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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

2021-02-09 03:08英布草心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羅家美麗

英布草心

羅家山

羅家山不僅是一座山,還是一片村莊。它山勢平坦,如果海拔高一點,應(yīng)該算是高原,可它海拔不高,只有一千二百米。山上住了兩百多戶人家,大部分姓羅,當(dāng)然姓楊姓張姓李的也不少。羅正全家是彝族,來到羅家山就像回到祖地。他們來到羅家山之前,雖然不知道天地間有一處叫羅家山的地方,也不知道羅家山上住了多少姓羅的人,但知道羅家山姓羅是遲早的。當(dāng)然,那是后話。

羅家山下去有一條小溪,叫媽過河。媽過河下去有一個湖泊,叫羅家湖。

他不知道怎樣表達(dá)自己的苦楚。前方是一條路,灰白灰白的,既不是水泥路,也不是土路,因為上面鋪了一層白色的碎石。他順著田埂往前走,一直走到灰白的路上。他站在路下邊,一眼就看到羅家湖。他不知道最初來到羅家山的人是誰,但知道這個人姓羅,而且很厲害。如果這個人不厲害,其姓氏就不會成為一座山、一片湖的名字。他一邊看羅家湖一邊想起羅祖兒。

如果羅祖兒沒有離家出走,羅家山也許不會變得這么令人心寒吧!他想。

想歸想,他知道羅祖兒的離家出走是遲早的。羅祖兒離家出走后,羅家山的年輕人也陸續(xù)地離家出走了。后來,那些出走的年輕人回來了,但羅祖兒沒有回來。第二年,羅祖兒還是沒有回家。他像一個故事,在羅家山有無數(shù)個版本。

羅小軍是羅祖兒之后第一位離開羅家山的人。他在外面流浪了三個月,也不知道到過哪些城鎮(zhèn)。他回羅家山那天,羅正全第一個跑去問有沒有看見祖兒。

他想了想,很不確定地說:“聽說祖兒在自貢城撿垃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等于把羅家山的臉丟盡了。”

“他一個孩子,怎能丟了一座山的臉?!绷_正全的臉上掛著不悅,壓低嗓門說。

“其實我也只是聽說,不知道羅祖兒是否真的在自貢城撿垃圾?!绷_小軍是羅正全隔了三五代的侄兒子,看到羅正全不高興就馬上換另一副臉孔說。

“你到了哪些地方?”羅正全沒好氣地問。

“我到過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搭上一輛大貨車,沒有一個目的,就那么走啊走的,然后走到一個城鎮(zhèn),好像叫新市鎮(zhèn)什么的。我在新市鎮(zhèn)住了一晚,按理應(yīng)該找點事做,找點錢回家??墒?,我沒有找到事做,也不知道該不該回家。我走在一條小巷子里,背后跟上來兩個年輕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問,你是不是摸包包的。我知道所謂‘摸包包其實指的就是小偷。我不是小偷,看了一眼身后的兩個年輕人倒像是小偷,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我一口氣跑了三條街才甩掉后面跟著的兩個年輕人。我害怕那兩個年輕人又找上我,就搭上一輛拖拉機走了。拖拉機司機問我去哪里,我說去哪里都可以,越遠(yuǎn)越好。拖拉機沒有把我拉到很遠(yuǎn)的地方,而是到了一個隔壁的不知名的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的人喜歡賭博,有些玩得大,有些玩得小。我去參加了玩得小的,用紙牌打斗十四。我第一次打斗十四,不到一個下午就輸了一百五十塊錢……”

“你沒有到大城市?”

“我一直想到大城市,可惜沒有到大城市?!?/p>

“大城市很遠(yuǎn)吧?”

“也不是很遠(yuǎn),但這得靠運氣。如果你在路上搭上的車是往大城市去的,那就會到大城市。反之,你就只會在小城鎮(zhèn)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你就一直在小城鎮(zhèn)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可以這樣說。”

羅正全聽說羅小軍只在小城鎮(zhèn)之間打轉(zhuǎn)轉(zhuǎn),就知道羅小軍不可能見到羅祖兒了。他是羅祖兒的父親,知道羅祖兒的脾氣。羅祖兒只會往大城市走,而且只往遙遠(yuǎn)的大城市走。羅小軍只在小城鎮(zhèn)之間打轉(zhuǎn)轉(zhuǎn),所遇到的人差不多也是小城鎮(zhèn)的人,不可能知道羅祖兒的事情。他在羅小軍家坐了一小會兒就回家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想。

他回到家時,天一點點黑下來了,晚霞綴滿了天邊,把褐色的山和深藍(lán)的天連接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美麗的水墨畫。不過,不久后一切都各自歸去了?;璋祻倪h(yuǎn)方一重一重地向這邊的村莊走來,如一塊無邊無際的黑布,把村莊蒙個伸手不見五指。

鄉(xiāng)親們各自進(jìn)屋去了,他們將暢談一天的見聞。他走進(jìn)自家的院子,看到一座傷痕累累的土坯房,上面蓋著黑壓壓的木板。屋前是狹小的院子,院子兩側(cè)是豬圈和牛圈,豬圈頂上糊了個水泥壩,水泥壩的邊沿一直延伸至屋檐。屋子冷冷清清,怪寂寞無聊的。還是坐在門檻邊看看這黑色的世界吧!他想。仿佛在這黑色的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美麗的憂傷。他覺得心情似乎舒暢起來。真希望這世界永遠(yuǎn)是黑暗的。顯然,他正遨游在幻想的天堂里。這樣之后,他似乎得到了一股無形的力量。除了他自己,旁人是怎么也感覺不到的。

就這么坐了一會兒,像一根古老的樹樁。他感到渾身上下都冷颼颼的。于是,他進(jìn)屋去了,開了燈,無意間想找本書看,但火塘里的火星已經(jīng)熄滅了。正是寒天間的夜晚,他脫掉鞋子蓋了被子睡在木床上。隨手把電燈拉過來掛在床頭的木釘上,像一位刻苦學(xué)習(xí)的孩子,聚精會神地看起書來。燈光映紅了他那古銅色的堅強而慈祥的臉龐,深邃而溫和的目光一閃一閃,在燈光的掩映下油亮亮的。他一頂洗得發(fā)了白的帽子無可奈何般頹唐地戴在頭頂上,——也不知這帽子與他同甘共苦幾十年了。他身材不是很魁梧,個子不高。他就這樣躺在床上縮成一團看著書。他看的是一本故事書,仿佛被書中的故事迷住了。

不久,他把書本放下來。似乎有什么感慨般哼起了彝族民歌《茲乍布猹》:

茲乍布猹呀美麗的鳥兒,茲乍布猹起飛呀何處起?

茲乍布猹起飛呀起在屋檐下。

茲乍布猹飛過呀飛過了院子,勸的來勸茲乍布猹呀來勸它,

對狄博呼以(大黃狗)呀來勸它,乍布猹不聽呀它們的勸;

茲乍布猹飛過呀飛過了草原,勸的來勸茲乍布猹呀來勸它,

一對黃雀子呀來勸它,茲乍布猹不聽呀它們的勸……

茲乍布猹要尋幸福呀幸福的地方,頭頂要戴金冠呀戴金冠,

茲乍布猹要用金勺呀用金勺,茲乍布猹要穿美鞋呀穿美鞋,

茲乍布猹要喝美酒呀喝美酒!

他哼著唱著,全身清爽起來,好像自己成了那只茲乍布猹鳥。

他回憶著自己的故事,想象著自己已曾像茲乍布猹一樣,為了生活,為了理想,為了心中的幸福,忙碌著,掙扎著,拼搏著。一生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辛酸榮辱,酸甜苦辣,應(yīng)有盡有。但羅正全深深地知道,自己所有的忙碌,自己所有的辛勞及煩憂,不僅只是為自己,更重要的卻是為了孩子。然而,人生真像一場戲?。∷氲蕉鹤恿_祖兒,感慨萬千。

他讀過書,識得不多不少幾個字。村莊里的知識分子少,所以,他被喊到瓦勒電站去當(dāng)會計。他跟著公社干部在瓦勒電站里忙得忘乎所以,東邊村北邊梁的跑得屁顛屁顛的,累得晚上睡覺連身子都翻不起來。

“來!你個死鬼,走出家門就不知道回頭啦!把你的孩子拿去!我可養(yǎng)不起你的兔崽子?!”

在瓦勒公社至醫(yī)院的小路上,一個女人背上背一個孩子手上拖一個孩子,猙獰地叉開雙腿站在羅正全面前。那女人口利似箭,雙眼飛出冷光,一身長裙零亂。她以一副拼命的姿勢站著,兇極惡煞的。周圍站著一大堆同事——公社干部,他們用好奇的眼睛望著那個女的。女的把背上的小孩解下來丟給了羅正全。

羅正全抱著孩子,不知是氣還是怕,牙齒在打著冷戰(zhàn),顫抖的嘴唇說不出話來。那女的丟下孩子就走開了,如一陣風(fēng)。羅正全看著手中的孩子,鼻孔如風(fēng)箱的孔,氣得可以叫嫩葉落下。他只得兩眼發(fā)黑地跟了去。

那女人就是楊美麗,公社改為鄉(xiāng)后,羅正全的同事們成了鄉(xiāng)干部,唯獨他無奈地?fù)]著鋤頭在田間干活。也許天生不是吃公家飯的料!他想。

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地遐思,一個人毫無拘束地自由自在放蕩不羈地憧憬。

嘿嘿。他獨自一人笑出聲來,仿佛是童年時自己給自己編笑話自己笑。笑過之后又感到些許的莫名其妙,像吃錯了藥。因為沒有什么事可笑,也沒有什么事可開心的。這幾天心事沉沉煩惱重重,岳母生了大病,阿尼媽坎上坎下地跑得有氣無力,無精打采。

女兒阿尼是最大的,早成家了。阿尼后面的女兒叫阿則,前年也嫁出去了。一個人一旦有了家,自個兒的事都夠忙碌的,哪還有精力去管娘家。但出于孝心,在繁忙的季節(jié),阿尼和阿則還是會回來幫著家里背背肥挖挖土,掰掰苞谷或者整理整理家務(wù)什么的。

十年前,他年輕,家中有點存款。羅家山人說,他家暴富了,有很多的親戚朋友纏著他借錢。

“人呀,善良的只有老表你!”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子來到他家,他說自己是羅正全的表弟,他說他就住在瓦勒鄉(xiāng)的阿里木堡子,他空洞地恭維了羅正全一通。

“哪有這么好……”羅正全愕然,他不知如何稱呼這小伙子。

“比我說的還要好幾倍哩!我今天是帶著崇敬的心來拜訪你的,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錢。”小伙子說話倒也直截了當(dāng)。

“哦,天哪!又是個借錢的。眾親戚朋友莫非把我當(dāng)作印鈔機了不成?”羅正全臉色很難看。

“你放心,兩個月后準(zhǔn)時送來,娃兒老婆在餓著肚子。”那小伙子說出最后一句時,聲音有點低沉,羅正全的心震顫了一下。

“我這里只有五十塊錢,既然你這么火急,就拿去解急吧!”善良的心促使羅正全說了這樣的話,做了這樣的事,他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做,因為眼前這個小伙子他并不認(rèn)識。

“至少你要借我一百塊錢,我很需要?!?/p>

“你不可能讓我向別人借吧?你這么困難,這五十塊錢就不必還我了?!绷_正全被這么一個小伙子糾纏卻不生氣。

“哎……”那小伙子很不服氣,又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就那么憤憤然地站著。

汪!汪汪??!村頭阿蘇家的花雄狗狂吠,好像有什么不速之客進(jìn)村。

“這么晚了,會有什么人進(jìn)村?”羅正全想。他不是害怕有客人來,而是怕岳母的病情有什么惡化。

“萬一……”他沒有往下想。不會的,不會的。他自言自語,自我安慰。

“喂!有人在家嗎?”

村頭阿蘇家的狗吠聲還沒有停,屋背后已經(jīng)有人隔著圍墻往屋里喊話了。聲音很陌生,似乎不是本地人。羅正全有些后悔不該胡思亂想??上攵枷肓?,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放下書本,放下幻想,抱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起床穿鞋,沉重地走出門去打開用木板做成的厚實的院門。

門外是一老一少。老的面目慈祥,頭顱上纏著篩子大的黑頭帕,披著深藍(lán)色的皺氈衣。少的頭顱上纏著粉紅的洗臉帕,目光溫和,身著一件半舊不新的披風(fēng)。

“原來是李大爺和老表李龍呀,稀客!稀客!快進(jìn)屋坐。”羅正全見到來人,知道自己的猜想錯了。心口上的那塊石頭落地了。他趕緊把李家二爺子引進(jìn)屋里。

“火塘上方坐,李家二爺子啊,今晚阿尼媽不在,火塘里連火都沒生哩。”他邊搭話邊找板凳給二位客人坐,然后從里屋拿出一瓶苞谷酒和兩個酒杯,把酒倒給了李家爺兒倆,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找柴生火了。

火光把整個屋子的旮旮旯旯都照得通紅明亮,如白晝一般。他們坐在火塘邊,邊喝酒邊敘話。

“這世界另一個救世主來了,他要起來統(tǒng)治這個世界,他要招兵買馬招收信徒。他規(guī)定,只要信仰于他的,可以有享不盡的福,而不信仰于他的,就要受到懲罰。如果你家愿意的話同我們一起入會吧?我們那邊的人幾個月前全入會了?!?/p>

李大爺頓了頓,又道:“常言道,識時務(wù)者為英雄,成敗得失乃在瞬間。根據(jù)我的想法和看法,不久之后社會要改變了。如今上頭已不再可靠,不能依賴了?!?/p>

“我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绷_正全說。

話雖這樣說,他在心里面暗自好笑,特別是看到李大爺那種自傲神態(tài)的時候。

“這個社會確實有些不良的現(xiàn)象,比如人情已被金錢所左右,不說別的,就是村下的張家二兄弟就為金錢互相殘殺!……可是,我們不能看見了一棵樹就說看見了整片森林?!?/p>

“正全啊,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李大爺盡自己的好心解釋。

“不,我明白,不就是入會嘛,我還沒有想好。”羅正全很不在乎地說。

山風(fēng)颼颼,細(xì)雨綿綿,正是羊兒下山的時節(jié),天地霧氣騰騰、迷迷蒙蒙的。第二天,李家二爺子走了。走時連聲招呼都沒打,一起床便像鬼似的溜了。也許他們是氣呼呼地走的。羅正全望著空曠的屋子,思緒像海浪一樣起伏著,怎么也不能平息。

羅祖兒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旬離家出走的。他出走的時候,羅家山一道道山坡上成熟的莊稼已打理完,家家戶戶正準(zhǔn)備過年過節(jié)。羅家山的人以為羅祖兒在外面流浪一段時間后,會自己回到羅家山來的。可是,羅家山的人沒有想到羅祖兒在外流浪了一個月又一個月,第二年的春天邁著輕盈的步子來了,羅祖兒就是沒有一點音信。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變了?羅正全想。

如果不是這個世界變了,一個人在山外生活三個月以上是不可能的。羅祖兒之后離開羅家山的羅小軍是村莊里最出眾的,小時候在瓦勒小學(xué)讀過書,可以把《毛澤東選集》看完,可以把一些其他民族的故事講給羅家山的人聽??墒?,這樣一個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照樣只能在山外的城鎮(zhèn)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有走到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大城市。他在外面闖蕩了三個月回到羅家山,除了學(xué)會了三種賭博游戲,其他的好像什么也沒帶回來。一九八七年開春的時候,羅正全以為羅祖兒會回來的,可是羅祖兒還是沒有回來。羅祖兒后面有兩個兄弟,一個叫傻兒,一個叫冒兒。傻兒是次子,比祖兒小兩歲,冒兒是三子,比祖兒小五歲。傻兒在瓦勒小學(xué)讀三年級,冒兒在瓦勒小學(xué)讀一年級。如果且兒(祖兒的哥哥)沒有死于意外,在羅正全的人生計劃里,且兒和祖兒就跟著他“修地球”,用勤勞的雙手在羅家山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羅正全有了且兒和祖兒做幫手,供傻兒和冒兒讀書的錢也就有了保障。他希望傻兒和冒兒成為吃公糧的人,為自己不曾實現(xiàn)的夢想畫上一個拐彎的句號。想是這樣想,天地間的一切不一定會隨心隨意。他沒有想到且兒娶了妻子李莎不久就走了,那傷心不知道怎么表達(dá)。他把李莎轉(zhuǎn)房給祖兒,一方面可以節(jié)約一筆娶兒媳的錢,另一方面也可以讓祖兒早點成家立業(yè)??墒牵磺衅x了,他的計劃趕不上兒子的“變化”。他正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院門外一個聲音就響起了。

“正全啊,在家嗎?快開開門!”

“在家的,正準(zhǔn)備出門但還沒有出門?!绷_正全沒有聽出院門外的聲音是誰的,就一邊往院子里走一邊回答。

“吱嘎”一聲,他拉開院子里厚實的木門。

“?。≡瓉硎菑堃还?,稀客!稀客!快進(jìn)屋坐。”

張一果不是別人,是羅正全的親家公。他一張長瘦的臉上淌著一粒粒汗珠,一雙眼睛神色慌張。他身后跟著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張軍,一個是張龍。張軍是張一果的兒子、阿尼的丈夫;張龍是張一果的侄兒子、張軍的叔伯兄弟。他們氣喘吁吁的,似乎有什么急事。

羅正全把他們迎進(jìn)屋,剛坐到火塘邊還沒有生火,張一果就沉默了一陣,說明了他們的來意:“正全表哥啊,你先不要忙著生火,我們一大早來到這里,就是來找阿尼的。”

“阿尼不是一直在你家嗎?”羅正全愣了一下,問。

“是啊,昨天下午還在張家山?!?/p>

“今天一大早不見了嗎?”

“昨天晚上我們等啊等的,以為到了半夜就會回來,但就是沒有回來。”

張軍看了一眼羅正全方正的臉,補充說:“我們等到今天早上還是沒有,就開始到處找。我們找遍了張家山,就是沒有找到阿尼?!?/p>

羅正全一顆心震顫一下,知道阿尼出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拿了一張木板凳坐了下來:“昨天我一個人在家,楊美麗帶著傻兒和冒兒到楊家坪去了。一果啊,你們不用太擔(dān)心,也許阿尼到哪個伙伴家去了呢?”

“張家山那邊一大早全找遍了,就是沒有找到,我們想會不會回到羅家山來了,所以直接往這邊來了。”

“你們在家里坐一下,我先煮飯給你們吃了再一起找。也許,她到楊家坪外婆家去了也有可能。”

“如果到楊家坪去了,那就太好了?!睆堃还活w心穩(wěn)定了些,慌張的神色也變得自然起來,“正全啊,飯我們就不吃了,找人要緊,我們就一起到楊家坪她外婆家看看吧!”

“老表啊,別推辭了!還是吃了飯再去找?!绷_正全按照彝族習(xí)慣,準(zhǔn)備在豬圈里拉一頭小豬招待張一果三爺子,還沒有走到豬圈邊,楊美麗三母子就回來了。

楊美麗瘦不拉嘰的,名字叫美麗,其實一點都不美麗。她手上提著一口袋牛肉,脊背上背著一大口袋洋芋。她看到羅正全站在豬圈邊,就叫他幫忙卸下洋芋。

“大清早的,你就煮豬食了呀!”她卸下一口袋洋芋后,深呼一口氣說。

羅正全把一袋洋芋接來放好后,有些著急地問:“阿尼沒有跟著你們?nèi)缸踊貋韱???/p>

“阿尼?……阿尼不是在張家山婆家過日子嗎?”

“張一果三爺子來了,說昨晚上沒有回家,以為回羅家山娘家來了。我一個人一直在家,沒有看到阿尼回來,所以想是不是到楊家坪你們那里去了?!?/p>

楊美麗一聽阿尼不見了,一張黑瘦的臉一下子變得深紅。她氣呼呼的,呼氣吸氣都帶著恨意,把手上提著的牛肉丟到墻腳邊上,在墻腳邊站了一陣后號哭起來。她一邊號哭一邊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阿尼啊,我的好女兒!你到哪里去了,可不要嚇??蓱z的阿媽呀!阿尼啊,我的好女兒!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活了……”

羅正全聽到楊美麗的哭聲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就大聲責(zé)罵道:“你這個死婆娘,阿尼怎么可能有事?!快去煮飯!我們先吃了飯再好好商量怎么找阿尼?!?/p>

張一果三爺子一聽到楊美麗哭了,就知道阿尼沒有到楊家坪外婆家去。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房門,站在院子上方的土坎上,語無倫次地“啊……啊……”感嘆,不知道說什么。

阿尼嫁到張家山已經(jīng)三年多了,除了偶爾回羅家山,平時一直在張家山。她和張軍不是自由戀愛,但也談不上關(guān)系糟糕。他們很少坐在一起你儂我儂,但也沒有吵過嘴紅過臉。她十七歲結(jié)婚,在家時就勤快,到張家山后更加勤快。無論在羅家山還是在張家山,沒有一個親戚朋友說阿尼不好。阿尼是羅正全家的長女,一直以身作則,帶領(lǐng)好后面的兄弟姐妹。羅正全從來沒有罵過阿尼,更沒有打過阿尼??墒?,這么一位乖巧懂事的女子,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會跑到哪里去呢?羅正全正在不知所措,李莎就推開院門進(jìn)來了。

李莎本來是羅且兒的妻子,羅且兒死后就轉(zhuǎn)房給羅祖兒。她一向少言寡語,父母親人說什么就是什么。本來,她想守著羅祖兒,等著羅祖兒一天天長大,然后與羅祖兒一起養(yǎng)一大堆兒女??上?,那一年還沒有翻年,羅祖兒就跑到山外去了。她沒有一點回娘家再嫁的意思。她把自己當(dāng)作羅家山的人,當(dāng)作羅家的媳婦。她一個人守著一個破房,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走進(jìn)院子,一下子看到了張家三爺子和正在哭鬧的楊美麗。

“傻兒冒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住在一塊地外一條土埂下,不知道羅正全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一邊走到楊美麗身邊拉住楊美麗捶打自己的手,一邊轉(zhuǎn)過頭來問傻兒和冒兒。

傻兒傻傻的,冒兒愣愣的。他們兩個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大姐阿尼丟了。他們吞吞吐吐地說:“阿尼姐丟了?!?/p>

“一個大人怎么可能說丟了就丟了?”

“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丟了的。我們剛從楊家坪外婆家回來,一推開院門就聽到了這個事。”

傻兒和冒兒說的話是真的。他們不知道阿尼是怎么丟的,周圍站著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阿尼是怎么丟的。李莎想了想,說:“她會不會跑到阿則家去玩了?”

“就是就是,她可能跑到阿則那里去了?!绷_正全拍了一下腦門,急急忙忙地說。

張一果瘦長的臉紅一陣黑一陣,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動三五次,說:“一路上我們分了兩撥人,一撥是張友才和張倩,他們到紅旗村去了,應(yīng)該很快就回來了?!?/p>

他話音剛落,張友才和張倩就回到羅家山來了。他們一前一后跨進(jìn)院門,大汗淋漓,一邊喘氣一邊說:“阿尼沒有到阿則家去?!?/p>

張有才是張軍的二弟,張倩是張軍的幺妹。他們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五歲,正處在半懂事不懂事的年齡。他們身后跟來了阿則和周華。

一大群人就這樣來到羅家山,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每一個人都在說話,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到了中午,天上下起了蒙蒙細(xì)雨,一絲絲一縷縷,從高高的天上落下來,仿佛有無限的憂愁。羅家山的人聽說阿尼丟了,一個個都跑來了。

最先跑到羅正全家的是羅正福。他是羅正全親親的大哥,住在媽過河右上方一道山坳里。他頭上纏了一塊紅色的頭巾,走在哪里就像一只雞冠血紅的大公雞。他手腳勤快,在羅家山是出了名的致富能手。他走來的路上就聽說了阿尼怎么丟了的事,覺得這件事很奇怪,一個大活人怎么無緣無故就丟了呢?他來到羅正全家院子里時,羅正全正準(zhǔn)備組織人往羅家山之外的村寨尋找阿尼。他覺得阿尼不會走好遠(yuǎn),最多走到山外的某個城鎮(zhèn)。

“正全啊,你先別組織人,我來的路上想了一下,這個事情不會那么簡單。”羅正??邕M(jìn)院子,也沒有給張一果三爺子打招呼,就氣咻咻地說,“阿尼嫁在張家山張一果家,人是在他家丟的,如果沒有出現(xiàn)什么意外還好,如果出現(xiàn)什么意外,這個親家可能做不成了。”

張一果等每一個人都知道羅正福的意思,那就是不管阿尼出了什么事,張家人都應(yīng)該負(fù)全責(zé)。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現(xiàn)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羅正全向來尊重大哥,只要是大哥說的話就從來不反對??墒牵粤_祖兒離家出走后,他一顆心就毛毛糙糙的,越來越?jīng)]有了過去的耐心。他推了一把大哥,一下子咆哮起來:

“你們這些親人,來了就來了,能幫忙就好好幫忙,不能幫忙就不要添亂。從早上到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想出一個好主意,就知道把事情往壞處想,不思考怎樣去尋找阿尼?!?/p>

羅正福被羅正全推了一把,頭顱上的紅色毛巾掉落下來掛在脖頸上,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想到羅正全會這樣罵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氣居然撒錯了。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楊美麗,大聲地說:“好好好!那就快點組織人尋找,我們羅家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會讓一個女兒不明不白地丟了的?!?/p>

張一果等張家人知道阿尼是從張家山丟失的,雖然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羅家的事,但心里還是很愧疚。他們看到楊美麗和羅正福一臉仇恨的模樣,知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就丟下一句“我們回去組織人繼續(xù)找”就回張家山去了,灰溜溜的。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羅正全一家人想不到離家出走的祖兒還沒有回家,嫁到張家山的阿尼又丟了。那年春天,仿佛不是春天。羅正全一家人為了尋找阿尼,組織人找遍了羅家山一百里外的城鎮(zhèn)與村寨,花了將近兩千塊錢,但就是沒有找到阿尼?!⒛峋拖窳_祖兒一樣,不知道是不是走到山外去了。

春天來了,羅家山百花齊放,百鳥齊歌。田野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羅祖兒離家出走也就走了,阿尼丟了也就丟了,在“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時節(jié),羅正全一家人只得忙碌春播。他和楊美麗站在田地邊,心里有種形單影只的悲哀,兩個影子仿佛顯得更加瘦小了。

楊美麗一張黑瘦的面孔顯得疲憊不堪,加上一身破舊不堪的漢裝,一頂草綠色但也很破舊的土帽,一雙爛舊得仿佛痛苦不堪而呻吟的膠鞋,就是一位普普通通而又有些復(fù)雜的農(nóng)村婦女。

此刻,他望著那些兒女媳婦成群結(jié)隊做活的人家,羨慕得直咽口水。

要是傻兒冒兒不讀書的話,也應(yīng)該娶媳婦了。她這樣想。就怪固執(zhí)死板透頂?shù)牧_正全!她在心中惡狠狠地咒罵著羅正全。要不是他,要給我家兒子做媒人的多得不可勝數(shù)呢!媳婦嘛,只要能夠生兒育女、勤勞善良就行了。何必還要挑東揀西,豆腐塊里尋刺呢?唉,嫁了這么一個“石頭”真是拿他沒辦法,他要讓傻兒和冒兒自己娶媳婦,自己選擇婚姻。他要送他們?nèi)プx書,要讓他們當(dāng)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什么什么。如果能夠讀出來不出汗不賣力氣吃公家飯當(dāng)然是好事,可萬一半途而廢了呢?楊家坪李世榮家的小李子不是半途退學(xué)了嗎?一退學(xué)回來呀,一個人變得懶懶散散的,只知去玩耍了。有個這樣的孩子還不如沒有。

可也難啊,你放他出去當(dāng)浪人吧,心又不甘;讓他待在家里吧,一見就令人傷心。萬一我家的孩子也這樣的話,我可不會白養(yǎng)他喲!到時候看羅正全咋辦?她感到有塊石頭從空中向胸口壓來,有種沉悶憋氣之感。她曾給羅正全說過好多好多這樣的話,但羅正全都表現(xiàn)得非常倔強。石頭般的羅正全,個子雖小,決心卻不小。她每次這樣咒罵他,他都用自己編造的明天把楊美麗的心誆得甜滋滋的。

又是楊美麗心情不好的一天。雖說做活莫想死,想死無力氣,打仗莫想活,想活不勇敢,可她感到全身不舒服,一丁點兒力氣也沒有,骨頭似乎散了架,腳脖子不斷抽筋,就像所有的骨髓都被掏空了似的。

假如我是機關(guān)干部的話,早就躺在醫(yī)院里輸液了??晌沂寝r(nóng)民哪!因為是農(nóng)民,連待在家里休息一陣子的時間都沒有。她想。

不是嗎?我一旦休息,田地里就只有羅正全一個勞力了。在這繁忙的播種季節(jié),不播下種子,明年就喝西北風(fēng)哪!她有一個壞習(xí)慣,一旦到了繁忙季節(jié),就心慌意亂得像瘋了似的,什么都不顧,動不動就發(fā)火。

一輪太陽帶著羞澀的臉輕輕挪向西邊的山頭,陽光從西邊射向東邊,把開在山腰上的杜鵑花映得紅艷艷的,像一團火在燃燒。山被點綴得如此美麗,使人偶爾想唱幾句民歌,以此來表達(dá)人間自然的絕美。

兩個孩子該放學(xué)了。她想。她看到別人家那些寬闊的大田地已被犁的犁挖的挖,收拾好了。自家的呢?還沒挖完一塊巴掌大的地哩,這艱難的歲月要過多久?她記得有個算命先生曾給她說過,她命里注定只能活到五十四歲,可如今她已四十八歲了呀!她似乎有些不舍般感慨人生匆匆。她一直相信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小時候母親怎樣喂養(yǎng)女兒?

母親用奶汁來喂養(yǎng);

父親怎樣喂養(yǎng)女兒?

父親用瘦肉來喂養(yǎng)。

母親呀怎樣抱女兒?母親抱女磨破九十九條裙;

父親呀怎樣背女兒?父親背女耗去九十九條氈。

長大了后,女兒好想報恩呀,

可心想事難成,心想山頂福氣落山下,女兒呀怎么辦喲怎么辦?

楊美麗望著西去的殘陽,心里酸楚楚的。她唱著歌謠,苦苦的淚水不知不覺中已順著臉頰滑入嘴唇,顯現(xiàn)出一副好凄涼好悲慘的景象。似乎,人生就像那西去的紅日般好失望好失望,有種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的感覺。

羅正全也坐在地坎上癡癡地望著西去的殘陽。他也累了,長年累月,日出而耕,日落而歸。別人家可以休息,自家卻不能。別人家每個趕集日都可以“瀟灑”,但自家過年過節(jié)都得出工勞動。

這可能是人生吧?他感慨。

“阿尼媽呀,院子里的小豬小雞些一定叫著等食吃了。太陽早已落坡,你還是先回家把豬雞喂了吧。我再挖一陣子等天黑了再回去?!?/p>

楊美麗不作聲,一張愁云密布的臉可以擠出水。他望著他的臉,還有那雙灰心喪氣得即將下雨的眼睛,本來自己也有同感,但還是振作起精神安慰楊美麗。

“你別看我們今天挖的地比別人家少,但一到趕集日呀,他們又要落后了。所以,我們是愚公嘛,能夠移山的。這就是所謂‘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有決心的話,什么事都難不倒你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人心啊?!绷_正全像是在安慰楊美麗,也像是安慰自己。

楊美麗聽到這些早已聽膩了的大道理,自然是無動于衷的。不過,她也看出羅正全那種沮喪的神態(tài),——想裝作無所謂,想裝作自己有愚公的精神,但眼睛里隱藏了不可言喻的苦楚。

他繼續(xù)說:“人家看起來勞動力強,可一分開起來一定不會比我們強。不信的話以后看著好了,今天坐汽車到這個兒子家做客,明天坐汽車到那個女兒家做客的,美好的生活簡直無法比喻啊!”

她聽著聽著,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個世界,一張烏云密布半天了的老臉頓時舒展開來,仿佛年輕了十歲。

新事物

羅家山越來越熱鬧。先前,羅小軍之后又有三五個人離開了村莊,在山外流浪了一些日子回來。然后,這些回來的人帶回羅家山的人從來沒見過的東西。比如,村下方居住的羅為民帶來半新不舊的衣裳坐在路邊低價出售。再比如,村中央居住的張小兵帶來火藥手槍賣給狩獵愛好者。再再比如,村頭居住的阿蘇子帶來了酒精勾兌的白酒,一斤才賣五角,兩塊錢就可以買到四斤。再然后呢,羅家山一座座青瓦房修起來了。

羅家山一年年吃飽飯穿暖衣后,不想居住在狹小的瓦板房和茅草屋里了。一座山窮起來容易,富起來也容易。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只需要三五年一切就改變了。羅家山富起來后,人心就改變了。那些年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漸漸被淡化了。親朋好友之間,只要一說錢就立馬變臉。他們一切向“錢”看了。

羅家山日子過好了,隔三岔五去趕場的人就多了。瓦勒鄉(xiāng)集市六天趕一次場,每一次趕場,狹小的土街就人潮涌動、摩肩接踵。老年人去趕場,主要買一些鹽巴、針線、肥皂等日用品。而年輕人去趕場,不是去買新衣服就是去買酒喝。在瓦勒集市上,一到下午散場的時間,就會有人打架。有的人打架是因為喝醉了酒,先是言語起了沖突,然后是肢體沖突。有的人打架是早有預(yù)謀的,因為平時有恩怨,知道趕場日大家都會到瓦勒集市上來。他們把平時積下的恩怨都約到集市上解決,沒解決成功就會起沖突。

瓦勒土街右邊有一塊大磐石,磐石下有一座大房子,一個叫張二的,在那里辦起了酒廠。那個年代,因為各村各寨的人有了錢,能夠打酒待客的人越來越多,所以張二的酒廠生意紅火,一張張顏色鮮艷的票子“嘩啦啦”往張二的口袋里流。他成了瓦勒鄉(xiāng)婦孺皆知的富人。

紅旗村有一位美麗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羅祖兒的二姐阿則。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樣搞在一起的,等瓦勒鄉(xiāng)的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時,阿則已經(jīng)有了張二的孩子了。

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阿則嫁在紅旗村周華家,雖然沒有孩子,但有孩子也是遲早的事。張二呢,二十歲那年就娶了胡家堡子胡長敏家女兒胡慧麗,前后有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他住在瓦勒街上,看到過的美麗女子成千上萬,但不知為什么,就喜歡阿則。

“張二哥,我打兩斤白酒?!?/p>

“你是阿則?”

阿則穿著一身天藍(lán)色的粗布衣裳,一雙黃色的膠鞋,點一下頭,說:“我是紅旗村周華家的媳婦阿則。”

“你很快就不是了?!?/p>

“為什么?”

“因為我看上你了?!?/p>

“你不怕被人打斷狗腿?”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你不怕我怕。”

張二是瓦勒鄉(xiāng)包產(chǎn)到戶后富裕起來的第一代人,沒有一個女孩子不喜歡能干的男人。何況,張二不僅能干,還長得英俊迷人。他三十四歲,身高八尺,一張臉英氣逼人,一雙濃眉大眼光芒四射,別說女子,就是男人見了也心跳加速。阿則剛滿十九歲,在紅旗村跟周華過日子才兩年,沒有見過張二這般英俊迷人的男人。她嘴上在拒絕張二,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紅撲撲的,奔跑著不可隱藏的愛慕。那天,張二給她打了五斤白酒,三斤是送的。如果再次見到張二,也許會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愛慕。她想。她只是想,沒有想過一切會成為真實的。

周華不是帥哥,也不是能干的人。但是,周華為人誠懇,做事踏踏實實。他為了讓阿則住上好房子,把破舊的老房子挖了重新修。他請了十多個木匠工人,準(zhǔn)備在一個月內(nèi)修完。每天,木匠們做完活吃完飯就喝點白酒。因為這樣,阿則就每一個趕集日都到瓦勒集市去買酒。每一次她去買酒,張二都對她百般照顧。

一天,她去趕場有點晚,去買酒時只有張二一人在家。

張二叫阿則坐一會兒,她沒有拒絕,拿了個小板凳就坐下來。他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問:“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你給我說了什么事?”

“就是嫁給我做老婆??!”

“你不是有老婆了嗎?”

“我不喜歡她?!?/p>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她,她都是你的老婆?!?/p>

“我想娶你做老婆。”

“可惜我有婆家了?!?/p>

“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p>

阿則坐在張二面前咬著嘴唇不說話。他看到她不說話,就當(dāng)作是默認(rèn)了。他湊過身子去抱住了她,把她壓在地板上亂摸。

她手忙腳亂地反抗一陣后,問:“你可想清楚了,張二哥!”

“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p>

“如果你要了我這一生就只有和你在一起了。你真負(fù)得了責(zé)?”

張二一邊解開阿則的褲帶一邊含混不清地回答:“只要得到你,我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在酒廠地板上,張二就這樣把阿則睡了。這男女間的事也真是奇怪,自張二睡了阿則后,她一顆心就屬于張二了。她每次去趕集都晚點去,然后晚點到張二家去打酒,再然后和張二云雨一番。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她可能一直做張二的情人。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就不想離開張二了。她每時每刻都想和張二在一起,并希望張二娶她。

秋雨像沒完沒了的憂愁與愛。他們還在木床上纏綿,胡慧麗卻回來了。最先,她看到了床下的鞋子。咦!怎么會有一雙女人的鞋子?她想。她沒有多想,以為是哪個女親戚來了,把鞋子寄放在這里就走了。然后,她看到了張二的鞋子。這個死鬼怎么大白天的就上床睡覺了呢?她想。她還是沒有多想,以為張二不過是煮酒賣酒累了,在床上躺一下而已。再然后,她就聽到一男一女粗重的喘息。

“你快點!一會你老婆回來就不好了?!?/p>

“你不是不怕胡慧麗嗎?你慌啥?”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p>

“那是真沒問題?”

“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阿則回答了這句話,胡慧麗就走到床邊來了。

她沒有直接撲上去與阿則廝打,而是迅速撿走張二和阿則置放在床下的鞋子,抱到木門外的門檻上,找了一把菜刀,把兩雙鞋子放在門檻上邊砍斷邊咒罵:“砍掉張二的腦袋!砍掉阿則的腦袋!……張二的腦袋啊,就像這只鞋被刀切成兩段!阿則的腦袋啊,就像這只鞋被刀切成兩段!……天?。】毂犻_眼睛看看這對狗男女吧。雷神啊!快亮出你的快刀劈死這對狗男女吧!”

胡慧麗坐在門檻上一邊砍鞋子一邊咒罵張二與阿則時,瓦勒土街上趕場還沒有回去的人就三五成群地走過來了。他們看到胡慧麗坐在門檻上揮起菜刀砍兩雙鞋子,知道張二和阿則的事被胡慧麗知道了。他們沒有想到張二和阿則就睡在屋里。

“你這個死婆娘,瘋了是不是?!無緣無故砍爛我一雙好鞋子做啥?”張二并沒有把胡慧麗放在眼里,他從里屋穿好衣服一邊走出來一邊罵罵咧咧。

他后面跟著阿則,兩個都沒穿鞋子,衣服凌亂不堪。

木門外是土街,土街上站滿了人。一個中年婦女站在右下方罵了一句:“恬不知恥!”

“張二太色膽包天了,睡別人的老婆,還罵自己的老婆,沒有天理了?!蓖两钟疑戏搅硪粋€中年婦女附和著說。

胡慧麗得到了土街上站著的人的聲援,向來忍氣吞聲的性子爆發(fā)了。她看到張二后面跟著出來的阿則,跑到屋子下方一個角落里操起一條掃帚。她高舉掃帚向剛走到門口的張二和阿則走來。

“我打死你們這對狗男女!我打死你們這對狗男女!”她一邊揮舞著掃帚一邊說。

張二身高八尺,眼疾手快。胡慧麗的掃帚還沒有打到身上,就一個轉(zhuǎn)身,一腳蹬了出去。他把胡慧麗踢到門檻下方的水溝里去了。

他踢翻胡慧麗,還氣急敗壞地罵:“你這個給臉不要臉的東西!老子今天就休了你!像我這般要錢有錢要人才有人才的男人三妻四妾純屬正常!你這個不懂事的婆娘,簡直自討苦吃?!?/p>

他罵完胡慧麗,然后轉(zhuǎn)過身來:“你們這些站著的人給我聽好了,以后阿則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們不要再在私底下說什么不好聽的,我張二是堂堂正正之人,只要我做下的事就能夠承擔(dān)?!?/p>

站在土街上的人,知道這個下午肯定會有好戲看,所以遲遲不肯離去。他們沒有離開,阿則倒是離開了。她沒有回紅旗村,而是回了羅家山。

后來出了太陽,一片片陽光散落在瓦勒土街上,像一張張期待的臉。胡慧麗被張二打了一頓后,就抹著眼淚回娘家去了。她一回到胡家堡子,把自己的屈辱一說,父母親人兄弟姐妹們就坐不住了。他們組織了十七個人,手持刀槍棍棒往瓦勒土街來了。他們以為張二會逃跑,可張二沒有。他不但沒有逃跑,還專門準(zhǔn)備了一把大刀,就坐在土街前方的大磐石上等著胡家人。

胡慧麗的大哥叫胡勇,五大三粗的,一張黑臉上長滿胡碴,模樣看起來就像一位土匪頭子。平時間,胡家堡子前后左右的人叫胡勇為土匪胡。瓦勒鄉(xiāng)各村各寨的人都害怕土匪胡,但張二不怕。他從來不把土匪胡放在眼里,一方面可能仗著自己有錢,另一方面自己身強體壯,武力上根本不虛胡勇。他看到胡勇操著一根沉重的木棍帶著一干人前來,站在磐石上揮舞了一下大刀:“土匪胡,你敢單挑嗎?帶那么一些蝦兵蟹將前來,應(yīng)該是來自尋恥辱吧!”

胡勇一干人圍住了大磐石,但一時間不知道怎樣收拾張二。他們站在磐石下看到張二的張狂,本來應(yīng)該有所作為,恰恰又作不了為。胡勇把沉重的木棍舉在天上,大聲說:“有本事你下來,我就跟你單挑?!?/p>

“你以為我張二是傻子嗎?你們那么多人圍在磐石下,我才不上你土匪胡的當(dāng)?!?/p>

“你是一個膽小鬼?!?/p>

“我不是膽小鬼。”

“你不是膽小鬼還跑到磐石上站著?”

“我這是迎敵?!?/p>

“誰是敵人?”

“你們胡家人就是敵人??!”

“我們可是親家哩?!?/p>

“很快就不是了?!?/p>

張二和胡勇一個站在磐石上,一個站在磐石下,說出來的話不像是兩個成年人說的,倒像是兩個小娃娃說的。他們這樣罵來罵去,仿佛也不著急。他們不著急,那些站在土街上想看熱鬧的人倒先著急了。他們慫恿胡勇——

“土匪胡,你還是不是土匪哦?你怎么就長了一副土匪的模樣就沒有土匪的作為呢?一個連磐石都不敢爬上去的人,還自稱土匪,簡直是辱沒了土匪這個名字?!?/p>

“就是就是!胡家人真的是一堆泥捏的,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收拾張二?!瓕?!說的就是你,土匪胡,枉自長了一臉的胡碴?!?/p>

“看來土匪胡一輩子抬不起頭了……”

胡勇面紅耳赤,不得不挽起衣袖褲腳大聲說話:“張二,你等著!我馬上上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p>

張二手持雪亮的大刀哈哈大笑:“一會兒我讓你跪著求我?!?/p>

土街上的人聚集在一起,沒有一個上前去勸解幾句。他們恨不得張二和胡家人早點打起來。不管誰家打架,只要是打架,瓦勒土街上的人都喜歡看熱鬧。他們看到胡勇高舉沉重的木棍爬上大磐石,就一下子高呼起來:“土匪胡!好樣的,打死張二這不要臉的。”

“對!打死這個欺負(fù)你家妹妹的?!焙胰嗽谂褪赂臍?。

太陽就要落山了,但還沒有落下山去。一縷縷陽光五光十色地從羅家山照射下來,親吻在土街上,擁抱在大磐石上,就像一個久違的故事。張二站在大磐石上最高處,一邊仰望羅家山的方向,一邊準(zhǔn)備迎戰(zhàn)爬上來的胡勇。他手上的大刀在瑟瑟發(fā)抖,似乎有些害怕。

吭哧吭哧的,胡勇爬上大磐石,一張長滿胡碴的黑臉汗珠密密麻麻。他喘著粗氣來到張二前方兩米處,休息了一陣,說:“狗日的張二,我打死你!”

胡勇舉著木棍撲向張二。他沒有打中張二,由于用力過猛,導(dǎo)致身子重心不穩(wěn),一個踉蹌,差點跪在張二面前。他正準(zhǔn)備起來,張二的大刀就壓在脖子上了。

“土匪胡,你是想死還是想活?”張二一張英俊的臉不再英俊,讓人感到陰氣森森。他用大刀壓住胡勇的脖子,讓五大三粗的胡勇一下跪了下來。

“我……我……我……”胡勇沒想到自己如此不堪一擊,不知道該求饒還是該寧死不屈。

“你想死我就成全你?!睆埗f著,一腳踢中胡勇的肚子,然后揮開大刀。

后來,土街上的人是這樣描述當(dāng)時張二的勇猛與胡勇的狼狽。他們說,當(dāng)張二的大刀揮舞開來就要砍在胡勇的脖子上時,胡勇健壯的身子就跪下來了。他趴在磐石上直接求饒:“手下留情啊,張哥!求求你,饒了我吧!”張二并沒有停住揮舞開來的大刀,只聽他大喝一聲:殺!胡勇一下子就嚇尿了,一個人癱軟在石板上,兩眼翻白,直接昏了過去。

張二嚇昏了胡勇,但磐石下的胡家人還沒有離開。他們圍住大磐石,看到胡勇差點被張二殺死,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年輕力壯的胡家兄弟們誰也不敢吱聲了。胡斌是胡慧麗的父親,他五十歲了,看起來瘦不拉嘰的,但膽子不算小。他撿起一塊石頭甩向張二:“我砸死你?!?/p>

胡家人一聽到胡斌的話,才想起原來可以用石塊砸。他們?nèi)硕鄤荼?,你一塊我一塊的,撿起石頭砸向張二。張二呢,看到太陽已經(jīng)落山,再僵持對自己沒有好處,就跳下磐石逃跑了。他一邊逃跑一邊高呼:“我是瓦勒土街的好漢張二!胡家人若有膽量就與我單挑!一群人打一個人算不得好漢。”

那個所說的“神”就是那天晚上傳入羅正全家的。

羅正全從地里回來,累得一身軟綿綿的,肚子在“咕咕咕”地抗議。首先,他看到阿則,但不知道阿則在瓦勒土街發(fā)生的事。阿尼媽是否會煮好飯等我呢?他想。他來到院子前,把尖鋤掛在屋檐邊的木釘上,準(zhǔn)備把勞動衣脫掉進(jìn)屋,忽然聽到屋里好像有客人的聲音,他愣了一下,還是進(jìn)屋去了。

原來是山那邊王家壩的王大爺父子倆。王大爺阿普六十歲上下,一雙眼角邊爬滿魚尾的眼睛噴射出智者的光芒,臉上已布滿條條刀刻般的皺紋了,但仍然顯現(xiàn)出不屈不撓的堅毅相。他頭戴黑頭帕,身著黑色披氈,堂堂正正一副族長的模樣。他今晚帶來的是自己的長子曲拉。曲拉呢,身體雖算結(jié)實,臉腮雖算紅潤,但坐在王大爺旁邊,就是那么一副小孩子相。

王大爺坐在火塘上方,曲拉坐在左側(cè),正向楊美麗敘話。

“王大爺稀客嘛,真是抱歉!讓二位客人久等了!”羅正全邊搭話邊拿了個矮板凳坐在火塘下方,然后囑咐兩個兒子,“傻兒啊,你去把你大伯喊來,就說有貴客從遠(yuǎn)方來。冒兒啊,你去打兩斤酒。”

“外甥兒啊,酒是不必打了,我們兩爺子都不喝酒,要喝的話剛才楊美麗都說要去打的了?!蓖醮鬆敽芸蜌獾貏瘛?/p>

“嗯,那好嘛?!绷_正全一臉苦笑,全身有氣無力的,沒有太多的解釋。

“羅正全表弟啊,田地還沒整完吧?”曲拉問道。

“嗯,才開個頭呢,山中竹筍還沒有穿出地面呢,田野上的蕨草還在冰霜下掙扎呢,布谷鳥才如夢初醒般嘶啞地叫幾聲呢!”羅正全擺著幽默的神態(tài)笑道。當(dāng)然,他似乎也是在表示自己的決心,或者別人說到他的痛苦處,只能這樣自我安慰罷了。

“話雖這樣說,天底下哪個人又不想幸福呢?老表啊,我父子倆今晚來就是為了一件不怎么能公開的事,所以……”曲拉即將“芝麻開門”之時,突然被院子里傳來的腳步聲止住了。

吱嘎!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是傻兒,一個是羅正福。羅正福將近六十歲了,還沒有一點老相。他一進(jìn)來就爽言爽語,擺出一副舉止大方的大哥姿態(tài):“今晚呀,山林中的兩位王大爺下山來了。你們王家壩各位親朋好友都身體健康吧?”

“羅正福呀,幾年不見你似乎年輕了許多嘛,紅光滿面的,你比羅正全年輕起來了呀。”

王大爺從羅正福瀟瀟灑灑不拘小節(jié)之態(tài)看出羅正福的生活比往幾年好多了。

“那當(dāng)然啰,我和羅正全在羅家山雖無依無靠,無親無戚,可我們靠的是自己的翅膀自己的本事嘛?!?/p>

“嗯?!蓖醮鬆敳煌床话W地哼了一聲,“當(dāng)今社會只靠硬本事?lián)渭沂瞧D難的了啊?,F(xiàn)在你們兄弟倆都在這里了,我父子今晚至此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剛才我已說過是不能公開的事情,你們得千萬保密?!蓖醮鬆斏衩刭赓夤逝摰臉幼樱轮v的時候,又被院子里“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制止了。眾人都有一種“即將拿起吃卻被打翻掉”的怪味。

門開了,進(jìn)來一人,正是冒兒。他手里抱著兩瓶剛打來的苞谷酒。

“哦,是冒兒嘛,把酒拿過來,去找些杯子?!彼自捳f,有長輩在的地方,后輩不插言,有父親在的場面,兒子不發(fā)話。羅正全也是同樣,有羅正福在的場合,從不搶風(fēng)頭。

“王大爺呀,喝喝喝?!绷_正福倒了兩杯滿盈盈的酒敬給王家兩爺子。

“真不喝酒的,你不知道,剛才我們說過我們是不喝酒的,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的哦。我們是……”王大爺這次沒有故弄玄虛,本想直言相告,可恰恰又在這時,又被門外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止住了。門開了,進(jìn)來一個人,就是楊美麗。她左手提了個微微蠕動的麻布口袋,顯然是頭小豬。

“今晚讓兩位客人餓壞了!傻兒啊,你去把李四舅喊來。”

楊美麗走進(jìn)屋子來把裝豬的口袋放在門背后,然后到廚房里燒開水去了。

“呀,這家人可真的要殺豬了?不,不行。我要站起來阻止,保好自己的身份?!蓖醮鬆斣谛睦锬钸吨?。

他越念叨越感到害怕,怕意念被現(xiàn)實沖垮。他想了一陣,大聲說道:“羅正全羅正福倆呀,我知道這些年你們兄弟倆過得不錯,但這樣見外我們可要走了?!?/p>

羅正全和羅正福微微一笑,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

“你們家這不是要趕我們走嗎?今晚我們是以同一家人的身份找你倆商量一件事的。那件事關(guān)系到我們的生死命運哪!”王大爺立身站起,擺出一副怒火難抑的姿勢。

“王大爺呀,又不是殺頭牛招待你,你這樣慌慌張張的干什么嘛?”羅正??匆娡醮鬆斆婕t耳赤的樣子,站起身來委婉解釋。

“常言道,心情愉快清水當(dāng)酒喝,心情舒暢圓根當(dāng)肉吃。如果把我們當(dāng)自家人就隨便整點素菜素湯之類的?!蓖醮鬆斔谱叻亲撸罱K不走。他正想把話說開來,又一次被院里的腳步聲打斷了。

進(jìn)來兩人,正是傻兒和李四。

李四身軀高大,但衣衫襤褸,生來一副寒酸相。他是羅正全家的好鄰居。

“王家兩爺子稀客嘛!怎么有空走到羅家山來了?”李四邊進(jìn)屋子邊打招呼。

“喲,是李四呀,最近全家身體是好的吧?好久沒有見面,我發(fā)現(xiàn)你不像過去那么年輕啰?!蓖醮鬆斖死钏囊谎?,見李四的額頭上爬滿蚯蚓般的皺紋,便打趣道,“你在家里可能像牛一樣被老婆用鞭子管著喲。”

“嗯。”李四苦笑。

“傻兒啊,去倒杯酒給李四舅?!?/p>

“哦?!鄙祪赫冶?,倒酒,敬給了李四。

“李四啊,快點喝喲,等會兒有艱巨的任務(wù)要交給你哦?!绷_正福含笑說道。

這時,在廚房里燒開水的楊美麗出來說水燒開了。羅正全明白楊美麗的話,話沒說把門后的麻布口袋提起往廚房里走。就在這時,曲拉跑來把羅正全拉住了,王大爺也拔身而起,抓住羅正全的衣角。

后來,羅正全犟不過王大爺,只能作罷。沉默,喝酒,世界一片沉寂,連呼吸也停止了似的。整夜不歡而睡,誰也聽不進(jìn)誰的解釋。

在這樣的時刻,再真心的話也成了多余。他們口是心非東西南北天上地下地亂談一通,便和衣而睡了。春天來臨的清晨,鳥兒啾啾,蟲兒唧唧,夾著陣陣涼爽的空氣,使人心情爽朗。王大爺一大早就起床了。將告別時,他把羅正全和羅正福兩兄弟喊在一起,語重心長地談起重要的大事來。

“羅正全和羅正福啊,昨晚的事你們可能還生氣,如果這樣的話,讓我賠個不是吧,不過,我不是開玩笑,更不是客氣,我們二爺子是參加了那種會的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把豬殺死,這樣我們就違背了對神的誓言。還有我們不能吃酒,不能跟別人吵架,別人打我們都不能還手,不能做損人利己的事。我這次來羅家山的目的,就是要動員你兄弟倆入會的?!蓖醮鬆斢蒙囝^舔了舔干裂的嘴說。

曲拉吐了一口唾沫,深呼出一口氣:“只要你學(xué)了他的語言、他的文字,你就和他一樣,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想讓自己怎樣就變成怎樣?!?/p>

王大爺兩爺子或許對此東西還了解不透,不然為啥漏洞百出呢?但還是讓羅正全羅正福兄弟倆了解到這是一種什么東西了。

羅正福通情達(dá)理地說:“王大爺啊,你見多識廣,對于世態(tài)的變化我們后生是無法看透的,無法作出判斷的?!?/p>

“羅正福啊,你也不要這樣遷就。此事并不是像我們解決糾紛般一個家族里一個長者說了算的。”

王大爺說得真真切切,讓羅正全和羅正福蠢蠢欲動。

王家二爺子走后,留給羅正全兄弟倆的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一塊不晴不雨的天空。

冬天來了,雪花在羅家山天空中飄蕩,密密麻麻的。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太早了!很多年后,羅正全這樣說。那是一九九一年,羅祖兒離開羅家山的第五年。那一年,羅家山發(fā)生了許多事。首先,村莊里老老少少都迷上賭博。他們住上新房子過上好日子后,一顆心就找不到安放之處了。開始時,他們賭得少,不過是打發(fā)時間,但賭著賭著就越賭越大了。那個冬天,他們有的輸?shù)袅舜婵钆c牛羊,有的輸?shù)袅送恋嘏c房子,有的甚至連女兒也輸?shù)袅?。羅正全沒有參加賭博,不會有輸與贏,按理不會有什么事。但是,這一年事情最多的恰恰是羅正全家。

首先,張家山派了一位叫阿酉的調(diào)解人前來,說阿尼消失三四年了,每一年都在尋找,但每一年都沒有找到。這樣一直找下去也不是辦法,還不如先把張軍與阿尼的婚事解除了。

“張一果家沒有信心找到阿尼了?”楊美麗話還沒完,眼淚就一顆顆落下來了,順著瘦黑的臉頰滑進(jìn)嘴唇里,凄凄的,冷冷的,就像越走越深的冬天。

“也不能這樣說,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只要沒有聽說阿尼有什么不好的事,那就是好事。說明阿尼只是離家出走了,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阿酉是瓦勒鄉(xiāng)大名鼎鼎的調(diào)解人,尖長的下巴下有一撮山羊胡子,說話的時候就一動一動的。他兩片嘴皮子薄薄的,說起話來無比靈活。他知道這件事不好解決,但也知道事情只要發(fā)生了就沒有解決不了的。

羅正全沒有說話,坐在火塘邊自顧自地抽著旱煙。

羅正福坐在火塘內(nèi)側(cè)咽了一口唾沫清了清嗓門,說:“這三四年來,我們知道張家人四處尋找阿尼,雖然很辛苦,但也是很應(yīng)該的。我們羅家好端端的女兒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張家,可就這么在張家消失不見了。我們不知道她在張家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然希望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在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阿尼在張家發(fā)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們羅家是不會追究張家什么責(zé)任的。阿酉啊,你也知道阿尼人還沒有找著,你說這個事情怎么解決呢?”

“張家派我過來就是先問問羅家,首先這件事一直拖下去不是辦法,只要是事情總得想法子解決才行。然后,張家說可以在解決事情的過程中,他家雖然也是冤枉的,但可以盡可能滿足羅家?!?/p>

“萬一有一天找到阿尼了呢?”羅正全問。

“張家說了,只要她還沒有嫁人,張家年輕的小伙子隨便她選,想嫁給哪個都行?!?/p>

“我家阿尼怎么可能隨便嫁給哪個?!”楊美麗哭了一陣,抹干眼淚說。

阿酉抖動了一下山羊胡子,瞟一眼楊美麗黑瘦的臉:“張家的意思是阿尼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婚姻,不是你想的‘隨便嫁給哪個那個意思?!?/p>

楊美麗沒有找到反駁的話,就不說話了。她蜷縮在火塘下方一個角落里,悲悲戚戚的,連呼吸也蘸滿苦累。羅正全思索了很久,把煙桿取來放在一邊說:“那就是說他家想賠償我家了?”

“可以這樣說。”

“什么叫可以這樣說?”

“他家的意思是說先賠償羅家人一些精神損失費,如果阿尼回來,讓阿尼可以自主選擇嫁不嫁給張家,就算不愿意嫁給張家,這些精神損失費也不會要回去的。如果阿尼沒有回來,羅家得到確切的證據(jù)是張家害了阿尼,那么張家人該償命就償命,該賠錢就賠錢?!?/p>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張家應(yīng)該有什么要求吧?”

“你們知道張軍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這樣一直守等了。張家想給張軍另娶一個媳婦?!卑⒂现苯亓水?dāng)?shù)卣f。

他說出這些話,雖然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但羅家還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羅家人知道,阿尼消失三四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仿佛變成了山風(fēng),變成了水聲。可是,她到底去了哪里?她還在人世嗎?羅正全一直在想,一直想不出所以然。這些年,也許是造化弄人吧,羅家接二連三地出事,先是羅且兒出了意外,然后羅祖兒逃離了羅家山,再然后阿尼在張家山消失了,再再然后阿則與張二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瓦勒鄉(xiāng)上下的各村各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天地間有一個什么主,那羅正全真想問問這么多災(zāi)難降落在一家人身上,是不是因為這家人做了什么對不起天地的事受到神的懲罰么?羅正全想了很久,沒有想出自己這些年做過什么壞事。在改革開放大背景大浪潮下,他一直積極向上地生活,踏踏實實地做事,沒有做過一點點昧良心的事。當(dāng)然,天地間受到神懲罰的,也不一定是做了壞事的。因為這樣,才有那么一句話:好人命不長,王八活千年。

“那你說吧,他家打算怎么賠償?”羅正福咽了一口唾沫說。

他是大哥,羅正全是他唯一的親兄弟。他知道阿尼的事一直這樣放著也不是個事。他想聽阿酉的想法。

“我是一個調(diào)解人,談不上有什么名望,但信譽度是有的。只要經(jīng)過我調(diào)解的,沒有一場糾紛是反悔的。羅家兄弟啊,這樣行不行,讓張家殺一頭牛招待羅家,買九壇酒給羅家喝,然后再給羅家一千塊錢精神賠償金?!?/p>

“我們羅家和張家本來是很好的親家,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阿酉啊,你是瓦勒鄉(xiāng)名聲在外的調(diào)解人,我們信任你。你看這樣行不行,殺牛和買酒就算了,直接給三千塊錢的精神賠償金。你知道父母養(yǎng)育一個女兒成人不容易,成人后嫁了人卻消失了,這對他們的身心打擊是不能用金錢計算的??墒?,事情已經(jīng)這樣,我們就只能聽你調(diào)解人的了?!绷_正福深嘆一口氣說。

阿酉看了一眼羅正全:“我是一個調(diào)解人,調(diào)解過的糾紛不說有一萬件,至少也有一千件。我調(diào)解過的人命官司,賠償最高的是紅旗村周大有家兄弟打死人的事。他家打死了人,還把死了的人悄悄地埋了。這樣的殺人性質(zhì)是很惡劣的。我?guī)捉?jīng)周旋,定下來的賠償金是五千塊錢。你們兄弟倆想想看,一個惡劣的殺人糾紛也就賠償這么多,加上張一果家也不算富有,看能不能少一點,大家彼此留個情面,以后哪天阿尼找到了,也不會有什么仇恨的?!?/p>

羅正全想了想,理是這個理,但沒有說話。

他干咳一聲,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楊美麗,然后轉(zhuǎn)向羅正福:“哥,你說了算,你覺得怎樣合適就怎樣決斷?!?/p>

羅正福把頭顱上紅色的頭巾取下來,用手抓了一下頭皮:“二千五百塊錢不能再少了。”

“我是一個調(diào)解人,就像一座橋梁,一心希望天地間所有的糾紛都有一個安妥的歸處。你們看這樣好不好,我先把你們的意見傳達(dá)給張家,再回來答復(fù)你們。當(dāng)然,如果張家確實承受不了這么多的賠償金,那再怎么說你們也得給我一點面子,該讓步還是讓步才行?!?/p>

阿酉不愧是調(diào)解高手,說話出氣一套一套的,給別人留足面子,也給自己留有余地。他在張家山和羅家山之間走了兩個來回,就把阿尼的事解決好了。羅家與張家不再是親家,但還是好朋友。他最后定下來的賠償金是兩千塊錢,不多也不少。在那個年代,兩千塊錢差不多是四條大牯牛的價。

阿尼沒有找到,但事情解決好了。這三四年來,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羅正全的胸口上。他想,也許一切好的就要到來了。

積雪一簇簇的,堆積在羅家山每一塊空地上,讓羅家山的面貌黑白相加的。這天出了太陽,還沒到中午,阿則就從紅旗村跑到羅家山來了。她沒有嫁給張二,不是因為張二不敢娶她,也不是因為害怕胡家人。周華知道她和張二好上了,就是不放她走。周華這樣說,像我這樣的人,如果離了婚再娶一個媳婦,誰家的女兒會嫁給我?他知道阿則已經(jīng)懷了張二的孩子,但沒有一點介意。他把阿尼帶到醫(yī)院里做了人流。他的寬容大度與勤勞善良讓阿則沒有離開紅旗村,沒有離開周家。這個冬天太漫長,仿佛沒完沒了。在紅旗村,周華無所事事的,不知道怎樣打發(fā)時間,干脆就參加了賭博。

第一天,他打斗十四撲克,贏了三十塊錢。他想,原來可以在家里坐著掙錢。他贏了三十塊錢后,以為自己是撲克高手,只要有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賭博的人,就跟著賭博。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贏錢,最多的時候贏了五十塊錢,最少的時候贏了十二塊錢。半個月后,他贏了七百塊錢,膽子就大了。后來,他參與了大的賭博,不知道為什么一輸再輸?shù)?,還沒有到一個月,就把新修的房子和土地全賭輸了。

阿則來到羅家山,一看到羅正全就哭了。

“阿爹,女兒這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彼贿呧ㄆ贿呎f。

楊美麗在廚房里煮豬食,一聽到阿則的哭聲,就拿著一塊木柴走出來了。她一邊走出來一邊惡狠狠地說:“周華是不是欺負(fù)你了,阿則!他傻里傻氣的,沒有一點主見,我就知道他有一天會欺負(fù)你的?!?/p>

“他沒有欺負(fù)我?!卑t停止哭泣,“可是,他把新修的房子和土地全都賭輸給別人了。他倒是好,跑到山外去了,我無處可去,就只能回來了?!?/p>

“別哭別哭,你有父母兄弟的,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绷_正全安慰說,“快進(jìn)屋坐,一會讓你阿媽殺雞給你吃?!?/p>

楊美麗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以后你就住在這里,別去紅旗村了。周華這個王八蛋,他回來再好好收拾他?!?/p>

他們正說著,紅旗村三個年輕人就踩著積雪來到了院門口。

他們一個叫周林,一個叫李小虎,一個叫王志紅。他們是紅旗村出了名的二流子,一天到晚吊兒郎當(dāng)不落屋的。他們贏了周華家新修的房子與土地,本來應(yīng)該滿足了。但是,他們沒有滿足。他們跟著阿則的腳步來到羅家山,就是追債的。他們說周華還欠他們一千塊。他們希望阿則來償還這筆賭債。

“你們應(yīng)該去找周華?!绷_正全沒好氣地說。

“他跑了?!?/p>

“那你們就等他回來再找他還?!?/p>

“我們不想等那么久。這是賭債,必須三天內(nèi)還清的?!?/p>

“那你們是來找他的?”

“不是,我們是來找阿則的?!?/p>

“你們找阿則做啥?”

“還錢?!?/p>

“她欠了你們的錢?”

“她是周華的媳婦,周華欠了我們的賭債,周華跑了,就理應(yīng)找她要。”

“房子和土地都給你們了,他們家還有什么可以還給你們的?”

“這個我們不管?!?/p>

“如果阿則還不了錢咋辦?”

“那我們就把她拉去賣給山外的人做老婆?!?/p>

“你們也不看看這是哪里?”

“這是羅家山。”

“對,這里就是羅家山,不是你們可以為所欲為的處所?!绷_正全一雙眼睛盯著前來要債的三個人,用從未有過的口吻兇狠地說。

“看來你是欠扁。”

周林等人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雖然不是在紅旗村,但根本就不怕羅家山的人。他們一前一后按住了羅正全,正準(zhǔn)備狠狠地收拾一下,楊美麗卻拿起手上的柴塊打在了王志紅的腦門上。她又黑又瘦的,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但揮來的柴塊很有力量。只聽“咚”的一聲,王志紅被打昏倒在地上。周林和李小虎沒有想到楊美麗出手那么兇狠,轉(zhuǎn)過身來先放開了被按住的羅正全,準(zhǔn)備去收拾楊美麗,哪知羅正全一起來就操起了一根木棍。周林和李小虎一個被打中小腿,一個被打中手臂。他們氣勢洶洶而來,最后互相攙扶著落荒而逃了。

羅正全揮舞著手上的木棍,追了一陣:“你們這幫二流子,瞎了你們狗眼,如果下次再來討債,我直接結(jié)果了你們的性命?!?/p>

他打跑了周林等人,羅家山的人無比高興。

他們說羅正全為羅家山出了一口惡氣。周林等人不僅在紅旗村作威作福,有時還經(jīng)常到羅家山來鬧事。因為這樣,羅家山的人恨透了周林等人。羅正全把周林等人打跑后,他們以為紅旗村的人會下來報仇,所以羅家山的人都守在羅正全家。他們說,如果紅旗村的人敢下來,羅家山與紅旗村就來一場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的大仗。他們守了一個下午,紅旗村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到羅家山來隨便問點什么。后來,周林等人不但沒有喊人來報仇,路過羅家山時,還一直埋著腦袋,不再囂張了。

春天來了

時間過得挺慢,似乎被什么人拉住了腳跟。

羅正全等扶貧款就像小孩子等過年,他扳著指頭數(shù)著時間。他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一些,希望早點得到扶貧款??墒牵┮堰^,扶貧款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傻兒放假的時間近了,借起的高利貸也利滾利地不知增加了多少。他心急如焚,恍恍惚惚。恰恰在這個時候,羅家山下了一場三尺厚的大雪,掩蓋了他所有的愁思和煩憂。大雪像鵝毛一般,紛紛揚揚地飄下來,蓋住了石頭、蓑草、樹木和房屋。整整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雪停了,可太陽還是沒有出來。天陰沉沉的,面對白茫茫的大地,似乎不該有很多的憂傷和煩惱。

楊美麗就是這天早上病倒的。當(dāng)時,全家還沒有起床。她先是想吐,吐了過后又感到全身刺痛。先前,她感覺不出自己真正的痛在身體的哪個部位??墒?,過了一會兒,她就感覺到胸口悶,并且悶得慌,幾乎不能夠呼吸。她嚇壞了,她想她可能就如此了結(jié)一生了。她坐在床上高喊起來:“正全啊,趕快!趕快!快把我送醫(yī)院,我可能要死了……”

羅正全正在美夢之中,忽然被喊醒。他先是一愣,接著套上衣服跑向楊美麗的床旁:“咋個會這樣呢?”

楊美麗臉色泛白,眼珠子直往外滾翻。她生病了,若這樣離開了人世,那不是雪上加霜嗎?羅正全一下子想到了這些。

他把楊美麗從床上抱起來急促地呼叫:“阿則和冒兒啊,起床!你阿媽生病了!快起床去喊你的大伯和鄰居??禳c!”

冒兒和阿則聽到吼叫,早嚇得魂不附體了。他們胡亂地套上衣服就向外跑去。

雪開始融化了,路爛得要命。羅正全、羅正福、李四和李四家的大兒子阿輝輪流背著楊美麗在稀爛的路上走著。他們向醫(yī)院一步三滑步步艱難地前行。山神保佑,祖先顯靈,因為及時,楊美麗總算得救了。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說,這是早期心臟病,是經(jīng)常發(fā)愁和擔(dān)憂導(dǎo)致的。她體質(zhì)本來就弱,又經(jīng)常勞累,所以她昏倒了。現(xiàn)在沒有多大事了,只要在醫(yī)院里輸一陣子液,回去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了。

羅正全懸著的心落下了。第二天,羅正福他們放心地離開了醫(yī)院。

在醫(yī)院,那些消毒水味濃濃的空氣叫人悶得慌。羅正全徑直走出住院部,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站到門外。

雪蓋得厚厚的,地底下的土層凍結(jié)了。寒風(fēng)輕輕地吹到皮膚上像是被刀刮般刺痛。他把單薄的衣裳拉得緊緊的,可還是沒有用。

太陽月亮為什么總是睡不夠,白云黑云為什么總是散不去。他想。整個瓦勒鄉(xiāng)都被云霧籠蓋得透不過氣。如果瓦勒鄉(xiāng)是一個老人,那么,這個老人該憋氣死了吧?他會受得了嗎?一定受不了的!他這樣想著,臉上便有了些神氣。他知道傻兒就要回來了。不管怎樣,他回來就好??!他開始想念起傻兒來。

傻兒啊,此時你過得還好嗎?一個人活著,也真夠辛苦的啊。他想著一系列接踵而來的艱難困苦,不免傷感起來。傻兒到西昌讀書才一學(xué)期,自己就似乎有點被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扇税?,既然你已立了志,既然你已選擇了,既然你已經(jīng)走了一段艱難的路程,在最后接近目標(biāo)的時候怎么也不能倒下。

他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想到童年。

那是一個苞谷棒子剛成熟的季節(jié),大人們參加集體勞動去了,沒到勞動年齡的孩子呢,在村子中央的大道上玩泥巴石子。

太陽熱辣辣地炙烤著,像是要把村子煮熟似的。他們先是在道路中央玩,因為太陽太烈,后來就到路邊的陰涼處玩??蓻]玩多久,幾個手拿皮包的人就向他們走過來了,并用幾顆糖把他們哄走。說是要把他們帶到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去。他們先是不肯,因為聽父母說過,不能跟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不能相信不認(rèn)識的人。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會有妖魔變成人把小孩子騙去吃掉,會有強盜把小孩抓去賣掉的??赡窍闾鹂煽诘奶翘肆?。既然是好耍的地方,那一定會有很多好吃的糖。所以,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一同跟著去了,來到一個有很多房子和小孩子的地方。

房屋比村子里看到的美觀漂亮多了,這里玩耍的,全是一些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的心跟著周圍的環(huán)境歡樂起來。沒一會兒,有個和藹可親的男人接待了他們,并給了他們糖吃。他們真的樂了,如在夢中捉到鳥兒般興奮不已。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溫和。他用一張干干凈凈的毛巾,一個一個地給他們洗了臉,擦了頭。把他們帶到一個有很多孩子的房間,把他們安排在幾個空著的角落里坐下,便嘰里呱啦地講起話來。

他們聽不懂那男人說什么,只有干眨著眼睛,傻傻地呆望著這位“瘋子”般的男人。一天,兩天,三天……多少天后,他們知道了站在前面亂叫的那個是老師,他是在教他們讀書識字。他們對其他的什么也沒有興趣,只有學(xué)唱歌的時候,很興奮地跟著吼,給課堂增加了不少活躍的氣氛。時間在不經(jīng)意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就一學(xué)年過去了。羅正全從慢慢熟悉環(huán)境中認(rèn)識了一些字,學(xué)習(xí)成績?nèi)找嫱怀?,每次作業(yè)都得滿分。老師十分高興,非常喜歡他。不到第二年就讓他戴上了紅領(lǐng)巾,當(dāng)上了少先隊大隊長。

那年“六一”兒童節(jié)時,少先隊輔導(dǎo)員讓他講話,他卻又羞又怕地哭了。老師呢,還以為他是高興太激動而哭的,在全體師生面前表揚了他。

真是膽小如鼠的家伙!羅正全這樣罵自己。

兩年后,他退學(xué)了。原因是家里出了事,惹了糾紛。他停學(xué)后老師來家訪過很多次,但全都被他的父親拒之門外。

一陣?yán)滹L(fēng)輕輕地吹來,吹醒了還在癡癡回想之中的羅正全。他回過神來,才突然間想起楊美麗還躺在病房里呢,此時不知醒了沒?他轉(zhuǎn)身急忙走進(jìn)醫(yī)院。

楊美麗在瓦勒鄉(xiāng)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這場雪也融化了一個星期。

這天,太陽出來了,天空也格外晴朗。雖說是枯黃的冬天吧,但畢竟給人以春天來臨的感覺。人們精神抖擻,很多人脫掉了厚厚的外套,只穿著單薄的衣裳,在太陽底下舒適地曬著。挺難得啊,這冬日的陽光!人們沒有說出來,可心里都這樣想。

楊美麗出院了,一個星期累計下來的醫(yī)療費可不少哪!這像一團烏云蓋住了太陽,把羅正全的心塞得透不過氣??缮畹穆费?,總是一波三折,難以預(yù)測。你在慌忙中,以為找不著路了。而這時,路恰恰就在你身邊。在羅正全想來想去想不出一條通向“鈔票”的路時,聽到了扶貧款來了的消息。他心中的愁一下子煙消云散。

他把錢領(lǐng)在手里,還清了醫(yī)藥費,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楊美麗從醫(yī)院回來,全身輕松多了??赡苁撬幬锏淖饔?,走起路來是飄浮的。她一回到家就從屋子里拿了把鋤頭到地頭挖芭蕉芋去了。羅正全呢,到別人家去還那些借的高利貸。下午,羅正全稱來了兩三斤豬肉,算是慶賀。

沒料到的是李莎來了,她顯得瘦了些。自羅祖兒離家出走后,她一直在家里等。她等了很多年,但一直沒有祖兒的消息,就嫁到紅旗村去了。她雖然嫁出去了,還是像羅正全的家人。她聽說楊美麗住了院,特地趕來看望她。就在這時,傻兒回來了,帶來了一斤白酒,可能是買來孝敬父母的。

這天下午,羅正全一家歡聚一堂,這樣的熱鬧實屬難得,哪有不高興之理?羅正全抓了一只大公雞殺了,喊了大伯羅正福家和鄰居李四家。

深夜,羅正全、羅正福、楊美麗、李四等,他們喝了那白酒,兩腮紅彤彤的。不知是烈酒的作用還是其他什么緣故,他們心中都充滿喜悅,臉上神采奕奕的。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傻兒亂聊:

“傻兒啊,聽說在西昌市待三年,脫褲子換飯吃。你換過沒有?你可千萬不能這樣??!我們羅家山可是注重面子的,就算勒緊褲帶也要挺住哦!”

“聽別人講,西昌那個地方,水牛特別多,是如此嗎?”

“你在西昌遇到過匪徒?jīng)]有?如果遇到一定非常兇殘吧?”

“聽說西昌可以發(fā)射衛(wèi)星,你看到過沒有?”

“你坐過飛機沒有?”

“西昌邛海一定是一個很大的海子吧?比起羅家湖哪個大?”

“聽說瀘山上有很多和尚,你看到過和尚沒有?”

“西昌街上饅頭多少錢一個?一碗面呢?”

“你看到過劉伯承和小葉丹的塑像沒有?”

他們有啥問啥,反正也不會不懂裝懂的。傻兒是從羅家山飛出去的第一只雄鷹,除了傻兒,村子里的人沒有幾個到過西昌。

傻兒呢,被問得應(yīng)接不暇,最后只能像答數(shù)學(xué)填空題一樣,問一個答一個,十分簡要地回答。他的心甜滋滋的,有種說不出的自豪感。

翌日清晨,傻兒準(zhǔn)備到楊家坪看望外婆李婆婆。他帶了一些黑芝麻粉之類的補品。正準(zhǔn)備間,外婆卻像知道他回來般自個兒來了。李婆婆見傻兒已回家,楊美麗也康復(fù)了,自然十分高興。她對傻兒從小就百般疼愛,百般呵護(hù)。此時見面,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傻兒向來嘴舌笨拙,也不知道說什么。他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外婆倒先開口:“傻兒回來了??!哦,有點瘦了,個子長高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zhuǎn)眼,我的傻兒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p>

李婆婆確實興奮不已,像得到了某種意外的收獲。

“外婆你老人家最近是身體好的吧?”傻兒愣了半天才問候。

“今年嘛,你剛走的時候患了一場感冒,其后的日子都是好好的?!崩钇牌胚呎f邊在火塘邊坐下來。

“幺女兒啊,你是怎么搞的,竟病得這么重?這幾天天氣又這么糟,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我今早去背水時,聽鄰居阿甲說才知道你病倒了,并且病得很重。所以,我就這樣匆匆忙忙地下來了。我以為你還住在醫(yī)院里呢。哪天得的病,怎么病的?”李婆婆下來的時候,的確是慌慌張張的。但是,她看到楊美麗臉色還好,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死白和蠟黃,也就放心許多。

“生病的那天,好像是屬牛。早晨,我睡在床上,先是發(fā)覺胸口悶,然后就昏昏沉沉地被什么東西迷倒了般不省人事了。當(dāng)我睜開眼睛能夠清晰地記憶的時候,已被他們送到醫(yī)院里輸液了。醫(yī)生說,沒有多大事。所以,我就只住了幾天就出院了。阿媽你放心好了,沒有什么事的。我本來就經(jīng)常生病的?!睏蠲利愓f。

“一定是遇著一個什么兇殺鬼之類了。你們該打只雞詛咒呀!”李婆婆不怎么高興地道,“自己的兒子不如別人高,撿石墊兒腳。我的幺女兒啊,這是咋個回事?什么樣的狗福分跟著你呀,竟讓你病得這樣重。你們說應(yīng)該咋個整,我想應(yīng)該做點法事活動才行吧?!?/p>

“這個法事呀,越做越猖狂,越做越迷茫。我自己也是個畢摩,我很清楚這法事不是一種好東西。”羅正全想了想說。

“你家是不信法事的,這我知道。不過,哪天哪個病得不成樣的時候才亂了手腳花大錢就無用了。鬼神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人類自古以來就相信它到現(xiàn)在,又不是我一個人相信它?!崩钇牌乓灰娏_正全那種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心中生起氣來。

“現(xiàn)在這個時候,經(jīng)濟方面也確實有點困難??!”羅正全擺著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道。

“你家的困難我又何嘗不知呢?錢一大把地拿到孩子讀書那邊去了,而你羅正全又不是吃工資的,這么多的錢哪里找呀?”李婆婆頓了頓說。

“阿尼她爹是一塊石頭,你說不服他的。吃糖吧,是傻兒帶來的?!睏蠲利悘睦镂葑チ艘话烟?,塞到李婆婆的懷里。

“這是孝糖吧,我孫兒傻兒呀,今年雖然還沒領(lǐng)工資,但過幾年就領(lǐng)工資了?!崩钇牌艜牡匾恍Γf道,“李莎啊,你是昨天晚上來的吧,你和他合得來嗎?”

“我是昨天聽說才跑來的?!崩钌行M愧地說道。

這天,羅正全家不出工,都留在家里閑聊。后來,李婆婆還是要到巫師跟前去占卜,解除附在楊美麗身上的鬼。

羅家山的人經(jīng)歷了賭博帶來的危害后,就想到山外去打工掙錢了。第一個帶來好消息的,是村頭居住的阿蘇子。他曾經(jīng)帶來了酒精勾兌的白酒,一斤才賣五角,兩塊錢就可以買到四斤?,F(xiàn)在,他在山外一個叫度泊溝的地方,包下了一片森林,需要很多工人。

羅正全一家人正在挖土。

“要不,我跟著阿蘇子去打工吧!”羅正全停下手中的鋤頭說。

楊美麗也停下手中的鋤頭:“你身體吃得消不?你不算年輕了。”

“我身體沒事的?!?/p>

他是在一個多霧的黃昏離開的家。他交代好了家中的一切,說服了岳母,說服了大哥,給楊美麗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才毅然離家的。離家的那天,李婆婆從楊家坪專程跑來送他。在羅家山右邊的道路上,他背著一條半滿的蛇皮口袋,口袋里裝了一件舊得蠟黃的披氈,還有一塊臘肉,是準(zhǔn)備帶給傻兒的。他們要從西昌城路過,他和傻兒也好有個告別。

羅正全在道路的下方站著,上方是白發(fā)蒼蒼的李婆婆,臉上掛著愁緒。楊美麗和冒兒娘兒倆幾乎要掉眼淚了,像霧蒙蒙的天空。沒有心計的楊美麗,此時她也沒有了平時沒心沒肺的“哈哈”和胡言亂語。她一臉深沉凝重。羅正全知道,以后的擔(dān)子就落在她肩上了。她那么消沉那么軟弱,能承受得住嗎?他從她深沉的臉上看到了憂郁,看到了傷感。他看著冒兒就要“下雨”的面孔,不禁心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想說點什么,可是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已經(jīng)不再年輕體壯了,你的身體一直不怎么好,做活的時候要注意別傷到身體。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無親無友的,有什么艱難困苦只有靠自己克服。我們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地到那里,然后平平安安地回來?!崩钇牌诺穆曇舳抖兜模眍^似乎塞住了什么東西。

“有什么事就發(fā)電報過來吧,我收到就馬上回來。”羅正全還算理智,要走的時候囑咐了楊美麗他們這么幾句,“那種神文盡量避開,不要去沾了。”

楊美麗只有默默地點頭,沒有什么言語。她深深地知道,羅正全的話是對的,特別是在此情此景中,羅正全的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就這樣離開了家,披著黃昏,伴著黑夜,羅正全離開了羅家山。他跟著眾多去打工的鄉(xiāng)親們一起坐上一輛解放牌運輸車,翻過坡越過嶺向那渺茫的山外去了。

大山如野獸般橫臥著,似乎也依依不舍般一群一群地向遠(yuǎn)處隱去。他們都沉默著,誰也不言語。一切都吞沒在沉沉的夜色中。

到西昌時,已經(jīng)是半夜三更。傻兒在路燈下背誦完英語剛回到寢室。

他每天晚上都這樣的。雖然已是寒風(fēng)刺骨、冷風(fēng)颼颼的臘月了,但也在這個時候,正是學(xué)生面臨期末考試的時候。他作為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學(xué)習(xí)尖子,夜夜挑燈夜戰(zhàn),是很自然的。

“傻兒!羅傻兒!”羅正全站在學(xué)校大門外漫無目的地往校園里喊。

他沒來過傻兒所在的學(xué)校,不知傻兒住在哪棟樓上。此時已是半夜時分,學(xué)校大門關(guān)閉得緊緊的。

陪羅正全來的是沙日紅。他家住在羅家山下面爾加堡子,五十開外,個兒平平,一雙大眼很特別,是羅正全最好的童年伙伴。

“咦!好像是父親的聲音在叫喊。”傻兒肯定了自己的感覺,怕吵醒同學(xué),就直接往學(xué)校大門跑去。

跑到一樓時又一次聽到父親的喊叫,他心靈一顫,以為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

到門口,看清站在鐵門外的父親的臉龐,他哆哆嗦嗦,想說些什么問些什么就是說不出來問不出來。

“傻兒啊,你是睡覺了吧?”羅正全先開了口,“我們喊了你很久了呢!”

“原來是阿爹和舅舅呀,我在睡夢中,聽是聽到了,還以為是思父心切,神經(jīng)過敏呢?”傻兒細(xì)細(xì)地瞧了父親的神色,定下心來,“家里的人是身體健康吧?”

“都好的?!绷_正全見兒子懂事,害怕兒子因擔(dān)心家里而耽擱學(xué)習(xí),故又是安慰又是愛憐地道。

“你們背著東西打算到哪里去呀?”傻兒見父親背著蛇皮口袋,便問。

“還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過來一方面是給你送臘肉,一方面是為了道別。我們要到度泊溝去打工,也許是兩個月,也許是半年。我們到了那里會寫信給你的?!绷_正全把口袋卸下來往口袋里掏東西。

“過年時我?guī)淼倪€原原本本地放著呢?!鄙祪哼吔舆^父親遞過來的臘肉邊有點過意不去地說,“阿爹啊,度泊溝是成都背后吧?你們是怎么想到去那么一個地方的?”

“我們是阿蘇子帶著去的,他是那里的包工頭,我們在他手下勞動的?!鄙橙占t對傻兒笑了笑,說。

一陣凄冷的寒風(fēng)從大門外橫掃進(jìn)來,猶如千矛萬箭,使人毛骨發(fā)顫。他們?nèi)齻€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們別站得太久了,感冒了又要影響你學(xué)習(xí)?!绷_正全關(guān)心道。

他微笑著回父親:“今天晚上你們是走不成了,從大門上翻進(jìn)來到我寢室里去歇吧!”

“不了!我們還是到大伙那里去歇?!绷_正全邊說邊轉(zhuǎn)身走了。

“阿爹和舅舅你們一路走好,路途平安!”

傻兒像一根木頭般矗立在大門內(nèi),隔著鐵門望著父親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有些凄凄慘慘的感覺。

他想象著父親佝僂而單薄的身子,還有那雙失神而麻木但還隱藏著某些夢想的似乎疲憊不堪的眼睛,那張黑瘦單薄老化了的嘴唇和臉龐,想到父親那顆充滿摯愛充滿體貼的心,突然間鼻子一陣酸溜,在凄風(fēng)苦雨中情不自禁地流下來兩滴眼淚。

度泊溝被大山夾擁著,一年到頭隱沒在白云之中,從來就沒有霧開云散過。

這里伐木者甚多,什么包工頭、老板等不計其數(shù)。阿蘇子就是這里的包工頭之一。這里雖稱是度泊溝,其實連個真正的度泊溝的影子都見不著。這里是深山老林的深山老林,這里有點像羅家山的瓦里洪河溝,抬起頭來只見巴掌大的天空。這里荊棘叢林密密層層,一條狹小的山路就像羊腸子一般嵌在陡坡叢林處,行路甚是艱難。

早說過阿蘇子要照顧羅正全的。因為羅正全與別人不同,年齡較大,身體也不能像別人那樣經(jīng)得住勞苦。當(dāng)然,羅正全懂木工,也認(rèn)識字。阿蘇子把他安排在鋸木場里,讓他與幾個外地民工一同鋸木。

羅正全在鋸木場鋸了四五天的木頭,在幾個外地民工口中知道了鋸木工的工錢很渺茫。鋸木工的工錢是從背木料的民工頭上扣的,假如山里背木料的民工背不了什么木材,他們這些鋸木工的工錢就難以兌現(xiàn)。何況,阿蘇子天生滑頭滑腦,羅正全怕他玩什么花樣。

他想來想去想了幾天,總覺得這個鋸木工不怎么可靠。

他想,必須另尋其他的工來做,可又覺得不怎么好開口。

“阿蘇外甥兒啊,這個鋸木工簡也簡單,掙也掙錢,可我總感到不自在。這樣處處受到照顧總不好。我想,還是換換其他的工來做吧!”

“那你想做什么工嘛?”阿蘇子是個精靈鬼,瞟一眼羅正全就知道他的心思。

“我想上山背木料,雖然我的腳不怎么好使,身體還是夠結(jié)實的?!绷_正全吞吞吐吐地道。

“那好吧,反正舅舅你又不是娃娃,定下了的事自然是早已想得周到細(xì)心的?!卑⑻K望了望羅正全的神色,“只是在那些陡坡峭崖上,我不怎么放心。舅呀,你畢竟五十多了。山坡上的那些路確實不那么平坦,一路上多加小心才是?!?/p>

“那我明天就開始上山背木料去了。我知道上山背木料是艱難的,但不苦不得錢,不苦不出糧嘛?!绷_正全真真切切地道。

第二天,羅正全便上山背木料了。

大雪紛紛,似乎在火上加油,向冷凍者潑冷水,向腿瘸者奪拐杖。本來油滑稀爛的山路,一冰凍起來,更是抹了一層油般滑膩無比。多虧路兩旁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叢,可以拽著來平衡身體。

雪花如鵝毛似的,一朵一朵,似乎高叫著、跳躍著,十分快活地往下落。但雪并不冷。也許是勞作干活的緣故,也許是這里的天氣本來就這樣。

我一生就像這風(fēng)雪中背著重物行走。他想。

可總算還是找到了一些安慰吧?他又想,因為兩個孩子讀書還是挺爭氣的。

山上的小路確實夠稀夠爛的,才這么兩天,他新穿的鞋子就破了,用繩子系好拴在腳板上試了幾次都不行。他想,這天冷地凍的,不穿雙鞋子可怎么行呢?

“阿蘇啊,我的鞋穿爛了。”羅正全來到阿蘇子的住篷里,說。

“鞋子穿爛了?也難怪,山路這么爛,又泥濘滑溜的。你老可千萬要小心呀!不能學(xué)那些年輕小伙子,如果背不起重的木材,就盡量選小的背。晚上要穿蓋好衣服。不然,受凍導(dǎo)致感冒會特別麻煩的?!卑⑻K子的舌頭就像刨子,所說出來的話是如此光滑明亮,讓人的心暖洋洋的。

“這次我到鎮(zhèn)里買的鞋子種類比較多,我不知你喜歡哪種,還是你自己選吧!”

“反正牢實就行了?!绷_正全老老實實地道。

“那就拿雙3537膠鞋吧,這種鞋子堅實,不容易損壞?!卑⑻K子拿了雙淺綠色的膠鞋給羅正全,“我還買來了幾床毯子,如果需要的話,你拿去一床吧,晚上可以像被子一樣蓋著,挺暖和的?!?/p>

“喲!料子挺好嘛!那好,我拿一套了?!绷_正全摸了摸堆在左側(cè)的毯子,說。

他想,反正從工錢里扣的。

冬天來了,春天也就會跟著來了。他又想。

責(zé)任編輯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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