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或許，對于自己的一生，唐琬是滿足的。雖然最終錯失了陸游那個人，但到底沒有錯過愛情本身。所以，即使后來相思成疾，并香消玉殞，也是值得的。

唐琬的值得，給予了陸游這個男人最大的肯定。從此，世人眼中的陸游，成了好男人的樣本。他一時的觸景生情之作《釵頭鳳》，也成了千古絕唱。連那沈園，也跟著沾了光，成為癡男怨女朝拜愛情的圣地。

可是，陸游承當(dāng)?shù)闷疬@份殊榮嗎?且讓我們從沈園看起。

沈園里的陸游，是傷感的，因?yàn)橐姷皆?jīng)心愛的人。再愛戀的人，一旦打上曾經(jīng)的標(biāo)簽，就永遠(yuǎn)不再屬于自己。這個曾經(jīng)，讓人的傷感接踵而至。何況，伊人身邊已有他人相伴，這讓陸游的傷感更加清晰、具體和徹骨。

沈園里的陸游，也是輕浮的。明知道伊人從此不再屬于自己，自己縱然再心動心痛，也無濟(jì)于事。他卻不能無動于衷，他要一吐為快，要為過往的愛情立碑作傳。于是，《釵頭風(fēng)》應(yīng)運(yùn)而生。

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是文人的共性。而文字，則是展現(xiàn)這一共性的工具。文字完，傷感盡，作為文人的陸游轉(zhuǎn)身，輕裝上陣，繼續(xù)自己的春風(fēng)得意和柴米油鹽。至于唐琬的感受，他已無暇顧及。

沈園里的唐琬，是感動的。意外的見面，本已讓她的內(nèi)心，像因風(fēng)皺面的湖水，為雪白頭的青山。再讀那多情的文字，她整個人，偽裝得再強(qiáng)悍的感情，也會敗下陣來。

沈園里的唐琬，也一定是狼狽的。在那個年代，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而被休的女人，原本就活在眾人的風(fēng)口浪尖。而后改嫁他人，又必然給人口舌，增添談資。而今，舊情私怨又被前夫堂而皇之地懸掛在沈園的墻壁上，暴曬在世人的目光下，她再次在眾人的舌尖下跌撞滾打。

其實(shí)，唐琬原本是可以幸福的。比起陸游的輕浮和淺薄，寬厚仁義的趙士程更適合唐琬。他有做男人的胸懷和擔(dān)當(dāng)。唐琬與陸游的往事，趙士程未必不知道；沈園相見，陸游的失態(tài)和唐琬的哀傷，他一定盡收眼底；沈園墻壁上詩詞唱和，他必定也曾看到。他不說，不點(diǎn)破，是因?yàn)樗?，所以慈悲?？上?，唐琬沒有珍惜，她寧可吊死在陸游那棵歪脖子樹下。

這樣三個人，讓人想起林徽因、梁思成和金岳霖的故事。

當(dāng)年，梁思成輾轉(zhuǎn)一夜，紅著眼睛誠懇地對林徽因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福你們幸福。金岳霖輾轉(zhuǎn)聽到了這句話，找到林徽因說，你先生是真正愛你的，不比我愛的少。我不能傷害他，我決定退出。

自此，三個人竟做起了好朋友。這一做竟是一生一世地不離不棄。金岳霖因此而終身未娶。他沒能做她永遠(yuǎn)的愛人，卻做了她永遠(yuǎn)的鄰居。

對金岳霖來說，他的愛情，從遇見林徽因的那一刻開始，就成了自己一個人的事。他一生守著自己的愛情，與她毗鄰而居。愛她，絕不打攪她的生活，只是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看著她幸福，足矣。

陸游哪里有這樣的心胸?他愛得那樣小氣，那樣不堪一擊。有時候，甚至讓人懷疑，他對唐琬，不是愛，而是一種男人的占有欲在作怪。否則，當(dāng)初怎么那么輕易就放手了呢?而且，放手的理由，還那么不靠譜，居然是自己的母親不喜歡唐琬。既然愿意守住孝順，何必還要聲討母親的無情?既然已經(jīng)成全孝順，何必還要去招惹已經(jīng)嫁作他人妻的唐琬?某種程度上講，他不過是在以愛情的名義，戕害毀滅唐琬的幸福，踐踏趙士程的尊嚴(yán)。

說到底，這個世人眼中的好男人，不過是一個既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懦夫。他在沈園的所謂真情流露，不如說是一場眾望所歸的作秀。

想來，有時候，愛情不過徒有虛名。