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
(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 人文藝術(shù)學院,上海 201209)
陸游一生忠君愛國,堪稱“亙古一男兒”,唯有與前妻唐氏的婚姻悲劇讓其抱憾終生,詩人無處寄托的悲哀似乎只有在詩歌的世界里才能尋回一點安慰,至情則文,也因此陸游“沈園系列詩作”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堪稱宋代佳作,具有鮮明的文學意義。
所謂“沈園系列詩作”,從狹義上來說,是指陸游那些在“沈園”等處所作的,內(nèi)容是抒發(fā)與唐氏的情感的十幾首詩的總稱。主要有《沈園》二首、《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園亭》、《禹寺》、《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山行見三十年前題名悵然有感》以及《城南》等作,由作者明確點出是在山陰城南的沈園、禹寺憑吊之作。從廣義上來說,那些并未言明但內(nèi)容顯然與唐琬有關(guān)的詩作也可歸入這一范疇,如《幽懷》及《凄然有感二首》等作(1)黃世中先生考證“沈園本事詩”有12首,又考證有“沈園本事疑似詩”20首,見黃世中《釵頭鳳與沈園本事考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沈園系列詩作”在陸游的總創(chuàng)作中所占比例并不大,但將其放在文學史的背景上來看卻有著多重的意義。
錢鐘書《宋詩選注》曾言:“宋代五七言詩講‘性理’或‘道學’的多得惹厭,而寫愛情的少得可憐。宋人在戀愛生活里的悲歡離合不反映在他們的詩里,而常常出現(xiàn)在他們的詞里?!絷懹蔚膸资?,宋代數(shù)目不多的愛情詩都淡薄、笨拙、套板?!盵1]的確如此,宋代詩人寫給妻室的作品中較為出色的幾乎都是詞作,如蘇軾《江城子》、賀鑄《鷓鴣天》等,這固然與文學的發(fā)展趨勢有關(guān),宋代詩歌公認以表現(xiàn)理性思考見長。畢竟詩歌發(fā)展至宋代,詩人們有難以為繼的感慨,同時,由于詞體在早期被認為是“小道”,因此宋人從主觀上也傾向于以詩文來表達社會性、政治性的內(nèi)容,而將那些私人化的,甚至是難以言明的情感放在詞體中傳達。當然,詞這一體裁,本身也適宜表達纏綿深窈的情愫。
宋代詩作名篇并不多,絕句佳作更不多,宋代絕句創(chuàng)作較為出色的有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他們的絕句各具特色,但整體而言多以寫景和議論為主,只有陸游選擇絕句(也包括少數(shù)“古體詩”)來表達私人隱秘情感,這無疑值得我們重視。
絕句向來被認為是較難的一種文體, 因為篇幅較短, 可以發(fā)揮的空間有限。要在極為有限的篇幅內(nèi)表達既豐富又深刻的內(nèi)容, 那就必須比長篇詩歌更嚴格地選擇要表達的內(nèi)容, 這就決定了這種詩體的表達特征是 “攝取其中具有典型意義, 能夠從個別中體現(xiàn)一般的片段加以表現(xiàn)因而它所寫的往往是生活中精彩的場景、 強烈的感受、 靈魂的悸動、 事物矛盾的高潮, 或者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角落, 一個人物突出的鏡頭”[2]。
陸游的這一系列詩作避開了宋人長于理性的習慣,真正做到了情韻悠長,如“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強烈的感受”,而“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就是這樣一個“動人的場景”。夕陽影中,畫角聲里,垂垂老者面對庭院池臺,追想那年楊柳依依中的美人倩影,這樣的畫面和黃土壟中、美人薄命的事件聯(lián)想互為生發(fā),畫面越美麗,情感就越動人,不必多作陳述和議論,就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更難得的是陸游的表達雖沉痛哀婉,卻并不傷于綺靡,即使是“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的表達,也只有沉痛之意,并無消沉之感。也因此,有學者指出陸游沈園詩“大多采用絕句的抒情體式固然與放翁晚年豪華落盡歸于平淡真淳的風格有關(guān)”[3]。然而如上述兩首這類表達,于尺幅之間能濃縮千言萬語,更重要的是作者的情感純度極高。
陸游的這類絕句,就形式而言,完美地實踐了絕句這一文體的特征,但同時又有自己的特色。如在題目上列出時間和地點,有時甚至點出寫作背景,如《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這首,題目之長幾乎可與詩序相比,又或者是以詩序的形式點出背景,作者以鋪敘之筆明確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些平鋪直敘結(jié)合詩行中情景交融的文字,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凄婉的文學情境。同時,又使得詩情與本事之間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見詩又見事,特別真切感人。
陸游這一系列的詩歌又常表現(xiàn)為二首絕句并行,二首各有側(cè)重卻又互相映照,如《沈園》其一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4]2478,此詩側(cè)重以今昔空間感的對比來表達對于舊日舊人的懷念,前二句寫當下實景,于景中寓情。畫角聲哀,夕陽慘淡,沈園已然易主數(shù)次,池塘樓閣不復(fù)可認,作者在時空變化中嘆息流年暗換,無力回天。后兩句追憶往事,春波綠水照見“驚鴻照影”,這是多年前的倩影,也是歷久而更為鮮明的印象,昔日的明亮和今日的暗淡形成鮮明的對比?!渡驁@》其二云“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這首側(cè)重表現(xiàn)時間感,景物的提煉在上一首中已經(jīng)恰到好處,此處便索性用上數(shù)字來概括,直白而驚心,然而歲月漫長而無情,而人脆弱而深情,“猶吊遺蹤一泫然”,永訣之悲化為永恒之美。兩首詩結(jié)合起來看,可謂是互相生發(fā),各有妙處。
從陸游重視詩歌的時間編年來看,作者的初衷不過是為自己的人生一結(jié),但卻無意間為宋代的絕句創(chuàng)作作出了貢獻,是宋人絕句中難得一見的一組情歌。
中國古典詩歌長于抒情,但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和意志卻需要借助客觀物象來傳達。所謂客觀物象即所寫之景、所詠之物,借景所抒之情和借物所詠之志便是創(chuàng)作主體之“意”了。意與象的完美結(jié)合就是“意象”。古典詩詞中的意象包括有人事意象,也包括環(huán)境意象。“環(huán)境意象的創(chuàng)造是一個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雙向作用的過程。觀察者的所見來源于環(huán)境的外在形態(tài),但是他表達和組織的方式,以及引導(dǎo)自身注意力的方法,都會反過來影響觀察者的所見。”[5]環(huán)境意象又包括城市意象,如洛陽城、金谷園和北邙等。而在這些公共場所之外,宅園作為私人生活空間,也成為文人內(nèi)心世界的折射,如杜甫的草堂,王羲之的蘭亭,池臺樓閣花木泉灘等各有其趣,構(gòu)建出寧靜、悠遠、遠離塵囂的詩意世界。
我國的古典園林藝術(shù),講究小中見大,即“以有限面積,造無限空間”[6],縮千里于尺幅之中。而要做到這點,便常常需借助假山、疊石、曲徑、回廊、雕欄、花墻、小橋、漏窗這些實物來增加景色的層次,使園林風光更加深遠多變。創(chuàng)作與造園,其理一也。特別是宋代,尤其崇尚含蓄蘊藉、婉曲層深之美,也因此園林的意象頻繁地被運用于詩詞中。尤其是“宋時池臺極盛”,有關(guān)園林的詩詞在宋代文學作品中儼然成為一大類別,“它們或即景生情,或托物言志,用對疊石為山、引水為池以及花木草蟲的細膩描寫而寄托作者的情懷”[7]。園林,尤其是那些名園,“可以說處處蘊蓄著詩意,時時蕩漾著詩情,事事體現(xiàn)著詩心,是地道的‘詩世界’”[8]。
《紹興府志》言沈園在府城禹跡市南,作為宋代私人園林,至紹熙壬子年(1192),沈園“已三易主”,但陸游晚年仍以“沈園”為題寫作了大量詩歌,表達的是同一主題,即傷悼自己和唐琬的情事。
沈園對于陸游來說,是傷心地,也是愛情圣地,唐氏的影像和沈園的景象,已經(jīng)混為一體,定格在陸游的詩中。
值得注意的是:陸游沈園系列詩歌中常用的是自然意象,如楊柳、池塘等,而并非畫堂、羅幕、錦屏、珠簾諸意象。相較而言,反而是后者有助于構(gòu)筑深幽意境,如宋詞中頻繁出現(xiàn)“羅幕”和“珠簾”的意象,但陸游所要表達的傷悼之情尤為深重,至晚年更是濃烈不可化開,因此反而是自然情景更加合適表達這種噴薄而出的情感。對陸游而言,沈園并不僅僅是游歷的場所,而是心靈深處的家園。陸游的癡情如陳年老酒,歷久彌香,并與詩人的生命相始終。
陸游之后,“沈園”仍舊牽動詩人的思緒,如姚瑩《鏡湖棹歌》云“沈園零落鳳簫空,誰把黃滕酹放翁?一自釵頭歌錯莫,至今波影不驚鴻”[9],詩中對情事的感慨可謂深得陸游詩意。此外又如范珍《過放翁沈園》、邵緯《過沈氏園懷陸放翁舊事》等詩更是直接稱呼沈園為“放翁沈園”,又如鄔鶴征《春波橋》也直接以“春波橋”命題,有的詩人更是將春波橋稱為“第一無情是此橋”??梢姟吧驁@”在陸游之后已承載起特定的含義,成為詩歌的固定意象。
陸唐的沈園相遇也一直是戲曲關(guān)注的題材,如蔣士銓《沈氏園吊放翁》(《忠雅堂詩集》卷十六),清人桂馥將陸唐悲劇搬上了戲曲舞臺,創(chuàng)作了《題園壁》(《后四聲猿》)。近人吳梅有《陸務(wù)觀寄怨釵鳳詞》(《霜厓?nèi)齽 ?,戲曲作者陳梅香又將其改編為京劇《釵頭鳳》,由著名花旦荀慧生主演。吳琛、魏于潛又將此劇改編成話劇,贏得眾多年輕人的觀看。陳明鏘曾將此劇改編成閩劇。在越劇界,陸唐題材是這個劇種最感人的傳統(tǒng)題材之一。1989年,由著名越劇編劇顧錫東創(chuàng)作的《陸游與唐琬》誕生,由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排演,此部越劇還被攝制成同名電影,在更大范圍內(nèi)為人們所熟知。20世紀80年代,陸游與唐琬的故事還被改編成電影,拍攝了故事片《千古風流》,在全國放映。至今,在紹興沈園仍有固定的夜游節(jié)目,其開場就是用越劇形式演出《釵頭鳳》,將游客帶進800多年前發(fā)生的那首刻骨銘心的愛情悲劇。
因此,沈園已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私人園林,沈園情結(jié)已經(jīng)被烙上愛情的符號,成為文化園林。
提到園林意象,值得一提的是園林題壁詩歌:在諸多題壁作品中,寫男女之情的題材并不占據(jù)大多數(shù),這自然也與國人的審美傾向有關(guān)。畢竟題壁文字面對的是向公眾展示,國人涉及私人情感尤其是情感悲劇往往是諱莫如深,語焉不詳。流傳廣泛的《釵頭鳳》一詞卻掛名在陸游名下,并為多家采信,大約皆以為正如傳說所言,是陸游偶遇前妻,出于抑制不住的情感迸發(fā),才有了這篇有較強即興色彩的創(chuàng)作。但參考陸游的多篇有關(guān)沈園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感的指向一直很鮮明,即以悼念和傷感為主,對人事的態(tài)度卻有所收斂,而《釵頭鳳》一詞,卻直露胸臆,表示“錯錯錯”,竊以為,出于自身及家族和輿論的考慮,陸游應(yīng)該不會如此直白。但無論如何,由于《釵頭鳳》一詞抒情深摯,且又與陸游的沈園情事相連,也早已成為題壁詩中的名篇,客觀上也強化了沈園這一文化意象。
由于唐琬早逝,因此陸游懷念前妻之作實際上也是悼亡之作,但陸游的悼亡詩不獨體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悼亡詩的繼承,更多的是突破。
悼亡詩的主題源遠流長,最早的當是《詩經(jīng)·綠衣》一首,此詩表達丈夫悼念亡妻的感情是由衣物開始,由衣而聯(lián)想到治絲,贊美亡妻的能干,由此想到亡妻的賢德,最后落實到家有賢妻,“俾無訧兮”“實獲我心”[10]的情感上來。這里體現(xiàn)出在儒家傳統(tǒng)家庭觀和婚姻觀的影響下,古人對婚姻的本質(zhì)和意義的理解與認識,即夫婦之愛從屬于家庭倫理,是一種融合了親情、恩情、責任等各種因素的情感體驗。而那種屬于男女性別上或是心靈上的天然吸引,也就是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所謂的“愛情”,則不甚受到重視。相反,當“愛情”過于濃烈時反而會受到來自外界的限制,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古代筆記中常有記載,父母會以科舉為由限制小夫妻的日常接觸,史書中也曾記載過三國荀粲因愛重妻子而最終殉情的故事,然而世俗輿論對此行為的定性則是“惑溺”,即認為這是一種失去分寸的沉迷,是不合乎大眾的期望的。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下,中國古代悼亡詩的內(nèi)容范疇也就此奠定。以潘岳、元稹、賀鑄等人的作品為例,無論是詩還是詞,都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思想的繼承。如潘岳的悼亡詩云“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11]1090,嘆息自己中年喪偶是有乖人倫,失落得幾乎生出遠離俗世的念頭,幸而還可尋求道家思想的安慰。元稹的“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12],則是寫妻子為家庭犧牲的賢惠舉動,嘆息貧賤夫妻的同甘共苦以及自己喪偶之后痛失內(nèi)助之感。又如賀鑄,在妻子亡后嘆息“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13],究其情感實質(zhì)而言都是相似的,即以日常生活之細節(jié)來表達夫婦相濡以沫的親情。而陸游的悼亡詩,以《凄然有感二首》一詩為例,寫于陸游的暮年,詩中寫到菊花枕,回憶當時尚是新婚的唐氏親手為他縫制了菊花枕,陸游為之“作《菊枕》詩”,詩作“頗傳于人”,“采得黃花作枕囊”“少日曾題菊枕詩”[4]1473,這些日常細事中體現(xiàn)出的固然是文人雅趣,但更多的是年少夫妻情投意合、相知相得的幸福。嚴格說來,愛情的成分遠遠高于親情。也因此,當作者失去至愛時,“燈暗無人說斷腸”,那深埋于心的痛苦,在43年后仍然無法釋懷?!叭碎g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分明是痛失知己的幽恨。畢竟,從陸游的人生來看,陸游和唐琬的婚姻時間較短,因此他對唐琬的情感更多的是知己之愛,而非倫理親情。所以陸游寫給唐琬的悼詩,其中心在于傷悼愛情。對陸游而言,復(fù)合無望,陰陽永隔是他一生的遺憾。
陸游的悼亡詩不僅傷悼愛情,且是自傷之作。
陸游的自傷,首先包括了對自身老去的傷感,這點突出地表現(xiàn)為:陸游沈園系列詩歌不僅重視時間,且多作于詩人的晚年,如《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一首:“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4]1809,此詩作于南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此時的陸游年已67歲,詩人自覺黃泉路近,念及40年前沈園之事,不禁悵然。此后的《禹寺》寫于作者76歲,《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作于80歲,81歲作《城南》,82歲作《禹祠》,最晚的是南宋寧宗嘉定二年(1210),即詩人85歲,也是陸游臨終的前一年,詩人也不忘來到沈園對唐琬作最后的憑吊。詩人追憶往事,哀嘆故人零落已久,自己也是垂垂遲暮,然而經(jīng)過時間的長河不僅沒有沖淡他的情感,反而讓傷痕更加凸顯?!翱盏躅j垣墨數(shù)行”,作者只能對著遺跡默默憑吊、深深嘆息。
其次,這“自傷”中也包含了對往事的諸多遺恨和對自身的愧悔,如《夜聞姑惡》一詩言“孤愁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4]3727,這里寫夜聞姑惡鳥的叫聲,“姑惡鳥”所蘊含的意義自不待言,而作者所由此而起的愁緒竟致“不可耐”,聯(lián)系陸游另外一首《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作詩》,詩云:“君聽姑惡聲,無乃遣婦魂?”[4]1161這里提到被遣走的婦人,其情不言可知。陸游另有一首《文君井》乃淳熙四年(1177)作于成都,詩云“青鞋自笑無羈束,又向文君井畔來”[4]678,陸游感慨卓文君臨事決斷,排除眾難,終于成就自身的愛情傳奇,而憑吊文君,實則也是對自己的婚姻的反思和哀悼,其中的自悔與憾恨,是不言自明的。
最后,陸游的感慨從愛情擴散到生命,不僅感慨當日兩情相悅的美景不長,同時也抒發(fā)人生無常和內(nèi)心的滄桑,諸多滋味混雜以至殊難分解。陸游與后妻王氏生活近50年,王氏死后,陸游作《自傷》詩句,有“白頭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4]2328之句,雖云“自傷”,但其情似乎只因“白頭鰥夫”,連他給王氏所作的《令人王氏壙記》中也并無追懷之語。然觀其寫給唐琬的詩作中悼死的情感卻十分濃烈,如《城南》詩云“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4]2792,這里“孤鶴”的意象, 既是表達自身的孤寂,又流露出失去知音的哀傷;又如《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云:“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边@里所用“河陽愁鬢”的典故來自潘岳《秋興賦》“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11]585一句,潘岳曾任河陽縣令,故以“河陽”代稱。潘岳感慨人到中年,鬢發(fā)斑白,興起歲晚之嘆,此處詩人用典既是表達對伊人久逝的無限懷念,同樣用以自指,表達自身的孤獨哀傷。又如《沈園》詩中“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4]2478一句,用的是王安石《題永慶壁有雱遺墨數(shù)行》詩中“遺骸豈久人間世,故有情鐘未可忘”[14]之意,既是“哭人”,也是觸景傷情“哭己”。陸游在八旬高齡時,更是寫下“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4]3677之句,儼然是觸目皆是傷情,此情不禁令人深思,何以事過境遷很多年后陸游的思念非但不減,卻更加不可收拾?陸游自言“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所謂“年來妄念”應(yīng)該是指“收復(fù)故土”等理想。因此,綜觀陸游詩作,不難看出,在其前半生,雖痛失愛妻,但卻將痛苦深藏心底,畢竟陸游的前半生多是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兒女情長。但人到晚年,歷經(jīng)世事滄桑,家愁國恨交織一體,乃至于這所傷之“情”凝結(jié)了包括愛情在內(nèi)的很多情緒在內(nèi),又借愛情這一憾事而生發(fā)開來,故而格外哀婉動人。
對于陸游沈園系列詩歌,近人陳衍曾有評論:“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15]陸游這組沈園詩意蘊豐厚,律絕古體兼具,是作者真情真性、藝術(shù)才能與深厚學養(yǎng)的綜合體現(xiàn),不獨是宋詩中彌足珍貴之作,更是詩歌史上光耀古今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