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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公園

2021-02-07 04:56馬平
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關鍵詞:那輛車口哨活水

我住在高樓三十一層,除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從哪一扇窗看出去,都能看見活水公園。但是,我看不見那里的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那里的一絲活水,因為中間隔著一片低矮的建筑,我只看得見那些樹木的上半部分。

一個從前的朋友,突然從活水公園冒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們有幾年沒聯(lián)系了。從前,我們常常在一起打麻將,至少打了兩年。他喜歡吹口哨,就是拿了一把好牌也要吹上半口。另外兩個搭子因此打趣我們,讓他拜我為師寫小說。我明白那意思,寫小說就是吹。我并不是因為這個話就疏遠了他們。我把麻將說戒就戒了,因為要是再打下去,別人還有幾聲口哨可吹,而我,可能就只剩幾聲嘆息了。

手機叫起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過午覺,剛在書房里坐下來。手機上出現(xiàn)“崔又生”三個字。我猶豫了一下,或者說思考了一下,接了。

“馬兄……”

“又生!”

他那聲叫得好像是在試探。我那聲叫得卻有一點親熱,有一點夸張。

“我以為你已經(jīng)把我刪了,馬兄!”

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聽見他在吸氣,就想到了他的口哨,趕緊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按了免提。我說:“怎么會?”

口哨并沒有響起來,他的聲音也降了回去:“馬兄,你在成都嗎?”

“在,”我說,“我在家里?!?/p>

“午睡過了?”

我把手機放在書桌上,說:“正要起床?!?/p>

“你每天下午都要睡到兩點半。所以,兩點三十五,我才敢給你打電話?!?/p>

從前,不到下午三點,我們的麻將不會開戰(zhàn)。

“我想見你,馬兄?!?/p>

“幾年不見了?”

“八年?!?/p>

我剛算出來最后一次見面是哪一年,就聽見他說:“馬兄,我請你喝個茶呀!”

“你在哪里?”

“活水公園,”他說,“這兒有個舊雨茶舍,離你很近?!?/p>

舊雨茶舍,就在我書房的窗景里。那是一幢小樓,它在活水公園最高處,也在那些大樹空隙里,我坐著都可以看得見底,要是有個望遠鏡還可以看得見他。這一回,我沒有猶豫:“我在華陽,去活水公園大概要一個小時?!?/p>

“你又搬回去了?”

我不得不思考一下了。我低下頭,對躺著的手機說:“我正寫一篇懷舊的小說,在舊居里找感覺?!?/p>

他說:“這八年,你出了五本書。”

沒錯,我在明處,他在暗處。

“我們能不能加個微信?”他說,“你給我發(fā)個定位,我去找你?!?/p>

“有事的話,電話里說好嗎?”

“我想見你一面,”他說,“我也是一個‘舊’,馬兄?!?/p>

我們加了微信。我只好說:“還是我去找你吧?!?/p>

“我要是有車,就去接你。你會開車了嗎?”

我說:“我不會走著去?!?/p>

“幽默,你還是這么幽默!”

一聲口哨剛在手機里開了個頭,就斷了?;钏珗@那邊,卻有長長的口哨傳過來。

這是春天里的一個陰天,下午的天空已經(jīng)有了傍晚的顏色。我得掐一下時間,最早三點半才能和他見面。我要是十來分鐘就趕到,那就是從華陽飛過來的了。

有了多出來的五十分鐘,我就有點心血來潮,給當年一起打麻將的另一個“舊”打了一個電話。這位和崔又生一樣,名字還在,并且手機暢通。

他小聲問:“誰?你說誰?”

“崔又生??!”

手機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好像突然被掏空。

我也小聲問:“老常,怎么了?”

過了幾秒鐘,他就冒了出來,但那好像已經(jīng)不是他的聲音。他說:“當年打麻將那個,小崔?”

“啊,怎么了?”

“他不是沒了嗎?”

我也一下子被掏空了。

“你大概做夢了吧?”

我扭頭看窗玻璃,眼睛發(fā)花。大樹好像已經(jīng)把那道空隙填上,把那幢小樓遮住了。

“你們作家就是這樣,”他說,“前不久,我看了你的一篇小說……”

還好,他沒有以為我也一并沒了。我跟著他轉移話題,問他看的是哪一篇小說,他卻答不上來。我卻還能記起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再讓話題倒回去:“他是怎么沒了的?”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啊?”他說,“聽說,他剛買的車被盜,他去追車,出了車禍。老譚應該清楚。”

通話結束,我扭頭看一看,那幢小樓還在那道空隙里。我在手機上點開前面那條通話記錄,沒錯,崔又生。我想了想,那是他的聲音,盡管聽上去有了一些混濁。

我的通信錄里有五個人姓譚,一個是女性,其余四個有一半我拿得準。還剩兩個“老譚”,我就不知道誰是那另一個“舊”了。

我撥通了其中一個的手機號碼。

“作家,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春天不是來了嗎?”

“你說話還是這樣,文縐縐的。三缺一?”

“當年打麻將那個小崔,你還記得嗎?”

“春風吹又生?”

“對,”我這才知道電話沒有打錯,“從前你老這樣叫人家?!?/p>

“怎么,春風一吹,他真爬起來了?”

我把手機交到左手上,用右手打開了一扇窗。我問:“他怎么了?”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俊彼f,“他不是沒了,就是成植物人了。這兩樣,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

他已經(jīng)把話說死,我無話可說了。

“你要是三缺一,我手上的人一大把,招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

“戒了,戒了,”我打斷他,“八年前他向我討一本書,剛才我清理書櫥才發(fā)現(xiàn),書我早就簽了名,卻并沒有送給他?!?/p>

“這幾年,你好像一年一本書?!?/p>

接下來,他說他準備退休以后也要少打麻將,要搞一搞寫作了。我耐著性子聽著他的寫作計劃,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是干什么的。

半小時過去了,我還坐在書房里,書看不進去,不時扭頭望一望活水公園。我當然知道,并不是每一場車禍都會死人,并不是每一個植物人都會一睡不醒。妻子出差去了上海,我獨自一人去見崔又生,也并不是一點顧慮沒有。

老譚卻把電話打回來了。他說,老常給他打電話了。他們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認識,崔又生并沒有死,于是決定和我會合,一起去見“春風吹又生”。他們大概想從一個烏龍故事中尋找一點刺激,反正有我在前面,他們巴不得遇上一個靈異事件。

我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崔又生。除了口哨,我還想起他牌風不錯,并且每一次都比我們到得早。

“我今天不見他了,”我對老譚說,“我剛剛接了一個電話,我需要立即動身去上海?!?/p>

“去干什么?”

我用樂意的口氣回答:“談小說改編?!?/p>

“電視,還是電影?”

我用不樂意的口氣回答:“談了才知道?!?/p>

老譚對我的口氣并不在意,還對電視和電影發(fā)表了一通高見。我只好生硬地說:“我的飛機快要飛走了,老譚。”

他要我把崔又生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他。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我早就把他刪了。他不是曾經(jīng)死了嘛?!?/p>

我并沒有把崔又生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他,而是點開了剛剛加上的微信。

崔又生的朋友圈沒有限制,總共只發(fā)了四條,每一次的照片都拍于春天。第一次拍于五年前,只有一張照片,拍的是一棵巖崖上的玉蘭樹,看不出那是哪兒。其余三次都拍于活水公園,都是九宮格,并且都是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看上去可比那玉蘭樹漂亮多了。因為崔又生隱身,又因為那些說明文字側重詩意而不寫實,所以看不出他和那個女人是什么關系。我記得崔又生帥氣,卻并不知道他還有如此文字功底?;蛘撸ァ瓣幉艿馗弊吡艘辉?,文字功夫見長?我沒有看到一個點贊,因為我們共同的朋友大概只有那兩位,而那兩位都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

我把他去年拍的那一組照片多看了兩眼,竟然在一張上面看到了我和妻子的背影,在另一張上面看到了我單獨的側影。我穿的是去年春節(jié)買的那件紅色外套,無論是背影還是側影,崔又生都不一定能夠認出我。我和妻子每周都要去活水公園,不知多少次這樣闖進了別人的鏡頭。我被那一團搶眼的紅色晃花了眼睛,剛在想象中開頭的故事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

崔又生的朋友圈立即就有了新內(nèi)容,他發(fā)布了一組剛在活水公園拍的照片。依然是一組九宮格,比照著去年春天那組照片一張一張拍的,無論取景還是排序,都是抄襲了他自己。不同的是,鏡頭里沒有了那個漂亮女人,也沒有去年那天的好陽光。

我換上了那件紅色外套。一年過去,它的顏色已經(jīng)不再搶眼。

下電梯,出小區(qū)大門,左轉向前走幾步,再左轉穿過一條小巷,然后右轉走一段到街口,再左轉一路走過去,從斑馬線穿過馬路,就是活水公園低處的一個入口。

活水公園的地形,大致是一面斜坡,那設計出來的水順著設計出來的小渠流下來。我和水相反,向那小樓慢慢走上去。我既不賞花,也不觀魚。我一路都在想那句“我不會走著去”,好像那并不是我剛剛說過的話。

“馬兄!”

我還在最后那段坡路中間,只好把頭仰起來。崔又生站在上方,頎長的身影印在灰暗的天幕上。清水從我腳邊“嘩嘩”淌過,讓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我沒有應聲,直到登上了他站立的平臺,才說:“你還是這么帥?!?/p>

他彎了彎腰,好像要為自己的帥打一個折。他說:“只剩下個子了。”

舊雨茶舍在平臺一側,背后便是錦江,活水公園被馬路和錦江夾在中間。我還從沒到舊雨茶舍喝過茶。我說:“今天沒太陽,卻不冷,我們坐外面吧?!?/p>

平臺中央有一個圓形水池,邊上撐了幾把遮陽大傘,下面都擺放了茶桌。崔又生快步走過去,低頭看了看椅子,拍打幾下,打了一個手勢請我入座。然后,他叫來兩杯竹葉青,說:“這是你從前喜歡的茶?!?/p>

我已經(jīng)很少喝綠茶了,卻說:“謝謝你還記得?!?/p>

他叫服務員放兩瓶開水在那兒,就不用管我們了。他又彎了彎腰說:“要是在街頭相遇,馬兄,你還認得我嗎?”

我也打個手勢請他坐下來,反問他:“你呢?”

“我怎么會認不得你?”他說,“再說,我有你的書,我和你的照片隨時都在見面?!?/p>

我說:“我本來要送你一本新書的,出門急了,忘了帶?!?/p>

“我都會在網(wǎng)上買書了,”他說,“我本來想帶上你那五本書請你簽名,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你?!?/p>

我已經(jīng)習慣了新作分享會上的這類寒暄,只想盡快進入正題。我望了望我居住的高樓,怎么也看不清我剛剛打開的那扇窗。

我們面對面坐著,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什么。他說:“當年,我真該把我那破房子賣了,跟著你來這里按揭一套房子?!?/p>

我說:“你說過的一句話,我還記得。”

“哪一句?”

“先治小窩,后治大窩?!?/p>

“還真是我說的,”他笑得有點勉強,“小窩是車,大窩是房子?!?/p>

我們坐的地方看不見一輛車,車聲卻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奔涌過來。我問:“后來,你買車了?”

“一輛越野車,”他說,“緣分卻不滿半個月?!?/p>

我呷一口茶:“怎么了?”

“人有人的命,車有車的命?!?/p>

這樣的話如今誰都會說了。我問:“你還在原單位嗎?”

“街道辦?”他抬起頭,“街道早就把我辦了?!?/p>

這就有他從前說話的味道了。我已經(jīng)把他的故事想象出了一個輪廓,我想知道的是,他會不會照著我設計的路線走。我說:“怎么回事?說來聽聽?!?/p>

他卻兜起了圈子:“我沒有想到,今天真能見到你,馬兄?!?/p>

“我又不是什么明星?!?/p>

“我的意思是,你忙?!?/p>

我從前對他的好感已經(jīng)回來不少。我說:“今天不說我?!?/p>

旁邊的銀杏樹上來了一群畫眉鳥,吵個不停。他抬起頭,一聲口哨沒吹,畫眉鳥卻一個不剩地飛走了。

“馬兄,我來見你,主要是想找個人說說話?!?/p>

我埋頭品茶,沒說話。

“這幾年,除開一個人,我還沒和誰這樣坐下來,說這么多話?!?/p>

我把茶杯推到一邊:“我們才開了個頭?!?/p>

“你那些書,馬兄,我只看懂了一點。”

“剛才不是說了,今天不說我嗎?”

他卻自顧自說:“人,沒哪一個是簡單的?!?/p>

我不想跟他聊如此簡單的話題,就替他起了個頭:“你剛才說,你和那車緣分不滿半個月,怎么回事?”

“才十二天,就沒了。”

“你去追車,出事故了吧?”

“你都知道?”

“當時,車上還有一個女子吧?”

他看著我:“你什么都知道?”

我抬頭看了一眼銀杏樹,問:“她叫什么名字?”

他低著頭,好像我是來給那女子說媒的。

我只好幽默了一下,隨口說出一個名字,那是我正在寫的小說中的一個漂亮女人。

天色越來越暗,他卻不緊不慢,好像那會兒還是中午,他可以說上半天。他為什么買越野車不買轎車,他的新車為什么會被盜,他為什么很快就有了破案線索,他為什么要自己去追查,我都沒有認真去聽。我不會開車,對什么車都不感興趣。我聽故事也一樣,只想盡早知道一個結局。我親眼見到一個“沒了”的人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那個女人叫路小桃,正是他微信朋友圈里那一個。路小桃會開車,向她的閨密借了一輛越野車,他們輪換著開車進山。一句話工夫,那輛車就載著他們到了距成都幾百公里的山區(qū),在一條山谷發(fā)生了“車震”。茶早就不燙了,我喝了一大口,才聽清他們是遇到了真正的地震。那是大地震以后一次很大的余震,巖崖上的石頭早已松動,從頭頂砸了下來。

說到這兒,崔又生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拿給我看,那是老常打來的電話。我朝他擺了擺手,他就一直等到手機沒了振動,才說:“這是我?guī)啄昵暗臉幼樱唤与娫?。?/p>

我沒吭聲,等著他往下說。

他問:“你給老常打電話了?”

我說:“你一直隱居,突然出山,這個新聞自然要轉播一下?!?/p>

“不是出山,是進山,”他笑了笑,“我們剛好進山。”

他用這樣的話把我拉回到他的故事里,我在心里為他點了一個贊。

再前行二十公里,就是一個縣城。天快黑了,山谷上空已經(jīng)掛出了月亮。那會兒是崔又生在開車,要不是路小桃用手機拍攝那格外新鮮的月亮,車就不會開得那么慢,也就躲過了那些傾瀉而下的石頭。萬幸的是,公路邊安裝了金屬防護欄,他們的車被死死卡住,沒有讓石頭擠下旁邊的河里。

一塊石頭直端端砸在了車頂,他當即昏迷過去。

我說:“路小桃要拍照,所以車窗開著,她爬出了車?!?/p>

他點了點頭,喝一口茶。

“她冒著被石頭砸中的危險,把你救了出來……”

他放下茶杯,搖了搖頭。

“那么,她也受傷了?”

“沒有?!?/p>

“你很快就醒過來了?”

“沒有?!?/p>

“她不會丟下你跑了吧?”

“當然沒有?!?/p>

“她打電話求救了嗎?”

“她當時正拍月亮,手機一震就掉了下去,讓石頭砸碎了,又埋掉了?!?/p>

“你的手機呢?”

“她夠不著,”崔又生說,“她要是夠得著我的手機,她也就夠得著我的呼吸,也就知道我有氣沒氣了。”

我問:“當時,天不是還沒黑嗎?”

他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的話。

“我的意思是,前后都應該有車過來吧?”

“那條路上的車不多,”他說,“趕巧的是,前方和后方都有塌方,把兩頭的車都攔了下來?!?/p>

路小桃陷入了絕境。她孤身一人守著崔又生,卻連一個小石頭都搬不動。幾年前的大地震新聞教給她一個常識,不能讓被困的人睡過去,所以她不停地叫,叫累了就不停地說話。

我問:“你聽見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聽見了,一個女子一邊哭一邊叫……”

那就是醒過來了。我問:“叫什么?”

“春風吹,”他說,“我們認識以后,她就一直那樣叫我。”

他這才回頭說他們的相識。冬天,他獨自一人跑到活水公園,因為這里適合吹口哨。這里大樹遮陰,曲徑通幽,既能讓口哨亮出去,又能讓口哨躲起來。他才吹了一口,就把一個美女吹了出來。美女把一部手機塞到他手上,要他幫著拍一下照。他顯擺著他的高個子,拍完了美女和桃樹,卻不愿意把手機還給人家,除非互留姓名和手機號碼。他沒想到,美女讓他自己直接操作。他在那部高檔手機上按鍵,自己那部普通手機奏響的鈴聲也動聽了許多。他存下了美女的名字。

路小桃把存下的“春風吹”給他看,說:“這三個字不容易寫錯?!?/p>

他還沒有走出活水公園,就又打通了路小桃的手機。他對著手機,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那口哨,由低到高,由快到慢,就像一支即興創(chuàng)作的曲子。

山谷里那個夜晚,崔又生好像聽見一個女子在喊“春風吹”。他在一堆石頭加一堆廢鐵里一動不能動。他想打一聲口哨,想說自己不叫“春風吹”,但是,嘴巴把什么準備都做好了,就是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后來,她聽見了半生不熟的口哨,一兩聲。

再后來,女子大概也受了傷,突然呻吟起來。那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大,讓月亮生了誤會,躲到一邊去了。水聲卻趁黑過來了,好像要使勁壓住那呻吟,可怎么也壓不住。

“春風吹,春風吹,你哼一聲呀春風吹……”

水聲也繞開他,順著設計的小渠,流走了。

那個“小窩”,讓他感到了冷,他卻連一個寒戰(zhàn)都打不動了。

崔又生并沒有成為植物人,他在第三天下午睜開了眼睛。那縣城里的醫(yī)院,那懸掛著的輸液瓶,那守在床邊的警察,那單刀直入的問話,每一個都是夢。

夢里的那個聲音,卻沒有了蹤影。

他在那醫(yī)院躺了五天,還好,他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傻掉。他已經(jīng)知道,那輛“借”來的車讓他攤上了大麻煩。他,崔又生,沒有給車主打個招呼,就把停在街邊的一輛越野車開走了。車主報了案,石頭攔下了車。

石頭就是石頭。石頭在巖崖上不知等了他多少年,一見到他就直撲下來。石頭才是他的冤家,車不是。那輛“借”來的車和他自己那輛被“借”走的車一樣,都是命不好。

那時候剛剛入春,崔又生渾身冷一陣熱一陣。警察問他話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的車找到了。他就是再蘇醒三次,也不能把自己和“盜竊”二字聯(lián)系起來。不過,他還可以裝一裝頭昏,也就是裝一裝糊涂。他閉上眼睛,也能看見路小桃那足以讓他起死回生的模樣。路小桃剛滿二十歲,她那不過是為了解救一輛車而隨意調動了一輛車,同樣不能把她和“盜竊”二字聯(lián)系起來。

他稀里糊涂地想,就算路小桃真是一個偷車賊,就算路小桃在危難時刻拋下了他,他,春風吹,崔又生,也要獨自一人把那一切扛起來。

但是,路小桃,她在哪兒呢?

她是逃跑了,還是被后來的石頭逼下河了呢?

崔又生的手機由警察保管。警察把電話打到了他的單位,證實并通報了一切。

他已經(jīng)離婚六年,沒有孩子,而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買了一輛新車,很快就讓人偷了。他沒有報案,反而盜竊了一輛車去追他自己的車。要不是地震,他盜竊的那輛車或許就已經(jīng)找到買主,換手了。

我問:“你那輛車,也是路小桃倒騰掉的吧?”

他大概注意到我沒有用“盜竊”這個詞,對我報以一笑:“不是,真不是?!?/p>

我聽他往下說。

他卻說:“我怕警察再審下去會露破綻,我都認了。”

“警察是那么好騙的?”

他朝左右看看:“小地方的警察,只想盡快結案?!?/p>

“你偷得來車嗎?”我問,“至少要審一審你是怎么偷的吧?”

“我說,我看見車門沒關,順手牽羊?!?/p>

那輛車就停在他自己街道辦的轄區(qū)內(nèi),他那還算是兔子吃了窩邊草。

他被判刑兩年零六個月。

他還要替石頭賠償那輛車。他除了“麻將基金”,并沒有多少積蓄,就拿他那個“大窩”做了抵押。

路小桃固然漂亮,也不至于讓他心甘情愿為她背上那樣一口黑鍋。

我想問他是不是中了美人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聽他重新說說開頭那些內(nèi)容,他卻一句話說到了他刑滿釋放。

他不說我也能夠想象出來,他服刑三十個月,沒有哪一天不想路小桃。

他說,他并不是完全陷進了青春和美色里,但是,他只要把路小桃往壞處一想,那些飄浮在山谷里的聲音就會像石頭一樣砸到他的面前。

那個帶著南方口音的女子,在他們認識以后那三個月里,大半時間住在他那“大窩”。崔又生沒有問過她是哪兒人,沒有問過她在成都住哪兒,也沒問過她靠什么維生,盡管那一切他都想知道。他擔心一不小心,半聲口哨都可能吹滅那“春風吹”的日子。那么,過一天算一天。結果是,他用了三十個月自由,抵了三個月的美妙時光。他只能把路小桃往好處想,越想越苦,他說那才是判給他的真正的刑。

工作丟了,房子沒了,他出來以后才想起了自己那輛車。車如果還在,他就把它賣了,至少還可以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續(xù)上。

我問:“那車后來找到了嗎?”

“可能也已經(jīng)成了一堆廢鐵?!?/p>

他只有那部舊手機回到了他的手上,那個號碼也還能用。他給手機充足了電,重新啟動。他撥打路小桃的手機號碼,已經(jīng)是空號。他在三十個月里沒有吹過一聲口哨,他對著那個空號吹了一口。他聽出來,重啟的口哨是那樣空洞。

“口哨可以不吹,生活卻還要繼續(xù),”他說,“這好像是哪部電影里說過的話?!?/p>

“《聞香識女人》,”我說,“那句話是,舞跳錯了可以繼續(xù),生活呢?”

他好像要糾正一下這句話,頓了一下,卻繼續(xù)說他的手機。他想把手機號碼換了,最后卻打消了那個念頭。他說:“我出事以前還沒有微信。我就是在出租屋里半夜醒過來,也要抓起手機看一看,有沒有錯過一個電話,或者一條短信。結果,沒有一個電話打進來。陌生的電話沒有,熟悉的電話也沒有,就像死機了一樣?!?/p>

我問:“你和老常老譚他們,是怎么認識的?還有,老譚是做什么的?”

“記不得了,”他搖了搖頭,“腦袋挨過石頭,都記不得了?!?/p>

我聽出他的話半是玩笑,說:“我是真記不得了?!?/p>

“馬兄,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

這一下,輪到我搖頭了。

他卻記得,我們認識是因為一個飯局。座中有他一個朋友,當時喝醉了酒,叫他過來幫忙開車。他趕到以后那個飯局還沒散,他那個朋友向他介紹了我,他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飯后,我提出打麻將,三缺一,他那個朋友把他推上了牌桌,自己叫了代駕。

我已經(jīng)對那個飯局毫無印象,并且不知道他那個朋友是誰。他說,那個人當年要是愿意借車給他跑一趟深山,他大概就躲過那石頭了。既然是那樣,我也就不必知道那個人叫什么名字了。

“馬兄,我買的那輛車,你可是出了份子的?!?/p>

我吃了一驚:“哪有?”

“當年打麻將,你輸?shù)米疃?,”他笑開了,“你那手藝也太差了,和我的文字功夫有一比?!?/p>

“我看你朋友圈里的文字,不錯呢。”

“你看我的朋友圈了?”

“我都看到我自己了?!?/p>

“你對我的影響,你都看出來了?”

“你不是都在這里拍到我了嗎?”

“哪里?”他趕緊拿起手機,“在哪里?”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把那兩張照片點開。他探過頭來細看一陣,然后回頭看看我本人,就像才看見我穿了紅色外套似的。他說:“當時,我怎么沒有注意到你呢?”

“那會兒,你眼里只有美人。”

他好像有點不大相信我的手機,又在他自己的手機上點開那兩張照片。他說:“無論側影還是背影,我都一眼能夠認出來,卻讓你在我這兒隱藏了一年。馬兄,要是早幾年,還真讓你說準了,我會裝著不認識你。但是,去年春天,我要是認出了你,一定會親熱地喊你一聲,馬兄!”

崔又生重上那條被石頭砸斷的路,又去找他那輛車了。他坐的是客車,中間轉了一次車??蛙囬_進了那條山谷,他卻認不出那個差點讓他喪命的地方。他把臉緊貼著冰涼的車窗玻璃,也看不出哪一處石頭和他前世有冤后世有仇。那巖崖上的紫荊花,倒是讓他兩眼發(fā)熱。第二天一過完,他和路小桃“生離死別”就整整三年了。其實,他一上路就知道了,他不是出來找車的。越野車本來就是跑山路的,既然一聲口哨不能把它喚回來,那就讓它在那山水間自在地跑吧。

他到了那個縣城,在賓館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吃過午飯,他叫了一輛車,慢悠悠沿著那條公路往回走。他問司機:“三年前的今天,有一場很大的余震,你還記得吧?”

“多少級?”司機問,“八級半?”

他突然就起了氣:“你是嫌那地震小了嗎?”

司機是個胖子,口氣一軟下來就成了喘氣。他說:“我是說,我記那爛地震干什么?”

他搖下車窗,扭起脖子向巖崖上望。

“別擔心,兄弟,”司機說,“我從前開大車,現(xiàn)在開小車,在這里跑了幾十年,你看,毛都沒傷一根?!?/p>

他還是一聲不吭。

“你說跑二十公里去看景,活水谷有什么景?”

“我去撿幾個石頭!”

那胖子大概以為他腦子有問題,把他放下車就溜了。

崔又生才知道,那條山谷與活水公園同名。他沿著水泥公路擦邊朝前走,過去過來的車都朝他鳴喇叭。路面干干凈凈,一塊小石頭也看不見。金屬防護欄看不出哪兒有碰撞或更換的痕跡。那條河還沒有錦江寬,卻波高浪急。他就那樣一直走下去,卻還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哪兒才是那個讓他的命運轉了急彎的地方。

他步行了大約三公里,就走不動了。他并沒有看見哪個人、哪輛車受了傷,人和車卻在公路上攪成了一團。他不停地抬頭向巖崖上望,生怕石頭又突然砸下來,卻不知為什么沒退回去,還要繼續(xù)朝前走。他看見金屬防護欄外面有一段可以下腳,就翻了過去。他的手緊緊抓著金屬防護欄,他的腳穩(wěn)穩(wěn)踩著河水,一尺一尺前移。

他拱到了一輛剛剛停穩(wěn)的小車面前。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那牌照,一塊南方牌照。

他正要翻進公路,聽見了一聲軟軟的喊聲。

“春風吹……”

他抬起頭,雙手一軟,差點跌下身后的河中。

車門打開,一條黑裙飄下來,死死纏住了他。

后來,路小桃對崔又生說起那一幕,說那就是一場“穿越”。在崔又生三周年“忌日”頭天,路小桃從南方趕到了成都。那會兒,路小桃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卻遇上了堵車,她向窗外一看,“春風吹”穿越三年時光,從河里爬了上來。

河水在咆哮,人群在爭吵,沒有誰留意那一場生死重逢。他們兩人也沒有留意,那亂紛紛的人和車是如何解開的。那輛南方的車應該立即開走,或者往邊上挪一挪,但他們已經(jīng)把那些過去過來的車喇叭聲當成了一片歡呼。

車向前開了一段就停下來,路小桃對崔又生說:“就是這兒?!?/p>

那個地方并無特別之處,但路小桃在三年前記住了對岸巖崖上的一棵玉蘭樹。她說:“那天夜里,我一聲一聲喊你的時候,我聽見了玉蘭樹跟著我一起在喊。我喊春風吹,它也喊春風吹。我喊你醒醒,它也喊你醒醒。我喊救命,它也喊救命。我哭,它也跟著我哭……”

崔又生輕輕拍了一陣那金屬防護欄,然后,他朝著對岸稀里糊涂鞠了一躬,又用手機拍下了玉蘭樹的照片。

我在手機上點開了他朋友圈里那棵玉蘭樹。它立在巖崖上,就像一個風姿絕塵的美人。

路小桃沒有說那呻吟。那個地方太局促,鋪展不開如此張揚的話題。還有,即使她使出了自認為管用的一招,玉蘭樹,還有紫荊花,大概都不好意思跟著她那樣叫。山谷卻可以容下一切,它會把那叫聲一一化成回聲,只要能把一個人從死亡邊緣喚回來。

那輛南方的車載著他們連夜回到成都。路小桃在成都待了三天,又“穿越”到了南方。不過,那一聲南方口音的“春風吹”,不時會像春風一樣吹過來。

崔又生說:“路小桃現(xiàn)身以前,我感覺自己都快要變成一個石頭了,對誰說話都像對那個胖司機一樣,冷冰冰、硬邦邦的。所以,我連找一份像樣的工作都難了?!?/p>

我說:“你對路小桃就不一樣了。”

“也不是最初那個樣兒了?!?/p>

“你終于警惕了嗎?”

“倒不是,”他說,“在我眼里,她一直就不是那一類人?!?/p>

我并不在意他那會兒什么樣兒,反正他這會兒已經(jīng)“春風吹又生”了。我說:“我都聽見你吹口哨了。”

“什么時候?哪里?”

“今天,電話里?!?/p>

他想了想說:“馬兄,那都是你構思出來的?!?/p>

我覺得這個話題也并不需要澄清。我打開手機,扶正眼鏡,好像已經(jīng)看不清路小桃的模樣。我本來想和崔又生聊一聊那個關于呻吟的話題,卻實在說不出口。我問:“要是沒有路小桃那樣一聲一聲喊你,你會怎么樣?”

他說:“要是那樣,要是她老早就跑了,我一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是我自己下的結論,我一輩子都會只認這個。一句話,她對我有救命之恩。”

“你前面說,你聽見了一兩聲半生不熟的口哨?”

他說:“她跟我練過口哨,都能夠吹響了,但在那個晚上卻怎么也吹不響。后來聽我一說,她說她大概真吹響了,只是自己沒聽見?!?/p>

“那是不是也是你構思出來的呢?”

他笑起來:“你也會鉆牛角尖,馬兄!”

我卻自顧自說:“你命大,再頂上兩個石頭你也死不了。”

他收了收笑:“我知道你這是在考我,馬兄。我要是也那樣說,春風還會往我這兒吹嗎?”

我想了想他在朋友圈里寫下的那些話,把笑也收了起來。

他說:“就連這活水公園,它對我都有救命之恩呢!”

“你是說,你在昏迷的時候,把那河里的水聲聽成這里的流水了吧?”

他說:“應該是在路小桃離開以后。”

我問:“她是怎樣離開那個現(xiàn)場的?”

河水在夜里響聲更大,山谷中的一切都變得鬼魅起來,讓路小桃害怕極了。還有,她感到了冷,渾身發(fā)抖。月亮很大,她更是被崔又生那一抹月光映襯下的臉嚇壞了。她好像是要去哪兒找水喝,胡亂地在亮晃晃的公路上走起來。不知走了多久,她遇到了一輛側翻的卡車,駕駛室和車廂都是空的。她從泥土中冒出一半的車輪上爬了過去。天亮以后,她到了一個小鎮(zhèn),在那兒買了兩瓶礦泉水,上了一輛客車,再轉了一次車到了成都。然后,她回到了南方,買了一部手機,換了一個號碼。她不敢撥打崔又生的手機號碼,因為那一抹月光已經(jīng)收回到了天上,而天上一定是接不到電話的。

崔又生說:“三年以后,她獨自一人帶上鞭炮和紙錢,從南方開車到了那條山谷,才真正把我從死亡邊緣拽了回來……”

我望了望天空,問:“那天晚上,山谷上空又是大月亮嗎?”

“沒有,”他說,“我們等到黃昏時分,在那兒放了鞭炮,燒了紙錢。我聽見她小聲說,為那個死去的我……”

我聽出他已經(jīng)說得口干了,就給他的杯子里添了開水。我問:“為誰?”

“為她,”他說,“我想,也是為我?!?/p>

“你怎么說?”

“那會兒,我已經(jīng)學會了什么也不說?!?/p>

“你應該有很多話要問她吧?”

“她在那個日子出現(xiàn)在山谷,我想什么也不用問了?!?/p>

我倒是無話可說了。

他說:“她都不知道我為她坐過牢,所以,我也不知道那輛車她到底是怎么弄來的?!?/p>

“你那個‘大窩’沒了,她總會問一聲吧?”

崔又生說:“我告訴她,我那輛車是借錢買的。車沒了,我賣了房子還了賬?!?/p>

這時候,妻子從上海外灘打電話來,聽我說正和一個朋友在聊天,問:“誰呢?”

我好像聽見了黃浦江的聲音。我說:“路小桃?!?/p>

她以為我在寫作,問:“你小說中的人物,穿越到現(xiàn)實中了?”

我問:“你吃飯了嗎?”

“吃了,”她說,“在新天地吃的。你呢?”

“等她的故事結束了,再吃不遲?!?/p>

我聽見崔又生小聲說:“故事已經(jīng)結束了,馬兄。”

我們在那個圓形水池邊上一直坐到黃昏,卻好像是從黃昏坐到了天亮。整個下午天色都是那樣,天黑以前突然出現(xiàn)了霞光,或者,那是滿城的燈光上了天。

崔又生告訴我,路小桃結婚了。

天色已經(jīng)有了催促,舊雨茶舍里的服務員也出來提醒我們,外面冷,請到里面去坐。崔又生又降低了聲調,說話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一些,我卻把每一句都聽清了。他對我說,從活水谷重逢那一天起,他們各自都在向對方隱瞞。崔又生說,路小桃大概看出來他已經(jīng)知道那輛車是怎么來的,所以再沒有對他提起過“閨密”。他相信,那輛車是路小桃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為什么那么肯定?你那輛車真不是她倒騰掉的嗎?”

“肯定不是?!?/p>

他沒有什么依據(jù)。我看著他:“那么,你想過沒有,要不是那些石頭,她會如何處理那輛向‘閨密’‘借’來的車?”

“我當然想過,”他說,“她一定會還回去,只不過,她不一定能夠還到原處,因為她是一個路盲?!?/p>

“她的身后,會不會有一個團隊?”

我把“團伙”說成了“團隊”,崔又生卻好像并不領情。他說:“你要是見過她,就不會這樣說了?!?/p>

“你想想,你成了她的什么?”

他當真做樣子想了想,然后說:“一個剎車?!?/p>

接下來,他又放慢速度說了幾句話。我聽出來了,為了讓路小桃停下來,就是讓他做一塊石頭他也愿意。

那么,我也沒有什么多說的了。我問:“你們沒再聯(lián)系了嗎?”

他說:“我也結婚了?!?/p>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點失落,有點沮喪。

“我現(xiàn)在那女人,就是知道了我的故事,說我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非我不嫁?!?/p>

“那些你自己不說,別人怎么知道?”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彼孟裼悬c不好意思,“不是還有句話,酒后吐真言嘛!”

我實在不好再說什么了。

“馬兄,我今天來見你,有一件事求你。我馬上就要做父親了,就這幾天……”

這一回,我的想象可不能再跑偏了。我打斷他:“是要我給孩子取名字吧?”

“對,對對對,”他說,“你小說中那些人物,名字多好聽??!誰讓我有一個作家朋友呢?!?/p>

“沒問題,”我說,“兒還是女?”

“不知道啊!”他說,“兒一個,女一個,你就當我好命,一對龍鳳胎。就算生不了龍鳳胎,另一個備著,生了二胎還可能用得上。”

那一群畫眉鳥又回到銀杏樹上的時候,我們都站起來。他去付了茶錢,還要請我吃飯。我對他說,有人正等我吃飯,微信上催幾遍了。我說:“我把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就在微信里發(fā)給你。你不滿意,我再構思。”

他說:“馬兄,我又到街道辦工作了。我也幫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說,你已經(jīng)幫我辨認了一回我自己,卻聽見自己說:“你會是一個好父親!”

我從那段坡路下來的時候,細心聽了聽,那水聲好像不如從前那樣急了。我走到平路一個拐彎處,看見那棵唯一的桃樹花開正艷,好像比原來長高了一些。這時候,靈感一閃而過,我來不及多想,就撥打起了電話。

崔又生的電話卻在通話中,但是,很快他就回了過來。他說:“對不起,馬兄。我剛才給老?;亓艘粋€電話,又給老譚打了一個電話。我還在活水公園……”

我用生氣的口氣打斷他:“你對我也有隱瞞呢!”

他不吭聲,電話又像被掏空了。

我等一對年輕夫妻從身邊走過去,才降低了嗓門問:“新夫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叫路小桃?”

冷不防,一聲尖厲的口哨在手機里炸響。我趕緊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卻有更尖厲的口哨曲徑通幽地追了過來。

原刊責編??? 何燕婷

【作者簡介】馬平,1962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塞影記》,小說集《熱愛月亮》《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我在夜里說話》,中篇小說《高腔》和散文集《我的語文》等。曾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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