吐的都吐光了,要不是喉嚨在那卡著,那顆心臟啊,早跟著掉地上了。

“那個,高,小高,后來怎么樣了?”我打斷嘴里哚哚有聲、正沉浸在動物世界里的馬彩鳳。

啥?她輕蔑地剜了我一眼,顯然不想觸及這個話題。

傳說中的小高,電影院那個。我追著不放。

“二流子能怎么樣,他姑沒生養(yǎng),把他帶進(jìn)城安了工作,聽說在醫(yī)院食堂采買,后來打架斗毆,戳瞎人家一只眼,被開除了。前些年有人說在哪個地下通道看到過,背把破吉他還是啥玩意兒,在那扯著喉嚨干號?!瘪R彩鳳不耐煩地搓了一把臉,咳一聲,準(zhǔn)備唱歌似的。

當(dāng)流浪歌手了?

我耳朵里不知怎么一下灌滿了趙雷的《成都》。有次我到溫江出差,與同事回賓館后,悄悄溜出來打的去了玉林,小酒館里一直循環(huán)趙雷,我一個人喝掉六罐黑啤,始終沒有等來許安民的電話。

“流浪漢差不多,哼,你那個小許,”馬彩鳳挖了我一眼,“大男人,捆著個馬尾干啥?”

我轟一腳油門,趕緊住了嘴。

2

馬彩鳳可能忘記了,有一次她跟上河街一個滿臉麻雀斑的女人打架,明顯占了上風(fēng)的她,騎在那個倒霉的女人身上,揮舞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吼,“都是那些狗娘養(yǎng)的瞎編的,沒什么姓高的,就算有,跟我家彩蝶也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再講,看老娘不撕爛你的嘴!”

那些狗娘養(yǎng)的是誰,我不知道。但編得很逼真。

得從到我們神殿鎮(zhèn)駐場演了整整三十場的戲班子說起。每天重復(fù)演一場戲,按說,看一場就夠了,最多兩場三場??尚∫滩?,外婆又不再給她錢買票。華燈初上,鑼鼓鏗鏘,她便油鍋上的螞蟻般,圍著演戲的電影院團團轉(zhuǎn),仿佛她就是臺上某個身著戲服的角兒,鼓點一陣緊似一陣,催她上場了。小姨圍著電影院轉(zhuǎn),發(fā)現(xiàn)了老公社女廁那段墻。那段墻翻過去,就是電影院的地界。她雙手猴似的攀搭上去,墻頭焊著明晃晃的碎玻璃,錐心的痛,血順著手腕滴,她偏著頭,牙齒咬得格格響,終于爬了上去。卻發(fā)現(xiàn)腳下如萬丈深淵,漆黑一片。不敢往下跳,可原路返回,又于心不甘。

進(jìn)退維谷之際,底下一道黑影竄出來,朝小姨咧嘴扯出一道閃電,小姨大腦一片空白,身子一歪,像條鰻魚似的砸了下去,砸在那道影子張開的懷里。此后十多天,小姨天天去爬那段墻,那道影子按時去下面接她。直到第十天,小姨和那道影子雙雙被逮住。賣票老頭帶著人贓俱獲的洋洋得意將二人捉去見班主,沒想到身著一襲月白長衫、總翹著根小指、在戲中唱張生的張班主,不但不罰不惱,還大受感動,馬上熱忱邀請那道影子和小姨每天從大門進(jìn)入,并當(dāng)眾承諾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二位免費觀看。

那道影子叫高雪松,早輟學(xué)了,社會上漂著。說是一次片區(qū)學(xué)校節(jié)目展演,他看了在學(xué)校對面女媧石上跳的一支叫《紅》的舞蹈,那個系一根紅紗巾、在隊伍前一直轉(zhuǎn)圈叫馬彩蝶的女生,就一直在他腦子里轉(zhuǎn),怎么也趕不出去。對于眼前張班主這個無上榮光的邀請,他根本不把當(dāng)回事。他直勾勾對著滿面緋紅的小姨緊盯一陣,鼻子里哼一聲,氣呼呼甩手走了。此后每晚小姨第一個出現(xiàn)在電影院,崔鶯鶯與張生在花園和詩,張生翻墻引誤會,崔鶯鶯十里長亭送張生,小姨每個細(xì)節(jié)都能背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看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某晚散場后,張班主竟撞開閉合的帷幕,邁著大方步從臺上奔下來,邀請小姨去后臺參觀。參觀完,又把她帶到一間花花綠綠的服裝室,讓小姨穿上一套戲服,做幾個動作,吼上幾嗓。小姨一一照做。哪知小姨剛做完,張班主沒待她喘息,兩手往空中這么響亮地一擊,喊了聲驚為天人,驚為天人啦——他喊得曲里拐彎,小姨恍然覺得戲還沒演完,那聲喊就是戲中崔鶯鶯如泣如訴的琴聲,那聲喊就是戲中張生肝腸寸斷的念白。小姨不確定,那是否是人世間最美妙的聲音,她只覺得當(dāng)時一個激靈,所有皮下毛孔瞬間張開,五臟六腑瞬間通透無比。自那以后,那一聲喊的漣漪,就白天黑夜浸潤著她,漸漸長成她身體的一部分,怎么也取不出來了。

戲班子要離開的倒數(shù)第三天,小姨向外婆提出要跟戲班子走,學(xué)戲,書不讀了,反正也考上大學(xué)。外婆將小姨一頓亂罵,鎖在屋里。

這是小姨出事后的第二天放學(xué)后,同桌蘇麗娟和我拐進(jìn)水井巷,避開人群,湊在耳邊告訴我的。當(dāng)然,她那時不可能說得這么繪聲繪色,但大致就這么個意思。她那個表情,跟她每次偷偷告訴我外星人又來看她了一樣,大睜的眼里,空無一物,看到了鬼一般。我一開始將信將疑,但她每次都講得很細(xì),包括外星人所乘飛行器的形狀,吊到下巴的怪鼻子,在她家后山的哪根樹梢降落。不像是編的。講到最后,蘇麗娟總露出無比輕松愉悅的神情,一字一頓告訴我,總有一天,外星人來看望過她后,會把她接走。我敢肯定,就是受她的影響,那段時間我開始瘋狂收集有關(guān)外星人的雜志,藏在床板下,半夜翻出來反復(fù)查看??赡軡M腦子凈裝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以至于連發(fā)生在身邊的大事竟一無所知。

“我小姨,會不會是跟外星人走了?”我問蘇麗娟。

“不可能!”蘇麗娟想也沒想,“外星人又不認(rèn)識她?!?/p>

蘇麗娟總是這樣,那時我多次央求她帶我去一趟她的家,躲在她每次看見外星人的谷草垛后面,看一看外星人,哪怕一眼,我也知足。但她總是以外星人不認(rèn)識我為由,拒絕我。

“等他們認(rèn)識了你,記住了你的長相,你再來?!彼U:每吹难劬Α?/p>

車到大邑境內(nèi)沒一會兒,馬彩鳳的身子像觸了電似的抖了起來,她一下搬正身子,從包里摳出她那個猩紅外殼的老人機,哈哈一笑,旁若無人地接了起來。

是小姨。沒有寒暄,她單刀直入,問馬彩鳳到哪了,說馬上開飯了。馬彩鳳噼里啪啦連珠炮似的作了答,卻還大張著嘴,像含著一只拳頭。我猜她一定還想聽到小姨對她的親自駕臨訴說一番熱情洋溢的歡迎辭。哪知小姨說飯店定位馬上發(fā)過來,咚一聲掛了電話。

馬彩鳳好像沒回過神來似的,晃了晃腦袋,又不甘心似的勾腰檢查了一遍手機,“沒道理啊。”她幽幽地嘀咕一句。

最近一次見小姨是兩年前,在外婆的葬禮上。

頭一次經(jīng)歷那樣的場合,所有環(huán)節(jié)都稀里糊涂的,但有一個小插曲,不知為何,至今還像一根刺,留在我身體里。那晚,一陣鑼鼓聲中,外婆的后人按輩分年齡,黑壓壓跪成一片,開始搗蒜式地叩頭。我正暗暗埋怨要叩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時,端公突然停止了誦唱,厲聲喝道:“怕痛,就站著,不要你跪哈!”我感覺右肩肘似乎被什么細(xì)微地剮了一下,偏頭,看見小姨手里捧著個布墊子,棍子似的杵在離我半步的地方。

樂師們停掉了鑼鼓器樂,地上屈著的身子也都直起來,齊刷刷地看著她。沒有人出聲,好像都在等小姨出丑似的。

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拉長了。感覺過了很久,跪于我右前方的肥胖身子才往里挪了挪,是馬彩鳳。她偏偏頭,示意小姨擠過去。耷拉著頭的小姨受到了特赦似的,縮著肩,上前一步,砰的一聲,往石板上投下她的兩只膝蓋。

“外婆葬禮那晚,你在小姨房間嚷嚷啥?”我想起道場結(jié)束后,我去換護墊,蹲在那格逼仄的衛(wèi)生間里聽到的聲音。

“她兩只膝蓋都青完了,貼膏藥時,身子抖得篩糠樣。都是你外婆給慣的,你小姨沒吃過啥苦,暈血,打預(yù)防針都怕,每次都躲著,硬是要把咱們神殿幾條大街小巷搜個底朝天?!瘪R彩鳳吃吃笑起來。

“估計你手下得也不輕。”

“她腿上還有幾塊青的,也不是膝蓋啊,像趴著幾只——幾只,”馬彩鳳眼里泛起層層霧氣,“對,蝴蝶,黑蝴蝶?!?/p>

“蝴蝶?”

我感覺被什么扎了一下。

失蹤整整六天后,小姨毫發(fā)無損回來了。外婆沒打沒罵,變了個人似的,想著法討好小姨。馬彩鳳那段時間變得特別暴躁,動不動就罵人,老和街坊鄰居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有一天,外婆家突然來了個頂著張抹布般臟兮兮的臉的太婆,說是外婆一個遠(yuǎn)房表親。她走后,沒出兩個月,成天關(guān)在屋里的小姨遠(yuǎn)嫁去了成都。

小姨回來第二天傍晚,我一個人啃了大半個馬彩鳳去下河溝撿的洪水沖來的西瓜,正打著嗝,準(zhǔn)備敲開小姨緊閉的房間,躲去里面好好琢磨新借到手的那本外星人雜志,外婆卻堆著笑,往我手里塞錢,讓我去買冰棍吃。她挨著我耳朵說,“買兩支,記著,你小姨喜歡橘子色的。”

天光昏黃。

走到供銷社門市外,我看見幾個矮胖的小子圍著一個瘦高個。這人穿著短褲,頭發(fā)差不多抵到肩頭了。他指間夾著一支煙,一條腿跟隨著供銷社門市那只高懸的喇叭,抽筋似的一抖一抖。顯然他在向他的觀眾吹噓著什么。他聲調(diào)怪異地說了幾個字,邊說邊用夾煙的手在空中畫了條紅亮的弧線,那幾個矮胖子就像被誰捅了刀子樣,全都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嘎嘎地笑。

那道紅亮的弧線下降至他左胳膊時,我注意到他那兒有一塊蝴蝶狀的東西?;蛟S那時我真的中外星人的毒太深,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倏地閃過一道紅光——飛行器,那些我在外星人雜志里所看過的、千奇百怪的飛行器中的某一只,一瞬間,仿佛呼嘯而來,一頭扎進(jìn)了瘦高個胳膊上鼓脹的那團肌肉。那時我還不知道刺青這回事,忍不住好奇,便放慢腳步,想多瞟他幾眼。這時,街對面屠宰場青灰色雨棚下有個年輕的聲音傳來,小高,小高,我看見瘦高個迅速卷起拇指食指,一擰,手里的煙蒂狠狠射向天空,火星四濺。

隨后,他擺動雙臂,像部隊里那些出操的戰(zhàn)士,踢踢踏踏,向?qū)γ媾苋ァ?/p>

3

出嫁后,神殿有什么事基本都是小姨回來,這么多年,我僅見過姨父四次,表妹金娜更少了,好像只有三次。最近一次應(yīng)該是六年前,那時金娜體重突然飆升,成了一個壞脾氣的胖姑娘。

此時,當(dāng)九年后婀娜多姿的金娜掛著得體的微笑,在路燈下向我和馬彩鳳走來時,強烈的恍若隔世之感瞬間纏繞了我。她著一件酒紅色短款大衣,頭發(fā)高高盤起,五指并攏,掌心斜向上,像一名美麗的空乘,款款而行,把我和馬彩鳳引進(jìn)報刊亭后面的“好蠔先生”海鮮館。

客人不多,挨著一桌戴著水紅兔耳朵壓發(fā)的姑娘,估計是金娜的伴娘團。她們應(yīng)該差不多了,在那兒敲著杯沿猜拳,偶爾爆發(fā)一陣哄笑。我們坐的四人式卡坐,靠近吧臺。馬彩鳳顯然吃不慣海鮮,咽下兩個生蠔后,她就很惡心似的,一只手半掩著鼻子,一只手掂著個勺子樣的蠔殼,要揪出殼里藏著的秘密似的,反復(fù)摩挲,就是不動筷子。

金娜電話一個接一個,最后一個似乎讓她為難,她皺起眉,語氣急迫,邊接邊舉目雷達(dá)似的四處掃射。很快,她繞到猜拳姑娘后面那一桌,帶回來一個人。這人好像紅樓夢里的王熙鳳,還沒挨到我們桌子,先送過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喲喂,這是娘家大姐嗦,千里迢迢的,失禮失禮!天吶,女兒才生得周正哦,她伸手過來捏我手時,金娜趕緊插進(jìn)來說,這是大媽,我大叔的愛人。

王熙鳳挨著馬彩鳳一屁股蹲下來時,金娜慌慌張張跑了出去。沒等下一道菜端上來,馬彩鳳就和王熙鳳姐妹相稱了。二人很對味,你一言我一語,容不得別人插半句嘴。直到走出“好蠔先生”,還拉著手。我納悶,馬彩鳳居然沒有問一句她妹妹或妹夫。那群兔耳朵姑娘你摟我抱推搡著走出門時,王熙鳳過去跟她們指手畫腳說了些什么,然后打著哈哈,大步流星走過來,牽起馬彩鳳的手,說,姐姐,那現(xiàn)在我送你們?nèi)ベe館。馬彩鳳一聽這話,攥著個火碳似的,一下撒掉了王熙鳳的手,連連擺動起來。

不用不用,我們就住彩蝶家里。

房間都訂好了呢。

退了,錢又不是炮火打來的!對了,金橋彩蝶這是跑哪去了?

她們在彩排!要挨到很晚呢。

彩排?馬彩鳳顯然以為耳朵壞了。

王熙鳳也不解釋,打個哈哈,帶著我們朝身旁一條巷子鉆。

巷子用墨汁潑過一般的黑,巷子深處幾個彩色陀螺在地上轉(zhuǎn)動,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仿佛幾個發(fā)光的圓形飛行器,在黑暗中飛翔。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恍惚覺得小姨就藏身其中,只待轟然一聲巨響,她就會變魔法般,從其中一只陀螺里跳出來,翩翩起舞。

巷子盡頭,眼前突然一片燈火輝煌,一座北京鳥巢形狀的宏大建筑矗立于我們對面,熠熠閃光。王熙鳳扭動著腰肢,牽著馬彩鳳,繞過正隨著旋律不斷變換造型的一圈水系,把我們往上一步步領(lǐng)時,我突然有一種深深的錯覺,仿佛走在某個大劇院的臺階上,我們這是去看一場大戲。鼓聲隆隆,人頭攢動,演出即將拉開帷幕。

不知是出了故障,還是為營造某種效果,大廳內(nèi)僅開著幾只筒狀地?zé)簦灮鹣x似的在腳下發(fā)著細(xì)小的微光。馬彩鳳像是受到了某種氣氛的震懾,放輕步子,和王熙鳳的交談也自覺變成了竊竊私語。

我看見了站在舞臺上的小姨。她一襲翠綠,恍然一只直立的細(xì)長草蜢。但這只草蜢似乎有些不安,她左挪右移,幾經(jīng)折騰,才選定了屬于她的位置。然后,她一只手空握著一杯水似的,一點點往下巴靠,另一只手與身體形成一個夾角,側(cè)伸出去,跟隨站在她對面反戴鴨舌帽一個胖女人的比畫,嘴一開一合,仿佛面對滿堂聽眾,在即興朗誦一首贊美詩。

隔得遠(yuǎn),聽不清。

馬彩鳳找了個黑漆漆的角落,和王熙鳳坐過去了。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小姨幾次昂起脖子朝我們這邊張望,似乎想過來打招呼,但那個鴨舌帽顯然對她的表現(xiàn)很不滿,只見她突然一把將帽子扯下來,扔手榴彈似的朝附近一只折疊椅扔去,緊走兩步,身子抵近小姨,更激烈地比畫起來。我看見金娜和姨父,以及穿著正裝即將成為新郎的小V也一起圍了上去,場面迅速由一個人比畫變成了幾個人都在比畫。

小姨的身影被遮擋住了,只在她周圍那一圈身體晃來動去的間隙,偶爾露出一小塊一小塊若隱若現(xiàn)的綠。

我突然覺得不舒服,決定到外面等。穿過那條蜿蜒向上的走廊時,我想起為外婆守夜那晚,我獨自溜到神殿廟亭子那兒,靠著那根掉漆的褚紅柱子打了個很長的電話,順便抽了幾支煙。轉(zhuǎn)身往回走時,看見小姨正踩著魚鱗似的階梯,倚著鐵欄桿,一動不動,望向鎮(zhèn)東。

你有事瞞著你媽?小姨沒有回頭,仿佛她的后腦勺在說話。

離開神殿后,你還想演戲嗎?

很奇怪,我們都沒有回答彼此的問題,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站在她身邊往鎮(zhèn)東望。橫臥在學(xué)校對面的女媧石,靜靜地躺進(jìn)我眼簾。我不知道,千百年來,神殿人為什么給一塊石頭賦予這么神性光輝的名字。在我眼里,此時,這塊以平坦聞名的大石頭,更像一只趴在那兒睡覺的蝴蝶。

這種感覺,我很想告訴小姨,但她突然轉(zhuǎn)身說,我們走吧,太晚了。于是,我們一前一后,朝著夜色中燈火茂盛的馬家院子走去。

4

彩排結(jié)束后,小姨從另一個門出去,匆匆消失了。

馬彩鳳告訴我,是去取一把琴,那個胖女人說的,沒有那把琴,說什么都干癟癟的。我不知道那晚小姨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馬彩鳳是怎么攆走姨父,和小姨擠上一鋪床的。我睡得很沉,只在早晨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小姨化身為莫高窟那些裙袂飄飄的仙女,抱著那把琴,在城市的夜空飛翔,所有人都仰著頭看,突然,一聲脆響,那把琴一折兩段,小姨像一片樹葉,打著旋,跌落下來。

車隊向著十公里之外的“鳥巢”浩浩蕩蕩駛?cè)ァ?/p>

我的車排在第十六的位置?!耙宦反箜?!”這是王熙鳳放著她那啤酒肚老公開的奔馳不坐,非要拉著馬彩鳳的手,一頭扎進(jìn)我這六成新北京現(xiàn)代的第一句話。她連這都能說得撿了錢似的,我覺得叫她王熙鳳再恰當(dāng)不過了。此時,她正和馬彩鳳連體人一樣緊挨在后座上,聊得熱絡(luò)。如果我能預(yù)知未來,那時我會毫不猶豫把包里許安民留下的那盒木糖醇拿出來打斷她們。但我沒有,我沉浸在早晨那個夢中,小腹有些隱隱作痛。

具體是怎么由熱聊演變成討論,進(jìn)而爭論起來的,我一腦糨糊。后來我也曾問過馬彩鳳,她居然也是一頭霧水,分不清到底是從小姨的全職太太生活開始的,還是她們突然看到車外掠過一個東倒西歪的醉鬼引起的。反正車駛過一個健身廣場時,我聽見后座兩姐妹忽然雙雙抬高了聲音分貝。

哎喲喂,姐姐,牙齒和舌頭有時還碰一碰呢,這夫妻兩個吵一吵鬧一鬧,床上一躺啊,啥事沒有了。

話不能這么說,妹妹,像彩蝶金橋這么登對的,我活了大半輩子,真還沒見過幾對呢!

唉喲姐姐,我又沒說她們不登對,登對是登對,金橋就這一個壞習(xí)慣,一耍酒瘋就動手,把彩蝶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馬彩鳳用她在神殿與人罵架通常使用的尖細(xì)嗓子掐斷了她,“你——你,金橋那樣的,我還嫌他太實誠了呢——”

王熙鳳可能意識到,再理論下去,身邊這位和她噸位不相上下的姐姐恐怕就不是動口這么簡單了,便識趣地閉上了嘴。馬彩鳳也氣哼哼地不說話了,她把身子死死靠向車窗,仿佛要把自己融化成車的一部分似的。

我的心一陣亂跳,不知說什么好。好在前面彩旗獵獵,高懸于我們右前方的“鳥巢”正頻頻向我們招手。剛落地,王熙鳳就被幾個穿得像貴賓犬的女人招了過去,轉(zhuǎn)眼勾肩搭背匯成一支貴婦團,往S形臺階上富有節(jié)奏地拾階而上。馬彩鳳似乎在爬一座山,她步履沉重,氣喘如牛。我的身后,更多鑲金戴銀衣著考究的男男女女,喜氣洋洋跟上來。

那種走在劇院臺階上的錯覺再次撲面而來。這時我看到了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把琴,是把大提琴,由兩個嬌弱的兔耳朵姑娘雙手托著,越過人潮,船一樣,小心翼翼往臺階上劃。我突然不敢邁步了,仿佛每動一下,那只船就多一分傾覆的危險。

用“完美”形容接下來的儀式,一點不為過。

身著玫瑰金水貂顧盼生輝的小姨,始終貓一般依偎在姨父左右,一會兒幫他整理領(lǐng)帶,一會兒貼著耳朵和他講悄悄話,姨父則用手掐著小姨的細(xì)腰,擔(dān)心小姨會一頭栽倒似的,完全不輸奧斯卡頒獎禮上那些很紳士的男星。金娜在花童簇?fù)硐?,公主般向等在對面的小V走近時,我眼前奇怪地閃現(xiàn)我和許安民這些年的畫面,像拍戲,一幀幀,不斷切換,不斷轉(zhuǎn)場。

等一對新人海誓山盟,互換戒指,擁吻在一起后。一陣華麗低沉的大提琴音浪潮一般拍過來,人群一陣騷動,紛紛轉(zhuǎn)身看向紅毯另一頭。追光燈刷地越過我頭頂,橫掃過去,火紅地追著踩上紅毯的小姨。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沒聽見一般,始終保持天使般的微笑,款款向舞臺中央走來。從我站的位置看過去,此時步履輕盈的小姨,恍然就是一只金色蝴蝶,拖曳著一束燃燒的火焰,振翅欲飛。

小姨在落地話筒架后站定,全場啞靜。

她深情款款朝舞臺右側(cè)一對新人和姨父長長地凝望一眼,轉(zhuǎn)身,向觀眾席微微頷首,然后,將金色的麥克風(fēng)取下來,拎著沉甸甸的果實般,緩緩向上,推向她紅艷欲滴的嘴唇,清了清嗓子。

昨晚那一幕轟然再現(xiàn)。

只是這回不是彩排。舞臺中央只有小姨?,F(xiàn)在,她是絕對的主角。

我很想聽聽小姨的發(fā)言,關(guān)于美滿婚姻的感悟?關(guān)于撫養(yǎng)金娜的酸甜苦辣?對于女婿小V的深情囑托?可我小腹真真切切痛起來,仿佛有只手在往下扯。我低著頭離席,往香氣四溢的衛(wèi)生間走時,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掌聲。

蹲了一會兒,肚子又沒什么動靜了,正準(zhǔn)備起身。一串笑聲和高跟鞋敲打水磨地面的咯吱聲,魚似的游進(jìn)來,帶起一陣開關(guān)門和嘩嘩水聲。

那姑娘摟著那個琴,真好聽,像一只手在一直擰你鼻子似的。

聽說是咱們成都最貴的一把,能不好聽?那琴一直在那鋸,我都差點被她說哭了。

嘻嘻,真會演,她。

嘿,人家在娘家時學(xué)過戲,還跟戲子私奔過呢!

噓,小點聲。

我又不是亂說,沒拆遷時,我們那一片老老少少哪個不知道。

又沒光著身子在床上摁住,嘻嘻。

金橋回回發(fā)酒瘋打她就唱的這個呢,他不唱,哪個曉得!

切,男人都她媽混蛋,只允許自己亂來。

喂,你說,金橋外面那個圖他啥。

你問我,我又不是他外面那個。

哈哈,哈哈哈——

我感覺臉燙得不行,仿佛自己做賊被抓了現(xiàn)行似的。等她們高跟鞋遠(yuǎn)去了,我才躡手躡腳鉆出來。不知為何,想起小姨和馬彩鳳,心里尖銳地一疼,恍惚看到一道巨大而危險的陰影正悄悄向她們蔓延而去,而她們還渾然不覺。快速穿過通道,我?guī)缀跣∨苤厝?。還好,大廳里依然一派歌舞升平,樂隊里加進(jìn)了鋼琴四手聯(lián)彈,一個捧著蓬蓬裙的女歌手,正鼓著腮幫高唱:

今夜無人入眠,夢隨你遙望

那天上的星光,在我心閃亮

告別此刻時光,天將為你亮

就讓今生溫暖,相約永不忘

……

小姨換了身織錦蘇繡旗袍,由姨父亮閃閃牽著,笑逐顏開跟在一對新人身后,開始挨桌敬酒。吃那一餐飯,我數(shù)了一下,馬彩鳳共說了五句話。她身體一直像被什么壓塌陷了般,彎著。三三兩兩有人離席時,她像終于熬到頭似的,長長舒口氣,站起來,對同桌幾個架著筷子正齊心協(xié)力翻轉(zhuǎn)一條松花魚的太婆說,你們慢慢吃哦,我們要先走了,我女兒的男朋友還要接我們?nèi)ヂ糜文兀?/p>

根本沒什么旅游,我暗暗吃驚。

小姨把我們攔下了,好像做了錯事一樣,給她姐姐說了一堆好話,“要走也明天走,今晚吃飯還安排了節(jié)目呢,金娜她們準(zhǔn)備了好久,”“另外,”小姨說出這兩個字后,故弄玄虛地環(huán)視了一眼周圍,我的眼睛也被她亮晶晶的目光拉著轉(zhuǎn)了一圈。金娜正被一群年輕人圍著,舉著高腳杯做出一飲而盡的樣子,滿面紅光的姨父,摟著個禿頂男人在夸張地轉(zhuǎn)圈。

“另外,”小姨終于說了,“今晚我還要登臺呢!”

馬彩鳳去意已決,撥浪鼓似的晃著腦袋。這時,王熙鳳和那幾個貴賓犬搖搖擺擺走過來,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也熱情地加入了挽留馬彩鳳的隊列。

我注意到馬彩鳳的臉寒了一下,但轉(zhuǎn)瞬,竟不可思議地?fù)P起嘴角說,好,妹妹,晚上我要好好敬妹妹兩杯酒。那個“酒”字,帶著轉(zhuǎn)音,醉了似的。姨父放了那個禿頂男人,快步走過來問小姨還需再帶張卡不?他要去趟超市,有個老朋友過來談加盟的事。貴賓犬們一齊用熱騰騰的眼神罩住了小姨,只見小姨不深不淺挖了姨父一眼,軟綿綿一掌推向姨父的腰,貓叫似的罵一句,“寶器,卡卡卡,我要是別的女人,你那幾張卡,早被我騙光了?!币蝗汉逍?,王熙鳳笑得有點像牙疼,仿佛她就是小姨嘴里那個別的女人。

馬彩鳳有些不耐煩地扯小姨袖子,說她眼都睜不開了,昨晚說一晚上的話。

5

把馬彩鳳安頓睡下后,小姨換了身酡紅大衣,補了下妝,拎起包她突然說讓我陪她走一趟?!暗萌ド习嗟牡胤饺∫患|西,你陪我說說話,不然我開車要打瞌睡?!毙∫套旖浅冻鲆粋€緊繃的笑。

我問小姨是什么時候開始上班的,她說,半年了,合同工,賣保險,一個朋友介紹的。說到這,我注意到她害羞似的抿了一下嘴。

“外婆去世前一月,我把小許帶回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個。

小姨轉(zhuǎn)頭,戳了一眼我攤開的身子。

“她開始總叫我彩蝶,冷著臉瞧小許,后來向她告別時,她又說不認(rèn)識我了。她拉起小許的手,叫他小高,‘小高啊,什么時候又來看我啊?”

小姨沒有回頭。我以為她會說點什么的,她什么也沒說。車速更快了些。發(fā)動機的轟鳴像一群蜜蜂在我耳朵里鉆進(jìn)鉆出。

那個總和你一路的小姑娘,后來怎么樣?是小姨在問。

和我鉆水井巷那個?

“嗯,我那次,”小姨停了一下,“那次出走,回來時,看見她一個人蹲在女媧石上,太陽都快沉到地底下去了?!?/p>

“她在城里買了房,擺個水果攤,生了一兒一女,挺好!”我不知為什么要撒謊。蘇麗娟是小姨回來第二天沒來上學(xué)的,后來才知道,她母親是智障者,父親其實是繼父,總打罵她,有時還對她動手動腳,那晚她又挨了打,一聲不吭走出屋,就再也沒回來。那個消息帶給我的難過,很快便被不斷升騰的隱秘興奮沖得了無蹤影,我把更多心思用在琢磨外星人雜志上,下河溝撈起來一個落水女孩我也懶得去湊熱鬧,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與蘇麗娟重逢。

肚子又怪怪地痛起來,婚宴衛(wèi)生間那些對話也瞎起哄般跑進(jìn)大腦,我尖著手去摁頭皮,仿佛這樣能把那些噪音摁到外面去?!半x開神殿后,你還想演戲嗎?”

演戲?小姨似乎在冷笑。

嗯。

那就,講講這個?

講講。

車開得一跳一跳的,我的心也一跳一跳的。我是坐著神殿第一班車走的,我什么都沒帶,只揣著平時摳下來的幾塊零用錢。想著戲班子的卡車就在前方某棵樹下,或女媧石那樣的石頭邊等著我,我就恨不得在車上吼上幾嗓??绍嚊]開多遠(yuǎn)就出了問題,老熄火,傍晚開進(jìn)一個小鎮(zhèn)時,徹底不能動了。說是大問題,得等師傅檢修,最快也要第二天才能走了。小鎮(zhèn)和我們神殿差不多大,也是縱橫兩條大街,巧的是,也有一塊石頭,只不過那塊石頭在街心,所有車經(jīng)過那兒圍著石頭繞一圈,形成一個轉(zhuǎn)盤。

我是被轉(zhuǎn)盤以北那塊燈火通明的地方吸引過去的。隱約有鑼鼓聲,人都往那兒趕。有人告訴我來了個戲班子,演的劇目叫《西廂記》。我一下子感覺腿都不會走路了,仿佛一切都是天意似的。等我終于跑到門口,戲已經(jīng)開演了。崔鶯鶯的琴聲松一陣緊一陣拽著我,我仿佛望見了張生立于墻根下望眼欲穿的樣子,我心說張生你久等了,邁步便往里沖??墒臻T票的把我攔下了,我一看那個老頭怎么換成了個女的,我就告訴她我是張班主應(yīng)允了的,可她卻懶得聽我的,只管嗑瓜子,和旁邊一個奶娃的大嬸閑聊。沒辦法,我只好掏錢買了張票進(jìn)去。

那是我看的第三十場《西廂記》,在神殿沒進(jìn)到電影院錯過那一場算是補齊了。我本該謝天謝地的,可那一場我竟然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了。我旁邊一個大男人不斷地搓眼睛,哭泣,讓我心煩。我只想快點散場,見到張班主,告訴他,我來了。

或許是坐車太疲憊了,我居然睡著了。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才醒來。臺上,演員一字排開,正在謝幕。我一下跳起來,一個勁往臺上擠。可所有人都往外推著我,真如逆水行舟般艱難,過道那么一點距離,我走了十多分鐘。等我走進(jìn)后臺時,演員們妝都卸得差不多了。還好,張班主還穿著那件月白長衫。他背對著我,青松一樣,立于后臺另一側(cè)一個小門旁。他總是這樣彬彬有禮,即使換裝,也等到最后。什么叫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那一刻我真體會到了。我捂住胸口,不知不覺也邁起了碎步,捻起了蘭花指,帶著鶯鶯的憂傷和喜悅,一段念白就要脫口而出。就在這時,張班主身旁小門里,走出來一位姑娘。

我站住了。

那姑娘轉(zhuǎn)了一圈,燕子似的。張班主說了一句什么,她馬上伸胳膊抬腿做了幾個動作,我心里咯噔一聲,仿佛聽見什么在破碎,怎么這么眼熟呢,那姑娘不就是我嗎?待那姑娘咿咿呀呀開始對著張班主喊時,我一下子大腦全空了,身體空了,力氣也空了。我轉(zhuǎn)身下臺,像踩著波浪,往空曠的過道跑。身后,恍惚又傳來張班主那能拐彎的喊,可這回,一點不好聽了,像身下那雙腿似的,拖拖沓沓,綿綿無力。

“或許不是那個戲班呢,張班主又沒轉(zhuǎn)過來,穿著戲服,上著妝,都一個長相?!蔽也逡痪?,表示在聽。小姨沒理我,流暢地打一圈方向盤。

跑出電影院,電閃雷鳴,突然下起了暴雨,我還來不及躲就渾身濕透了。我干脆就不躲了,仰著臉,讓雨水往脖子里灌。我突然想哭,我就哭了,放聲大哭,哭到?jīng)]有眼淚我才停下來。然后,我把所有的錢拿出來,找了家旅店,倒頭就睡了。

是窗外熱鬧的鳥鳴叫醒我的,我一側(cè)頭,聞著身邊衣服上的陽光味道,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想演什么戲了。于是,我走出旅店,第三天傍晚,回到了神殿。

我想提醒小姨,她失蹤了整整六天,除了這,還有幾處經(jīng)不起推敲的地方,但我沒說。

沒了?

沒了。

6

“就是這?!?/p>

小姨別過頭倒車,眼里潮潤一片,恍若她講述里那場雨的蹤跡。

“去借件戲服,今晚我登臺要用,你等著?!?/p>

小姨說完,擠出一個笑,她臉上的妝不知何時花了,脂粉胡亂堆積著,她的臉,燈熄了般,突然暗淡下去。

是個飛檐翹壁的四合院,“成都L區(qū)曲劇團”幾個字龍飛鳳舞,像一群人,長舒水袖,唱念做打。小姨同迎面走來的一個扛著把薩克斯的高個小伙點點頭,一擰身,邁進(jìn)了那扇月亮一樣的門。

電話驚叫起來。

聲音成分復(fù)雜,一個女人被割斷喉似的尖叫尤為刺耳,馬彩鳳惡狠狠地一遍遍咒罵著一個人的名字,氣急敗壞地在電話那頭朝我吼:“馬上來,彩蝶超市,馬上!”我張了張嘴,電話嘟嘟嘟斷了。

彩蝶超市是姨父十八年前開在成都的第一間超市,以其妻彩蝶為名,似乎代表著這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浪漫的表白。這些年,外婆總用它,作為展示小姨風(fēng)光幸福的最強利器。我的下腹劇烈疼痛起來,像一把電鉆開足馬力在工作。我發(fā)現(xiàn)我在流血,那些血蚯蚓似的蜿蜒,在我褲腿上快速繪出蝴蝶、蘑菇、風(fēng)車、石頭,它們組合、拼接、變幻,恍若小時候外星人雜志里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飛行器。

我下了車,跌跌撞撞鉆進(jìn)月亮門。

到處都是緊閉的門,相同的門,莫名的恐慌一陣陣攥緊我,我一扇一扇拍,一扇一扇地打,沒人,沒人,血滑過褲腿,跌落在地,一波接一波的眩暈噴涌出來,搖晃著我。我的身子浮動起來,像一片羽毛,游蕩在空中。模糊朦朧間,我恍惚想起,小姨似乎早已離開了我,在多年前那個夜晚。

那夜小姨高舉雙臂,在女媧石中央旋轉(zhuǎn),像一只陀螺,永不會停。月光如紙白,我踩著魚鱗似的階梯,眺望著她。不知過了多久,我換條腿墊屁股,一側(cè)身看見供銷社門口那個瘦高個,他靠著神殿亭褚紅柱子,腿還是上次那樣一抖一抖。

我說,嘿,小高。

他咧咧嘴,嘴角亮了一下。

不知哪兒突然傳來一聲低吼,沉悶,怪異,直撞耳心。我趕忙舉起霧蒙蒙的眼睛,猛然發(fā)現(xiàn),女媧石不知何時籠上一層黃燦燦的光芒,像太陽熱騰騰地發(fā)散著蒸汽。它的背后,無數(shù)羽毛狀的藍(lán)光懸垂如山。一陣顛簸晃蕩,女媧石邊緣開始緩緩拉升,上翹,而小姨站的位置則隆隆沉降,頃刻凹成一只吃餃子時用的蘸碟。我猛然意識到,女媧石其實就是飛碟——一件外星人留在神殿的飛行器。蘇麗娟講過,地球上那些變了形的飛行器,一旦等到它的主人,就將恢復(fù)真身,悄然啟動。

大地在腳下震顫,痙攣,下墜,女媧石四周,更多的色彩交匯噴涌,無限膨脹的藍(lán)光猛然張成一雙偌大的翅膀,卷起風(fēng)沙和樹葉,擋住大半個月亮。我知道,飛碟要升空了。

心里有面鼓在擂,我說小高,上去呀!

那是小姨馬彩蝶出嫁前在神殿的最后一夜。

我真切地記得,在夢的最后,一言不發(fā)的小高開始奔跑,他豹子般敏捷地越過我,迎著女媧石滾滾升起的方向,像戰(zhàn)士出操一樣,擺動雙臂,踢踢踏踏。我的耳邊,除了零星的風(fēng),還有誰在荒腔走板地嘶喊。我有些激動地想,等到我與蘇麗娟重逢那天,我要走到她面前,對她說,真的有外星人,他們開著飛碟,接走了我的小姨馬彩蝶。

責(zé)任編輯 楊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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