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1
每次經(jīng)過固原城墻,看見蒙著塵埃的磚堞,我會想起班彪,默念幾句《北征賦》。
我在一堆發(fā)黃的線裝里,尋找班彪用文字還原北征路上的足跡。
他從東漢初年的長安出發(fā),沿渭河、涇河、馬蓮河、茹河河谷前往隴西,聚焦路途上的每一寸山河,記錄破碎時光,憑吊時光里那些因戍邊來了又去了的身影。但我在閱讀《史記》《漢書》《后漢書》《水經(jīng)注》等史書的每一個夜里,一直在考量秦漢時期“邊塞”的源頭,是不是具體指我生活的固原一帶?出固原,越長城,向北,被稱為塞上,河套一帶又被稱為塞外。塞:作為一個地緣感念,在史學家的筆端從未缺席;邊塞:在詩人的精神世界里永恒成無法破解的密碼。固原——地理邊界經(jīng)常蒼茫于刀槍劍戟和煙火烽燧;文化邊界又隨歷代記錄者的目光與情感不斷位移。
班彪的《北征賦》,就是這樣一個移動的文學密碼,他將自己最后的精神邊界停留在固原城頭。
2000年之后,在時間和空間交織的經(jīng)緯點上,我能看見他寫完這篇傳世佳作后的亢奮、釋懷和無處訴說時的孤寂。
2
公元25年,初冬。關(guān)中的天空被陰霾統(tǒng)馭,愁云慘淡,不肯遠去,俯瞰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
長安——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宗教、商業(yè)、軍事、權(quán)力中心,在一片吶喊聲里,城門早已洞開。帝國心臟那些高聳云端的宮殿,在一片火海中相繼坍塌。曾支撐大廈的雕梁畫棟,變成了守城士兵用來取暖的木炭。質(zhì)地細膩的秦磚漢瓦,沾滿血色,破碎街頭……偶有開門營業(yè)的酒肆、教坊、綢緞莊、茶葉店、羊肉館,但他們的生意遠遠不及棺材鋪繁忙。
滯留在長安上空的云層,經(jīng)不住初冬的寒冷,終于有了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這個冬天最為安靜的黃昏。暮色與燈光一同升起,遠處的灰暗和近處的蒼白仿佛帷幔,籠罩著這座世界上命運最為多舛的城市。“臨時政府”宣布了宵禁的法令,士兵們懷抱劍戟,立于城門,店鋪打烊,車馬孤寂……白天的惶恐被人們關(guān)在院門之外。
雪浸濕了窗欞。燈光拉長身影。一盆炭火散發(fā)出的微熱,在班彪的體內(nèi)開始游走。肉體溫暖了血液,思緒開始翻滾。推開房門,面對彌天大雪,他的目光里不再是竹簡上的文字和滿腹詩書,而是白天看見的困頓、饑餓、寒冷、蕭條、火光……他的心中藏有張良、賈誼。用學識影響帝王、匡扶社稷,彌合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在這個義憤填膺的年輕人心里,早已有了目標,或者有了秘密的消息——向北,北方有強大的力量,足以熨平刀劍留下的累累傷痕。
3
舊都長安,一片瓦礫。憤憤離開的班彪,政治層面無須留戀。親情和血緣的存在,致使他對故鄉(xiāng)、對這座熟悉的城市投下最后的回望:執(zhí)手相看,是淚眼婆娑的父母家人;長亭短亭,是志趣相投的青年才俊。離鄉(xiāng),難免惆悵滿腹,此去經(jīng)年,生死兩茫茫。
余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zāi)。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游。
這是《北征賦》的開篇。
那個繁華富庶、萬邦朝賀的大漢王朝,在這個時間點上,到處寫滿凄涼、悲愴和慘不忍睹。
站在咸陽塬上,回首長安,那些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事物似乎都感知到他的離別。那一座座曾經(jīng)輝煌的宮殿,那一道道繁華的街巷,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一道道清純的河流,以及曠野里安靜的白雪,都在目送他的遠離。這之前,他一直是這座城市里的一部分。聽慣了晨鐘迎來清晨,看慣了暮鼓送走黃昏。這時候,鐘被火光燒成了一堆廢鐵,鼓也被刀劍刺破了皮囊。長安在他幼時的眼里,是家國、是故鄉(xiāng),是盡善盡美。戰(zhàn)爭遮蔽了所有,更迭的皇權(quán)欺騙了一顆清澈透明的心靈。悲情之后,不再回望,將靈魂寄存于信誓旦旦。
逆涇河,西北來的風,肆無忌憚地怒號于河谷。塵土飛揚,迷蒙了行者的目光和對路途的判斷。沒有力量的太陽,高懸頭頂。過十里,無一人家,單調(diào)和蒼黃成為主色調(diào)。涇河被寒冷封存,冰層之下,刺骨的流水是不會可憐一個逃難者而停止流動。馬蹄行走在冰面之上,沒有留下一點蹄印。兩岸是陡峭的山崖,或多或少地掛著一些殘雪,宛如一雙怪異的眼睛,盯著往來人的身影。午后抑或黃昏,陰云堆滿西天,一場更大的寒冷開始聚集。四周寂靜無聲,幾只烏鴉飛過,啼叫聲讓恐懼更加恐懼。
面對這樣的困境,我嘗試揣度年輕的班彪。按照他的稟賦,孤獨和孤單鍛造了他的孤傲。下馬,牽了韁繩,站在高處,獨自享受漫天飛雪輕輕撫慰他的身體;享受新落的積雪在他的馬蹄下吱嘎作響。一時興起,將凍紅的臉貼于馬身,聽寒風吹過曠野、吹過樹梢。
我深信班彪是讀過宋玉的。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背怂斡窠^對不會想到,在他死去的250年后,一個叫班彪的人步他的后塵,去國懷鄉(xiāng),悲傷嘆息。困頓于冰天雪地,在寒冷傷人里,恍惚惆悵,在路途坎坷里,流離他鄉(xiāng)。
家和故園,對于懷揣抱負的人,是苦難,是深沉,但他們都有一個明確而偉大的終點:生為社稷,死為蒼生。生命中有無數(shù)個意想不到在不同的維度上被復制、臨摹甚至穿越。
班彪的出逃或者叫北征,是迫不得已,是人性的本能。路途的遙遠在肌膚上疼痛,在骨髓深處煎熬,還有來自蒼茫大地制造出的孤獨。一個人空對草木山河,驅(qū)逐孤獨的況味,唯有古人留下的經(jīng)世文章。
他的孤獨是寒風里凍裂的傷口,沒有血跡,沒有眼淚。
4
2000年的時間跨度,班彪文字里出現(xiàn)的地名已非當年。
那些經(jīng)過的地方,在一個趕路人的眼里,是蕭條和衰敗,但也充滿凄美的詩意。瓠谷里深藏的玄宮,也曾有過燈火輝煌。經(jīng)過云門,那高高的通天臺,日夜守望著蒼穹。暮色四合,投宿郇邠一個不知名的村莊。不踩踏路旁的野草,不傷害攀爬的蟻蟲,純樸而善良的村規(guī)使他頓生敬畏。我們?nèi)绱嗣利惖纳胶?、如此善良的百姓,為什么就沒有一個太平的家園?天空為何陰云密布,大地為何生靈涂炭。是因為形式的突變,還是我們的法度出現(xiàn)了問題?
一個人的質(zhì)問,星空不語,大地緘默。
油燈燃燒后爆出的燈花,在黃土的窯洞里一閃一閃,聆聽他仰天長嘆的只有夜色里的黑暗,和影影綽綽的山巒。
戰(zhàn)爭是政治人物的代言,純粹意義上的文人在皇權(quán)面前只是填詞作賦的工具。即便有遠大的抱負,也會被玩弄于股掌之間。司馬遷、董仲舒、賈誼等一大批才華橫溢的文人,個個都有“安社稷、濟蒼生”的胸懷。還有他之后的曹植、嵇康、阮籍、陶淵明、李白、杜甫、王維……輕輕吟唱一聲,當時的文壇也會抖動,而他們哪一個不是在哀傷、哀嘆、凄涼、凄苦中死去?
班彪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逃難和遷徙中度過,盡管用寄人籬下?lián)Q得茍且偷生,但一時的安逸不是他的終極。
思緒帶著心胸,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遠游。這北征路上的陌生村莊,只是借宿的驛站。蜷縮一夜,天明繼續(xù)丈量受傷的山河。
5
按現(xiàn)在的地理劃分,此時的班彪已離開秦地而進入隴東。
隴東之于班彪,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孤苦行走。那些距他并不遙遠的人和事,仿佛耳語,回響谷壑。成千上萬戍邊將士的游魂伴隨左右,刺殺與吶喊往來穿梭,不肯遠去。祭奠的儀式在那些新的黃土、舊的墳冢、殘破的廟宇周圍此起彼伏。沒有任何熱度的夕陽涂抹著義渠戎國,一只鷹坦然地盤旋在舊都的上空,找尋果腹的獵物。行走在義渠國的舊地上,怎能不怨恨那個無知而癡心的戎王——心性淫欲,招來殺身,丟了江山社稷。鄙視無情的宣太后——利用美色與床榻,兵不血刃,得到了這千里沃野。在政治面前,愛情永遠是游戲。踩著堅硬的路面,這些凸凹不平的石頭,曾見證過秦昭王率師北征、開疆拓土的輝煌。離開義渠舊都,城垣上只留下看不見的心心念念。
一覽無余的高原,無法阻擋戰(zhàn)馬一般疾馳的思緒。
沒有人能理解當時設(shè)身處地的班彪。行走于生命的邊緣,也不忘緬懷和憑吊。
人們離開熟悉的土地,去向陌生,去向道聽途說中的安寧之地。那么多人,鳥一樣飛散,一動不動的房舍、窯洞、農(nóng)具、水缸、柴門、樹木簇擁著主人留下的氣息,等待再次歸來。等——在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時間概念,等到海枯石爛,等到滄海桑田,等到死亡和重生再度輪回。等——在班彪的行走里,也包括泥陽無人修葺的祖廟。土墻塌落、廟門晃蕩、窗欞堆滿鳥屎、供桌上七零八落的牌位、墻面上脫落的泥皮……一個忙著趕路的文人,困頓纏身,卻停頓于一座廟宇前,為無人修繕祭祀死人的場所感慨,甚至痛哭流涕。
多年之后這個春天,我在一杯祁門紅茶的芬芳里讀《全唐詩》,遇到了班彪等來的同道——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比班彪更能煽情。一個人登上幽州樓臺,感慨孤獨遺世,獨立蒼茫的郁悶和落寞無助的人生悲歌。
人生何處不相逢。歷史就是這樣,在不同的時間里被相同命運的人不停地復制、書寫、記錄和感慨。
在隴東大地上,班彪的感慨似乎沒有停止過??匆婒暄彦七姷拈L城,他的眼里走來的是蒙恬、趙高、胡亥和扶蘇。面對這幾個掌握大秦帝國走向的歷史人物,班彪的筆墨不是軟弱,而是一針見血。
“越過安定緩緩地前行,沿著長城漫漫的征途。埋怨蒙恬過分的勞民啊,為了強秦筑長城與民結(jié)怨。舍棄趙高胡亥叛逆的近猶不顧,卻從事防備蠻狄遠方的外患。不發(fā)揚道德安撫遠方,卻重視邊防工事的牢固。頭與身子分家仍不覺醒啊,還在歷數(shù)功勞而不肯認罪。何苦蒙恬要狂言胡說啊,什么修長城斷了地脈?!?/p>
一個單薄的身影,徘徊在一段巍峨的長城下。
疾風吹野草,心沉馬不前。
班彪的感慨,沿著長城的走向,曲折在歷史深處。
這里不是一個詩人對長城的依戀,是深入骨髓的哀嘆,是對秦王朝勞民傷財?shù)呐写浴?/p>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边@是關(guān)于長城最官方的美言。但這也是一句自欺欺人的歌唱。
胡人真的就因為一堵長墻而停止南下的馬蹄了?
“登鄣隧而遙望兮,聊須臾以婆娑。閔獯鬻之猾夏兮,吊尉卯于朝那。”
這場漢匈之間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地點在長城以南的朝那。司馬遷在他的《史記》里是這樣記錄的:“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guān),殺北地都尉卯,擄人民畜產(chǎn)甚多?!毙倥说鸟R蹄不但越過了長城,叩開了通往關(guān)中的門戶——蕭關(guān),而且殺死了鎮(zhèn)守朝那的都尉——孫卯。我不知道筆鋒如刀的司馬大人在竹簡上刻下這段字的時候,是怎樣的心理。長城依舊,關(guān)隘矗立。人民和牲畜無奈向北,越過先人構(gòu)筑的長城。長城無聲,人民有淚。
孫卯死后191年的冬天,一個叫班彪的晚輩,還記著他的功績、事跡和榮光。站立或跪地,用漢人特有的禮儀憑吊這位尸骨已寒的將領(lǐng)。那時候,沒有紙錢,沒有香火,更談不上醇香的美酒和煮熟的牛羊,窮困的班彪只能站在都尉荒涼的墳前念幾句祭文,灑幾行清淚。隔著時空,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撫慰著相通的靈魂。
人總是在遭遇苦難的時候,才會想起相同際遇的人。
班彪的憑吊只是借助古人的豐功偉業(yè)寄托自己內(nèi)心的空茫。
風掠過長城,裹挾著雪花,從白灰色的天幕下飄來,揚起的雪霧遮蔽了村莊、炊煙和曠野里急著回家的牛羊。頂著沿河谷吹來的風雪,寒冷竄入棉袍,本能地裹緊腰間的衣帶,側(cè)身上馬。隴東高原被風雪和寒冷摧殘,對于迎接黃昏的牲畜和急著趕路的征人,從來就漠不關(guān)心,或無暇顧及。快馬加鞭,走出這條充滿陰霾的茹河河谷,再向北,高平城就到了。
城池里流淌著溫暖的燈火,琳瑯滿目的商鋪和穿著不同服飾的人群,匯集在這座被當時的人們稱為“高平第一城”里。秩序和次序安然在街巷與阡陌。男人躬耕于熟稔的土地,婦女點燃黃昏里的炊煙。牛羊銜尾,騾馬塞道。
然而,這只是班彪對這座邊城的想象,我隔著時空的虛構(gòu)。
6
清晨、正午或者黃昏,人困馬乏的班彪懷揣無限憧憬,在守城衛(wèi)士的盤問中,終于到了高平——我生活了近半個世紀、與我渾然一體、難以割舍的固原。
這是一座因戰(zhàn)爭而構(gòu)筑的邊城。
一邊瀕臨清水河,另一邊則是綿延逶迤的秦長城。
城有多大,但大不過班彪丈量的腳步。
戰(zhàn)爭讓繁華遠遁。蕭條上升為城市的主導。商鋪半開著門,爐火半死不活。牛糞燃燒后的煙塵,逗留在屋內(nèi),流連忘返,不肯遠去。貨架空空如也,偶爾可看見來自羅馬、印度、阿拉伯、西域、中原和本地的物料,暗淡的陽光落在上面,死人臉一般。
寒冷使地面穿上了堅硬的盔甲,天空藍得一塵不染。西風從低矮的屋檐下掠過,避風的角落塞滿了年齡不等的身體。城市被戰(zhàn)亂蹂躪得精疲力竭,土著們已經(jīng)習慣了陌生面孔的出現(xiàn)。他們在接納的同時,也在面無表情地目送。他們知道,這些宿一夜就走的過客,是帶不來安寧、穩(wěn)定、溫飽和財富,極有可能帶來陰謀和新一輪的殺伐、搶劫、掠奪……
經(jīng)過鐘樓。那鐘看上去比自身還要沉重,懸于空中,總擔心會突然掉下來,讓城市失去了聲音。官署門扉緊閉,值守的士卒懷抱長戈,表情冷漠。戴著棉帽的人,趕著牛羊的人,沿街乞討的人,小巷深處搖著轆轤吊水的人,懷抱小孩的婦女,打更的人。馱著羊毛口袋的驢,到處晃蕩的黑狗。鐵匠鋪里正在鍛造農(nóng)具的匠人。成群的麻雀因為饑餓飛起又落下。喜鵲站在高大的柳樹上,等待喜悅之聲從天空傳來,而時光總是和美好的企盼開著無休止的玩笑。
高平城的木訥和冷漠,使他離開長安時信誓旦旦的豐富情感,越來越灰暗,要沉入萬丈深淵。
在一場凜冽的寒風之后,他登上漢武大帝時由無數(shù)雙手夯筑的城墻。黃土結(jié)實,城垛尚在,像天空盤旋的鷹隼,日復一日地盯著北方隨時出現(xiàn)的馬蹄。守城的將士不知去向,斜插在城頭上的戰(zhàn)旗、遺落的箭鏃,表明一場剛剛結(jié)束不久的戰(zhàn)敗終結(jié)在強大的時間里。眼界之內(nèi)是荒原和消瘦的山巒,幾棵樹孤零零地站于田埂,枯草在風中飄零。雁陣鳴叫,留下一聲聲凄婉。隴山之巔,白雪皚皚。千里荒蕪,看不見人家,蕭條和荒涼彼此訴說著時間與光影。
在西風漫漶、天地寒冷的高平城頭,他一定看見不遠處的古老長城——仿佛一個衣服襤褸、蓬頭垢面、表情麻木的女人,一絲不茍地匍匐在這片被戰(zhàn)爭燒傷的土地上,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傷感突如其來。風聲尖叫,塵土四揚,大地一片迷蒙。他柔弱的內(nèi)心,江河翻滾。
黃昏帷幕般下沉。大地、河谷、草木、荒野……被漸漸上升的夜色覆蓋,令人恐怖。云霧翻過山尖,和著夜色,壓向城頭。仿佛一張無比巨大的獸面,呼嘯著、猙獰著、奔跑著……在天空、寺廟、墳冢、游魂、牌坊、羊群、野狗、飛鳥、狼、豹子、窯洞、石頭、煙火、草垛……之間不斷變換。遠處一片蒼茫,風從身邊吹過。
被無數(shù)人傳頌的高平城,此時湮沒在破敗和殘損里。雄渾、巍峨、固若金湯、牢不可摧……這些堅硬的詞語在一場戰(zhàn)爭里悄然離去,離開得那樣悲壯、那樣決絕。對于睡在城墻里的人來說,千百年來習慣了烈火、廝殺、吶喊和刀槍劍戟碰撞出的寒光。戰(zhàn)鼓歇息,在時間的褶皺里,他們用堅韌慢慢縫合、彌補、重建屬于自己的城。
走下城樓的班彪,寄居于一家生意蕭條的車馬店。倚著黃泥土墻,在昏暗的燈光里,回想著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和在高平城里目睹到的現(xiàn)實。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和這座古老的城市血脈相連,他就是這城市里的孤兒,只是被遺棄得太久遠,久遠到被遺忘。在這座城市的某處,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但今夜,這家不屬于他,屬于那個和自己有著相同命運的人。而且,在星辰遍布的夜空里,他能感受到那個人發(fā)出低沉的呻吟。
隮高平而周覽,望山谷之嵯峨。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風猋發(fā)以漂遙兮,谷水灌以揚波。飛云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雞鳴以嚌嚌。
這是《北征賦》里關(guān)于高平、關(guān)于固原最為經(jīng)典的描寫。每一次讀到這幾句,我總會看見年輕的班彪奮筆之后,站在破敗的客店外:半彎新月,銀光黯淡,抬頭張望撒滿星辰的夜空。此時,夜空深沉似海,風吹過樹梢,堅硬的文字無法焐熱腳下寒涼的大地。但在隴山晶瑩剔透的雪線之下的輪廓里,高平或者固原依然存在,不只是班彪一個人的久遠記憶。
是夜,有雨。這一篇《北征賦》裹挾著歷史的風雨,被我再次翻開。
責任編輯 冉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