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經(jīng)典化是近年當代文學界經(jīng)常談到的話題。事實上，經(jīng)典是持續(xù)經(jīng)典化的結果，檢驗經(jīng)典的一種重要方式，莫過于看它是否得到不同階層、不同專業(yè)背景的讀者廣泛地閱讀。因此，本期起，我們特在《四川文學》上新開“經(jīng)典的十二種凝視”欄目，意在將專業(yè)閱讀和社會性、民間性閱讀進行立體呈現(xiàn)。本期凝視的經(jīng)典作家是阿來，阿來擁有持久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他對當代文學的貢獻自不待言。新近又逢《塵埃落定》出版20周年，本期特邀青年評論家沈閃分享重讀《塵埃落定》的感受；參與社會性閱讀的則有《上海文學》編輯來穎燕、詩人阮雪芳等專業(yè)人士，有文學專業(yè)、計算機專業(yè)研究生，也有文員、財務經(jīng)理、幼兒園老師、農民等等不同行業(yè)的十二位朋友。希望我們的努力，能為觀察當代文學提供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塵埃落定》是關于時間的文學經(jīng)典，它不僅好讀而且深刻。自1998年首次面世后，便被不同年齡階段的讀者、批評家所關注、閱讀和討論。流光易逝，很多作品盛行一時，多年過去卻很少人提及。但時至今日，《塵埃落定》依然是我們討論中國當代文學所繞不開的重要文本。2020年9月，距《塵埃落定》獲茅盾文學獎二十年后，它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再版重印便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明。

一、新與舊

有土司以前，這片土地上有很多酋長，有土司以后，他們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來的又是什么呢，我沒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傾倒騰起了大片塵埃，塵埃落定后，什么都沒有了。是的，什么都沒有了。塵土上連個鳥獸的足跡我都沒有看到。大地上蒙著一層塵埃像是蒙上了一層質地蓬松的絲綢。環(huán)顧在我四周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埋著頭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漢人師爺和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兩個人望著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無關的事，在想著未來。我把自己的感覺對他們說了。書記官說，什么東西都有消失的一天。（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9月版，第397頁。《塵埃落定》選文皆出自該版本，后僅注明頁碼。）

《塵埃落定》處處體現(xiàn)著新舊更迭，萬事無常。只有變化才是不變的，就像引文中的土司一定會代替酋長一樣，土司制度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秹m埃落定》以麥其土司家族為核心構筑故事，從傻子少爺?shù)奶厥庖暯侨徱曅屡c舊、變與不變。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卑俗而多變，人心猥瑣而混沌。有人說《塵埃落定》是一曲哀婉的田園牧歌，也有人說《塵埃落定》是一首英雄馳騁的悲壯史詩?？稍谖已壑?，它是一種關于新與舊的尋覓，一種置身于漫漫歲月長河中的發(fā)掘與感悟，一種坦然面向人生與歷史無常的恬靜自如的姿態(tài)。在寫《塵埃落定》之前，阿來長時間關注地方史，研究地方史。對土司制度的思考和對過往生活方式的感悟，被作者賦予小說的形式展現(xiàn)。阿來對土司過往歷史的考察，給文本注入一種懷舊情緒。讀者在雪地早晨野畫眉的聲聲叫喚中開啟故事，在陣陣炮聲轟隆中結束故事。作者在懷舊中完結故事，也在懷舊中開始新故事與新篇章的撰寫。但與此同時，阿來并未陷入深沉的懷舊情緒中不能自拔，他懷舊而不念舊，在哀婉與批判中完成文本敘事。

“哀婉而不憂傷”是《塵埃落定》的底色。故事開始之時，似乎一切都顯得那么和諧。不管是麥其土司家族內部父子、兄弟、夫妻之間，還是不同土司之間，抑或白色漢人和紅色漢人之間，都不同程度地呈現(xiàn)出平安無事、友好互助的狀態(tài)。但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發(fā)展，不同階層利害關系間的摩擦和矛盾漸次增多。首先，麥其土司的大兒子與二兒子因王位繼承權和女人明爭暗斗、反目成仇。二少爺在“傻”與“不傻”之間徘徊，對未來的麥其土司造成了極大困擾和威脅。其次，麥其土司與汪波土司因土地和人民而戰(zhàn)亂頻繁，征討不休。再次，宗教內部喇嘛、活佛、新教等各派別因地位高低而互不服氣。最后，紅白漢人因統(tǒng)治權花落誰家而兵刃相見。上述較為復雜沉重的話題，被阿來獨具詩性的語言呈現(xiàn)，使得整個文本充盈著哀婉的氣質與“靈動的詩意”（茅盾文學獎授獎詞）。在此意義上，周政保獨辟蹊徑將《塵埃落定》視為一首前后連貫的長詩而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塵埃落定〉：人與歷史的命運》，周政保，《民族文學》1998年第6期）。如此看來，也不無道理。

在哀婉之外，阿來還對土司社會的等級制度予以批判。索郎澤郎與小爾依屬同類人，都是土司二少爺?shù)闹覍嵏?。孩童時期，索郎澤郎、小爾依與傻子少爺一同玩耍，在雪地里嬉戲打鬧。這表明索郎澤郎等人起初并沒有身為奴隸的自我認知，同時也從側面顯示出“我”的“傻氣”——對身份等級的忽視。正是這次雪地放縱地玩耍，被當時的社會制度視為行為的越界。很多時候，我們只看到索郎澤郎等作為下人的越界，卻無視了傻子少爺作為主子的越界。下人與主子的行為越界，所帶來的直接后果是索郎澤郎等人被捆在柱子上接受鞭笞。“轄日”不同，待遇可謂天差地別。這直接表現(xiàn)在，同樣做出越界行為的傻子少爺卻毫發(fā)無傷。與身體上的苦痛相伴隨的還有后天的規(guī)訓，即精神上的壓迫和洗腦。以土司太太為代表的掌權階級，將被管轄的百姓視為奴隸，喚作牲口，并且無時無刻不向人們灌輸此種思想。在等級社會中，主子與下人的不同處境可見一斑?！秹m埃落定》雖然涉及藏民族的各個方面，如歷史、政治、宗法、民俗等內容。但阿來并非面面俱到地呈現(xiàn)在文本中，也沒有向讀者闡述某個具體觀念，而是通過土司二少爺?shù)难劬Σ刈逋了镜纳鐣贫冗M行言說。批判中有思考，思考中暗含哲理。

關于新與舊，關于現(xiàn)在與未來，書記官翁波意西的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說，“凡是有東西腐爛的地方都會有新的東西生長?！保ǖ?32頁）相信不少人在看完《塵埃落定》后的很多時刻，腦海中都會反復回蕩著這句話。是啊，凡是有腐爛的地方定會有新東西破土發(fā)芽。推動社會前進的車輪，并不會因為戰(zhàn)爭、制度、個人榮辱等因素而停止不前。某種程度上，《塵埃落定》是“我”借傻子之口向廣大讀者打開自我心扉的心靈史，是一本見證土司制度消亡全過程的日記。當我們再次回到文本中，重新審視《塵埃落定》時，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思想與感悟被不同程度地賦予到小說的主人公身上。一方面，他與日夜變動的社會現(xiàn)實既有心靈上的感應，又有超前性的預言感知。另一方面，因愚傻的自我定位，其日常行為又與社會變化有相當遙遠的距離，這使得作品深具直擊人心的穿透力。此外，二少爺和翁波意西看似兩個極端，卻在很多方面相通。他們實為一個人物的兩個方面，分可獨立合則成體。

對阿來自身而言，新與舊或許還有其他含義?！秹m埃落定》完稿后，阿來離開了家鄉(xiāng)。在與李敬澤對話時，他說，“寫完這本書，我離開故鄉(xiāng)就更有勇氣了。因為我倆至少是和解了，或者是兩清了，那些糾纏都放下了?！保ā栋韺φ劺罹礉桑憾旰笤倏础磯m埃落定〉》，鳳凰網(wǎng)，2020年10月15日）《塵埃落定》的完成，意味著阿來在空間上與舊的生活和以前的自己告別，也意味著開啟一段新的人生。從此，家鄉(xiāng)為故鄉(xiāng)。但這并非意味著阿來斬斷了與家鄉(xiāng)的情愫，反而因《塵埃落定》與家鄉(xiāng)藕斷絲連，相互牽絆。在他鄉(xiāng)懷念故鄉(xiāng)，從歷史看現(xiàn)實，別有一番滋味，也別有一番情趣。

二、結構與解構

刀子，鋒利的刀子，像一塊冰，扎進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涼，很快，冰就開始發(fā)燙了。我聽見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我聽見店主朋友啞聲對我說再見?，F(xiàn)在，上天啊，叫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神靈啊，我的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濕的那個部分正在往下陷落。這時，我聽見了妻子下樓的腳步聲，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卻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了。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ǖ?61頁）

《塵埃落定》的結構形式歷來為研究者所稱道，作者使用了鬼魂敘事的技巧策略。上述引文出現(xiàn)在故事的結尾，較為形象地描述了土司二少爺生前最后的畫面。傻子“我”被復仇者用刀刺死時，他用較為魔幻化的口吻描述了自己靈魂出竅的場景：“神靈啊，我的靈魂終于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沒有了。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了黑夜的顏色?！保ǖ?61頁）此時，讀者才恍然大悟，故事講述者竟是軀體已逝的鬼魂。阿來巧借鬼魂之口向我們講述了嘉絨藏族土司家族的整個衰亡歷史。實際上，在殺手來找二少爺報仇之前，他已經(jīng)有非常強烈的預感，“我的命來敲門了”（第460頁）。但他卻未做任何防御措施，還找借口把妻子塔娜支開，并用激將法挑逗復仇者內心深處的仇恨火焰。因果循環(huán)，命運往復，蒼涼而又凄楚。作者從小在濃郁的苯教氛圍環(huán)境中長大，這對《塵埃落定》多少有點影響。阿來對魂靈崇拜的觀念信手拈來，獨特的敘述立場給《塵埃落定》穿上了一件詭異、怪誕、陰森的外衣。某種程度上，《塵埃落定》可視為文化亡靈的回憶。她仿佛由一粒粒細小的塵埃組成，自由自在地飄飛、翻轉、墜落。當讀者再次浸潤在陽光的照耀下，便能非常清晰地看見塵埃跳動飛躍的身影?！秹m埃落定》以這樣一種新的小說形式，帶給讀者全新的閱讀體驗。

一定程度上，文學作品的結構樣式是寫作者神游心靈空間留下的外部痕跡。既參與了歷史進程又旁觀了歷史發(fā)展的二少爺或“我”，成為具有多重含義的小說藝術形象。一方面，他是瘋傻、略微神經(jīng)質的傻子形象。另一方面，他又是大智若愚、機鋒內斂的智者形象。作者對二少爺形象的選取，極大程度上將一般視角無法準確描繪的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故事進行融合，從而消解了其他敘述方式的可能性。小說中帶有傳奇與神話性質的傻子形象，表現(xiàn)了阿來與常人不一樣的歷史感及其對生命的獨特感悟。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壇，除《塵埃落定》的傻子少爺外，還有賈平凹《秦腔》中的瘋子引生，史鐵生《我的丁一之旅》中的行魂等人物形象值得關注。帶有獨特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的傻子少爺、瘋子引生、行魂等人物，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人物長廊。中國當代作家對非常態(tài)觀察視角與敘寫視角不約而同地予以關注，這或許不是巧合?！秹m埃落定》《秦腔》《我的丁一之旅》等作品不僅呼應和承繼著中國的新文學傳統(tǒng)，而且還吸收、借鑒了一些外國文學的表達策略。

阿來通過“我”的視角建構了《塵埃落定》特殊的文本形式，在此過程中也表現(xiàn)出時間、血緣和文化身份的超越性。而這種超越性增強了對民族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質詢，反過來又對《塵埃落定》的文本體式造成了解構。這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從時間上看，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并不完全等同，它們之間有一定的落差。因為土司二少爺在故事中擁有雙重身份，他不僅是故事的參與者還是故事的講述者?；觎`“我”的敘述時間與故事真正發(fā)生演繹的時間并不完全符合，歷史變遷軌跡便在這兩種時間的錯位、碰撞、交鋒中逐漸清晰明朗起來。其二，從血緣上看，麥其土司家的二少爺能把不同血緣系統(tǒng)的漢藏兩民族與麥其土司的政治權力需要相結合，并為己所用。其三，二少爺最后坦然死在仇人刀下，并未將自己限于“歸順”或“反抗”的困境中，襯托出他在文化身份選擇中具有超越性的一面。在阿來《塵埃落定》所潛心構建的歷史世界中，處處充滿權力與愛欲，智慧、愚蠢、真假、偽善、美丑好像都是顛倒的。精神和智力正常的人在權力與利益的爭奪過程中，反而變得不正常。翁波意西本是正常人，卻成為權力王位之爭的犧牲品。自從進入麥其土司領地并在此長期生活后，他經(jīng)常關注別人很少觸及或不愿、不敢思考的問題。翁波意西命運的悲劇性就在于他擁有一定程度的超前思維，但嘉絨藏族土司制度卻不欣賞這樣有大智慧的人。翁波意西也因此兩次被割掉舌頭，最終命喪黃泉，悲壯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文本內容被附著于形式體制之上。小說中一次次看似無果的明爭暗斗，卻走向了死亡的道路，意味著土司農奴制度逐漸被解散并退出歷史舞臺。表現(xiàn)在小說中，被“我”這一視角所構筑的文本形式，也時刻處于被解構的危險之中。我們知道，阿來身上同時流淌著藏族與回族的血液。不同民族通過不同的語言和文字，表達自己，展示自己。自然，阿來也不例外。因混血兒的身份，他熟悉不同的語言并時常游移其間?？蓮牧硗庖粋€角度看，這種游移何嘗不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流浪？正是在不同文化間的徘徊與流浪，培養(yǎng)了阿來對現(xiàn)實、對人生、對文學最初的敏感。這些敏感觸碰到阿來柔軟而深邃的內心，并將之表現(xiàn)在文本結構與解構之間。

三、現(xiàn)實與歷史

叔叔死后，時間又變快了。一件事情來了，另一件事情又跟著來了。時間，事情，它們越來越快，好像再也不會慢下來了。（第386頁）

翁波意西口里還有舌頭時，我問過他歷史是什么。他告訴我，歷史就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問。我說，那不是喇嘛們的學問嗎？他說，不是占卜，不是求神問卦。我相信他。（第348頁）

時間是理解《塵埃落定》的關鍵詞，它通過現(xiàn)實與歷史的更迭加以呈現(xiàn)。在閱讀《塵埃落定》的過程中，我們能領會到作者對時間的深刻感知。透過字里行間的詩意表達，讀者可以非常強烈地感受到現(xiàn)實和歷史隨著時間推動而變化的過程。小說中翁波意西對時間的看法非常有意思，他常借事情發(fā)生的多少來表達時間流逝的快慢，“事情發(fā)生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時間一加快，叫人像是騎在快馬背上，有些頭暈目?！保ǖ?81頁）。而翁波意西眼中的歷史，則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問”。阿來從對時間的感知中認識歷史的悠久和現(xiàn)實的復雜，并描述傳統(tǒng)文化的神秘性與多樣性。他對人生際遇的理解和對時間的領悟，進而又深化了阿來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認識。此處有個問題值得關注，即作者對現(xiàn)實與歷史等本質問題的探討與解答，具體通過什么途徑來表現(xiàn)？我們或許可以從小說中不同人之間的對話，去尋求連接現(xiàn)實與歷史的橋梁。

第一，是土司二少爺與自己的對話，對自我的審視。在很多文學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但與其稍微不同的是，《塵埃落定》的敘述人“我”賦予了文本特有的自我對話性特質，這一特質正是通過傻子少爺經(jīng)常將復雜多樣的內心掙扎轉化成自言自語來實現(xiàn)的。表面上看，“我”地位崇高，備受矚目。但實際上，卻被眾人視為傻子，丑態(tài)百出又不受待見。一方面，“我”開創(chuàng)了土司家族的新生活。但另一方面，又因土司舊制度而被仇人所殺?！拔摇奔仁且娮C歷史、預言未來發(fā)展走向的清醒者，又是時刻處于美夢中的理想者、空想家?！秹m埃落定》以“我”為中心聆聽來自敘述者內心的聲音，在與自我對話的同時，“以‘我的視角來看待外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在內部世界的反應”（《論〈塵埃落定〉的詩性特質》，黃書泉，《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拔沂钦l？”“我在哪？”是《塵埃落定》中土司二少爺追問自己最多的問題。如此眾多不厭其煩的自我對話與自我拷問，本質上揭露了小說中“我”的“傻”與其高貴身份和崇高地位的不相符。同時，也表明“我”看似處于麥其土司家族的中心，卻與真實的外部世界相距甚遠，一直掙扎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邊緣。土司社會制度由興盛至衰亡這一過渡時期所獨有的內在復雜性，便集中體現(xiàn)在了“我”一人身上。在閱讀小說文本時，讀者就能通過對話進入傻子少爺?shù)淖晕乙庾R，就好像在與他對視，和他交談。敘述者“我”具有極大的可探索空間，由此，讀者可通過與“我”的潛在隱形對話感受時間的流逝，并溝通起現(xiàn)在與過往歷史的橋梁。

第二，是“我”與他人的對話。本質上看，“我”與他人之間的對談是土司二少爺自我對話的根基。傻子少爺為什么一直會有“我是誰？”“我在哪？”的疑問和困惑？根本原因在于社會中的他者意識進入了“我”的內部意識。很多時候，我們眼中自己的形象，總是以他人話語中“我”的形象為重要參考來進行建構?！秹m埃落定》中有一段土司二少爺對自我的描述，或許能從側面說明這個問題?！斑@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了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鬈曲的頭發(fā)，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第292頁）可見，受社會上其他人的影響，二少爺對自己也頗有微詞，甚至認為自己腦袋不靈光。如此一來，《塵埃落定》中“我”與他者的對話，便構成了小說的對話性敘述特質。

文本中“我”與他人的對話，不僅意義多重，而且表達形式也是多樣的。肯定句常常表達否定的意思，否定句表達的反而是肯定的意思。在《塵埃落定》這本書中，麥其土司、土司夫人、桑吉卓瑪、妻子塔娜、書記官等人分別與“我”構成了對話。社會各界關于時間歷史、人生現(xiàn)實、家族政治、地域文化等的聲音，以各種不同的姿態(tài)與“我”的思想相碰撞、相互補。正是在“我”與他者的對話中，小說文本也顯現(xiàn)出可繼續(xù)深入挖掘的多重含義和多維空間。小說中，很多人在“我”是真傻還是裝傻之間糾結。處于不同社會立場的人對此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即使同一人在不同時期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例如，當大多數(shù)人將“我”看作“傻子”時，作為旁觀者和見證者的翁波意西，卻認為“我”大智若愚，因為“傻”才顯得比普通人聰明通透。不同人看法的迥異，根本原因在于其背后的立場和所代表的利益有所沖突。麥其土司更樂意將二兒子視為傻子，因為這樣便可以避免選擇王位傳給誰的尷尬難題。土司太太則恰恰相反，因為她想通過兒子獲得更大更高的權力。一言以蔽之，在關于土司二少爺“傻”還是“聰明”的爭論中，讀者不只看到了各階層對二少爺?shù)纳鐣u判，更能看到言說者話語之后的不同立場與價值利益沖突。

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話，便在“我”與他者的交談中顯現(xiàn)出來。實際上，《塵埃落定》中藏族土司制度從興盛到消亡的整個過程，并非僅僅通過“我”的特殊視角來陳述，而是被穿插在土司二少爺與自我、與他人的對話中。一方面，作為旁觀者的“我”，通過傻子的眼睛去感知客觀世界，反而巧妙避開了遮掩世界本相的障礙。以此直指人心，通過表象看到事物內在的本質，并領悟他人未察覺的哲理。另一方面，歷史又在“我”的參與和敘述中得以完善和豐滿。每當敘述人“我”進入時空隧道，講述歷史與現(xiàn)實時，他者話語便開始潛在影響著“我”對問題的認識和看法。《塵埃落定》中，傻子少爺對很多重大事件做出的選擇雖然看起來很聰明，但常常帶有幾分隨意和僥幸。在其他人的世界里，則存在著另一種可能。當面對來自社會外部各界的種種矛盾時，二少爺看似被動退讓實則主動出擊的言語做派，表露出既畏懼權力又想占有它的心態(tài)。于是乎，癡呆瘋傻、裝聾作啞的是他；明察秋毫、順應人心的也是他。二少爺自相矛盾的一系列反應，揭示出自古至今有尊嚴地生存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以“我”的意識為媒介來審視歷史的過程中，流淌出阿來內心深處的人生感悟。進而，形成了多重語言系統(tǒng)關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話和交流。

時間，看得見。有關時間的這本大書，可能需要我們用一生去體味。阿來通過對新與舊、結構與解構、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闡釋和演繹，讓讀者感受到時間的不同側面。時間看似無形無味、來去無影蹤，卻可以通過其他方式讓我們感受到它的無處不在。我們在當下現(xiàn)實的此刻，仿佛看見麥其土司攜其夫人、兩位少爺、桑吉卓瑪、塔娜等人款款走來，也仿佛看見歷史的車輪“吱吱呀呀”向遠方飛奔而去。在火熱的現(xiàn)場，看見時間，思考現(xiàn)實；進而，表達我們對歷史的敬意。

停筆至此，面山呆坐，一時竟不知如何收尾。窗外細小的微塵，在暖陽的照耀下影影綽綽，在微風的吹拂下時高時低，忽上忽下。這樣的天氣，在長沙著實不多見。往年長沙的秋天常是凄風苦雨，今年乃亦有秋。當氤氳了大半個月沉悶而潮濕的雨天，突然被和煦陽光所包圍的感覺熟悉又陌生。人如觸電般打了個激靈，“哦，原來竟還有如此好天氣”?！秹m埃落定》于我，恰似連綿陰雨結束后的第一個艷陽天。后來也讀過很多好書，但帶給我如此熾熱和新鮮的閱讀體驗卻無從取代。不管何時、何地、何種心情，每每用指尖去觸碰、去翻閱，頓覺綿遠悠長，回味無窮。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