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韞彥
走進馬廄,我聞到了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馬的氣味。
門口滿臉胡茬的叔叔吐著煙圈,向我打招呼:“喲,今天是你啊小伙子?”
“王叔叔好。我阿爸有事,就招呼我過來接馬了?!蔽倚χc點頭,轉(zhuǎn)身看向馬廄里的馬。我一眼就看見了朝我晃動著頭頸的青松,走過去摩挲著它的鼻子。我看到它清澈的馬眼里倒映出窗外夕陽的玫瑰色。
王叔叔“嗯”了一聲,悠悠地接著說:“還差幾匹馬沒回來,不過這么晚了,游客很快就會走光啦。”
“好,我等等?!蔽矣洲D(zhuǎn)身拍了拍看見我似乎很激動的白雪。馱了一天的游客,它一定很累吧。
我叫車格樂,這個名字在蒙語中是“蒼穹”的意思。我今年十二歲,生活在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上。我們家養(yǎng)馬,然后把馬租給旅游機構(gòu)給游客騎,有時候表演賽馬。今天,阿爸交付給我一個任務(wù),就是在日落前把我們家的馬從這家旅游機構(gòu)牽回家。以前這件事都是阿爸或者叔叔來做,但是今天他們似乎有什么事,于是我一放學(xué)就趕了過來。
“小伙子,應(yīng)該都到齊啦,你看看?!边@位漢人叔叔又吸了一口煙,說。
我把它們一匹匹放出來,同時在心里數(shù)著:石頭、火苗、曙光……五分鐘后,我騎著最心愛的青松,領(lǐng)著其他二十幾匹馬,往家的方向前進。
“你一個人,這么多馬帶得回去嗎?”王叔叔在后面喊。
“放心,它們跟我可親了,跟不丟!”我嘿嘿一笑。
我可沒說錯。我從小就跟這些馬一起長大,它們像我的家人一樣。我哼著小調(diào),踏著月色,騎著馬慢悠悠地行進在草原上,覺得放松極了,仿佛一整天的疲憊都在馬背上消釋了。
到家了,我騎進后院,把馬一匹一匹關(guān)進它們自己的隔間。當(dāng)我準(zhǔn)備收工奔進屋里抓幾把牛肉干吃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隔間是空的。
我懵住了。白雪呢?白雪去哪兒了?
“車格樂,回來了?。俊笔迨宓穆曇魪纳砗箜懫?,這讓我更慌了。我轉(zhuǎn)過身,支支吾吾地說:“白……白雪不見了……”
“不見了?”一個更加高大的黑影從叔叔身后出現(xiàn),擋住了黑夜中唯一的光源——月亮。我抬頭,腦袋又是“嗡”的一聲。是阿爸,沉著臉的阿爸。
“你怎么搞的?這點事都做不好!”阿爸突然用洪鐘一般的嗓門怒吼,把我嚇得動彈不得。
我哆嗦著嘴唇,視線開始模糊。我竟然哭了,但我有充分的理由呀!被阿爸罵得害怕,還有對白雪的擔(dān)心……
“好了,白雪不會有事的,肯定像上幾次一樣,過一會兒就自己回來了?!蔽衣犚娛迨逭f。
我抽泣著,阿爸沉默著,時間就這樣在月光下流逝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一串熟悉的馬蹄聲。是白雪回來了!我跑上去迎接它,抱著它嗚咽。過了一會兒,叔叔來拉我:“好了,男子漢怎么能哭?進屋去吧?!?/p>
我松開白雪,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阿爸已經(jīng)離開了。我抹掉眼淚,肩膀還是控制不住一聳一聳地。叔叔拍拍我的頭,苦笑著說:“你一定要理解你阿爸,他就是有時候脾氣沖。而且今天……山峰死了,他很傷心?!?/p>
“?。俊蔽艺痼@地望著叔叔,他一貫歡樂的臉上泛著少有的憂傷。
從我記事起,山峰就是父親最喜愛的一匹老馬。與其說喜愛,不如說珍重。我清晰地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出于調(diào)皮,把山峰的尾巴編了條麻花辮,被阿爸狠狠地揍了一頓。可我那次騎在青松身上撒了一泡尿,他都沒這么生氣呢。
山峰很老了,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出去工作??磥憩F(xiàn)在它終于撐不住,倒下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屋子,看到阿爸坐在家門口微微隆起的草墩子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煙。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不常抽煙的。上次他抽那么多煙,似乎是很多年前媽媽背著行李離開的那個晚上。
我有時候很怕我的阿爸,但是他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在忙碌。他喂馬,給馬梳毛,出門購置干糧,還要忙活各種家務(wù),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忙這么多事,卻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但是今天,我從他微微佝僂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絲疲憊。
阿爸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我,向我招手:“車格樂,過來?!?/p>
我只好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阿爸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著遠處透著光芒的地平線。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已經(jīng)不生我的氣了。
阿爸突然嘆了口氣,說:“人啊,一輩子也就這樣了?!?/p>
“怎樣?”我問。
阿爸笑了笑,說:“像我這樣。養(yǎng)馬、喂馬,一輩子守著馬。”
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正值中年的阿爸,為什么那么確定他的人生只有這些了呢?明明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奇妙的東西等著我們?nèi)ビ|碰——我跟著他望向地平線,那里是一片連綿的城市,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我想去城市生活,”我情不自禁地說,“你知道嗎,阿爸?城市里有很高的樓,路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車子,它們可以比馬跑得還快!要是我能住在其中一棟樓里,每天看到那些車,該多酷??!”
阿爸卻笑著搖了搖頭:“不,車格樂,草原才是我們永遠的家?!?/p>
我不服氣地反駁:“可是人長大了也是可以離開家的呀。而且您給我起這個名字——蒼穹,難道不是希望我自由翱翔嗎?”
這次阿爸沒有很快回答我。我們又坐了很久,看著月光下一望無垠的草原。最后,他說:“等你長大就明白啦?!?/p>
一段時間后的一天黃昏,我放學(xué)回到家,家里卻沒有人。我一個人在后院玩了一會兒,看到叔叔牽回來一匹我從沒見過的馬。
叔叔說:“這是向陽。把它安排到山峰的位置上,給它喂點東西吧。”
我看著這匹沉默而健壯的公馬,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親切,還摻雜著一絲絲害怕。
我接過韁繩,問叔叔:“我阿爸呢?”
叔叔支吾著:“他有事,回不來了?!?/p>
他有什么事?我沒有問出口,只是牽著向陽走進了馬廄。槽子里有很多干草和少量的玉米,我猶豫了幾秒,大概是為了“討好”這位新來的朋友,給它倒了一半的玉米。
我撫摸著它長長的馬臉,輕聲說:“吃吧?!?/p>
向陽頓了頓,垂下它的脖頸,用鼻吻試探性地蹭著那些玉米,就像從來沒吃過似的。我拍了拍它的脖子,柔聲鼓勵它:“吃吧,你會喜歡的?!?/p>
這次,向陽乖順地吃了。我蹲在它身邊,無聊地看著它吃。突然,我看到它的眼里含著一層淚光。它看著我,大大的馬眼浸透了我讀不懂的悲哀。
我怔住了。我曾經(jīng)也見過馬流眼淚,可是只有這匹我之前從未見過的馬,讓我的心仿佛被一根巨大的刺戳穿了。
我抱住它的脖子,低聲地啜泣起來。
第二天,我又問叔叔:“我阿爸呢?”
“他有事,回不來了?!笔迨宓幕卮鸷蜕洗我粯樱覅s聽懂了。我也明白了,阿爸為什么說要永遠守護著草原,守護著馬。
我繼承了阿爸的工作,成為一名忙碌的養(yǎng)馬人。阿爸消失后沒幾年,叔叔也不見蹤影,而且第二天家門口出現(xiàn)了一匹陌生的馬。
很多年后,我和一個美麗的姑娘烏蘭圖婭結(jié)了婚,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給她起名叫“塔拉”,意思是原野。我希望她一輩子守護這片浸透了無數(shù)血淚的土地。
轉(zhuǎn)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旅游業(yè)得到了不錯的發(fā)展,所以我們一直靠養(yǎng)馬賺錢。我們擁有的馬也在慢慢增加,叔叔沒有結(jié)婚生子,所以現(xiàn)在的五六十匹馬全由我們家照料。說實話,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買飼料、喂馬、給馬梳毛,乏味卻忙碌,我常常累得頭昏眼花——或許是身體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了吧。
塔拉十二歲了。她最近突然嚷嚷著要當(dāng)海軍。起初我并沒有當(dāng)真:一個女孩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后來,我被她纏得不耐煩了,笑她:“這是草原,哪來的海?”
“草原上當(dāng)然沒有海啦。所以我以后要離開草原,去海上!像雪白的海鷗一樣,優(yōu)雅地在海面上滑翔?!彼穆曇粲智逵至粒凵哪橆a上泛起激動的紅暈。
“阿爸,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彼艿叫∽雷优裕硪粋€輪船模型舉到面前,“這是我上次去海洋展覽館得到的獎品,全班就我一個人有哦!這是不是說明我就是當(dāng)海軍的料呢?”
我卻似遭了當(dāng)頭一棒。她真的要當(dāng)海軍?如果她離開了,誰來守護這些馬呢?我喃喃著:“不,你不能去海上!塔拉,你忘記阿爸從小是怎么跟你說的嗎?你要永遠守護著草原,守護著馬。你不是很喜歡那些馬的嗎?”
“噢,又是草原!您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難道就不厭嗎?我們可以賣掉這些馬,一起去城市里生活呀!娜娜家就是這樣子的?!?/p>
“別人家可以,但我們家就是不行!”我氣得發(fā)抖,一把奪過了塔拉手中的輪船模型,高高舉在頭頂,“我要沒收這個東西,你不許再有當(dāng)海軍的想法了!”
塔拉跳起來搶輪船模型,但是沒得逞。她紅著眼眶瞪了我一眼,生氣地跺跺腳跑出門去。我氣得直喘氣,稍稍緩了一陣以后,將輪船模型藏進了書架頂端的一個小盒子里。那里很高,塔拉夠不到。
之后的一個星期,塔拉沒怎么跟我說話,整個人也安靜了很多。這樣也好,再過段時間,她就會忘卻這個愚蠢的夢想了。
因為這件事,家里的氣氛沉悶了不少。但是最近正值旅游淡季,收入非常不景氣,我不得不在喂馬的閑暇之余再做一份兼職,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便沒空管這樣的瑣碎小事了。
這天夜晚,我從離家十幾公里的工地回來,累得腰酸背痛?;氐郊視r,燈已經(jīng)全熄了,看來大家都睡了。我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卻突然一陣暈眩,失去了知覺。
“車格樂,車格樂……”
是一個陌生中帶著一絲絲熟悉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猛地反應(yīng)過來:這是阿爸的聲音!我那多年未見的阿爸。我使勁眨眨眼睛,視野中逐漸清晰的卻是一張長長的馬臉。
我驚呆了。這不是馬廄里的向陽嗎?
“車格樂,你終于也來了啊……”向陽,不,阿爸嘆氣道。
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被棕褐色的馬蹄替代。我環(huán)顧四周,在不同隔間里認(rèn)出了叔叔、姑姑和健在的姑婆,他們都默默地注視著我。我立刻想到了已經(jīng)作為一匹馬故去的爺爺……
我猛然醒悟:我變成了一匹馬,像我的長輩們那樣!
“想必你早就猜到了吧,我們家族的人都會變成馬這件事。”阿爸說。
我沉默著。我一定是知道的吧,只是一直不敢承認(rèn)這是真的,甚至不敢想象——我的人生,到此就終結(jié)了嗎?那我的妻子和女兒,她們怎么辦呢?
“車格樂,不要太難過了,這是我們家族背負的詛咒,已經(jīng)無法改變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安心地做一匹馬,不讓塔拉她們餓肚子就行?!笔迨灏参课业?。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果然啊,草原是我們最終的歸宿。半晌,我才開口說話:“我還有一個疑問,我們?yōu)槭裁醋兂闪笋R呢?是因為……年紀(jì)大了嗎?”
大家猶豫著,顯然他們也不確定。最后,姑姑說:“大概是吧。”
“可是,我比你爸晚好幾年變成馬呢,老一輩變成馬的時間也比我們晚,對吧?”叔叔與蒼老的姑婆交換了眼神。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吧?!弊詈?,阿爸沉吟道。
我點點頭。的確,太累了……
這天晚上,我站在一個空的隔間里,徹夜未眠。無數(shù)回憶的畫面涌入腦海:從地平線跑來的白雪、坐在草墩子上抽煙的阿爸、吃著玉米開始流淚的向陽……我還在想,我那親愛的妻子和女兒發(fā)現(xiàn)我的失蹤和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馬,會做何反應(yīng)呢?
天亮了。最先來到馬廄的是我的妻子烏蘭圖婭??吹轿抑?,她驚呼了一聲,匆匆跑了出去。我又在寂靜中等了很久,她才帶著塔拉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塔拉,你看,我們家新來了一匹馬。給它起個名字吧!”烏蘭圖婭說,眼眶似乎被早晨的冷風(fēng)吹紅了。
塔拉哆哆嗦嗦地看著我。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因為那會讓我宛若刀割的心更加破碎。僵持了很久很久,我終于聽到了她的回答:“叫它‘蒼穹吧。”
剎那間,一滴滾燙的淚從我的馬眼里滑落出來。我知道她明白了……
我和其他的馬一樣,被烏蘭圖婭帶到了旅游機構(gòu)。我被安上馬鞍,套上轡繩,牽到排成長隊的馬群末尾。幾分鐘后,一個膘肥體壯的大漢跨坐在我身上,大喝一聲:“駕!”
我被吼得兩眼發(fā)昏,四肢也像灌了鉛似的——他可真重啊,更致命的是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屈居他人的胯下,被當(dāng)作卑賤的牲口驅(qū)使。我不經(jīng)意瞥向身旁也馱著游客的阿爸——他看著我的眼里滿是悲哀與無奈,仿佛在說:“忍忍吧,習(xí)慣就好!”
“這匹馬怎么回事兒啊,走這么慢?”壯漢的呵斥在頭頂盤旋,我愈發(fā)覺得舉步維艱。難道我的余生,要在這樣無休止的壓抑與頹喪中度過嗎?
我又想到了我可憐的女兒塔拉。難道二十年后,她也要經(jīng)歷這些痛苦嗎?難道這樣的詛咒要永遠循環(huán)下去,像夢魘糾纏著我們,直到最后一個人也變成馬?
變成馬之后,我沉默著工作了三天,也思考了三天。最后,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我鄭重地對我的馬長輩們說:“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吧。北邊的大草原是自然保護區(qū),很少有人去那里,我們就在那里生活吧,成為野馬。”
長輩們顯然很震驚。阿爸說:“如果我們離開了,她們靠什么活下去呢?誰來守護她們呢?”
“她們可以離開草原去其他地方,比如去海上,成為一名海軍?!蔽腋尚α艘宦?,“我不想看著自己的子孫重復(fù)這樣的過程了,而且離開了我們,說不定他們就不會再變成馬了……”
姑姑問:“可是萬一他們還是變成馬了呢?”
“那就也讓他們做一匹野馬吧??偙热淌苋稳蓑T乘的痛苦好得多?!蔽覉远ǖ鼗卮稹?/p>
長輩們思索著,陸續(xù)點了點頭。
最后,我補充了一句:“有時候,放手或許比守護更好?!?/p>
“那我們趁著夜晚出發(fā)吧!”叔叔提議。阿爸在他的隔間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根樹枝,銜起它艱難地打開了門閂。用這個方法,我們陸續(xù)將所有的馬都放了出來。
我凝望著臥室暗色的窗,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家等我一下,我還有一件事要做?!?/p>
我悄悄繞到客廳里,將小板凳拖到書架下面,踩著它才勉強夠到了放在書架頂端的小盒子——里面躺著的是塔拉心愛的輪船模型。我銜著它,悄悄鉆進塔拉的臥室,放在了熟睡的塔拉身邊的床頭柜上。
接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其他馬都站在門前的空地上等我??吹轿页鰜?,阿爸說了聲“走吧”,我們就開始撒開蹄子,奔向月光下遼闊無垠的草原,奔向地平線,奔向那片人跡罕至的凈土。我看到,在原野的盡頭,有曙光微現(xiàn)。
原來,這才是我們要守護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