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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

2021-02-09 03:08任林舉
四川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狍子足跡山林

任林舉

一個小小的村莊叫俄梅塔,這個名字不知道來自日語還是俄語,反正日俄都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橫行過,這是歷史的印證。

71歲的老獵人樊廣生光著腳,盤著腿,坐在俄梅塔村的土炕上,講他大半生打獵的故事。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獵人,也許是在東北的山林里最后一個真正的獵人。

自公元1953年最后一個狩獵民族——鄂倫春族結束山林生活,下山定居,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類已經(jīng)全面完成了從山野向平原的“撤離”,徹底將山林讓給了野生動物。

其實,這已經(jīng)是一個拖延了幾千年的歷史遺留問題。早在人類進入農(nóng)業(yè)文明的初期,地球上大部分人類就已經(jīng)集體遷居到平原和山間平地,而把那些起伏跌宕、無路可走和不可耕種的山林留給了不會說話的動物。這是一份沒有協(xié)商、沒有文字、沒有明確邊際的協(xié)議,遵從的完全是不可說破、不可說盡的天意。

人類離開山林之后,依靠地上出產(chǎn)的糧食獲得飽足,也使自身族群迅速發(fā)展。城市和鄉(xiāng)村星羅棋布,越來越熱鬧,越來越喧囂;而山林卻顯得比以往更加平和、寧靜、美好。這就喚醒了人類新的追求和欲望。為了重溫原始、天然的記憶,一些“野”心勃勃的人便時常重返山林,仗著越來越先進的工具和武器,去向動物們討要新的領地和可食之肉。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一直耽于山林里的趣味和自在,始終沒有走出來。對于山林里的動物來說,這部分人更加可怕,雖然他們并沒有隨人類文明進程一同“發(fā)展”和“進步”,但他們卻與人同類,比動物們更多地享有了人類整體進步成果,擁有越來越先進的武器和越來越強的獵殺能力。

獵人,這個古老而特殊的群體,就是私自或公然代表人類與動物進行交涉的“代表”。他們依憑著比尖牙利爪更長、更鋒利的長矛、利劍和飛矢、流標,依憑著比野獸的嚎叫更加震耳欲聾的吶喊和火槍、炸藥來和動物們“談判”,逼著動物們交出血肉、生命和領地。

面對各種方式的狩獵行為,人們之所以很多時候會大加贊美,是因為人們在人類與動物的搏殺中,只看到了人類自身的“強大”“智慧”和“英勇”,并沒有看到這些行徑根本上的有害。有時,人們會很糊涂地把一種不義的榮光擦去血跡,貼在自己的臉上,引以為自豪。比如某一場戰(zhàn)爭,盡管本國、本族的軍隊進行的是一場不義的侵略戰(zhàn)爭,這一國的人們也只是在心里和道義上稍顯不安,但在情感上和潛意識上還是盼望著自己的軍隊獲勝,也還會把那些戰(zhàn)爭中的犧牲者奉為本族的英雄。歷史上,從沒見過哪個“人類主義者”因為本國的不義之師獲得勝利而痛不欲生或絕望自殺。這是人類骨子里、基因里的虛偽和局限,不可救藥。

樊廣生饒有興趣地講,我饒有興趣地聽,雖然我知道那些充滿血腥的故事并沒有什么值得炫耀,也談不上光彩,但我卻并沒有覺得這老人是一個可惡、可恥或可恨之人。有那么一些時刻,我甚至還覺得他身上仍有一些值得敬佩的英雄氣概殘存著。我知道,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和許許多多庸常的人一樣,深深沉迷于一種明知故犯的罪行之中。

小村俄梅塔自1930年誕生以來,歷經(jīng)近一個世紀的時光,像一只蹲在山口不死的鷹,見證了山林里的一切。原初的二十幾戶居民,至今仍是二十幾戶,數(shù)量不增也不減,仿佛變化的只是屋子里的人,人的情感、記憶和心念。

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樊廣生一直是小村里的異數(shù)。大多數(shù)村民靠種地、養(yǎng)殖、趕山、采山貨維持著清淡的生計,而他卻從懂事開始就跟著上一輩獵人行圍打獵,一直靠捕獵山上的野生動物維持生活。

13歲剛出道時,他跟著一個鄰村的朝鮮族村民學捕貂、打皮子(黃鼬)和野兔。朝鮮族師傅,是遠近聞名的捕鼬高手,曾經(jīng)發(fā)過大財,鼎盛時期一冬僅黃鼬就捕到過200只。那個年代一張黃鼬皮賣到9元錢;相當于一個林場工人一月工資的三分之一;而一張紫貂皮價格則遠超出林場工人一個月的工資。粗略算一下就估計出朝鮮族師傅的收入。到樊廣生出道的1960年代,山林里的貂、鼬數(shù)量日漸稀少,情況已遠遠不如從前。

整整一個冬天,樊廣生都要跟著師傅或單獨在各種各樣的涵洞下或溝塘邊轉(zhuǎn)悠,下鐵夾或下“拍子”。雖然落空的概率已經(jīng)大大提高,運氣好時師徒倆一冬天的進項仍然足以讓周邊的人“眼熱”、嫉妒。但好景不長,此業(yè)僅維持了三年,由于師傅出了一次詭異的事故,樊廣生不得不將自己的捕獵方向轉(zhuǎn)到其他領域。

樊廣生16歲那年冬天,某日,師傅去另外一個獵人家喝酒,大醉而歸。一個人穿過漆黑的村街往自己家的方向行走。他清楚記得不到500米的距離,走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自己的家;他也清楚記得,穿過燈光照射的院落之后,自己親自把手穿過“貓洞”,撥開門栓開門進屋。大約灶間的“柈子”火還沒有熄,炕是溫暖的甚至有那么一點點燙。他感覺困得厲害,坐下來,僅僅把鞋襪脫掉就一頭倒下來,和衣而睡……直到午夜時分,家里人見他遲遲未歸,便一齊出動,打起手電沿街尋找,結果在離家大約300米的路邊找到了光手光腳、沉醉不醒的他。抬到家里時,人是醒過來了,可手和腳都已經(jīng)凍成冰棒,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給出了凍傷、壞死的診斷,最后因無法救治,而截去雙手雙腳。

山里人信奉靈異,常把狐貍和黃鼬尊為仙家。他們認為,狐貍和黃鼬都是身懷異秉的靈異動物,十有八九是能得道成仙的,至少能夠輕易干預人類的生活。有虔誠的信奉者還會在自家的屋內(nèi)設擺“仙位”進行供奉,以保家室平安。仙位常年香火不斷,不敢稍有松懈,中有供牌,上書“胡黃二仙之位”,上下一對楹聯(lián)書有:“入深山修真養(yǎng)性,出古洞四海揚名?!?/p>

那些迷信“胡黃”的大多是漢族人,至于這一地區(qū)的朝鮮族,則從來不信這個“邪”,他們除了熊,全無禁忌。朝鮮族人之所以忌諱捕熊,是因為他們認為熊是他們的先祖。

據(jù)傳,上古時,有天神桓,因其庶子桓雄想下凡,便選定三危、太白二地賜給桓雄,并給了他三個“天府印”作為天上神仙的標識。桓雄率領三千之徒,降到太白山頂?shù)囊恢晟裉礃湎?,建立“神市”,自稱“桓雄大王”。他設置了“風伯”“雨師”“云師”等官職,主管農(nóng)業(yè)、疾病、刑罰、善惡等三百六十件人間大事。其時,有一熊一虎同住于一個洞中。它們來到桓雄大王面前,請求大王把它們變成人?;感鄞笸蹙透鹘o它們一炷艾和二十頭蒜,叫它們吃下去之后躲藏起來,一百天之內(nèi)不能見陽光。熊照辦,只蹲了二十一天,就提前變成了一個女人;虎沒有照辦,故未能變成人。熊變的女人沒有配偶,就去祈求桓雄大王?;感鄞笸蹙团c熊女結婚,生下了王儉,即壇君。這個壇君,就是古朝鮮的開國君主。

由于信仰和文化的緣故,山林里的捕鼬人多為朝鮮族。當初樊廣生跟著朝鮮師傅捕黃鼬時,就遭到家里人的強烈反對。朝鮮族師傅一出事,家里和村里的人就更有了反對的理由。對于這個已經(jīng)斷手斷腳的朝鮮族獵人,他們雖然也抱有同情,但卻都認為他是“罪有應得”,因為他做了太多“業(yè)”,打了太多的“皮子”,得罪了仙家——你不斷用鐵夾夾斷人家的手腳,人家也必然報復、迷惑你,讓你斷手斷腳。

樊廣生這一生注定是個好獵手,注定是野生動物的克星。

告別了捕鼬這一行當?shù)牡诙?,他就扛起槍,進了老林。進山行不多遠,就遇到了三只狍子。樊廣生沖狍子大喊一聲:“站住?!惫唬会笞印褒R刷刷”在奔跑中驟然停下來,像聽懂了樊廣生的口令一樣,回頭,豎耳,側(cè)身。就在它們“發(fā)愣”的瞬間,樊廣生舉槍對準其中一個體形較大的狍子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槍響,那只狍子瞬間倒在地上,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隨著樊廣生的心意將狍子猛力掀翻。

“那感覺太神奇啦!”

我從樊廣生臉上讀出了“難以言表”四個字。是的,只這一槍,就讓樊廣生體會到了做獵人的奇妙感受和全部榮光;只這一槍,也宣告了山林里一道新生魔咒的誕生。

從那一天起,樊廣生開始了他真正的獵人生涯。很快,他的名聲就在天橋嶺一帶的山林間傳揚開來。實際上,他也真不是浪得虛名,而是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馳騁山林,執(zhí)掌生殺,沒什么野生動物能躲過他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和那桿如同長了眼睛的獵槍。林中的動物,狍子、野豬、黑熊,包括難得一見的猞猁和豹子,他想取誰的命就取誰的命;想對誰大發(fā)慈悲手下留情,誰就能好好地活上一陣子或幾年。

那些年,他像一個山林里的“圣誕老人”一樣,把輕易得來的野物當“禮物”四處分發(fā)。他打來的野物,首先要保證自己享用,自己吃夠;然后,分給鄰里和親友,讓身邊的人都沾到他的光;最后,才把“剩余”部分賣給當時的“供銷社”,貼補家用。豐厚的獵獲和慷慨的性格不僅給他帶來了諸多利益,還為他賺到了一個好人緣。

在各種野生動物中,他對狍子的習性最為熟悉,甚至熟悉到看到一個腳印兒就知道它下一步會走到哪里;看到狍子的一個動作,下一個動作是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對狍子的了解,甚至超出了對自己的了解,所以他是有名的打狍子專家。他至今清楚記得,那時,他賣給“供銷社”最多的就是狍子,除去親友、村鄰的分享,他一年最多時賣出過200只狍子。

樊廣生還有一個和其他獵人不同的特點,他出獵時從來不帶干糧,原因有二:一是輜重太多會影響他的靈活性,二是他有自己更加迷戀的美食。他堅信,每一次出獵一定不會空手而歸。這個自信,據(jù)他自己說,既依賴自己的技術,也依賴“上天”的恩賜和成全,他就是那個“吃山”的命。

每一次,開獵的第一槍或第二槍基本是一只狍子,這正如他所愿。獵得狍子,他拎著匕首湊過去,手起刀落,狍子的兩肋間就現(xiàn)出一道口子。他伸手,準確無誤地把狍子的肝臟掏出,趁其神經(jīng)未死、尚在顫動,迅即入口,那就是他多年來堅持享用的美食。說起狍子肝的鮮美,71歲的樊廣生不由得把有一些變了形的眼睛瞇起來,呈現(xiàn)出無盡的陶醉:“沒什么比生狍子肝更嫩更鮮,吃了這次想那次啊……”

有一年,山上下了半米深的大雪,正是打狍子的好時機。樊廣生一個人背著獵槍上了山。走著走著,“攆起”兩只狍子,他抬手一槍打死一個,另一個跑掉了。樊廣生吃完一個狍子的肝,抹一抹嘴,把死狍子掛在一棵樹上,突然起了貪心,決定多打幾只狍子。于是,邁開腿跟著另一只狍子的“遛兒”(足印兒)追下去。他知道狍子跑一段時間必然停下來,不出一個小時之后,還會與它們相遇。

果然,在一片樺樹林的邊緣,他又看到了那只狍子。舉槍,射擊。他自信這個距離和角度會萬無一失。那天,他卻意外地失手了,狍子在槍聲中打了一個趔趄,卻并沒有倒下。它顯然已經(jīng)受了傷,再起步奔跑時明顯有些踉蹌。樊廣生舍不得放棄,就一直跟下去,越跟越遠,一直跟到永安的東山上,終于把那只狍子擊中。

這時,他已經(jīng)饑、渴、疲勞交織,也顧不了許多,開了狍子的膛,立即把整個狍子的肝吃掉,接著,又捧起血喝了兩口止渴。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30多里崎嶇的山路趕回家時,已經(jīng)接近午夜。那個年代的山區(qū)沒有任何通訊設備,家里根本就無從知道這個進山一整天沒有回來的人,是吉是兇,是死是活。正百般地猜測和擔憂,突然看見一個滿臉是血的人破門而入,一家人不知站在面前的是人是鬼,早嚇得魂飛魄散。

有那么幾年,樊廣生在內(nèi)心里真把自己當成了獵神,手中一桿能“壓”十發(fā)子彈的半自動步槍,讓他玩得出神入化,甚至別人難得一見的東西他都能幸運地捕獲。

一年初冬,地上剛剛落了一層薄雪,他扛著獵槍去溝塘里“遛套子”,在一片“石頭砬子”下邊發(fā)現(xiàn)有一只套子套住了一只狍子??墒牵笞訁s被什么動物吃去了一半,只剩下身體的前半部分。認真查看齒痕,樊廣生發(fā)現(xiàn),此狍子的動物體形并不很小,肯定不是豹貓、青鼬等小型動物,初步判斷體重至少在50斤以上,或許是豹子或虎的亞成體。他覺得,短時間內(nèi),這個動物很可能還會回來。

他下意識地把槍從肩上“順”了下來,擎在手中,隨時準備著出槍、開火。為了便于觀察和安全,他迅速爬到附近的“石頭砬子”頂端,占領了最有利地形,躲在一塊大石頭的后邊,端著槍瞄準下邊的死狍子。這時,那只狍子完全成了一個誘餌。

沒多久,砬子下開始有了動靜,走得更近一些的時候,他認出了那是三只猞猁。耳尖那叢顯眼的黑色“聳立簇毛”和身后那截似斷掉了的短尾巴,就是這種稀缺動物的“身份證”。樊廣生毫不猶豫地瞄準其中一只開了槍,隨著槍聲,那只猞猁瞬間躍上一塊近三米高的大石頭上。此時,猞猁和樊廣生的距離已不足10米,他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猞猁的視野之中,不知第一槍有沒有打中那生靈,只要它再奮力一躍,很快就能到達他的眼前。來不及多想,他以極快的速度對準猞猁的身體又開了一槍。這一槍樊廣生確定是打中了,猞猁跳下大石之后,就一直匍匐于地,再也沒起來。這個過程前后加在一起還不到一分鐘時間。另兩只猞猁,驚惶四顧,可能很想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終究沒有明白;最后,茫然地看看死去的同伴,轉(zhuǎn)身離去。從那以后,樊廣生以及村里的山民,再也沒看到過那種叫猞猁的動物。

那一場記憶深刻的漫長追蹤,實際上從寒霜濃重的晚秋就已經(jīng)開始了。

當表弟王發(fā)第一次向他報告,說后山來了一只大黑熊時,樊廣生并沒有顯得有多么興奮。雖然說獵獲一只黑熊的價值遠遠大于其他動物,光是四個“掌”和一個膽,一旦出了手,就夠他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一年的好日子。但一想起黑熊那憨憨笨笨的樣子,樊廣生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軟了一下,盡管動用了一個獵人的全部想象,也想不出那只黑熊死在自己的槍口下會是個什么樣子。直覺告訴他,這只黑熊不應該死在他的手下。

之前的很多年里,樊廣生也曾和別人一起獵殺過黑熊,大約“端”過幾次熊倉,有“地倉”,也有“天倉”。由于一群清醒的人明火執(zhí)仗對付一頭冬眠的熊,說來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也并沒什么令人興奮的情節(jié),幾次這樣行動都沒有在樊廣生的記憶中留下太深的印象。

老樊說,在所有的動物里,人是最“熊”的一種,如果不是仗著人多勢眾,不是仗著手里有一桿槍,恐怕連一只小小的豹貓都對付不了。一有了槍,孬貨都變成了英雄,打打殺殺的,好像自己真有了多大的能耐。有種的,把槍扔下,赤手空拳去和那些野物干一場?十個有九個都得被人家當“飯”吃了。

樊廣生對黑熊最深的印象,來自10歲那年一場特殊的經(jīng)歷。

那年秋天,樊廣生和另外一個小伙伴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去山里打圓棗子。在一片圓棗藤比較密集的柞樹林里,兩個伙伴停了下來。由于樊廣生天生體形小巧,體質(zhì)強健,所以登高爬樹的事情要由他來完成。說好,樊廣生負責爬到樹上去摘圓棗子,另一個人負責在地下收集??墒牵敺畯V生爬到樹頂時,卻發(fā)現(xiàn)就在與自己相鄰的另一棵樹上有一只黑熊也在樹上摘圓棗子吃。距離很近,不足2米,可能因為吃得正高興,黑熊似乎也沒有太留意樊廣生,自顧自地在那里一個勁兒大嚼大咽。直到樊廣生發(fā)出驚恐的大叫,它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坐在樹丫上,那姿態(tài)一時判斷不好是驚恐還是好奇,反正并不是憤怒。

樊廣生向樹下望去,那個小伙伴早已經(jīng)無影無蹤,他喊了兩聲小伙伴的名字,也沒有應答,便知道林子里只剩下自己了。驚慌之下,他竟然忘記了要下樹逃跑,過后,自己也說不清當時究竟是怎么想的。

驚魂甫定,樊廣生開始主動攻擊起黑熊。他用隨身別在身上的斧子,砍下一個樹枝向下捅那個黑熊,希望黑熊能夠從樹上掉下去摔傷或摔死??墒?,他一捅黑熊就一躲,躲到樹干的后面時,再捅,黑熊就一動不動地緊緊貼在樹上,仿佛牢牢地粘在樹干上一樣。捅不見效,他就打,用樹枝打黑熊的頭部,可能是打疼了,黑熊就抬起一只前爪擋住自己的頭部,那樣子很是無辜,像一個被欺負的小孩子一樣,弱弱地招架著。

說來很奇怪,那只黑熊那天一直沒有被樊廣生的行為激怒。最后,當樊廣生孤注一擲將手中的斧子砸向黑熊的頭部時,黑熊應聲跌到了樹下,但黑熊并沒有如想象的那樣,被摔死或摔傷。落到地上后,它馬上就從地上爬起來,一扭一扭地跑到樹林深處。從那次起,一提起黑熊,樊廣生的腦子里就閃現(xiàn)出當年黑熊那個護著頭部的姿勢和一個驚恐、無辜的眼神。

表弟王發(fā)第三次來和他說起黑熊的事情時,樊廣生也許出于好奇,也許有點“盛情難卻”,終于答應和他一起去后山看看,但也并沒有什么明確打算,只是看看而已。

山里的霜凍總是來得過早。十一月的清晨,林中的草木和地面已經(jīng)結了一層薄薄的秋霜。二人穿過林場的運柴道,向右走出不到1000米,老遠就看到在一片樹木稀疏的林間草地上有一行新趟出來的印記。發(fā)黃的秋草不但沒有表層的白霜,還有一部分被重力壓倒,貼伏于地面。樊廣生一看,就確認是一只大熊的足跡。根據(jù)草倒伏的力度和偶爾留在泥土上的掌印判斷,這只熊的體重至少在500斤以上。樊廣生和表弟循足跡向下跟蹤,不到200米,足跡突然在一棵碗口粗的小山桃樹下消失了。仔細察看,山桃樹上有這只黑熊的“坐墊”和清晰的爪痕,只是黑熊并不在樹上,樹下也看不到黑熊往其他方向行走的印記。

樊廣生很是不解,難道這頭黑熊走到這棵樹下就飛到了天上或遁到了土里?以前曾聽上一輩老獵人說過,黑熊在“蹲倉”前,為了迷惑人,經(jīng)常會倒著走路,以免被人跟蹤找到它的老倉。看來,今天這頭黑熊用的就是這個技法。他們開始順著足跡向相反的方向跟蹤,又走了一段,足跡在一道小河邊消失了??磥?,這頭熊是在早晨覓食之后,又像一個淘氣的少年一樣,倒著走過草地過河去了。而小河的另一端,是一片遮云蔽日的茂密叢林。

按季節(jié)推算,山里的第一場雪還沒有下來,黑熊還不到進倉的時候,它要在外邊擺夠了迷魂陣之后,才突然在某一個下雪的前夜悄悄潛入早已選定的老倉。即便是蹲入老倉,它也會在半月之內(nèi)保持著高度警覺,只要500米之內(nèi)有異常的響動,它都會早早地從老倉里悄悄溜走。蹲倉,對于一頭黑熊來說,那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一旦老倉被人發(fā)現(xiàn),基本就相當于斷送了性命。今天,樊廣生推測,它一定躲在某一塊巖石后或某一棵倒木的縫隙觀察、警惕著周邊的異常情況。這時,貿(mào)然靠近,是非常危險的。別說他并沒有做出獵殺這頭黑熊的準備,就是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也沒有勝算的把握。

樊廣生站在小河邊沉吟一會兒,沒說什么,向表弟一揮手,做一個撤退的示意,便沉默著回到了家中。之后的很多天,他不想,也不提這件事情,就像這件事沒有發(fā)生一樣。在表弟看來,樊廣生不動手,只是時機還不成熟。

頭場雪下來之后,表弟又來向他提起那頭黑熊的事情?,F(xiàn)在,鄰村的兩個獵人也知道了那頭黑熊的信息,村子里幾個愛好打獵的人天天在談論這頭黑熊。因為樊廣生還沒有動手,其他人都在心里疑惑,不敢貿(mào)然行動,覺得其中一定藏著什么隱情,估計那頭黑熊應該是一個十分難對付的主兒。

整整一個上午,樊廣生都在內(nèi)心做著斗爭。本來,他并不想再傷害一個自己已經(jīng)放棄的目標,但一頭巨大的黑熊對于一個獵人來說,不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確實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和誘惑。這些年,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放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婆婆媽媽過。唯有今天,打或不打,兩個方向的作用力都一樣巨大,實在令他無所適從。傍晚時分,他終于下定決心。打!因為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在惦記了,自己不打也會有別人去打,他要搶在別人的前頭拔這個頭彩。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表弟出發(fā)去了后山。經(jīng)過上一次的巡查,那只熊的大致活動范圍樊廣生已經(jīng)掌握,這次就省了很多的腳力,可以直奔重點地帶而去。邊走,他和表弟邊大聲說話,并時不時用木棒敲打一下樹干,特意制造一些聲響。這一招叫震倉,通過制造噪音將蹲倉未穩(wěn)的黑熊從隱蔽在暗處的老倉里驚動出來。因為這個時候,不可能在“倉”里將一頭黑熊獵殺,不等獵人靠近,它就會逃跑的;與其等費盡周折找到熊“倉”時再讓它出倉,還不如讓它早一些出來。只要它一上雪地,它的足跡,就會步步將它“出賣”,朝哪個方向走,行走的速度,步子大小,身長體重,有沒有受過傷等信息顯露無余,有經(jīng)驗的獵人一邊跟蹤一邊就根據(jù)足跡信息制定出了有效的獵殺方案。

正午過后,他們希望看到的足跡終于在雪地上出現(xiàn)了。就在小河以北那片濃密叢林的邊緣,一行嶄新的大熊足跡以一種慌亂的形態(tài)向正東方向延伸。按照它的步幅和頻率推斷,至少是人類行走速度的二倍。追是不可能追上的,但必須一直跟下去,跟到它疲倦,跟到它自己停下奔跑的腳步。

日影西斜,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高度在兩三米之間濃密的小杉樹林。熊的足跡,在那片小樹林前步幅變小,樊廣生初步判斷,熊可能是躲在這里邊了。如果周邊有了什么危險,這樣的環(huán)境是一個絕佳的藏身之所。二人走近樹林察看,熊的足跡由原來的一行變成了數(shù)不清的一片紛亂。僅從足跡推測,可以認為這里剛剛開了一個黑熊大會,很多頭黑熊在這里走動;也可以認為是一頭熊在這里反反復復地打轉(zhuǎn),可是它為什么要反復打轉(zhuǎn),卻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考慮熊在入冬之初的多疑特性,這些紛亂的足跡可能又是它搞的迷魂陣,當人們在這端浪費時間,它已經(jīng)從另一側(cè)溜之大吉了。想到這里,樊廣生和表弟當即繞到了樹林背后,向外搜查熊的腳印。不出所料,一行熊的足跡已經(jīng)離開樹林,向一片鋪滿落葉的山坡延伸而去??墒?,越過這片山坡就到了很大一片年輕的次生林,既不適合覓食又不適合做倉,它會一直走過去嗎?樊廣生一邊心生猶疑,一邊繼續(xù)追蹤。結果,在落葉堆積地帶的邊緣,熊的足跡再度消失。二人茫然地尋索好一陣子,終無所獲,看看天色不早,只好放棄追蹤。

二人拖著疲憊的雙腿,無精打采地原路返回。走到小樹林的那端,樊廣生突然愣在了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就在他們剛剛追過的足跡旁邊,有一行更加新鮮的足跡搖搖擺擺、不慌不忙地返回了那片茂密的森林。樊廣生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到底是一頭黑熊,還是一個專門捉弄人的神呢?它是如何從一個確定無疑的方向又不留痕跡地回到了相反的方向上去的?樊廣生的腦海里一遍遍顯現(xiàn)出那些令人不解的足跡,不論從時間搭配上還是邏輯關系上,他都無法把它們與眼前的事實吻合起來。一直到多年之后,那些足跡對于樊廣生來說,仍然如天上的星圖一樣,紛亂、神秘、無解。

從山上下來后,樊廣生脾氣變得暴躁起來,幾天之內(nèi)沒有和別人好好說過話。對第二天早早到來找他繼續(xù)獵熊的表弟,更是顯得粗暴無理:“你愿意去,你自己去吧,我還有別的事情?!睂τ谒臒┰?,親友們似乎不很理解,又似乎很理解,畢竟,對一個從不落空的獵人來說,這是一次很失敗的經(jīng)歷。

半月之后,從鄰村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三個獵人,集結了20條獵狗進山圍獵,打到一頭罕見的大黑熊,重達400公斤,裝在一駕馬車上,頭頂?shù)搅笋R屁股,腳還垂在車尾之外。據(jù)說,圍獵進行得異常艱難,20條獵狗死了4條,傷了8條,最后把遍體鱗傷、筋疲力盡的黑熊逼上了絕路,爬到一棵大松樹上,獵人們才有機會亂槍把它射殺,否則獵狗的傷亡可能就會更大。

“這回那些打獵的人也賠苦啦!死傷那么多獵狗能買回幾頭黑熊啊?”

“那獵場上,方圓兩三百米,到處都是血跡呀……”

村民還在繪聲繪色地描述,樊廣生卻轉(zhuǎn)頭回到了屋里,他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難過。他不知道死去的黑熊是不是自己跟蹤的那一只,但一想那最后的場景——狗的狂吠、熊的哀號、人的叫喊、亂槍齊鳴、血肉橫飛,他這個一生見過無數(shù)殺戮的人,卻不知為什么強烈感覺到,心被什么塞得滿滿的,從胸膛一直堵到了鼻梁……

天就那么漸漸暗下來。講述停止后的大段空白,終于提醒我,要把思緒從時間的另一端拉回現(xiàn)實?,F(xiàn)在,細細端詳相對而坐的這個老者,我們似曾已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不短的相識,又似陌生得一無所知。停止了講述的樊廣生,在黯淡的光線中顯得特別蒼老,他不但滿臉皺紋,還有一只眼睛失去控制,始終不眨,也不閉。在一下午的講述中,我一直想找機會問問他,這一只不聽控制的眼睛,在他年輕打獵時是閉著的還是睜著的,卻一直沒有勇氣出口想問。

我起身告別,樊廣生老人堅持出門相送,一直送到大門口。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站起來的樊廣生比坐在火炕上顯得更加矮小,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見他身后還站著另一個高大的樊廣生。只是那么一瞬,然后就消隱在虛無之中。

這一天,我的腦子里裝進了太多陌生的東西。它們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像一個沒有條理的貨郎的箱子——鳥、獸、獸跡、槍聲、血、咆哮、哀號、殘骸……塞得滿滿,箱蓋半敞,不知道哪兩樣東西會相互摩擦發(fā)出意想不到的聲音,也不知哪一樣東西會從縫隙中跳出來或掉下去。明知道走路時要留意腳下,心無旁騖,可我還是眼睛向前,心思在后,擔心著一些令人擔憂的事情。

突然,一聲刺耳的槍響,從身后傳來,我感覺自己的心和整個森林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厥祝爝呎唤挥吃谝黄鸬囊股屯硐忌钌罱?,放眼一片殷紅,如深紫色的血。

責任編輯 冉云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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