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值正午,陽光燦爛,有風。東邊房間的門開了,又重重地關上,一串清脆的足音,由近而遠,款款而去。諦聽中,足音的節(jié)奏變了,她是在下樓梯,細巧的高跟鞋踩出舒緩的頓挫,聽不見了。李恒全走近窗戶,輕輕地把窗戶推開,看見那女人窈窕著身子,沿著樓前的小路漸漸遠去了。
二月份,即使是正午,風也還凜冽,像挾了針。他關上窗,躺到了床上。她這是去上班,每天都是這個時間離開,后半夜才回來。他的眼前,晃動著她的影子。她是做什么的,他并不明確,但他住到這里已個把月,了解她的生活規(guī)律。她過年后就回來了,只拖著個小拖箱,他知道是老住客。他起身,拉開了自己的門,門外立即飄來了一絲香氣。四顧張望,樓道頂頭的窗戶明晃晃的,破了玻璃的地方露著藍天;地上亮得像是蒙塵的鏡子。沒有人。一只老鼠躥到走道中間,停住了,歪歪頭,嗖地沒影了。
這樓里只有香氣是新鮮的,其余一切都破敗陳舊。這是一棟老樓,所有的房間都朝南,門前是一條走廊,連接著盤旋的樓梯。走道的水泥地不知被多少人蹭了多少年,粗糙坑洼,只靠墻的地方還留有原來的地漆。墻大致還是白的,以白為主,墻皮脫落處是灰黑的,還遍布著更多奇形怪狀的痕跡,鞋印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可位置高得很奇怪;還有很多圓斑,頂上都有,李恒全上學時間不長,剛來時想了半天也沒明白這是什么印子,直到他發(fā)現(xiàn)一個癟氣的籃球。它落在墻內的一個玻璃柜里。玻璃破了個洞,但還能看出“消防”兩個字。
他喜歡眼前的香味。他似乎能看見香味,與陽光混合了,金粉一樣彌漫在空中。他深吸一口氣,反身進房,從墻角的柜子底部拿出幾樣東西,攏在袖子里。
自己的門虛掩著,并不關上,他習慣性地給自己留好后路。女人的房間在他東邊,隔一間空房。他步態(tài)正常地走過去,貼近門。他看準了門鎖,直起身子,雙手配合著動作。沒有聲音,走道里沒有聲音,只有他的手能感覺到聲音。吧嗒一顫,門開了。
他側耳聽一下,貓著腰走了進去。他當然要輕手輕腳,卻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一下,坦然直起了身子。眼前的格局與他的那一間類似,一張床,一個立柜,一張桌子,但女人把桌子變成了梳妝臺,一面鏡子倚墻立著,前面隨手擺著不少化妝品。大樓外風聲呼嘯,他看見這里的窗戶下面,有一片水漬,跟他那里一樣有點漏水,還有點漏風。
這是女人的住處,是她的房間。香味幽幽,奇怪的是,這源頭的香味并沒有走廊里濃。他這是第二次進來。他立即注意到,這里有了一些變化,窗戶和門之間拉著的一根繩子,上次繩子上掛滿了衣服,這次是空的。他拿眼一掃,看見那些衣服都已收在床上,還沒有疊。衣服散亂著,紅的、白的、淡黃的,還有一些難以形容的顏色,如半床的亂花。一只絲襪黑蛇般蜷曲著,另一只從衣服底下露著頭。他忍不住要把它們拽出來,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
他使勁地吸著房間的味道。上個月十五號,他呼吸到了久違的自由空氣,在這里,他再一次嗅到了美好的人間氣息。他的心臟狂跳,臉色緋紅。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這些衣服疊好。曾經,他無數(shù)次鉆到別人家里,帶走一些東西,他不把別人家搞亂,只是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或者說晚一點發(fā)現(xiàn)?,F(xiàn)在不同了,他可不想再回到那個肅殺的號子里。他絕不會再帶走別人家一件東西。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床頭的錢包,小巧可愛,鑲著玻璃鉆,鼓鼓囊囊的,他習慣性地拉開,不少錢,立即又拉上了,擺回原處。錢包就在枕頭邊,枕頭上墊著花枕巾,中間有腦袋留下的印痕。他終于沒忍住,腦袋對著枕上的凹痕,躺了下來。
很香。他的手不聽話,摸向那堆衣服。他閉著眼,手劃拉過去。絲綢的滑爽,針織的粗糲。他的臉更紅了,熱烘烘的,像被人抽過。他騰地起身,走向了那張桌子。
瓶子、管子、小鑷子,李恒全不太懂這些。女人好復雜。他能認出的只有口紅,有好幾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右手伸進了自己的衣兜。就在這時,大風又加了一把勁,尖厲的呼嘯中,走廊里傳來砰的一聲。他被槍打中了似的一顫。他飛步跑出去,呆住了:他的門,被風吸上了。推不開了。
他一時有點發(fā)蒙。怎么辦?當然,他立即就想起了自己的專長,這對他來說不是問題。曾經那么多的門,只要他看中了,差不多都不是問題。工具是現(xiàn)成的,就在褲兜里。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情況,就是說,他要用技術打開的,是自己的門。他晃晃腦袋,擺脫了暫時的恍惚。手伸進褲兜時,他觸到了一個東西,他一愣,快步跑回了她的房間,走到“梳妝臺”那里,把兜里的東西擺了上去。那是一管口紅。每次見到她,她的嘴唇都油光锃亮,紅里發(fā)黑,他覺得這不夠好看,老氣。應該紅一點,但不要黑。
他知道他還會再進來。這個地方讓他留戀。他有點舍不得走,把桌上的幾管口紅都旋開了,一個個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畫一下,一排顏色。他認出了她最常用的那個,毫無疑問,自己帶來的口紅最好看。他恨不得當面告訴她。
當然不能。他那么多次看見她,從來不敢開口。也曾點頭打過招呼,還沖她笑笑,可是她戴著墨鏡,面無表情,沒搭理過他。他眼前總是浮現(xiàn)著她的墨鏡,發(fā)黑的口紅和她婀娜的身姿,這些是她的概括,通通被她的氣味籠罩。
他仔細地關上她的門,回去,輕易地把自己的鎖打開了。這棟樓所有的鎖都差不多,A級鎖,最容易打開的那種。他只需要不到十秒。上個月的那一天,在等待高大的鐵門打開的那一剎那,他狠狠地在心里說:李恒全,你絕不再干了!永遠不要再進來!他確實做到了。在進入她的房間前,他猶豫,掙扎,但制備一套工具對他來說太簡單了,稀里糊涂地就去弄齊了。事實是,他確實沒有拿她的錢,還用口紅對她提了一個隱秘的建議。他管住了自己的手,準確地說,他只是管住了自己手的某一類動作,卻沒有全管住。不偷竊,卻送禮,想到這個,李恒全咧嘴笑了起來。
以他的技術,這城市一半以上的鎖,他可以視若無物。一切房子,無論它們多么規(guī)整呆板,或是曲折復雜,在他眼里,都只看見鎖:無數(shù)的鎖,一行行,一列列,凌空懸置。他那時的目標,就是要挑出最容易開、最值得開的那一把?,F(xiàn)在這棟樓,地處城郊,周邊擁擠簡陋,住著各式各樣的人。租金很低,都是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女人,跟他也差不多。他能看出身份的,就是幾個大學生,還有幾個人大概干著他熟悉的營生。他不說破,也不搭理。既然已經洗手,那就不再沾惹。
二
李恒全出門時太陽已經偏西。他把那套家什擺到柜子底,上了街,匆匆而行。他其實沒有目的地,沒有家等著他回去,也沒有鎖等待他搞開。他從前上街,搜索,踩點,都是碰碰運氣?,F(xiàn)在他還是碰運氣,不同的是,他希望的運氣是一份工作。
工作不好找。除了開鎖以及相關活動,他別無專長。他身子骨本來就不算強,精瘦,在號子里待了兩年,早晨六點半吹哨起床,七點出工,晚上五點半收工,八點半鎖門收封,十點睡覺。作息規(guī)律,三餐有時,倒長胖了些,不過干重活還是不行,吃不消。出來后,除了過年那幾天貓在屋里,他一直留意著工作,但高不成低不就,左不行右也不成,他心里揣著朦朧的希望,在街上瞎逛,至少,自己覺得是在努力,突然,他眼前一亮,心里說:怎么這么笨呢,這不現(xiàn)成的嗎?
一個小攤子,架子上掛著無數(shù)鑰匙,一個招牌:“專業(yè)開鎖”。不少街上都有這樣的攤子,開鎖的業(yè)務也肯定不少,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身懷絕技。那個專業(yè)開鎖的漢子三十歲剛過就謝了頂,這會兒正在給人配鑰匙。他把待配的鑰匙和一個鑰匙坯分別夾在臺鉗的兩端,手一摁電門,兩把鑰匙同步動作,火花四濺,轉眼間,鑰匙就配好了。他迎著陽光瞄瞄,拿銼刀修修,說:好了。來配鑰匙的是個少婦,她說:你要保用呀,不行還來找你。她掏出十塊錢,接過鑰匙走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婦一眼,又看看自己手背上的幾道口紅印子。這女的顯然沒有東邊房間的那個女的好看,不過她的口紅倒不黑。片刻就掙十塊,不慢,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掛牌子。這老兄配鑰匙要用電動工具,談不上技術含量,不知他開鎖是個什么架勢。他的頭頂在夕陽下亮晃晃的。李恒全臉上不禁漾出笑來。配鑰匙的老兄問:你什么事?
他一怔。他剛才想的是:是不是每配一把鑰匙,這人就會掉一根頭發(fā)呢?現(xiàn)在他立即換了請教的笑,說:我沒事。我看看的。你手藝不錯啊。
那人嗯了一聲,看著他。
是這樣的,我看你這營生不錯,也想擺個攤子。來學習學習。
配鑰匙的說:擺唄。就擺我邊上,這兒還有個空。
他連忙擺手說:不不,不在這兒。你放心,不搶生意的。我懂規(guī)矩。
你懂規(guī)矩?配鑰匙的手一指鑰匙架上的招牌:這你就不懂了吧?配鑰匙開鎖是特種行業(yè),要到公安局掛號的——“的”字拖得老長,有一種注冊登記的自豪。果然那招牌上有一行小字“開鎖登記第?菖?菖號”。配鑰匙的補一句:我們開鎖,都是公安派下的任務,接私活是犯法的。
李恒全被噎得說不出話。他拿起一把鑰匙,朝眼前一舉,看看,扔下;又捏起一把鑰匙坯,拿起銼刀直接開銼。他閉著眼,頭扭向一邊,盲銼。那配鑰匙的眼看著他把鑰匙往臺子上一扔,走了。兩把鑰匙并起來,分毫不差。配鑰匙的目瞪口呆。
事實上,李恒全可沒敢顯擺。這是他的想象,解氣。他笑笑,擺擺手就走了。就他這個身份,才出來,又去公安局掛號?他有這個技術,可這技術有案底。他信得過自己,但別人信得過他嗎?他早已決意不再碰這塊記憶,但他有藝在身,管得住手,這回卻沒管住腿,討了個沒趣。慣性太大了。
也不全是慣性。如果剛才來配鑰匙的不是個女人,他可能就不會停在攤子前。他又抬手看了看手背上的口紅印。印子基本已經看不見了,但東邊房間那個黑口紅的女人,仍在他腦海中晃動。
他初中時的那個女同學,聲音細細的,身條兒也細長,但胸前已有了起伏。她頭發(fā)有點發(fā)黃,自來卷,這一點與那個黑口紅黃頭發(fā)的女人有一點相似。他早已離開了她的生活,當然知道這兩個女人沒有一點關系,但他很想有機會跟她搭話。但要說什么,他不知道。她很有規(guī)律,下午出去,半夜回來,不知道她在外的這大半天,具體做什么??蛇@是不能問的,你問了,人家要是反問:你做什么的?他一個才放出來的人,只能扯謊。這天半夜,她回來了,腳步聲有點雜亂。他人在床上躺著,耳朵卻在走道里。有輕輕的說話聲,兩個人,另一個也是女的。他松了一口氣。兩個女人在房間里弄出不少動靜,間或還咯咯地笑。第二天一早,東邊的門里有響動。他飛快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黑口紅的女人在關門,邊上站著一個胖胖的女子。他大方地說:你好。黑口紅的女人扭頭朝他看看,墨鏡晃閃一下。胖女子向他咧嘴笑笑。他立即看見,她的嘴唇紅艷艷的,顯然,他擺在梳妝臺上的口紅被用了。卻用在了一個外人的嘴上。他頓時瞪大眼睛呆在那里。轉眼間她們已經走了。
他有點難過。她發(fā)現(xiàn)多了一管口紅,就沒有起疑心嗎?可以想見,那胖女子一定狠狠地用過口紅,像啃火腿腸那樣;可以肯定,他的口紅這會兒已經被胖女人擺在包里了。
李恒全忍不住想到她的房間去。他想驗證一下,他擺的那管口紅,還在不在。但他猶豫了,柜子底的家什已經拿在手上,不超過十秒他就可以進去。他想了一會兒,把家什又丟了回去。
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話,上點段位的人都知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里面更有切身的教訓。站在她門前的那一會兒,恍惚中他面前的門,就是號子的門。這兩個相伴出門的女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回來。
他確信自己那天沒有進去。但他萬萬沒想到,女人失竊了。門被撬了,乍一看完好無損,但他眼一掃就知道是怎么開的。那是中午,女人出門前才發(fā)現(xiàn)少了東西。她把樓下的門衛(wèi)喊來,自己站在一邊抽泣。她說,錢丟了,首飾也沒了。她倒老實,自己說首飾不值錢,但是錢有三千多塊哩。
門衛(wèi)能干啥,他連看門的責任都忘得精光。他指著完好的門鎖說:你看,哪兒有人進來過?也就你自己說。女人哭出了聲,她實在是太委屈了。她爭辯著取下了自己的墨鏡,這是第一次不戴墨鏡,她淚眼婆娑,并沒有朝他這里看一眼。
那門衛(wèi)挺胸凸肚,穿著制服,胸前還有“特勤”兩個字。他很精明,完好的門是他推卸責任的有力幫手。女人一迭聲地強調她真的丟了東西。門衛(wèi)打開手電筒,東照照,西掃掃,最后又把光圈對準了門鎖。大白天的,這手電筒無疑只是個道具。李恒全看不下去,突然說:這門確實被開過。他聲音很大,爆破音似的,自己都嚇了一跳。門衛(wèi)皺眉看著他,說: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證據(jù)?李恒全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嘴:不撬鎖就不能開了?門衛(wèi)往前走幾步,盯著他說:喲嗬,和平進入,你懂得還挺多啊,我看你是個行家!他目光如炬。李恒全慌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盯著我干啥?我看人家一定是真的丟了東西。
有人幫腔,女人馬上說:你們不管,我就報警。門衛(wèi)說:你以為警察吃飽了撐的要消食?你說丟了錢都要上門?你報唄。他一臉的滿不在乎。李恒全頓時緊張起來,他比門衛(wèi)更不愿意警察過來。他走到門邊上,裝模作樣地打量一番,對女人說:門還真是好好的。是不是你記錯了,還是擺在別的什么地方了?
女人真是個沒主見的。李恒全的話立即起了作用,她嘟嘟噥噥著在自己房間里翻找起來。門衛(wèi)對李恒全很滿意,點點頭就挺著肚子走了。
李恒全心里不好受。說什么都顯得心虛。悄悄走了。他那身形步態(tài),像貓一樣無聲,像老鼠一樣警覺,與他當年做事得手后撤離,十分相似。
三
這樓里有很多老鼠,他厭惡老鼠。曾經,他也是一只老鼠,老鼠當然一眼就能認出同類。那門衛(wèi)下樓后,三個年輕人從那頭的房間出來了,他們腳步輕松,有個還吹了一聲口哨。李恒全狠狠瞪了那邊一眼,不等對面的眼光射過來,就轉身進了自己房間。這幾個小子的身份,他有九成把握,女人失竊八成也與他們有關。如果他們對她劫財劫色,哪怕他們拿著刀,他都不會裝■。但他們只是偷竊。一只老鼠指認另幾只老鼠,其結果可能是一起被拍死。此后三天,他強忍住,沒有再進女人的房間。女人的那個胖女伴沒有再來過,她依舊獨來獨往。他突然想,說不定是那胖女人順手牽羊呢?她可能也想到了這個,或許,她們已經吵翻了。這么一想,他沒有挺身而出指認偷竊者的內疚倒減輕了。
那幾天風雨交加。走道被鞋子們帶來了水,亮汪汪的。女人的行蹤略有些不規(guī)律,有兩天一大早就出門了;回來得也晚,有一天她居然第二天早晨才回來。這是不對的,女人這樣不好。沒有人管她,李恒全沒資格管。他在走道上遇到女人,女人香味依舊,但混合了酒氣。依然戴著墨鏡,他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她朝他點了點頭。這算是打招呼了。李恒全有點激動。無數(shù)的話往外涌,但被他用嘴唇封住了。
他聽見過她說話,有點口音,但肯定不是老鄉(xiāng)。他不由又想起了初中時的女同學。他們那里結婚是要彩禮的,初中時他就盤點過,他家出不起。等他手上的錢潮漲潮落時多時少,他卻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了娶她的資格。東邊房間的女人身材妖嬈,個子也高些,他無端覺得她們有一種相似。也許,只是她們的下巴都有點尖。頗俏。
還有一個好。不論她是做什么的,卻從來沒有帶男人來過。這真的好,不容易。她的房間是進過男人的,但她不知道。
風雨如晦,陰沉濕冷。風被大樓的尖角撕得呻吟,像報復似的,把雨水朝窗戶里灌。雨一下,李恒全的窗戶就開始滲水。雨稍一歇,他去街上買來了老粉和刮刀,調了膠,把窗戶堵上了。他很細心,因為不是熟手又加了耐心,一寸一寸補好,刮平。
剩下的泥子暫時沒有扔掉,擺在墻角。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她的房間,那個窗戶比他這邊漏得還要厲害。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側耳聽聽,輕輕打開了自己的門。
他再一次進入了她的房間。
這是第三次,他記得很清楚。一進去就覺得暖和,暖和得不正常。他看見她的床前擺著一臺取暖器,居然還是開著的!他嚇了一跳,仿佛是自己的大意。他跑過去把取暖器關掉,摸摸床上的被褥,熱,有點燙手。這東西也許一直沒事,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事,出大事。他驚魂甫定,一時間竟忘了他為什么來。四處看看,窗戶那里果然漏水,但情況倒比預料的要好一點。他愿意給她補墻,但不能當面跟她提。她如果反問:你怎么知道我這里漏水的?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房間里有點亂,比以前亂。香氣和酒氣帶著熱量彌漫著,簡直把能見度都降低了?;薨抵校劦降氖撬谋窍?。他想到了那管口紅,但此刻已經沒了興趣。窗戶漏下來的水汪在地上,像是小孩調皮撒的一泡尿。床上很凌亂,好女人不該這樣的,但亂糟糟的被子和衣物,更家常了。他立即面紅耳熱,站在床前,身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這簡直有點調皮,是她的床令他迷醉。他深深地呼吸,緊緊抱著她的被子,很暖和,超過了她的體溫。枕頭邊有一只胸罩,他拿起來親親,撫摸著。
一時間他有些恍惚。心狂跳,手開始動作。半晌,他輕輕哼了一聲,緊繃的身體斷弦般松了下來。他騰地起身,看著自己手上的胸罩,心跳難抑。
他闖禍了。他無數(shù)次進過別人的家,但像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這個房間注定要發(fā)生他的很多第一次。送口紅也算是一次,后面說不定還會有。剛剛,躺在她床上,還沒看到她胸罩的時候,他還想著或許有一天,他可以鼓起勇氣說要幫她補窗戶;如果她推辭,話又不太狠,他就以玩笑的口吻請她索性住到自己不漏水的那間去。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很臟。
這胸罩怎么辦?正想著,一串巨大的聲音鞭炮般炸響。他身上,手機。他嚇壞了。這是一個疏忽,正因為他現(xiàn)在的目的與從前截然不同,他才輕忽了這個細節(jié)。以前他的手機絕對是靜音的。他像是被打了一梭子,身體洞穿。他飛快地躥了出去。
他疾如閃電。在鈴聲的短暫間隙中,他已跑進了自己的房門。電話是老西打來的,他剛要接,又把手機扔下,他想起,女人的門還沒有關!
手機還在響,催命似的。他的床上,那只胸罩被他帶過來了,他飛快地塞在被子底下。他拿起床上的手機接通,立即又扔在床上。他接通只是為了讓它不再響鈴。他出門探頭看看,跑過去,把她的門關上了。他拿起手機嗯嗯地應著,手隨著心臟顫動。老西是當年的大哥,是他把李恒全帶入了行。他那時只會翻人家門前的地墊,翻到鑰匙就試著開,是老西教給他全套手藝。他感謝過老西,也恨過,現(xiàn)在不想再搭理。反正,他出來后從不主動聯(lián)系。神通廣大的老西在他一出來時就找到了他,給他錢,老西說:這是你應得的,你沒有亂咬。但李恒全只肯要一半,似乎全拿了,就意味著要全盤接受老西的安排。他說:我想找個工作,正式的,你能幫就幫。老西來過幾次電話,前幾次都是勸他跟著干,這次不同了,真的有個工作。老西說:保安,你干不干?
李恒全愣了一下。他有點心不在焉。老西在那邊嘻嘻怪笑起來,嘎嘎嘎,像個鵝。他這一笑,李恒全腦子清楚了。他說:不干。老西不笑了,說:可別說我沒幫過你,是你自己不干的。
不干。
語氣很堅決,理由并不明確。他眼前浮現(xiàn)出樓下的胖門衛(wèi),他不就是個保安嗎?雖穿著件“特勤”制服,但他欺負女人。這還不是關鍵,厲害的保安也有的,他當年被弄進去,可能就是栽在一個瘦保安手里。不堪回首。他不想被往事糾纏。他是覺得,一個曾經的老鼠,現(xiàn)在要披掛上陣做貓,這特別怪異。他幾乎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老鼠,萬一遇到以前的同行,那說不定就要惹麻煩。
四
他真的管住了自己的手,沒有再開她的門;但他的腿也真的不太聽話,老是要自動往女人的房間那邊走幾步。他很想給女人的房間放一點錢,可惜沒有這個實力,反而帶來了人家的一個胸罩。他不承認這是偷,可不是偷又是什么?太惡心了!他鄙視自己。他把手狠狠地抽了兩下,發(fā)誓絕不再到她房間去——除非,除非他有機會把她的胸罩送回去。
至少應該提醒她取暖器要及時關掉,但怎么提醒,卻是個難題。顯而易見,她的生活不如以往那么規(guī)律了。這才是傍晚,通常這時間她是不會回來的。自從她的房間失竊后,他只要在自己房間,就會留意著她那邊的動靜。這有點像個守門人了,很可笑,他寧愿自己是個等待妻子下班回家的男人。這其實更可笑。她由遠而近,足音清脆。她開門,進去;門關上,再出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
他們在樓梯上相遇了。他買早飯回來上樓,先聽見了她節(jié)奏明朗的腳步聲,一抬頭,眼簾中是兩條穿著黑絲襪的小腿。他在轉彎處站住了。她戴著墨鏡,似乎正在看他,其實不是,她視線向下,是盯著腳下濕漉漉的樓梯。他說:你好。
這是不得不說話的局面了,但她沒開口,只點點頭。她依然戴著墨鏡,如果不是他曾看見她摘下墨鏡抹眼淚,他一定認為她眼有疾病,或者是個吊疤眼。樓梯間的玻璃破了,寒風嗚嗚鉆進來,他身上緊了一下。她衣服單薄,但是好看,他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胸部,胸罩,他眼睛立即像被濺進了火星子,躲閃開去。他的臉發(fā)熱,突然說:你,你還沒吃早飯吧?給你。她愣住了。看不出她墨鏡里是什么意思,但她肯定錯愕。他的話卻順溜了,說:我吃不下,正好,見面分一半。說著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扯,又扯出一個袋子;雞蛋正好是兩個,煎餅隔著袋子對半一撕,早飯一分為二。他的動作麻利,很衛(wèi)生,很巴結。她不得不接住了,笑笑說謝謝。她動了一下腳步,問:你上次說我的門,不撬鎖也能進去,是真的嗎?
他嚇了一跳,臉煞白:我說過嗎?哦,想起來了。我相信你是真的丟了東西,故意幫你說話。我瞎扯的。
她嗯了一聲,遲疑地說:我真的丟了東西。肯定是被人偷了。連衣服都偷。
他的臉像被抽了一下,火辣辣的。這時,倒是墨鏡幫了他的忙,她看不見他異常的臉色。他急中生智說:偷衣服,那肯定是女人,女人偷了自己穿。
她不見得沒聽說過有男人專偷女人內衣,但不愿多說。她鼻子哼了一下:惡心!
李恒全連連點頭。女人說:我最恨小偷了!我以前逛街,手機就被偷了。
他立即說:我也丟過手機。誰都丟過。這是小事,倒是你一個人,水啊,電啊,要注意。她哧一聲笑道:你倒大方,小事,好在有你這個大男人做我鄰居,我還膽大些,不過我還是要早點搬走。她笑笑,笑意漾出了墨鏡的范圍,揚了揚手里的早飯,繼續(xù)下樓了。
高跟鞋敲擊著樓梯,一下一下,聲聲清晰。他呆在那里,半晌才想起上樓。他腳步沉重,她豐腴的胸已然離去,但那個胸罩還在他房間里。這東西肯定很貴,她并不富裕。他仔細把胸罩洗干凈了,陰天里,胸罩又厚,他過會兒就摸摸,一直都不干。她的生活目前有點捉摸不定,他能確認她在不在房間里,但她會不會突然回來,那可說不定。
他原諒自己了。他當面提到了水、電,不知她有沒有領會;總不能每天等她出了門,立即進她房間檢查取暖器。她那么討厭小偷,他李恒全現(xiàn)在也討厭,但他無法忘記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和語氣。很久以后,他才偶然聽說,她的丈夫因為盜竊,那時間正在服刑。也許,他們還在號子里見過哩。
李恒全出來一個多月了。二月很冷,也很短,轉眼就臨近月底。出來的時候,他計劃盡快找到工作,二月份一定要解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二月比別的月份要短——實在不行,就學著當個泥瓦匠吧,這活兒技術含量很低。
到目前為止,他是個不著實的人,飄著。且不談他的過去,就現(xiàn)在,他的工作沒著落,老婆只知道一定是個女的;就連身份也可疑,至少,他確實又去拿過別人的東西。這么一想,他心里很憋屈。細雨綿綿,時斷時續(xù),據(jù)說春雨貴如油,有利于莊稼生長,可他再找不到工作,莊稼豐收了他也沒吃的。他打了幾個招工電話,都是生產線的,有一個“零基礎”,下午可以去試試;又到街上亂逛,餐館也是個去向,不能掌勺,洗碗端盤子也行,只可惜所有的餐館都還沒有開門,他連點個蓋澆飯的地方都沒有。他目前只吃得起蓋澆飯,幸虧天氣總是在往暖里走,他忍一忍,可以不必再添置冬衣。
總算還有一家開門的水餃店。他要了一碗吃完,把湯也喝了。這里離住處很近。路很窄,倒是四通八達,怎么走都走得通,到處都是賣各式小商品的攤子。一輛小轎車使勁地按著喇叭,催促一輛賣棉拖鞋的三輪車讓路。他伸手幫了一把勁,把三輪車推上了路牙邊。路牙邊蹲著幾個男人,面前擺了幾個三夾板牌子,上面寫著:泥瓦工,專業(yè)堵漏,水電工。幾個男人蓬頭垢面的,一見他停下來,馬上站了起來。他本來還想打聽打聽行情的,他們一站,他連忙擺擺手,繼續(xù)往前了。不知道這幾個男人,他們的老婆是做啥工作的。毫無緣由地,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女鄰居。
也就在這時,遠處似乎亂了。有人在喊叫。他一下子沒聽懂,但他的眼睛立即就明白了:南邊一箭之遙的方位,騰起了煙霧。
他跑到街的另一邊,仰頭望去。陰雨天氣,煙被壓著,低低地和水汽混合了,寬大的樓面中間像被誰潑了黑墨水,慢慢地洇散。大概是四樓,正是他住的那一層!他的鼻子飄進了刺鼻的焦煳味。
著火啦!好多人喊了起來。他怔一下,拔腿跑了過去。很多人都往那邊跑,他不是第一個啟動的,但絕對是跑得最快的。地面濕滑,無數(shù)人呼啦啦跟在他身后。亂了,街上全亂了套,有個女的摔倒了,手里買的菜落了一地。她大呼小叫地保護她的菜,跑到路邊撿滾得老遠的西紅柿,有個人一腳踩碎了一個,立即就起了糾紛。好些人不跑了,站住了圍觀。他們只是愛看個熱鬧,哪邊的熱鬧都一樣看。
五
大樓周邊好多人,烏泱泱的,所有人都仰著頭,指指點點。著火的確實是四樓,濃煙很黑,夾著火星子從一個窗戶里往外竄,噼里啪啦的。那是她的窗戶!李恒全踩著濕滑的草地,繞到大樓南面。好幾個人從大樓往外跑,男的女的,衣冠不整,十分狼狽。有人上去打探情況,他們都不答,只咳。可能已經燒了一陣子了,但沒有人救火。他們都不是專業(yè)人員,這里也沒有水。亂哄哄的。不知誰叫了一聲:快報警?。∧桥珠T衛(wèi)站在遠處的草地上說:報啦!
李恒全跑到那門衛(wèi)面前,大聲問:她在不在里面?
胖門衛(wèi)一愣,說:誰呀?
李恒全說:里面還有沒有人?
那我可不知道。胖門衛(wèi)嘟噥著,走到遠處去了。一個小伙子裹著被子說:要不是被嗆醒,我就完了。小伙子面熟,賊頭賊腦的,咳嗽得像只生病的大白熊。你命大呀!他邊上一個穿著紅馬甲的女清潔工說,說不定還有人!我第一個報的警,剛冒煙我就看到了,我好像聽到有個女的在哪兒喊救命。她拿著掃把一指門衛(wèi):胖子!你應該一個門一個門地敲!
剎那間,李恒全腦子像是空了,又似乎塞得滿滿的。他拔腳竄出,朝大樓飛奔。
踏上樓梯他就摔了一跤,鞋底的爛泥太滑。好在樓梯上煙霧還輕,李恒全右手抓著欄桿,三步并兩步,飛快地旋轉上升。煙霧漸濃,李恒全氣喘如牛,煙嗆得他呼吸有點困難。他掀起衣服捂住嘴,拼命向前跑。雖然視線有點模糊,但他熟悉方位。一只老鼠撞到他腳上,他跑得更快。他撲過去,使勁敲打她的房門。咚咚咚!
沒有反應。門縫里往外擠著煙。側耳貼上去聽聽,臉上感到熱,卻沒有聲音。里面有人嗎?他大喊,你在里面嗎?
隱約聽到輕微的火花爆裂聲。門是鐵的防盜門,他使勁踢。樓下隱約有人喊:你使點勁啊!李恒全腳疼,但門很堅固。暴力入室從來不是他的專長。他飛跑到自己的門前,打開。他的房里暫時還只有輕煙,他撲到柜子前,彎腰伸手,立即又起身。跑出房門時他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他手里攥著那套家什,再一次站在她門前。
他猶豫了。她在里面,還是不在?
南面?zhèn)鱽砹讼儡嚨镍Q笛聲。樓下鼓噪起來。笛聲由遠而近,卻在遠處停住了。消防車使勁地鳴笛,車頂?shù)睦纫苍诤霸?。道路太窄,肯定是車進不來了。
他摸出了家什。如果她在里面,他這是救命。他救的是她,也是他自己朦朧的希望。時間就是命??伤绻嬖诶锩妫瑓s還有意識,他開門進去必將被她認出,那怎么辦?不是小偷,怎么會開鎖?以前的失竊,難道不是你?!
他略有些遲疑,還是舉起了那根鐵絲。這是第一步,煙霧遮眼,他一時瞄不準。
煙霧嗆得他眼睛流淚,但身為一個老手,不該手抖成這樣,是他的心里騰起了煙霧。鐵絲只要伸進去,他幾乎不再需要試探,馬上就可以進鉤子,然后,吧嗒,門就能開……可她如果被他救出來,即使她當時不知道具體情況,事后,她又怎能不知道救命的人是如何進去的?誰有義務幫他李恒全保密?
他的手還在動作,但腦子發(fā)昏,感覺完全不對。他似乎看見她頭發(fā)焦黃、臉龐發(fā)黑地伸手向他道謝,但她眼睛里有鄙夷,嘴角在冷笑。他哆嗦了一下——可他必須救她!他定定神,加快了動作。
沒想到他曾經的提醒還是起了作用:她的門今天反鎖了。這顯然增加了難度,但也不過再多花幾分鐘。手上原本運用如意的鐵絲這時卻像是細樹枝,又鈍又軟,額上的汗水掛了下來。
樓下亂哄哄的,人聲嘈雜。有個人突然冒了一嗓子:你個鳥人在聽壁腳?。?!一片哄笑。人聲最擅長的是傳遞秘聞隱私,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在為消防車進不來而著急。黑壓壓的人群一齊注視著這里,眾目所聚——火可能還沒全熄滅,所有人都將知道,那個救人的英雄原來擅長開鎖。煙霧遮擋不了眾目。
樓梯上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兩個消防員沖了過來。你在干什么?高個子消防員厲聲喝道:你怎么還在這里?!
李恒全立即把家什攏到袖子里,后撤一步。他還沒想好說辭,那消防員大聲道:你要錢不要命啦!快撤!
李恒全轉身慢慢往外走。雖然來的只是消防員而不是警察,不管閑事,但他從前的經驗還是近乎本能地阻止了他亂開口。他此刻只能默認這是他自己的門。很可能,她本來就不在里面。果真如此,一切就是最美好的。她安然無恙,他在事后或將有勇氣告訴她,我曾為你擔心,為你冒險沖上去……可是他轉回身,對消防員說:這房間可能有人。我踹不開。
話音未落,她的房間里轟隆一聲巨響,房間的門被水柱沖得直顫。水終于接過來了,房間里不斷傳來玻璃掉落的聲音。李恒全指著門,正要再重復一句,走道里咣當一聲,矮個子消防員已砸破了墻上的消防柜。他抄起手里的消防斧,對準門鎖位置,狠狠砸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五除二,高個子抬腿一腳,門開了。兩個消防員沖了進去。樓下傳來一片掌聲。
他跟了過去。到處是飛舞的水,濃重的煙霧。還有酒氣。還沒等他看清,兩個消防員已把人從床上連被子抱起,朝外沖去。李恒全躲閃不及,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水里。手一撐,很疼。
她真的在里面!他的頭像是挨了一記重擊,嗡嗡的。他爬起來,跟在他們后面。經過樓梯的時候,他揚手把袖子里的家什扔掉了。她怎么樣了?她會不會死?如果他一上來就把門打開,她一定不會死。他跟著她跑出大樓,濕漉漉地蹲在地上。
她被暫時平放在草地上。人群圍攏過去;另有幾個人靠過來,一迭聲地打聽情況。李恒全捂著頭,什么也不說。上衣里的手機響了,一直響,不屈不撓。他掏出手機,這才發(fā)現(xiàn)手被劃破了。傷口不大,他不理會。是老西的來電。李恒全在屏幕上點一下,拒絕了。屏幕上染上了血。他抬起衣袖擦擦,看見了屏幕上模糊的日期:二月二十八日。他覺得這日子好像與自己有關,卻又有點犯暈。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的聲音。擔架下來了。他擠過去。救護人員把她往上抬,連著被子一起抬。他幫不上忙,只看見被子上有紅色的血閃了一下。她的頭發(fā)焦了,縮成破爛的黑布片;頭側著,微微晃動。她的眼睛似乎睜著,正朝向他。他心中一震——這是她唯一一次注視他,而沒有戴墨鏡。
手機又響。救護車鳴著笛開動了。李恒全摸出手機,再一次看見了這個日期:二月二十八日。離他的生日還有一天。有淚珠滴落在屏幕上,洇著手指的血,他以為是雨滴。他生于二月二十九日,那是好幾年才會出現(xiàn)一次的日子,一個經常不存在的珍稀的日子。今年,就沒有那個日期。
原刊責編??? 員淑紅
【作者簡介】朱輝,男,1963年生。著有長篇小說《我的表情》,小說集《視線有多長》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汪曾祺文學獎等獎項?,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